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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青绶束花 作者:荷包

    第2节

    范安任职第五日才第一次上朝,下人早早替他备好了马车。到得洪武门前天都未亮。天未亮,但百官已至,那洪武大门口早挤满了人。直至五鼓初起,大门缓开,众人往千步廊去,列火满门,轩盖如市。

    范安随众而走,却怎么也没见着那位“李大人”。

    直过了金水桥,五品以下官员止步,那人才算少了些。众人列队,有人注意到了范安,便有人上来道:“这位是刑部新任的范大人吗?”范安突听有人叫他,忙低头拱手道:“见过见过。”

    那人见他要走,连忙更大声地叫住了他,旁的几位起先没注意,现在都转过脸来看。

    范安额上又冒了冷汗,只憨厚笑着却不敢抬头。此时突然冲过来一人,范安眼见着他满面红光,势大气盛,下意识往后躲了一躲,不想那人上来一把却握住了他的手。

    范安心一抽,见他穿着紫色朝服,下摆绣着金色独科花,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却清楚知道这人的品级必在自己之上,他刚想弯身行礼,却不防那人一把箍住了他的胳臂,非常热切道;“原来是范大人,哎,你上任几日怎都不曾来我府上探望?只说你病了,身体可还好?我府上有位大夫,医术极好,哪天你过来,我让他替你整治整治。”

    这人的语气轻松,拍着范安的肩,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范安有多熟识。周遭几人都围上来,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两人,范安正莫明其妙着,突有人上来道:“这位是内阁首辅梁大人。”

    “啊……”范安受宠若惊,忙道,“下官范平秋,见过梁大人。”

    他话音刚落下,突见从金水桥的左侧又过来一队人,内阁的几个官员转过头去看,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喧闹的声音也静了下来。

    这是御史台的人,都察院设在宫城的东南角,每日进朝总比内阁的人晚来几刻。那一队大约有七八十人,只有为首的十几人过了桥,范安眼睛一飘,心下一喜:那为首的,不正是前几日在御花园见过的李大人么?

    那人走上来,法冠朱衣,紫裾纁裳,透着一股子肃冷,而体态修长,腰身清瘦,又是一番羸弱易欺的模样。

    那李大人却并不说话。他在队列之中站定,只往范安这边稍稍看了一眼。

    范安抬着头,正与他四目相对,绫花竹节,萧萧如寒水,只一眼,便将范安的心呼地勾走了。

    范安脸上的笑又抽了起来,他想走过去与李大人说几句话,但旁边的梁大人却偏拉着他不放手,他还没来及说什么,从鎏殿中已响起了宣朝声,众人听到那声音都站好了队,静言往前走了。

    范安想,不急不急,等退了朝,再上去与他搭话。

    这官员上朝,基本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但今日不同,也可说范安有幸,第一次上朝便见识到了这些书生笔臣最极品的一面。

    范安在朝上听这些大人启奏来去,脑中大概知道了今天这些人要讲的事:现任大理寺卿杨谦被指在处理一件大案时徇私舞弊,贪污受贿。被都察院抓到了把柄,一纸奏疏告到了皇上那里,要求罢了杨谦大理寺卿之职,改任良臣许昌一。

    杨谦是内阁首辅梁业年一手提拨,听闻此事,拍案而起,指都察院诬陷忠良,图乱朝纲。内阁与兰台素来水火不容,此事已胶着了月余,如今两方人马都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双方都积压着怒气,就准备在今日决个雌雄了。

    自刘熙称帝以来,这种事就没在他眼此底下歇过,他早看够了这些朝臣的你来我往,心里着实烦透了。他心里知道要这些官员个个清正廉明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不做得太过,贪点也就贪点,他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了。

    但此次杨谦偏让都察院抓到了把柄,那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似的将他的御案都要埋没了。那李见碧是什么人,一旦认定了便如蛇毒般咬住不松口的,证据确凿面前,刘熙身为天子,更不能纵法,于是朱笔一挥:着都察院,法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却没想今日大浪将至,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范安给泼了一身。

    范安自然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刘熙眼见着底下庭争越来越激烈,龙袍一挥道:“退朝!”底下群臣见龙颜已怒,惶恐不已,一下都默不做声了。

    圣上自顾离了龙椅,底下人面面相觑。有人建议说那就明日再议,说完便有人陆陆续续地退走了。范安眼见着李见碧出门没了人影,起脚连忙想追上去。不想那内阁首辅梁业年又好死不死地拉住了他!

    那梁业年道:“众人不能走!此事今日定要出个结果。待到明日,史部敕书一下,再救杨谦便晚了!”

    范安心道:你要救便救,拉着我做什么!但染业年是内阁首辅,尊卑有序,范安实在也不敢忤逆了他。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律法重中之重,他李见碧才借当年苏自清一案杀了刑部尚书,如今又欲去杨谦而后快!他这是想独揽三司,将大宣法权玩弄股掌之上吗!国养士二十三载,我大宣文官便真是书生百无一用,任这小人为所欲为么!”

    此时突有人喊道:“众人随我去谨身殿为杨谦上请!圣上若不应允,便以死相谏!”

    范安打了一个哆嗦,心想这人谁呀,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百官却似受到了这几句话的鼓舞,呼啦啦便往谨身殿去了。那殿中的太监见此气势汹汹的模样,连忙去报告了皇上。

    范安被拉着到了谨身殿前,众人撩袍而跪,大声哭诉起来。这一跪少说也有七八十人,那哭声震天,穿过九宵要把里头刘熙的耳朵给哭破了。

    果然不过一刻,便有太监下来传了旨意:圣上已察众人心意,杨谦循私一案,会酌情处理的。众卿先回了吧。范安想:这皇上说的不是几句废话么。此时已有人哭累了,道:“大家要么便退了吧,想必皇上会从轻处理的。”话音一落,便听染业年斥道:“不可!今日皇上若不下旨意,众人便不能走,如此半途而废,有何官节可言!此事不只关乎杨谦的性命,任乌台那帮人跋扈下去,尔等哪天落了都察院那小人之手,可有人愿意如今日为汝上请喊冤!”

    众人闻言都驻了身,淫威之下,想走也走不了了。范安心知此事不同儿戏,一旦惹怒了里头圣上,将是杀身之祸。他啊地大呼了一声,道:“我突地想起来家中有要事要去处理,先行一步,待办完了便回来随众人继续上请!”他一手甩开梁业年,起身便往左掖门跑。

    此时从身追上来一人,几步挡住范安,竟道:“今日谁敢不上请!我们就打死他!”

    范安抽了一抽,心道这是是赤果果的强盗行径!大家做官都不容易,你说要打死便打死了,还有没有王法!那人恶狠狠盯着范安,道:“出了什么事便由我李长川担着!杖节死义,有何可憾!”

    范安心里咯噔一身,心道原来你才是李长川,果然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至今没出事,原是由内阁首辅撑腰的缘故吧。

    他才反应过来,被众人骂了这么长时间的李见碧,才是他心念的那个“李大人。”

    范安真想一头撞死,他钦慕那人还来不及,怎么糊里糊涂就被梁业年拉了过来,跪在这与李见碧做起对来了?

    第7章 受命

    那李长川二话不说,抓着范安袖子又将他拉了回来。范安怀疑这人根本就是强盗出身,论官阶范安比他高出二品,这人仗着内阁首辅的威严要强行逼他死谏么!这跟阎王嘴上那些匪徒有什么区别!

    范安可不想当那流名青史的谏官,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做着官就行了,他就是怕死,可怕死也有错吗?

    众人见堂堂刑部范大人都给拉了回来,当下也不敢走了,于是重新跪好了又开始哭诉。

    不想众人哭了不到一刻,内里的皇上真的怒了。有太监从谨身门口走出来,厉着声道:“都抓起来!拖出去各打二十杖!”

    话音一落,立即有几十佩刀的锦衣侍卫从殿门两侧的廊庑冲将出来,这些个锦衣武侍平时镇守三殿,个个体格健壮身手不凡,练的就是杀人的功夫,对付这群手无寸铁的书生简直如吹灰般轻易。这些人得了圣谕冲入跪着的百官当中,一手拎起一个毫不犹豫便外拖走。

    范安心知不妙,起身欲跑,奈何他跪在最前面,身后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了。

    抓着他的锦衣武侍将他拎出了几丈交给一旁的侍人,范安便被人驾着往端门走,那端门不知何时已架起了朱红的高凳,这些武侍可不管手上拿着的是几品高官,双肩一压把范安摁在条凳上便叫人过来打。

    几十官员排整齐了被摁在端门前受刑,这景象可谓状观,嚎声此起彼伏,还在喊着圣上冤枉云云,简直一副街头泼妇寻死觅活的模样。此时又有人从谨身殿出来,骂道:“再敢出声的加罚三十杖!违者简直打死!”

    一言即下,众人果然都默默闭了嘴。不知是不是受圣上旨意,这几杖虽然声势浩大,但打得都不重,几人受完了刑从凳上下来,竟都还能走路。

    范安默默受了刑,他欲哭无泪地站起来扫了一眼,竟发现刚刚还在的内阁首辅梁业年不见了。这些个锦衣卫随手抓人,却把重中之重的梁大人给漏了过去?!

    范安心中骂了一声,趁着那李长川还被压在登上的功夫,扶着自己的屁股连忙跑了。

    范安第一次上朝便挂了彩回来。家奴见他脸色青白的模样,惊呼着问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范安摇摇手,只道被打了,快去准备好热水给我洗洗,我屁股上的血都压成一块一块儿的了!

    范安的屁股申时回到尚书府的时候还能走路,直到入了夜,骨头里愈见酸痛,完全挪不动了。他命人去向宫里点卯的太监请假,准备明天称病不去上朝了。

    不想家奴回来说,圣上已下了口谕,明日百官务必按时上朝,违者按律令着办。范安想这皇上当真不容情,摆明了就是要教训今天闹事的人。明天就是架着也得上朝去。

    哎……范安想,这人活着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呢……

    范安在床上趴着入了夜。他的两个小公子吃过晚饭来见他,范安将两个儿子楼在床跟头,问今天可有识字背诗?他对这两个小儿心存愧疚,自带在身边起就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从不敢懈怠教子育人的职责。

    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了一会,道;“有的。”范安嗯嗯了两声,命人拿了《小诗》过来,翻着要考考这两个儿子。

    不想他刚刚读了两首诗,突有家奴推门进来,道:“大人,御史台的李大人来看你了!”

    范安听闻“李大人”,愣了一声问:“哪个‘李大人’?”

    家奴见他脑子懵着,不由着急道:“便是兰台之首李见碧李大人,这会儿同御史中丞及几位侍御史已经进了大门便要往这边来了!”

    范安唰得起了身,咬咬牙也顾不得屁股痛了,拢着头发道:“快拿我的官服来!”言罢进来几个家奴,手脚伶俐地帮他穿戴好,范安扶着帽子便快速往官厅去

    李见碧一行带了五个人,范安带了家奴站在官厅前,远远见他从绣楼的中门走过来。这人未着法冠,一头乌丝如云,眼里缀着繁星,如风行春柳,由远及近笑着向他走来了。

    范安心中嗵嗵直跳,及得近了,忙弯腰拱手道:“见过李大人!”他这一弯腰,肌肉绷得紧了,那屁股上便传来一阵酸痛,腿一软,不由自主便往李见碧怀里栽了过去。

    李见碧措不及防,未多想连忙抱住了他,他耳目何等灵通,早知道了百官在谨身殿前受罚的事了,于是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招呼了旁边的家奴,道,“将你家大人扶回床上去吧,我说几句话便走,不得让范大人受累了。”

    范安的脸还蹭在他怀里,鼻间闻到他身上的浅檀香,整个人都浮着起不来了。他干脆两手猛地箍住了李见碧的腰身,呜呜地哭起来:“今日上请之事非我本意,实在是被梁首辅言语所逼,我新任刑部尚书,杨谦人品如何都未了解,怎么就去为他向皇上死谏了呢?”

    李见碧身后的一众大臣都翻了几个白眼,好个见风使舵的刑部尚书,早上在梁大人那附了势,如今开口又准备向御台趋言讨好吗?今日上朝时那梁业年握着你的手,我们几十双眼睛可都瞧见了!

    李见碧身弱,被他这么一箍,呼吸都有些不稳了。他身后的侍郎看不下去了,道了句“范大人我来扶你”,一手捞着范安的肚子硬是将他拽离了李见碧的身体。

    范安被人扶着又走回了自己的寝屋,李见碧遣了众人在外。范安站在床边,看他慢步过去,亲手将那寝门轻轻关上了。范安瞧他动作,举止间从容轻缓,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眼里含了笑,怔怔地看着他挪不开眼了。

    李见碧转过身来,近到范安半尺开外,微微垂首道:“范大人。”

    范安哦了一声,僵着的脑子才算活过来:这人将众人都散遣在外,可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屋内光线暗沉,将入夜幕却未曾点灯,那窗格的暗影投射在李见碧身上,令他一身紫裾深衣看上去颇为深重,衬着白皙略显清瘦的面庞,令人生出丝丝疼惜来。

    “范大人不坐?”范安道不坐不坐,他的屁股还流着血,这会坐下去可要疼死了。李见碧嗯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范安站着,李见碧却迟迟不说话,只在屋内踱了几步。

    举步不定,莫非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么?范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李见碧叹了口气,道:“我今日听闻范大人在谨身殿为杨谦死谏的事,颇为吃惊,还不相信。”他道,“现在看你杖伤在身,才知是真的。”

    李见碧问:“范大人对杨谦这人怎么看?”他问这话时淡去了笑容,范安与他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吓得连忙垂下了目光。

    难道这人是刚听闻了他替杨谦上请的事,于是带了人到自己府上问罪来了吗?内阁兰台两方人马,他是要试探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么?

    此事不同儿戏,任何一句话都关乎他身家性命。范安略一思量,垂首道:“如大人所知,下官才上任不足七日,连杨谦的面都未曾见过,又何敢断言此人品行良恶呢……”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踱了几步,突道:“内阁首辅梁大人在朝二十年,做了十三年的首辅。这几年间,被他以各种罪名投入大理寺的官员计三百五十名,被剥夺诰勅身份的五百七十五名,这人任人唯亲,徇私枉法,破乱朝纲可谓肆无忌惮。”

    李见碧道:“这些事,你可知道么?”

    范安的额上终于开始冒汗了,他突地跪下,硬着头皮道:“臣不知道。”

    李见碧问:“范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事?”范安脑子一转,心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帮你去与梁业年做对!我任职才几日,毫无根基可言,与内阁做对,岂不找死么?他刚想说“下官不能答应”,已听李见碧道:“明白你替我请奏圣上,让你刑部重查杨谦一案。”

    范安心道我官阶声威都不及你,你为何不自己上书。李见碧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此事胶着得太久,圣意摇摆不定。内阁与御史的奏疏都被留中了。”

    范安额头触地,硬着头皮道;“下官……不能答应。”他岂敢将这烫手山芋往自己身上揽?

    李见碧被他噎了一噎,他都亲自上门来了,这人竟还敢如此拒绝他!“范大人。”李见碧皱眉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可还记得当年为你死谏的苏自清么?!”

    范安闻言心中一抖,抬起头看了一眼李见碧。

    “我是当年苏大人的学生。”李见碧道,“当年苏大人以谋逆之罪被诬入狱,满朝文武,无人敢言。陈情上书者只有一人,那人是永劢二十三年的新科状元,他一十七岁中状元,一十九岁入翰林,二十一岁入内阁,胸怀青松竹风,满腹锦绣词笔。当年苏自清之死是大势所趋,那人任刑部尚书不足一年,前途不可限量,却在那时挺身而出为苏大人陈情。”

    “是非千秋一笔担,天下十万又何干。”李见碧道,“你还是当年傲骨如山的范平秋吗?”

    这言词声声如泰山压顶,范安跪着,只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这人仰慕当年范平秋的清正不阿,可他一介匪徒贱民,又如何做得了那百折不屈的范平秋啊,这不生生要逼死他么!

    李见碧见他跪着不动,道:“苏大人死时我才十二岁,只闻范大人的声名,却不曾见过真人。论当年你们两人的交情,我当尊你一声老师才是。”

    范安愣着,却见李见碧走上来两步,撩着袍竟准备给他跪下了!范安心中大惊,如视高树倾倒般仰身跌了出去,他屁股一着地,立时一阵剧痛袭来,他“哎哟”了一声,忙上去阻住了李见碧,道:“你别跪!我答应你就是了!”

    第8章 食言而肥

    范安话一出口,李见碧就止住了身体。他直起身,顺手把范安也扶了起来,道:“多谢范大人。”他说话间眼中又盈了浅笑,举手间湛湛温柔,扶着范安的胳臂,虽隔着帛布织衣,那手指却似要将范安的皮肤给触化了一般。

    范安颤颤巍巍地站好,愧疚,欢愉与恐惧掺杂涌动着,令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然身体不好,我不便再打扰下去了。”李见碧语话一落,范安抹了抹额,忙道:“不敢言打扰,大人若要走,下官送你。”他说着便要去替李见碧开门,不想李见碧抓住他的手,说不必了,你有伤在身,不便行走,说着竟亲自扶了他到床上趴下,又用手捏了捏范安的肩膀。

    范安被他一捏,只觉得全身的筋脉都抖擞了一遍。李见碧替他捻好了被角,道:“那我明日在朝堂等你。”范安呆愣着忘了回话,好在李见碧并不介意,他松手起了身,回头看了范安一眼,自顾打开寝门出去了。

    元珠正站在门外的廊价下,李见碧看到了她,唤她过来,说我府上有有治杖伤的药,是西域进贡,皇上御赐下来的,我放着也没用,你家大人如果用得着,便叫人去我府上取吧。

    元珠听了,自是千恩万谢于李见碧。她正说着话的功夫,那庑廊边上走过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李见碧,便躲在墙角边上偷偷地看。

    这两个小娃娃被李见碧一眼看到了,他心下一转,问:“那两个孩子是范大人的儿子么?”

    元珠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笑道是的是的。她以为李见碧只随便问问,不想李见碧看了一会儿,竟起步朝两个孩子走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呆呆看着他也不说话,李见碧弯下腰,轻抚了抚两人的头顶,突问:“这两人多大了?”元珠道:“回大人,都才两岁呢。”

    “哦。”李见碧站起来笑道,“我看着也觉得是差不多年纪。”他说着转了身,带着廊下御史台的几个人便往绣楼出口去了。

    他走了几步,突朝一边的侍御史问:“范平秋的两个儿子你们可有看见?”

    那侍御史说看见了,李见碧又道:“那两个独生子惧是两岁,可据我所知,范平秋当年只娶了一位夫人。莫不是被贬祁山之时,他还纳过妾?”

    他身后另一人闻言道:“他十几年前在朝为官时没有纳妾,流放到祁山更不可能纳妾。”那人笑道,“估计是和哪个烟花柳巷的女子来的私生子吧。”

    李见碧早年听闻过范平秋的名声,传说中是个廉洁不阿的人,私下生活更是有礼有节。这样的人怎会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来往?其实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三妻四妾,平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京中高官,不缺钱财更不缺风流。

    但李见碧是何人,他当了三年的兰台御史,干的就是监察审录的事,心思早磨得如针眼般慎细,任何纰漏一旦闪过了他的脑子,无论如何不会就这么放过了。于是当下便吩咐道:“我觉得有些蹊跷,你且去替我查查这两人的生母是谁。”

    李见碧才说完这句话,房间里躺着的范安便打了一个嚏喷。他这几日天天都遇见这些吓人的事,冷汗流了一层又一层,如今捂着被子竟要捂出风寒来了。

    明天早朝可要如何是好呢?他实在不敢与那梁业年做对,一想到那叫李长川的侍郞便直打哆嗦,这人对内阁首辅忠心不要命,一朝得罪了,指不定哪天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捅两刀。

    那李见碧倒是生得令人神往,但听他说话做事,却显然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那双眼睛冷冷一扫,便足叫范安跪地讨饶了。

    两方都得罪不起……范安纠结着,挠着头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但即便想死,该来的事还是要来的。

    次日五鼓初奏,百官朝列。范安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颠一颠地走进了金鎏殿,他屁股还疼着,和众人呼完了万岁,差点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往日朝奏,这些大臣们总有说不完的事,今天不一样,拜昨天那一顿侍候,大半的人都消停了。众人惴惴着,竟无人敢率先提起杨谦罢黜之事:昨天龙颜大怒,掀起的余波还未过,这风口浪尖上,个个都很识时务,都等着别人挑个头。

    这头等大事不说了,其它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人敢提。

    朝堂一片安静,范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吞了吞口水,望了一眼前方的李见碧,终究还是没敢迈出一步。

    那皇帝御座旁的宦侍静等了片刻,发现今天这些大臣真是破天荒地安份,莫非今天紫气东来,万般皆好,天下无事?他紧了紧嗓子,高声提醒: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禀圣上,刑部尚书范平秋有事启奏。”突来一声清声朗玉,如冻珠般落在地上,令百官都竖起了耳朵。

    范安只觉得自己的腿脚一软,差点倒头就栽在鎏地上:这李见碧见他不肯说话,竟替他开了前口!

    刹时众人都微微抬了头,两旁内阁与御台的人看过来,几十双眼睛齐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急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都不敢动了。

    那奉龙台上的太监见他许久不动,便催问道:“范大人,你有何事启奏?”

    范安不得已往左迈了一步,他手拿象笏低着头,吞了口口水,颤着声音道:“微臣数日前进京,途经宜、巳、崮三洲,发现诸洲城内各处营造供奉器物,描诸王妃主服饰,皆以金铜镶之。此以神以君为名行奢侈之事,百姓颇有怨嗟之言,议者皆不以为俭,此乃圣虑所当忧也。陛下若能赐下恩诏,令其减省,昧旦丕显,必增天子美名。”

    一言即下,满堂静默。

    众人都以为他要言杨谏一事,这边内阁与兰台的人都洗干净了耳朵,连嘴里要附和和反驳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这人就讲了这个?

    这时候来讲“勤俭节约”这种不痛不痒的破事?!

    龙台上坐着的圣上也愣了一愣,随即道:“不意百姓之嗟怨,此乃朕之过误。改日定着户部着手此事。”又问,“爱卿可还有其它事?”

    众人的眼睛又齐唰唰射向了范安。范安用手肘轻蹭了蹭耳边的冷汗,思虑了片刻,道:“没有。”

    话音一落,前方李见碧侧脸看了过来,一众御史侍郎随着他的目光一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只觉得无数把雪亮的刀子唰唰地往自己身上飞了过来,无声无息间已将他戳成了筛子,内里血流成河,就要从嘴巴里喷出来了。

    不过片刻圣上便宣了退朝。范安抬头,远处的李见碧转过身来,果然就朝自己走过来了!他心下大惊,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没等那李见碧走到跟前,转身一撅屁股,马不停蹄便往外跑走了!

    范安回了尚书府便叫人关了大门,他再三吩咐家奴:等会不论谁来见我,都说我不在!

    他这回大大食言了一把,自此再也不敢见李见碧了。他上朝都掐着时间到洪武门,不给任何人与他闲扯的机会,退了朝也从不在鎏殿留连,起脚便走。每每李见碧退朝转过身来,后面的范安老早就不见了踪影。便是偶尔在宫内不期而遇,那人也会即刻远远绕开。

    李见碧一颗静冷如石的心硬是被他挑起了怒火:这人食言就食言了,没有一句歉意解释也算了,却有必要每次见他都如同见了鬼似的么?!难道他暗中逼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传闻范平秋是如何铁骨铮铮的一个人,这回真是应了“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不见”的老话了啊。还是说在祁山数十年的苦日子,已将这人的傲骨棱角都磨平了?

    李见碧问一旁的侍郞:你说那范平秋难道转了心向,这回要帮内阁来对付我兰台了吗?

    那侍郎道:“不见得,我看这人整里呆在尚书府,不见我们兰台的客,却也不见内阁的客,我看他不过就是胆小,谁都不敢得罪,便打定了主意谁都不来往,一心埋在大小刑案里,当他的白手尚书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官若是这般好当,那我还这般辛苦做什么?改日我再试他一试,我就不信这满朝风浪,能让他把一碗水从头到尾端平了。”李见碧手执着黄卷书册,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每个官都像他那般胆小老实,这整个都察院便没了用处了,我也就彻底清闲了。”

    旁边的侍郎闻言笑道:“大人不喜欢清闲么?”

    “若是这满朝文武个个老实忠厚,恪守其职。江山无苦,朝堂无侫,我又何尝不乐得清闲。”李见碧捻了捻眉心道,“我啊,宁可去种一辈子田。”

    第9章 赐姻缘

    其实满朝最想回家种田的是范安。

    大宣刑部掌罚罪事,每天从各地送到此处的刑名案件源源不断,每一件都需范安亲自过目,复核之后若无异议便做批示,他每日在案前坐着,提笔间要定下几十甚至上百人的生死。他身任刑狱大首,掌汇各省遇赦减等事,又管全国监狱的赃罚库,一人决断下省各案的赎罚罪银。可谓是享不尽的特权,捞不尽的油水。

    但范安勤勤勉勉,不动一点歪心思。他每天坐镇刑堂,低头理着他的案卷,少出门,更少与其它官员来往。不晏请,不结党,不管闲事,做人真是低调到了极点。满朝文武都佩服他,连圣上听说了都暗暗表扬他。

    他不求美名,倒有了美名。各路官员盯着皇城东南角的尚书府,更趋之若鹜地来巴结,却苦那府门终日紧闭,那范大人更是终日“不在。”

    众人都在揣测,这新任的范大人的青眼,最后到底会落在朝堂的哪棵高枝上?

    三月初三,圣上在皇城外的曲江边上行赏花宴,宴请群臣。

    范安已两月不出尚书府,那书生脸面太久不见阳光,白嫩得如同妇人一般。各路官员看到他,怀着拍马屁的心情,都说几日不见,范大人怎么显得这般年轻?完全不像快到四十的年纪,莫非仙人眷顾,要返老还童了?

    范安被说得心如跳鹿,嘴上呵呵着,恨不得立即回尚书府抹它一斤黑粉再出来见人。还好他留着一把胡子,捻须之间装得有些老成,否则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

    赏花宴之日恰在上巳之前,上巳为大宣三大节日之一,圣上亲予,自然热闹隆重。席间,王公大臣俱至,新进的进士,更有各国使节。范安走在晏列之中,冷不丁便看到了李见碧。

    那人正坐在晏头与人说话,宫外宴请不喜太过冷肃,又值春日,暖阳和煦,那人难得穿了件浅色绣金的薄袍,江风微动中,如松矗香雪,风姿怡人。

    他心里怕着李见碧,怕他字字如针的言词,不容细砂的厉眼,不畏不屈的风骨。但两月未见,心里毕竟有些思念,此时见他眉目含着浅笑,不似平日那般刻薄冷清,久别胜新婚,再见如初见,范安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容,一颗戒备满满的心如雪遇春般化开来,随着满江云紫牡丹在风中摇摇摆摆了。

    他本想隔着众人远远看一会李见碧,却没想到李见碧冷不丁转过头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范安心里咯地一声,连忙转个身准备走到别处去。

    不想跟着他的萧大学士却叫住了他,那人抓着范安的胳臂,说范大人你去哪呀,你的位置就在前边,不要走远了。他说着也不管范安如何,拉着便将他引到了御台下边,那李见碧的位置便在范安右前方,抬头不过三丈距离。

    范安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抬头朝李见碧憨笑。李见碧嘴角轻弯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席间圣上赐酒,百官谢恩呼万岁。尔后于台行歌舞,鼓乐升平。

    范安一双眼睛却透过舞娘的身姿,飘飘荡荡落却落在对面李见碧的身上了。

    李见碧侧坐着与旁边的中丞说话,余光瞥见了他,模模糊糊见这人微红着双颊,迷离着双眼盯着自己跟前甩袖的舞姬,花酒迷梦,就似要醉倒了一般。色欲熏心的混帐东西……李见碧哪里知道范安的醉翁之意,当下心里立即生出了厌恶。

    他低头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抿了抿,却寻思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是个人总会有点把柄,范安若喜好美色,时下又刚好没了夫人,如果趁时送几个美人过去,指不定能把他收买了。 他想到此转过了身,抬头对着范安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浅笑。那范安隔着几丈之远,稳稳当当收到了这笑容,立时心如撞鹿,脸上嘭地红了。

    江天映牡丹,曲水举流殇,在座又尽是精通诗词的书生文人,这赏花宴行到尾声,不免就成了这百官攀词比句的“诗会”。侍者宫人拿来了笔墨,让这些在座的写诗赋词,又让礼部的几个大学士做评,得第一名的赏御酒。

    范安拿着笔,时不时去瞧对面的的李见碧,他踌躇了半天在纸下写了几行字,放下笔却没将那诗交给侍人。

    满朝文武,多的是七步成诗的能人,不消片刻,那诗词已如雪花片儿似的扬扬洒洒,都落到白大学士的手间了。那白大学士读着诗词,时不时便引来叫好声。范安旁边的家奴见自家主子写好了诗句,说我帮你拿过去,大人文采菲然,说不定能拿第一名呢。

    范安忙道别别别,我这点文墨,不露还好,一露出来要笑死人了。他放下笔,将那面前写好的宣纸折了起来。

    此时突来一阵江风,哗然抚过沿江的牡丹花丛,带起一片五彩的花瓣儿扶摇而去,范安宴桌上的一片宣纸煽煽,咝地一声离了桌面飞了出去。范安哎了一声,忙探出身子去抓,他猛然站起,却不防大腿磕到面前的桌沿,哗啦啦一声将整个晏桌给掀翻了。

    周遭几位大人都转过脸来看他,那御台上的皇帝也看见了,难得却不怪罪,只道:“范爱卿手舞足蹈,莫非已喝醉了?”旁边的大臣闻言都哄笑起来,范安俺着脸面,极不好意思地连道见笑见笑。

    旁的侍从扶他起来,几下将晏桌重新给他摆好了。

    而那宣纸于地浮了几下,兜兜转转却飞到了李见碧的脚下。李见碧笑着拾起那宣纸,道:“范大人写好了诗,却不肯拿出来示人,难道是怕写得太好,惭愧了众人?”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御史中丞便接话道:“听闻范大人一十七岁便中了状元,文采斐然,写青词都是信手拈来,一首诗赋必然不在话下吧。且快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这满朝在座都知道范平秋被贬祁山,那手已插了十数年的秧苗,再好的文笔也要荒废了。这诗不愿意拿出来示众,必定是写得不好。那御史中丞偏在这时给他戴个高帽,显然便是要欺侮他,让他出丑。

    但这满座文武都在期待他出丑似的,御史中丞的话一落,立即引来连连的附和声。范安坐不住了,他唰地离了座位,道别别别,这诗写得惭愧,实在见不得人!他说着便往李见碧的宴席跑过去,那江边辅的是沙石路,有几块凸出来的鹅软石,范安跑得急,脚下一不留神,嗵得一声竟摔倒了。

    他这一跤摔得极好,五体投地正好扑在李见碧的宴案前。

    李见碧挑了挑眉,旁的几位大臣却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人真是举止之间处处丢人,怪不得行事低调,这一朝高调起来,脸面连同骨头都丢得一丝不剩,哪还认得出来是当年清风傲骨的范平秋啊。

    李见碧旁边的侍从连忙上去扶起了范安,范安颤颤动站起来,只觉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他揉了揉膝盖正不知所措,那李见碧竟然不嫌弃他,打呼他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来。

    范安受宠若惊,心下一亮,顿时全身都不痛了,几步走至李见碧身边,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看着李见碧手中的宣纸,讨饶着要李见碧将那诗纸还给他。

    不料那御史中丞横出一手,冷不丁抽过那宣纸,还没等范安反应过来,打开便朗声读了起来:

    魏紫姚黄十里红,东栏一树雪松松。

    五柳不识真国色,投笔折腰向花丛。

    诗读完了,在座百官都饶在兴致地看着范安。

    这人好生疏狂,寥寥几句,却在说满座不识真国色,只知道颂水赞花?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本是赏花宴,不赞牡丹,赞谁去?立时便有人问:“哎哟范大人,你即觉得这满眼牡丹愧称国色,那你觉得什么才叫‘真国色’?”

    东栏一树雪松松……御史如那一帮人便坐在东台,立时有人往那边瞧了几眼,此时有个着白纱衣的女子正站在李见碧身边,舞完了侍候几位大人倒酒。那内阁的梁业年立即道:“我看范大人必然是看上了那位倒酒的女子!”

    那手拿花酒的白纱舞女本来好好站着,闻言脸唰然红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与李见碧坐在一起的范安,立时羞答答地跪了下来,道:“小女子不敢!”

    范安以手掩面,当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道你不敢,我还不敢呢。他着急地看了一眼李见碧,欲言又止,欲哭无泪,憋得耳根都红了起来。

    李见碧心领神会,笑道:“听闻范大人府内无妻室在侧,却独自带了两个儿子,甚为辛苦。如今难得对此女一见倾心,圣上何不趁此成全了两人,赐一段姻缘?”

    范安下身一抖,冷不下从李见碧的席座上滑了下去,差点倒头栽到身后的牡丹丛里。

    旁边的御史中丞一手扶起了他,笑道:“范大人不必如此激动。”

    第10章 深水几尺

    范安爬起来,刚想说万万使不得。不想座上的刘熙笑看着他,道:“爱卿不必推辞,这女子便赐于你了。”

    范安真是有苦说不出,当下情形已不容他再有他言,于是只能抹了抹额,跪地谢恩了。他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红霞满腮的舞女,脸上抽着笑,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众人闹了这一出喜事,心里甚为开怀。那宴前的白大学士手里的诗句没评完,圣上示意继续,自己下了御台往旁处休息去了。

    范安心还心神恍忽地站着,旁边的李见碧轻拉他过来,让他在一旁坐下。亲手斟了酒递给他道:“恭喜范大人今日喜得良缘。我先敬你一杯可好”

    范安近在咫尺地看着李见碧,伸手将那酒接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却是不喝。另一旁的御史中丞见状问道:“范大人为何不喝,难不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范安眼里盈着热泪。“我先前多有得罪于李大人,不想今日李大人这样不计前嫌,助我结缘,还替我斟酒。”范安道,“李大人大人有大量,我心里感动,舍不得喝这杯酒。”

    御史中丞翻了个白眼,心道贱人就是矫情。

    李见碧拍了拍范安排肩膀,说范大人多虑了,你新官上任不过几日,我能有什么事来怪罪于你?你刑部与我都察院多有共通之处,以后做事定然有劳烦范大人的地方,学生只求范大人不要见烦才是。以后学生定然会记得你的好处的。

    这话简直中听得可怕,范安刚放下去的一颗心晃晃悠悠地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你不用记得我的好处,只求你将月余前杨谦那件事给忘了,不要记恨我就好。

    范安不敢直视李见碧,他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花酒慢慢饮尽了。

    他方才从对面的宴席跑过来抢诗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摔破膝盖,却划破了手,他自己没察觉,起手喝酒的时候却被李见碧一眼瞧见了。李见碧轻哎了一声道:“范大人你的手怎么破了?”他说着替范安放下手中的酒杯,拿五指在范安的手心抚了抚。

    范安被他这一抚,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只觉得全身如触电般痉挛了一下,咳着就要把刚喝进去的酒吐了出来。那被赐的舞女还站在一旁,眼见他咳得厉害,忙伸手过来替他抚了抚背心,道:“范大人小心。”

    李见碧笑着,他向自己的侍从要了一方帕巾,拿过范安的手细细给缠了几匝。范安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修长的五指上下轻动,呆愣着说不出话,好似三魂六魄都给绕进那柔软的丝香里去了。

    他心里感动,抓住李见碧的手腕差点哭了出来。

    此时宴台下的白大学士正评诗,有位御台萧中书写了句“百花何须怨春短,深江不过两仞宽。”,那白大学士念完,随口问到:“我曲江水有多深?真只有两仞?”

    那内阁立即有人接话道:“自然不是,据我所知,曲江江深三仞三尺,有《曲洲河鉴》可考。萧中书不过信口一说。”

    这说话的正是内阁侍郞李长川,一言即出,这边一众御史都抬了头。这兰台做百官审录之事,讲究便是实事考据,最岂便是“信口”一说。李长川一句话戳中了这一帮人的死穴。

    于是立即有人反驳道:“《曲洲河鉴》是以前在任知洲所着,至今已过数十载,早不做数。萧中书说得并没有错,这曲江河深就是两仞。”

    那白大学士见态势不对,立即打圆场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并无多大相差,是我多虑,多虑了。”

    不想那李长川却不依不饶道:“做诗可天马行空,做事可不行。你兰台说错了话,便是说错了,何必死要面子强夺理。”

    李见碧闻言挑了眉,道:“是真理我兰台自然认,只是《曲洲河鉴》确是数十年之前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侍郎用它来挑一句诗词的毛病,未免可笑。”

    这李见碧开了口,那边内阁的梁业年果然就坐不住了:“纵然可笑,李侍郎起码还有个依据可循,你兰台信口开河,还不准别人说了?”

    果然,死对头就该是死对头,连旁边的河深几尺都能争个你死我活,可见今天的太阳还是正常从东边升起的。范安眼见着这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心道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如你跳下河去,等沉尸河底了,就知道这曲江水有多深了。

    梁业年说完那一句,这边的李见碧竟破天荒没还口,他眼睛带着浅笑,却是往范安看了过来。

    范安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全身受凉似的一凛,心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其实在座根本没人在乎这河有多深,还不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至于李见碧,这么多年了,他倒也不差这口气来活命。只是他一直不知范安这人心向何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便抓住来试探一番罢了。他为范安请婚,为他斟酒,为他包扎手掌,不就是为了卖他一颗心么?

    “范大人,你说这曲江水有多深?”李见碧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

    范安张大了嘴巴看他,许久道:“我不知道……行不行?”李见碧冷笑了一声,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花酒,侧脸飞过来一记眼刀,笑道:“绝计不行。”

    那边的李长川见他许久不说话,催道:“范大人,你倒是说话!”

    两方互不相让,怎么生生却拉死了他范安啊?范安只好站起来,他静默了许久,突道:“我记起来了!我曾在某书中见到过,说这曲江水睛天时水深两仞,雨天时水深两仞三尺。”

    范安道:“雨多而水涨,所以两位大人说得都对。”

    旁边两拨人闻言都愣了一愣。

    四两拨千斤,这翻转的手段在座几十年的老狐狸也要望尘莫及!

    你真是绞尽了脑汁不去得罪人啊,光天化日,这种两边拍马屁的事也有脸做得出来?李见碧一腔怒火堵在舌尖,明知他在信口雌黄,却偏偏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他第一次这样哑口无言,简直长了见识!

    李见碧噔地放下了酒盏,抬头狠狠盯了范安一眼。许久平了平心气,笑道:“范大人说得好,你回自己的宴席上去吧。”

    范安垂下了脑袋,颇为委屈地往自己位置上走。不想旁边的御史中丞突然伸出一只右脚,范安措不及防,啪地又摔倒了。

    李见碧冷眼瞧了他一眼,道:“范大人走路仔细些,当心摔坏了脑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范安趴在地上,觉得那冷冰冰的声音落下来,唰唰唰地在他背上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直到宴散,李见碧也没再正眼看范安。

    天色渐暗,李见碧乘车辇准备回宫。不想那范安突然跑过来把住了李见碧的帘轴,李见碧冷不丁见他冒出头来,几乎吓了一跳,皱眉道:“范大人。”

    范安仰望着李见碧,眼里带着真诚的目光,没开口,却先伸直了手臂想来握李见碧的手。李见碧冷冷将他甩了开去,旁边的侍御史与李见碧同乘一车,见状连忙挡在了李见碧身侧,他手里咬着晏上进贡的黄桔,道:“范大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再磨蹭着可要天黑了!”

    范安哽咽着声音道:“我……今日在宴上多有得罪,只盼李大人不要生气……其实我心里对李大人极是仰慕,改天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见碧已开口打断了他。“我不记得今日你有何得罪于我的地方。”他道,“范大人实事求是,一颗昭日之心不偏不倚,我敬佩还来不及。”

    他说着放下了帘幕,开口吩咐打马走人。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油嘴滑舌的人了。

    却没想那范安的脸皮实在厚得离谱,他竟然把住了车沿不肯松手,那马夫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防范安冲过来,一手抢过了他手里的缰绳。

    李见碧的车辇旁边便是一丛牡丹,范安手里握着那马绳不让车走,转身便往那花丛里捣鼓了一阵。不过几数转过身来,手里竟捧着一丛云紫牡丹,他冲过来,“咣”地又扑身在李见碧的辇沿上,伸手起了起帘幕,将那花束推到了李见碧跟前。

    范安道:“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口说无凭,这点小意思,全当谢罪。”他说话间憨笑着,微低着头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旁边侍御史张大了嘴巴看他,手里吃着甜桔都掉了下来,他连忙低头捡起,心道这范大人简直就是个奇葩啊!用这点东西就想收买兰台之首李见碧么?当我们是街头三岁小儿么?!糖葫芦还要三文钱呢!你这随手乱摘的花束也能当成心意捧到李见碧面前来?!

    这一束牡丹花朵湛湛,鲜艳明润,晚露迎风中娇羞如水霞。

    李见碧低头怔怔看着,哑口无言,他平日里冷静从容的外表如城墙般坚硬厚实,泰山崩于前也要巍然不动,如今范安此举却似晴天里下了个霹雳,雷得他脸上的笑容都碎成了细渣,兜都兜不住,就要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他重重推开了范安,猛地放下帘幕,道:“走!”

    范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刚站直了身子,那马车已从他身边隆隆而过了。范安叹了一口气,想目送李见碧离开,不想那漆红高辇的后窗突然又打了开来,范安心下一喜,便见李见碧探出头来,他怒视了一眼范安,手中一掷,突有个黄橙橙的东西朝他飞了过来。

    范安反应不及,那东西噔地就砸在他脑门上,范安只觉得脑袋嗡嗡了两声,极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侍御史吃剩的半个甜桔。

    他摸了摸额头将那甜桔捡了起来,抬头看了一会那马车扬起的尘埃,叹了口气,才走了。

    第11章 香宴

    李见碧自十六入翰林至今八载有余,他师承前任御史大夫苏自清,生父是前朝内阁首辅,他没入仕都已在官场来去了,朝堂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脸面手段早看得透彻,一双眼火淬过般,不说一眼看穿,起码也能看透个六七分吧。

    李见碧一直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直到遇见了这新任刑部尚书范平秋。

    这人被贬祁山十数年,怎么如今回来变化会如此大呢?简直脱胎换骨,与传闻中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对他是看了又看,寻思了又寻思,却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个人阿。

    他本想着这人曾与自己的老师有深交,如今上任必然会与自己站在一处。不想事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李见碧想,这人大概就是以前做官做得怕了,年少时可以为正义热血冲冠,不计生死。如今已快四十的年纪,又有了两个儿子,心里毕竟有了牵挂计较,所以才如此谨微慎行,不敢得罪于人。

    李见碧想:这人固然怕死,但起码勤于刑务,兢兢业业,是个好官。他心不偏颇,已是难得。大宣有臣如此,自己应高兴才是。

    他才这么想的时候,御史都事厅的人跑过来跟他说了个事,他立即高兴不起来了。

    那人说:前些天内阁首辅去了范大人的尚书府,范大人没开门,梁业年竟然不要脸地硬闯了进去。他进尚书府时身边带了三个娇颜貌美的女子,出来时满脸春光,那三个女子却不见了!

    李见碧抬头问:“你是说梁业年给范平秋送了三个美女,那范平秋收下了?”

    那侍厅点头如蒜。

    李见碧闭目不语,心里的怒火却蹭蹭往上窜了出来:这范平秋刚在前不久得了名舞姬,时不过月,竟又收受了三名女子!这不要脸的东西,他到底是何等的色欲熏心,欲求不满,就不怕一把年纪了,夜里侍候人的时候突然精尽人亡吗!

    他气的不是梁业年送美人,他气的是范平秋收了美人。李见碧喝了口凉茶,说我知道了。他外表不动声色,却是在心里狠狠划了范安一笔。

    他心里自对范安不满,但他的人每日盯着尚书府,却再没挑出一点不是。

    不想几日之后,他的侍御史又过来跟他说了个事。说大人数月前探望尚书府时,曾叫下官去查查范大人两个儿子的生母。我查了范平秋当时被贬所在的洲府,当时他身在祁山,确实只有一位夫人,并没有纳过妾。而当时护送范平秋进京的四名武侍却说那两个都是范平秋的儿子,我觉得奇怪,便让大理寺的少卿抓了那四人来审问,果不其然,那其中一个并非范平秋的儿子。

    侍御史道:原来他上京路上曾被土匪抢劫过,所在洲府的护军将将他救了出来,那土匪头子有个两岁大的娃娃,范平秋临走时请了情,将这娃娃认做自己的儿子了。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手执着审卷,眼里泛了点柔光。静默半晌,却道:“稚子虽小,却也是有罪之身。他此举犯了包庇之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身为大宣刑部尚书,刑法之首,当做表率,罪加三等亦不为过。”

    他这是有心要抓范安的把柄,见缝插针,一旦有个破口被他看见了,一手下去,能把范安五脏六腑都给拉出来。

    范安此举乃是出于人情大义,但因此将他治罪却太不厚道。李见碧想:此事可以做为把柄要挟于他,却不能以包庇之罪去弹劾他,否则得理却要失了人心。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打算用此事吓一吓范安,做得好了,指不定事半功倍,将那人的心给拉过来。最起码,让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着内阁。

    他这样想着,便吩咐一旁的侍御史,说我今晚要在府上请宴,你做份请贴送到尚书府去,务必让范大人亲自前来赴宴。

    那侍御史心领神会,午时没吃饭便往尚书府去了。他在尚书府门口下了马车,让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那门人打量了他两眼,说“范大人今天不在,有什么事我们替你传达便是。”

    白御史笑了,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我家李大人今晚设宴,要请范大人吃饭。范大人上任数月,也没什么表示,心里很是愧疚。

    “李大人说了,如果范大人今日酉时还不来,便将亲自登门来请。”白御史道,“可不管你们范大人是摔了,病了,还是死了,反正他今日不来可决计不行。”那四人想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但见他一脸微笑着似如玩笑,又看他身穿着五品官服,虽及不上范安的品级,却也是不容得罪。于是也只是站着没回嘴。

    白御史说着将一纸请贴交到那侍从手里,说等你家范大人回来了,可别忘记告诉他。

    白御史说完便走了。那四个门侍平日得了范安的吩咐:但凡朝中官员,有任何人来请见或者请宴,都说不在。但四人手拿着那请贴,思量着若自家大人不去,李见碧真亲自来请又如何是好。于是便进去通报了范安。

    范安手拿着那请帖,一颗心飘飘忽忽地浮着。这李见碧前几日在赏花宴上那么嫌弃他,今日怎么会想起要请他吃饭阿?莫非心性大转,知道自己的好处了?——白日做梦!那冷石铁心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有好感,况且自己三番两次得罪了他,此次该不会是个鸿门宴吧。

    范安吱吱嚅嚅道:“哎……我这几日期身体不适,不能去了。你且帮我去李大人府上回个话吧。”

    那门人回道:“那送信的御史说了,若大人不去,无论何种缘由,李大人都将亲自来请。”另一人见范安面露难色,又道:“大人身任三品刑部尚书,又何惧那人?大人不放心,只管多带几个人便是了。难道兰台的人还敢吃了大人不成?”

    范安心想我若人都在御史府上了,多带几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把刑部的打手,狱役和刽子手都给带去?那活脱脱就是去找茬打架,像什么样子?

    其实不过一顿饭,新官上任,拉帮应酬,于情于理都再正常不过,何必这样戒备满满。但他并非范平秋啊,杀害朝廷命官,又冒名顶替的一个小人,心虚得很,最怕的便是与稽罪审查的人事物扯上关系,那都察院御史台是朝中有名的‘惹不起’,单想着李见碧冷厉如鹰鹫似的细眼便叫他汗毛直立了。

    哎……范安想,那李见碧为什么偏偏是兰台之首呢?活脱脱一株碧叶芍花,却愣是长了浑身的尖刺,叫他只能远远望着心神而往,却不敢往前一步细看,别说亵玩,他连嗅一嗅的胆量都没有阿。

    既然没有胆量,那就去吧。

    下午酉时未到,家奴替他备好了马车,范安本来一行还带着四个护院的侍从,想了想还是算了,最后单身匹马,只带了个马夫,备了些薄礼便往李府去赴宴了。

    一路上范安的右眼一直跳,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他今天会遇上什么倒楣天灾的事么?

    范安的马车到了李见碧的府邸,刚撩起幕帘探出头来,便有李府的家奴过来迎接了。那姓白的侍御史从大门里出来,看见了更是亲自过来拉他,说范大人你怎么这般迟,李大人都恭候你许久了!

    范安看他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刚沉下去的心又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那右眼皮跳得更勤快了。

    那白御史拉着他,一路走过官阶府门,入了径廊高院,范安走着,四月和煦的天气,他额却不知为何直冒冷汗。他身后还跟着一众李府的家奴,全是深色劲装,脸容冷得能下起雪来。

    范安想:这情形阵势,怎么像在押罪囚啊?他心跳得越发快了,只觉得往前不去要去赴宴,而是要去赴死一般。

    他想到此处猛地站住,眼望着前方却一点也挪不动步了。白御史回头看他,问范大人你怎么了?范安看了他一眼,道:“我马车上还有此次要送给李大人的薄礼!我下车匆忙,竟忘记叫马夫拿下来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一声!”

    他说着转身便要往回走,不想身后几个李府家奴竟拦住了他,白御史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前拖,道:“要什么薄礼啊,这李大人诚心请你,你还如此客气做甚!”

    范安被强行拖着往前走,身后的家奴也纷纷上来推着范安。范安想,这形势大大不妙,但事到如今,哪还有退路?于是忙道:“别推别推,我自己走!”

    “好。”那白御史听了,果然放了手,他将范安领至内府门前,道:“那范大人自己进去吧,李大人便在里面。”

    范安顺着千步石廊望去,远远能见内楼的朱红漆门大开着。千尺高阳熙光明媚,衬得里间暗沉沉地一片看不清。只那深紫璃瓦下,一方金字牌匾熠熠生辉:天河魁罡。范安深呼了口气,只觉得那牌匾如一明晃晃的照妖镜般,正对着他,准备在今日将他这胡做非为的小人收走了。

    范安咽了咽口水,起脚慢慢走了过去。

    第12章 审讯

    李见碧正坐在官厅中的朱红梨花椅上等着他。

    范安近到门前,眼睛往里一扫,倒呼了一口凉气,闭着嘴巴不敢再进去了:原来等着他的不只有李见碧,那屋里坐着的,还有御史中丞,左右佥都,三院侍御史,省道、中书、外郎等等,上下左右少计二十余,都在左右静静坐着,看到范安进来,齐齐落了眼光到他身上。

    范安便是再有十个身体也不够这些人看的,当下心里一阵发毛,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呆呆站在门槛前如痴人一般。

    李见碧朝他抿嘴,笑道:“范大人怎么不进来?”

    范安心想我怕你把我吃了,有进无出,连骨头都不剩一块。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家奴从外厅抬了椅子轻放在内屋中间,道:“范大人,过来坐吧。”

    范安实在无法,只能哆嗦着双腿走过去坐了下来。

    李见碧放下手中的茶盏走过来,竟摸出怀里的深色帕巾,伸手替范安在额上擦了擦,道:“范大人怎么这么多汗?”。范安拘紧地坐着,连忙将那手帕接了过来,道天气过热而已,不敢不敢。

    “今日请范大人过来,本是为了请宴。但午时我从受事御史那听说了一点事,心里极是疑惑,又不敢相信。”李见碧道,“此事不弄个水落石出,我睡不安稳,食而无味。故请大人过来解惑。”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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