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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权宦 作者:陈灯

    第17节

    楚霄不出声,盯着他上下看了许久,这地窖里有个小气口,也看不出时间,双林却知道若是等到天亮,敬忠慎事不见自己回去,定然要去找李一默,李一默发现他失踪,必不敢瞒,立刻便会禀报楚昭,这事也就要闹大了,心里暗暗着急,很久以后楚霄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楚霆那一肚子漆黑肚肠,能养出什么真仁善的儿子出来,我赌不起,只能赌在你身上了,你果然能想法子将我送进去?”

    双林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平静一笑:“殿下莫要小瞧了我才是。”

    第134章 由爱生忧

    楚霄低着头打量着双林,看他双臂被紧紧捆着,衣襟适才被自己拉开,露出费力起伏着的胸口里如玉的一小块肌肤,上头那些肆无忌惮的痕迹,显示着曾经被人多么用力的疼爱过。而这人自被俘以来,并不软弱,侃侃而谈,和那只知讨好主上的佞宠又不相同,双目清澄平静,看向他不避不闪,虽然被捆起来的姿势看起来很难受,但那呼吸之间潮红的脸色,含着水的目光偶一转顾的风情,却的的确确露出了平日那低调端整、谨小慎微的内侍皮下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样的一个人,得到从小看似正派雍容的楚昭的宠爱,其实不意外,但是究竟楚昭能为他做到哪一步,却很难说。

    他心中犹豫不决,之前本已孤注一掷,想着就算不成,也要把楚昭这丑事揭于人前,再换取最大的砝码,然而,如果楚昭果真完全不顾这人的性命,反而如他所说,拿出惠后、寿春公主甚至是福王来反过来威胁于他呢?帝王之怒,血流成河,一个帝王,平日里宠个小玩意儿,正经时刻仍是大局为重,朝堂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便是眼前这人死去,只怕于楚昭,也不过是几滴泪水,犹如当年的顾雪石,他仍记得那个清高孤洁的伴读,楚昭曾经待他如珠似玉,可是死了……还是死了。

    要信眼前这个看似卑微,却聪明稳重得远胜许多大臣的内侍吗?楚霄想起这些年的一些密报,此人少年之时,就替王皇后修过园子,轻描淡写化解了钱银不够的困难,后来替王皇后经营产业,无声无息建起来一个偌大的同兴镖局,连楚旼当时都忍不住要去招揽,说这镖局后头的人不凡,再后来与楚昭就藩,在高崖之上修建望海堂,招揽人心,主持慈善拍卖会,筹银赈灾,再就是征狄守城,以少胜多,趁雾突围,忠心救主以至于失明,撤藩之时,又陪着楚昭上京,可以说楚昭的种种功勋,背后几乎离不开这个自幼一直隐在身后的内侍,不怪楚昭倚重于他,然而皇帝称孤道寡,这个内侍,果然甘心一直牺牲,从不索取吗?

    而自己和福王的困局,他果真有办法解除?

    该信他吗?

    天微微亮的时候,双林蒙着眼被一辆马车送回了自己外宅的院子前,下车前楚霄在他耳边低语道:“公公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即便进了高墙内,也能派着死士,一辈子让你鸡犬不宁,随时随地遇到暗杀——当然若是公公做到了,楚霄也愿将洛家所有暗地里的产业及人手,都交给公公,在陛下跟前博一份大功,总不教公公白白受惊便是了。”

    双林下了马车,感觉到马车走远了,揭下蒙眼布,看着自己的院门,短短一夜,却惊心动魄,他轻轻敲了敲门,里头老苍头出来开了门,慎事已是迎了出来,讶异道:“公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敬忠呢?怎不伺候着公公?”一边看双林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披风胡乱裹在身上,形容憔悴,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的?”

    双林低声道:“去煮点姜汤来给我喝,再熬点小柴胡汤来,敬忠昨儿我打发他回宫去交差了,我去了李大人的宴会,酒后有些受凉了。”

    慎事忙道:“这可是大事!公公赶紧去歇息一下,我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双林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一会儿就进宫,你先去把柴胡汤给我端了来,再弄点热粥给我吃了。”慎事十分忧虑,看双林坚持,便也依样办了,服侍着他喝了汤药,换了衣服,才送他上了轿子进宫去了。

    十五过后,朝廷便要恢复大朝了,今日正是春假结束后的第一次大朝,双林进宫后没多久,楚昭才下了朝回了寝殿,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解着朝服冠冕,看到双林在一侧,笑道:“昨晚和太后那边用膳,之后又许多事,太忙,也没顾上你,回来听敬忠说你去李二那边赴宴了?”他看着双林脸色不大好,有些心疼道:“你去李二那边,想是又喝酒了罢?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些,莫要再瞎来弄坏了身子,李老二真是个不安分的,朕看他还要怎么作死。”

    双林道:“他也是心急,一心想着报效陛下知遇之恩罢了,京里水深,他这种海匪出身的,贸然撞进来,摸不清路数,心里难免有些着急。”

    楚昭笑道:“朕还不知道他么,表面上缺心眼,其实胆大妄为,不是看他平叛之时功劳不小,京里也确实需要他这样的愣头青来动一动,朕早要敲打敲打他了。如今朝中那班老臣子们,因循守旧的,父皇清理了一批,剩下来的越发暮气沉沉,做什么事都放不开手脚只管萧规曹随的,正需要李二这样莽撞的人横冲直撞一番,其他人看着,也知道在朕跟前能放开手脚做点实事才好。”他换上了便袍,在常欢手里铜盆里净过头脸,将寝殿里的人都挥退了,接过双林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你昨儿去看过福王,今天一大早就进宫来,想是有话要说?”

    双林将楚旼那边的情形和话都说了一通,又低声道:“他如今已是一心求死,我回了府里,瑞王又已守在了那边,很是急切……他有件事央求我……”

    楚昭忽然打断道:“瑞王这人心思深沉,你心软,莫要被他哄了去,福王兴许无辜,但他身份敏感,朕不可能放了他,他在外头,牛鬼蛇神们就都出来了。”

    双林沉默了下道:“不是,他是想进去陪着楚旼的,央我想办法把他送进去,他情愿放弃一切,进去陪着他。还说可以将之前暗地里的产业人手都交给陛下,但求相守一生。”

    楚昭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真不行,送他进去说着容易,但是他毕竟是亲王身份,谁知道他又在里头弄什么花样?到时候万一里应外合脱逃了,又是个大麻烦,洛家肯定还有些我们没有清理掉的势力,或者瑞王那边,他明面上老实,朕没抓到他什么辫子,但是如今看他这么不死心的找你,只怕所谋甚大,不可轻易应了他们。你也小心些,莫要靠近他们,万一被他看出你我的关系,拿了你来要挟,或是在朝堂上宣扬,那总不太好……”

    双林呼吸窒了一窒,十分想问出口若是真这般,他会如何选择,但是话在自己舌头滚了滚,到底吞了下去,只是缓缓道:“我是想着,送他进去,倒比他在外头不知道谋划什么的好,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地盘,严防死守着,若是他们真的是老老实实,只求相守,那就最好,若是有什么图谋,那也像个脓包,早日挑破了,总比藏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的好,不若索性便将瑞王改名换姓,悄悄送进去,静观其变的好,你若不放心,再多安插几个人手监视着,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楚昭沉默了,双林知道他这其实是不愿意,又不想拒绝他让他不高兴,瑞王这么个大活人送进去,万一外头有人弄出个把柄出来,说他私圈宗室,又或是两人在里头生出什么事来,这也难说。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看他们两人这般,有时候也想,从撤藩到进京,平叛到回京让储,每一步都如此险恶,若是当时一着走错,易地而处,陛下……没有得到皇位,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样的决心,心甘情愿余生在高墙之内度过……”楚昭忽然打断他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要胡思乱想!”

    双林苦笑了声,楚昭忽然扳过他的脸,含着他的嘴巴恶狠狠地吻了下去,这吻激烈而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双林只有被动地承受着,大概因为没有和从前一样柔情蜜意的回应,楚昭伸了手去握住他的手腕,那里却因为被捆绑了一夜,被楚昭大力一握,疼痛难忍,双林下意识的一挣,身子往后一退已离开了楚昭的怀抱,楚昭看向他,眼里有着错愕和不可置信,双林仓促之间,只好解释道:“我昨夜喝了些酒,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楚昭垂下睫毛,脸上带了一丝失落:“那你好生歇着,瑞王那边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插手这事,李二那边你也别去掺和,叫他太得意了,我过段时间要敲打敲打他。”

    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伤了他的自尊,但是他一夜未睡,苦心孤诣和瑞王辩论,又匆匆进宫,如今事情上不大顺利,正是身心极为疲倦之时,也没什么心情解释,毕竟眼前这位,已是一位新登基的帝王,正要树立自己的权威,自己身份尴尬,说情人却未敢托付终身,说主仆又太过亲近,只怕将来日子长久起来,更要生起嫌隙,福王瑞王至少彼此心照,都比他们强多了。

    他低低道:“陛下自能处理妥当的,我先下去了。”

    他下去后,没有出宫,昨夜惊魂一夜,他的确不敢保证自己出宫后是不是又会被瑞王那疯子给缠上,便回了自己在宫里的院子里,感觉到疲倦非凡,倒头便睡。等到敬忠觉得他睡的时间太长了些,进去看了看,才发现他居然已发起高热来,和他说话虽然还能应答,却有些迷迷糊糊,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去禀了英顺,传了太医进来看诊,只说是酒后受了风寒,开了药方来煎药灌下去。

    楚昭原本在瑞王福王一事上有些不快,知道他病了,也放了手上的事,亲去探视,双林却害怕他发现手上的绳痕,激怒他更没好事,因此只将自己手足身子严严实实都躲在被内,强撑着头晕目眩,对楚昭道:“不过是酒后吹了些风,吃了药进去睡一觉发了汗便好了。陛下还是快回去,省得过了病气。”

    楚昭看他病得满脸潮红,额上虚汗层层,却身子尽量避免和自己接触,声音软而轻,话说得又生分疏远,心好似一张纸被反复揉皱又展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一时恨不得将所有都给这人好教他高高兴兴的,一时又知道正因为自己给不了他更多,才教他这样谁都不敢相信,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拿了帕子替他擦汗,低声道:“我就藩,叫你走你还是跟着我去了藩地,我诈称失踪,你仍冒险出来寻我结果落崖失明,还有撤藩之时,你又非要跟着我回京,后来又为着我在父皇身边伺候,冒险给我传讯,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难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吗?若是易地而处,我真的被圈禁了,那我宁死,也不会让你陪着我在里头虚耗此生的。”

    双林看向楚昭,眼睛里因为高热,有些发红,他强撑着张嘴,还想说什么话,楚昭却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你我的心,不必说,只看平日里作为,你也不必非要拿他们来比,他们算什么。”楚昭冷笑了声:“安心养着病,事情朕会给你办妥当了,教他们再兴不起风浪,你别想太多。”

    隔了一日,果然楚昭下了旨,在龙兴之地凤阳祠堂设宗人空房,专管皇室罪人圈禁,命瑞王楚霄担当左宗正,即日起便赴凤阳,从此专掌宗室罪人圈禁、祭拜皇陵事宜,福废王楚旼,发凤阳圈禁。

    凤阳府是大乾皇室太祖的家乡,太}祖皇陵也兴建在那里,虽说为龙兴之地,但远离京师,且那一代也有重兵驻扎,可以说楚霄此去凤阳,手无寸权,和发配去守皇陵差不多,在京里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而将楚旼发往那里圈禁,京里的洛氏余孽以及叛党等人鞭长莫及,想必也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然而若是只从楚瑞两人情谊来说,倒是求仁得仁了,楚旼在楚霄看管之下,日子总是好过些,大概总不会再求死,楚霄虽然为左宗正,却也不能将整个宗人府的官员都瞒过将楚旼开释,不过平日里见见楚旼必是不妨的,衣食上照管也能精心些。

    这处置虽然和双林之前设想的关在一起不同,但对瑞王福王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圆满,双林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于楚昭来说,已是大大触动了他的帝王权威,心里又有些愧疚起来,心病一去,不几日烧退病好了些,面对楚昭,便有些心虚,十分予取予求。

    楚昭本来卖福王瑞王这么个大人情,虽也出于本心,自觉福王有些无辜,加上凤阳那边他早安插了自己亲信,布下重重监视,不怕楚霄乱来,因此看双林居然为此态度软化,正是意外之喜,少不得两人蜜里调油,在宫里很是两情绸缪了好几日。

    被圈禁着即将被押送去凤阳的福王却上了折子,请求出发之前,见生母洛庶人一面。

    第135章 母子

    楚昭这些日子得了甜头,在福王一事上索性大方到底,御笔一批同意了,让双林负责此事,派了鹰扬卫一队侍卫负责押送护送,新上任的鹰扬卫统领正是老朋友天枢,双林看到他也十分替他欣喜,自从撤藩以后,藩王四卫全撤,天枢这批人又重新转暗了。如今双林看到他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到底是一同经历过患难的,又许久不见了,主动叙旧道:“原来你已高升了,还未恭贺,这天子四卫可是正经的天子近侍,将来前途无量。”天子四卫里,鹰扬卫和虎贲卫都是从全国各卫所军队选出来的佼佼者,千牛卫和豹韬卫则多是官宦勋贵子弟,天枢能在四卫之首的鹰扬卫任统领,那的确是最得陛下信重,前途十分光明的了。

    天枢一贯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上前行礼道:“公公大忙人,哪里敢叨扰公公,还多亏从前公公的帮衬了。”双林与他聊了几句,天枢便亲自送了他上马车,才回身命人护卫启程,天枢身后的鹰扬卫侍卫们平日里有些目无下尘,这些日子却被这位空降下来的天枢统领削得灰头土脸,刚刚打服了,如今看到新来却十分阴冷深沉的统领,对这位天子近侍如此亲切,都暗暗对这位年轻的公公收起了轻视的心。

    惠后虽已削发为尼,却到底是楚旼的生母,因此论理应由楚旼去见惠后,双林径直先到了福王府,将楚旼提了出来,重兵押送,到了惠后出家的皇家庵堂里,命庵主进去请了法名妙惠的惠后出来,毕竟都是皇家重犯,因此双林也坐在一旁监视着。

    妙惠迟迟不出来,楚旼和双林在净室里默默相对了一会儿,楚旼才道:“发凤阳圈禁,瑞王殿下任左宗令,是公公在其中帮忙了吧?公公的恩情,在下永世不忘。”

    双林道:“不敢当,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仁厚宽慈,阁下若是真心感恩,还请以后多多宽慰瑞王殿下,为着国泰民安,安安稳稳在凤阳享他的福吧……”

    楚旼听他话尾终于忍不住带了一丝怨怼,眼角堆上了笑意:“是他给公公添了麻烦?公公若是受了委屈,在下替他和您赔不是了,他在宫里,从小就没什么人和他亲近,不太会和人相处,公公万万莫要和计较。”

    双林冷哼了声,听到帘子打起的声音,不再说话,看到一个青衣女尼走了出来,衣衫单薄,身子瘦削,表情淡漠,两颊深陷进去,薄唇紧抿,正是昔日惠后,虽然形容消瘦,脊背仍然挺直,双眸却比从前在宫里之时锋利非常,楚旼已噗通一下跪在了惠后跟前,低声道:“孩儿见过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可安好?”

    惠后淡淡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出家人斩断尘缘,施主请回吧!”

    楚旼脸上僵了僵,低声道:“孩儿不日将发往凤阳圈禁,此生大概再难见母亲一面,今日特来拜别。”

    惠后冷笑一声:“你倒还记得我是你母亲!可惜我却没福,没你这么个卖母姐以求苟活、无君无父的儿子!”说完居然上前,咳嗽一声,往楚旼脸上啐了一口浓痰。

    楚旼闭了眼睛,也不闪避,眼泪却滚滚而下,惠后看他这般,更加厌恶:“也不知你父皇怎么生出你这么没血性的儿子,父仇不报,母命不尊,屈身人下,苟活于世,连你生母和你亲姐姐都置之不顾!白白牺牲多少跟着你的人的性命,我若是你,早一头撞死了!怎么有此面目苟活于这世上!”

    楚旼身子抖了抖,脸上越发苍白,惠后却转身就往里头走,竟似是对这样诀别的时刻也毫不留恋这唯一的儿子,楚旼忽然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

    惠后顿了顿身子,没有回头,楚旼含泪道:“母亲这一辈子,可有真正将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疼爱,而不是将儿子当成复仇的有用的工具?母亲心中,就不曾对儿子有过一丝半点来自血脉的慈悲吗?”

    惠后身形凝滞不动,楚旼哭泣道:“从儿子懂事起,每一日都在无休止的习字认书,又不许对外表露才智,日日写字到深夜,却还是要叫儿子比楚昀那蠢材还要笨,每一天都叫儿子记住父仇难忘,复辟大位,但凡背不出一篇文章,便要饿肚子,打手板,跪在父皇灵牌前罚抄字,明明恨毒了皇叔父,偏偏又要叫儿子讨好他,明面上整日给儿子送吃的玩的,实际上但凡多吃点好吃的,便要饿一餐,但凡有喜欢的猫儿狗儿鸟儿玩物,定要当着儿子的面弄死弄坏,到大一些了,但凡和哪个宫女内侍略亲近些,母亲就要将那宫女内侍打死,儿子这一辈子每天都在演戏,每一天都被识穿我真面目的噩梦惊醒,演到最后,儿子也不知道儿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了!母亲只记得你的复仇大计,记得父皇深仇大恨,却没想过更疼爱儿子一分吗?”

    惠后厉声道:“你父皇被奸人挑拨御驾亲征,又在蛮夷之地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回来,却又被奸人所害,我含垢忍辱这些年,寄希望于你,你身负此血海深仇,不思卧薪藏胆,奋发图强,却尚且还想着享福安乐,苟活一生,我都替你难为情!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些!从此以后,你只当我死了罢!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你我母子之情,早在你出首那一日,已绝了!”说完惠后已疾步往里走了去,只剩下楚旼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双林看楚旼跪了许久,起了身,将身侧汗巾解下,递给楚旼,叹了口气道:“殿下……请回吧。”

    楚旼接过汗巾,胡乱往脸上擦了擦,往惠后走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猝然起了身,默然不作声,转头走了出去,双林也跟了出去,看到侍卫们已紧紧跟上了他,一路走出庵堂要上马车之时,楚旼忽然顿了足,往庵堂一侧看了过去,庵堂一侧有个池塘,隔着池塘,却有个青衣人影站在那里看过来,因池塘甚大,那人又戴着帽子,有些看不清楚面容,楚旼只顿了顿,仍是掀帘上了车。

    双林站在后头也看了过去,看到那人见到双林注意到他,拱手施礼致意,双林却认得那是瑞王,心里警醒起来,转头对天枢道:“叫人警戒,上车立刻回城!”天枢看了眼那边道:“公公放心,这庵堂闲杂人等进不来,适才山下的守军有来报,说是瑞王殿下只是路过,远远看看罢了。”

    双林点了点头,仍是吩咐尽快上车回城。幸好一路没出岔子,到底平平安安又将楚旼押回了宗人府,看着他情态平静,并无异状,又吩咐了一番负责看守的人,才回宫交差。

    楚昭听双林转述今日所见,点头叹道:“不错,惠后这人,深沉得很,小时候楚旼到母后宫里请安的时候,见到我们吃的桂花糕,很是喜欢,多吃了几块,我母后想着他爱吃,下一次他来又备上了,结果他却一块都不再吃了,我母后让他吃,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遮掩,都快哭出来了,我母后此后看他来,再也不备饮食了,后来干脆禀明父皇,能不让他来,便不让他来,为了避嫌,干脆连我们都不许和他说话太多。他后来和瑞皇叔更亲近些,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和楚昀都不敢和他亲近。”

    双林想了下楚旼在这样的教育下,居然没有变成个疯子,倒也奇怪,楚昭看他出神,不喜他太过伤神,便道:“莫要想这事了,皇家的事哪里都是一团糊涂账——这时候说起来有些没意思,只是我父皇,早些时候,对福王是有些真心疼爱的……早年曾给福王选了个富庶的封地,想打发他去就藩,那封地除了无兵权之外,富庶一生是不愁的,结果惠后去太皇太后那里哭了一顿,太皇太后便和我父皇大闹了一番,硬是将福王留在了京里,那次以后,我父皇就再也没理过福王的事了。”

    双林笑道:“若是惠后能如先太后一般睿智精明,审时度势,福王的一生,大概会平顺安乐许多。”

    楚昭念及生母,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惠后一直将福王当成报仇的刀子,叫福王如何能真心爱她重她。古人云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其实儿女岂有不依恋母亲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之爱,无可替代,嘉善长公主,时不时问母后去哪里了……便是寿哥儿明明身边乳母女官一个不缺,还是时时怀念母妃……安姑姑整日唠叨着说没个母妃护持不行……”他忽然止住了话题,看向双林,脸上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神色,双林知道他大概是想起这原身的身世来,微笑排解道:“我虽不记得母亲,不过听说若是真有人愿意为了孩子抛弃一切的,大多都是母亲,想必陛下说得对,这慈母之情,难以替代。”

    楚昭伸手去拉了双林的手道:“是我失言了……忘了你自幼就进了宫。”双林失笑道:“这有什么,世事哪有十全十美的,没得到过,其实也不大觉得可惜。”

    楚昭满心歉疚,描补道:“过几日,朕有个惊喜送给你。”

    双林回神过来问:“什么惊喜?”

    楚昭含笑道:“你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了,反正定教你欢喜的。”

    双林看他只不说,他本也不是个好奇之人,便也不问,笑道:“今儿见到天枢了,想来他们这些暗卫,你都安置好了?”

    楚昭点头道:“是,主要还是看他们意愿,也有些人愿意领了银钱还乡找亲人或是回去种田去了的。”又道:“以后你要出宫办什么差使,需要人护卫的,只管叫人去找天枢叫他安排侍卫给你。”

    双林想到瑞王,点头道:“好。”

    楚昭看双林居然没有说什么僭越之类的话,而是安然接受,心里熨帖,伸手去拉了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用拇指微微摩挲着双林的手心,许久以后才道:“我会对你好的……”

    第136章 情爱小事

    不几日楚霄楚旼先后都去了凤阳,此事终于告一段落,双林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身子终于大好,和楚昭又和睦情好,便又不太去外宅,而时时在宫里,英顺自然乐得将双林这个御前大总管本就该负责的事又都推了回去。好在双林之前也熟悉,处置得倒也轻松。眼见着年过去,早春要到了,春寒料峭里,宫里一年诸事也开始谋划起来。

    这日按例六局又送了单子过来给双林审着,平日里这些原也都是英顺批过,他不过是掌掌眼罢了。这日英顺却告假出宫去了,双林反正无聊,便叫那送单子的罗方拿上来,他早点批了叫下头好赶紧办差。

    双林漫不经心地拿了单子来看,过了一会儿忽然眼光在某一行字上凝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淡淡问:“玉堂、寿安、曲台、猗兰、广明、清凉六处宫殿修缮预支?”

    罗方连忙笑道:“这是前儿工部发过来给营缮司的,说了陛下给了工部口谕,让修缮这几处宫室,玉堂、寿安是给先帝的无子太妃们挪进去住的,另外四处是备着封妃了,因着国丧才过,暂不封后,但是陛下后宫总不能空着,听说前朝的大人们便提出了让陛下先封贵德贤淑四妃,礼部已报了秀女名单呈御览,待春祭过后便要下旨了,这宫室立时就得收拾出来……这还好了,原本听说四妃六嫔都要选出来的,若是这般我们可不得忙坏了……还是陛下道先帝才走,一切从简,先封四妃便可了……”

    双林忽然感觉到了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剥落开来,却有有着一种终于来了的痛快感,他也不知是如何翻完那几页账册,漠然想着这些日子自己几乎不离楚昭左右,难为楚昭还能找到空子和大臣们商议,没让自己打点这事——这已是帝王极为难得的体贴爱重了。

    不错,藩地里他的确是为了自己曾经遣散姬妾,但是,那时候他不过是藩王,一心扑在别的地方,本也无心在那上头,那些毫无名分的女人并不重要,打发了也没什么。如今事易时移,他登基为帝,正是壮年,后宫难道还能真的一个妃子都不封?后宫现在是太皇太后为最贵,若是楚昭迟迟不封后,朝廷命妇们谁来统领,后宫谁来掌事,谁来主持嘉善长公主的婚事,负责皇长子的抚养?皇后之位不会一直空缺。兴许在楚昭心里,封了也可以放在那里作为摆设,他待自己的心不变就好,可是自己,真的能过得了心里这道关?等着他封后纳妃,等着他儿孙满堂……他不仅仅是他的爱人,还是一个皇帝,是一个父亲,是别人的兄长,还将成为别的女人托付终身的丈夫。

    自己这些日子是被楚昭温柔体贴给蒙住了眼,却忘了一些事,汉数代皇帝,几乎个个都是双性恋,断袖之欢也好,分桃之乐也好,哪一个和男宠们情投意合的时候,后宫没有妃嫔皇后?又岂会没有皇子皇孙?楚昭自己也说大皇子年幼失恃,需要慈母抚养,想必早就想好总要选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来抚育大皇子了,而皇家子嗣传承,又哪里是只有一个还不知贤愚的皇子可以保证的,在这孩童夭折率这样大的古代,哪一任皇帝不为保天下稳固,生上十个八个皇子?

    福王瑞王尚能彼此相守,如今他与楚昭,又何尝不是圈禁在这皇宫里的一对儿,只是楚昭是主人,选择余地至少大许多。如今回想起来,福王瑞王一事上,楚昭做出如此宽大处理,这些日子又事事让步,怕是当时就已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他会什么时候才和自己说这件事呢?前几日说的惊喜,总不会是这件,那便是大概在这之前,先给自己更多的好处,更多的温柔,让自己沉溺在这里头,再也舍不得他……

    晚间楚昭看到双林满眼是笑:“快来,朕有个好东西给你。”一边拉了双林的手,亲热的揽了揽他的腰,笑道:“你太瘦了,前儿病好多了吧,得多吃点。”一边拿出了一根宝光灿烂的玉腰带来,上头镶着明珠,粒粒圆润,都有拇指头大,楚昭亲手替他围上,笑道:“南边贡来的,我今儿看到觉得合适你,没让他们入库,直接扣下了。”

    双林低头去看楚昭那修长灵活的手指替他扣着带钩,心里一阵酸楚,楚昭这些天变着法子赏赐他,玉佩、印石、砚台、带钩,尽皆价值连城,这般反常,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不能给他位份,便用这些来补偿他,是这个意思么?楚昭看他垂头不语,却也习惯了他一贯寡言少语,手上微微使力,将他抱着坐在贵妃榻上笑道:“朕亲手给你围上,又要亲手替你解开了。”

    双林被他忽然揽到他膝上,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伸了手去扶着楚昭的脖子,低头看到楚昭英俊而年轻的面容,眉飞眼利,这些日子是他最得意的日子,从不得志的卧薪藏胆数年到得登大宝,他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整个面容都充满了勃勃朝气,充满了吸引人的男性魅力,整整一个天下在等着他君临……傅双林不过是他拥有的广袤无边的天下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

    双林低头去吻他,这一吻爱意无限,他的确是喜欢这个男人的,无关性别,无关地位,他看着他成长,辅佐他,听从他,发自心底对他敬,而且爱。

    楚昭一怔,双林很少主动亲热,从下往上看,双林睫毛垂着,眼眸半争,爱意流露,他双手犹如铁钳一般的揽着双林,很快反被动为主动,感觉到双林不再和从前一样被动,而是舌头唇齿都在回应,他身下登时便有了反应,身子一翻,早将双林压在了身下,一边喘息着去解他的衣衫一边捧了双林的脸胡乱亲着。

    双林闭着眼睛感觉着楚昭充满热力而健壮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臂膀有力地钳制着自己的手腕,楚昭只大他三岁,却早已长成了一副青年健壮成熟的身躯——而他却永远留在了少年一般,孱弱瘦小再也长不开,自己没了男人的象征,连心也变成了女人吗?今后就像一个女人一样在后宫,等着帝王的宠幸,争着帝王的恩爱……自己甚至连那些女人都不如,她们得了帝王的雨露,至少能有孩子,而自己则将成为一名依仗帝王恩宠的佞宦,卑微地向帝王乞求宠爱,又或者,选择另外一条路,仗着帝王床笫之间的宠爱,结交外臣,朝堂上呼风唤雨,成为人人侧目的权宦。

    楚昭冲了进去,看着身下的双林深深抽了一口气,紧紧咬着双唇忍着疼,双眼却不由自主地通红起来,半睁的眼睛里饱含了泪光,一向清冷的面容上带了上了一点不胜,楚昭身下却更是意兴昂然,他低下头吻去双林眼角的湿润,一边抚慰他:“很快就好……”一边亲吻着他脸上难得的艳色,一边大力伐挞起来。

    一次释放后,楚昭仍是有些舍不得的抱着双林,亲吻抚摸着他光滑的肌肤,有些遗憾地道:“明儿二月二,要去太庙亲耕劝农,先歇了吧。”双林睁了眼睛看他,外头烛光明亮,楚昭强壮的身躯上挂满汗珠,看着他的双眼满是爱意,是的,至少这一刻,双林相信楚昭是真的爱着他的。只是人的一辈子太长了,而作为皇帝,拥有的太多,他很快就会被更多的东西吸引,譬如说一不二的权力的甘美,譬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富有四海,譬如各式各样的女人——甚至男人,会有更多更好的东西一一呈现在他面前,双林不过是他首战告捷的一个比较特别的战利品,因为念旧,因为曾经失去过,因为对他付出比较多,所以显得比较特别,然而很快会有更多更好的……

    双林反手抱着楚昭,趴到他身上,楚昭呵呵的笑起来,显然对双林极少表现出来的依恋感觉到了兴奋,双林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缓缓往下滑入了被内,楚昭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喊了声:“双林……”却被那极大的惊喜所带来的极乐给席卷了,他喘息着伸手去摩挲双林的头发,强忍着不舍将双林拉了起来,抱紧他道:“别这样……”巨大的感动洋溢在他的胸中,他找不到言语形容他这一刻的喜悦和爱意,他将双林紧紧拥抱,在他耳边低叹:“双林……”

    四更的时候楚昭便起了身,他今日要带着文武百官去先农坛春祭劝农,昨夜原没想过要纵欲的,但是双林难得的主动回应却让他放纵了一把,直到快二更才歇了下去,如今仍隐隐觉得腰腿疲惫,还好心里有事还是按时醒了,一向勤勉警醒的双林却仍趴在被内一动不动,睫毛垂着,半边脸都埋在软枕里,仍在沉睡,眉心仍蹙着,头发零乱地披在被子外,令人觉得可怜可爱,楚昭小心翼翼起了身,替他掖好被子,拿了外袍悄悄走出外头,招呼了敬忠来低声道:“今儿去地里辛苦,你傅公公身子不好,不让你傅公公伺候了,等他醒了你备下热水给他用,让他歇一天,就说朕说的。”

    敬忠低头大气不敢出的应了,送了楚昭到前头寝殿,吃过早膳,几个宫女围上来给楚昭将朝服都穿戴好,便自出去上了御驾往先农坛去了。

    楚昭动的时候,双林其实已醒,却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睡,果然听到他叮嘱人不必他伺候,让他好好歇歇。

    等楚昭走后,他才起了身,慢条斯理地洗过用过餐,和往常一样去内务司点了卯看过帐,才不慌不忙交代:“拿个出宫的牌子来,今儿皇上春祭亲耕,晚上大宴群臣,我去内务府看看备得如何了。”

    众人连忙送了令牌来,他拿着出宫的令牌一路出了宫,去了礼部,问了下当值的官差,又交代了一些细节,又交代了跟着的慎事去内务府传个话,在礼部衙门坐了一会便道:“我这些日子有些忙,难得出宫,且先在外头逛逛,这身衣服却是有些不便,不知……”陪坐的礼部郎中连忙笑道:“傅公公要换装简单,我立刻让人备下,马上便能换好。”

    果然不过半刻,衣履齐备,他换了衣服笑道:“那我先出去逛逛,衣服晚点命人来拿。”说着慢慢地走了出来,仿佛闲逛一般地在大街上走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城门,路引是早就备好的,出了城门,他并不回头,毫不留恋地搭了个顺风的马车去了码头,使了些银子上了个即刻开船去杭州的船,一路顺风顺水,轻舟已过万重山,酉时,双林走出船头看了看京城的方向,早已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山高水阔,豁然开朗。

    这时候宫门也该落匙了,慎事大概应该发现了不对,但是皇帝祭天后便是大宴群臣,他不敢报,顶多只能到英顺那儿,等楚昭知道,大概也是宴后的事情了……而自己全无异状,只怕他们一时也不会想到自己是自己走的,恐怕还会在城内查一番是否被劫掠,毕竟自己可是两朝权宦,在外人看来,应该是知道许多皇家阴私的,上次自己被瑞王劫持,不也没被发现,这就给了自己充分的时间,他在住处放楚昭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物里头,放了一张纸,这些年的情和爱,无法承载,自己为什么要走,也说不清楚,他不怪楚昭,他只是不想做这样一个角色了,所以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我走了三个字,可以想象楚昭知道他走的难过,但是,时间会治疗一切,他拥有得太多,应该不会忘了他,但是也不会再念念不忘,这样也好,分离在彼此还最好的那一刻,大家都还没有来得及变样,永远是回忆中最好的那个人。

    双林漠然想着,心中无悲无喜,在一个停靠的小码头下了船,这儿虽小,却四通八达,他换了身衣服,随心而行,一连换了几次船,到了出海口,天空海阔,阳光明媚,海风轻拂他的脸,他眯起眼睛看天上云卷云舒,有数只海鸥展开双持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前世今生他未能走过的地方,如今敞开在他面前,任他行走,他虽身有残缺,却一直是个男人,情爱小事,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放不开的。

    第137章 桃之夭夭

    远离喧嚣,大海银沙,青山白云,双林走走停停,靠着出走时身上带的一些现银,一边替人打打短工、写写书信,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些地方,出过海,走过沙漠,去过南蛮一代。他小心地避开了同兴镖局在的城市,避开了辽东一代,没有和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包括李家等人联系。

    丰富的旅程以及接触了许多陌生的人,让他原本有些凉薄阴郁的个性变得开朗多了,他并不刻意挣钱,也不在某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毕竟他的身体与人不同,待久自然会被人看出不同,他会在某一个地方打一段时间短工,挣够钱或者有了机会就会启程去看下一个地方,那些前世在网络上见过的地方,虽然在这个朝代许多地方都还未开化,却能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生命随着旅途的不断扩大而不断的被充实,拜他勤练不辍的瑜伽和锻炼所赐,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过什么大病。

    行走四方,他也零零碎碎听过一些京城的新闻,比如新帝威加海内,四海拜服,哪里哪里都称臣了,比如新帝立了太子,大赦天下……民间的传说大多臆测猜测,他也当成自己是那普天之下真龙天子统治下的普通老百姓,听过就算,认认真真的过自己的日子,那些遥远的宫廷生活,仿佛已经只存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不再是宫廷里卑微的下人,而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来到古代,也是他的一段旅途。

    第三年的春天,在外头浪迹了两年,他自觉应该已安全了,走的地方也范围大了些,不再似从前那般谨慎避开辽东扬州苏州等地。春盛之时,他路过兴城附近,忽然兴起,想起当年觉华岛的桃花,便在兴城找了船只去了觉华岛,船夫十分健谈,主动给他介绍道:“岛上前些年种了好些桃花,好看得很,比别的地方的桃花的花瓣分外丰美些,听说是如今的皇上当年还在咱们这里当藩王的时候下令种的,据说桃花林里还有他亲手种的桃花呢!”

    双林含笑不语,果然近了岛屿远远看到粉霞一片摇曳如云,落英缤纷,心里不由期盼起来。船靠了码头的时候,双林给了船费,下船之时,看到岸边有几个渔民正在岸边缓缓拉网,不由多看了两眼,看到那里头有个渔民有些眼熟,心里想着该不会是从前自己在岛上住的时候见过的吧?他走了两步,忽然心里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海边渔民穷苦,下海拉网,哪怕再冷,也舍不得穿鞋,都是挽着裤脚的,这几个渔民居然有几个是在裤子下有穿着靴子的……他猝然转头叫住那船夫道:“等等,我忘了还有事了,要回去。”

    船夫一怔,第一反应居然是看向岸边那几个渔民,双林已不假思索立刻往海边走了几步远离了那船夫,岸上那几个渔民见状已扔了渔网呈包围状向他围了过来,双林早反应过来,飞快地往海水中一跳,双脚灵活一蹬水,已是游出了数丈远,然后他头也不回飞快地向另外一侧游了出去,有几个渔夫已下了水要追他。

    只看岸上桃花林中涌出了十来个黑衣侍卫,为首的正是天枢,那船夫已是上前面有愧色行礼,天枢面色铁青道:“叫人回来,别追了!”

    他身侧一个侍卫有些不解道:“统领?现在追兴许还能追得上,他水性体力未必有我们好。”一个渔夫上前道:“统领,他定然是游回对岸的,不如在船上追着,用弩箭……”

    天枢冷冷道:“蠢材!陛下要的是好好的傅公公!一根汗毛都不能少!这时候海水冷,下海追他,他到时候气力不支都不敢上岸,海里出了意外怎么办?还敢用弩箭,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本就说好了一旦发现,引上岛了怎么围都好,谁知道你们怎么沉不住气露了痕迹!这两年白守了!他下次不会再来了,等着被陛下责罚吧!”

    其中一个侍卫有些不解道:“统领,抓个逃奴,就算有些许损伤,能将人活着带回去,路上再好好调治便好了,陛下难道还真的和统领过不去,毕竟都两年了,这一逃,再找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难了,咱们为了这逃奴,都窝在这鬼地方这么久了……”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黑衣侍卫已拉了拉他的衣袖暗示他,只看到天枢阴沉沉盯了他一眼道:“他若没事,咱们顶多就是一直在外头找人,他若有事,还是因为我们追捕之过,你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天枢走后,那侍卫不满转头道:“一个逃奴而已,害得咱们兄弟在这鸟不生蛋冷死人的地方一年多了,鱼都吃腻了好吗?单说遇到相似的人都几次了?结果次次都不是!白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了,结果又轻轻放过了!真叫人憋屈!”

    之前暗示他的那侍卫拍他道:“小声点,头儿可是跟着陛下多年,最了解陛下心思的,那是普通的逃奴吗?那可是伺候过先帝的,先帝当时跟前的内侍,几乎全殉葬了,只剩下这一个,也自幼跟着陛下的,陛下既然要活捉,那肯定有活捉的道理,说要一根汗毛不许掉,那就小心着就是了,这次捉不到,肯定这里就不会再来了,咱们下一步肯定要换地方,你就宽宽心,少想些吧,你是没见过两年前,为了这个公公,京城闹成什么样儿,天子四卫倾巢全出,城里大搜了半个月,又出城找人……为这事儿不知道处置了多少人,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当时查得简直是一根针都没放过,也没找到人。”

    天枢听到他们在后头窃窃私语,想到这大冷天的他们逼得傅公公跳了海,也不知道会不会跳出事来,将来奏报到御前,不知又要如何震怒,心里既有些担心,又有些烦闷,转头喝道:“还不叫人传信水师那头,叫他们这些日子小心巡察海上!我们上船回兴城,把那里好好筛一筛,特别是医馆、客栈、渔民家这些地方。”

    侍卫们凛然称是,天枢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看向海里,心里斟酌着怎么写这奏报才不会让陛下更震怒。

    双林不知天枢这一番郁闷担忧,只是在海里游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一艘海船,他看着样式不像是水师的,规模也不甚大,看着倒像是有钱人家在近海游玩的船舫,才大胆地靠近了那艘船,想要呼救,船上听到呼救,扔了绳索下来,他刚攀爬上去,一抬头便看到了李一默在船舷上正看下来,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都是吃了一惊,李一默张大嘴巴双眼圆瞪着他,双林手一松立刻又滑落下海里溅落出水花,李一默已紧张地指着他大喊:“别走!我一定不告诉别人!你,你,你别走啊!”他急得额上汗都出来了,嘴里也结结巴巴起来。

    双林在海水里抬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李一默举了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哄他道:“真的是意外巧遇!我今儿是出来散散心的!船上都是我的心腹近侍,不会有人说出去的,这水里凉得很,你赶紧上来,再游下去你小命可难保!我说老弟,你信我,别放手!你看看你嘴唇都紫了,别逞强!”

    双林想了想,重新拉住了绳子,任由船上的人将他拉了上去,李一默立刻解了大氅给他包上,一叠声喊着人:“姜汤呢?叫人立刻煮了来,再找一套干衣服来,热水备上!还有那什么暖心丹的拿来!”

    双林看到好几个美童围了上来,拥着他和李一默进了房间,不多时果然热水干衣齐备,姜汤也端了上来,他解了衣服用温水稍微擦了擦,换上干衣,吃了药丸,任由李一默指挥着那些美童替他搓四肢活血,过了好一会儿四肢才缓缓地刺痛起来,李一默坐在一旁大声叹气:“唉,你看看你,何苦呢!这是何苦呢!”

    双林喝了一口姜汤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一默挥退了所有伺候的美童,一拍大腿:“老弟啊,还不是为了你!哥的锦绣前程啊,你失踪后,我直接被陛下拎进宫里审,连下处都被细细搜过,所有近侍都被分开审问,我冤啊!我除了曾请你去吃过一次饭,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啊!哪里敢带你私逃!我就算好日子过够了,也要掂量李家一族的安危啊!”

    “说起那日我还派了人晚上将你送到门口,结果那伺候你的小太监脸色就变了,说你赴宴那日是天明才回,还说你当时脸色憔悴。你是没看到皇上脸上当时的神色啊!差点就给我上了大刑!要不是那晚的宾客人人给我作证我在宴席一直待到宴散,还有好几个婢女陪着,又有送你到门口的奴仆口供,我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啊!后来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又快马叫人将瑞王带回京讯问,在宗人府关了一个月,最后听说还是把他放回凤阳去了,但是将瑞王世子送进宫里养了……想必是作为质子留在京里了。”

    “可怜我被皇上迁怒,被赶回福建任了个闲职,如今被我大哥赶过来训练水师,老弟啊……好在我大哥多少还得了个福建指挥使、水师督统的职务,不然我李家真是一败涂地啊!”双林看他虽然口里抱怨,神色上却其实毫无怨恨之色,知道他只是一贯习惯性的卖可怜撩骚讨便宜,忍不住笑起来:“是我的不是,连累你了。”

    李一默唉声叹气道:“你这真是……真是好好的锦绣前程你不走,非要自讨苦吃。我说怎么前儿好像在兴城见过鹰扬卫的人,想来就是追着你来的。”他看了眼双林,低声道:“皇上……还是爱重你的,虽说派了许多人找你,却是严令一点都不许伤了你的,老弟,凡事莫要钻牛角尖,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回去吧,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何必呢。”

    双林摇了摇头道:“你就近找个港口,放我下去吧,就当今天没见过我,若是瞒不住,说了也没什么,陛下也不会认真生你的气的,他一贯仁厚,新帝登基,正要自己人手,你们兄弟其实他也正得用,只是用了你大哥,大概就敲打敲打你,让你再历练历练几年罢了。”

    李一默看他心意已决,也不劝说,只是问道:“要不去海外散散心?我给你安排个海船出海。”

    双林摇头道:“不必了,这事你瞒不过的,到时候他总能觅着痕迹找上来,我还是随心而走,连我都不知道下一次我走到哪里,他更找不到了……你和陛下说,叫他莫要再找了,其实,还是相忘于江湖罢了。”

    李一默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看他神色有些黯然,已是心中了然:“嗐老弟,你这真是……真的动了情了?是了,自你走后京里大动干戈查了一轮后来就没再往你被劫上查,大理寺和京兆尹那边都停了查案,但是听说京营四卫都派了人出去找你……”

    双林默然了一会儿问:“陛下,还好吗?”

    李一默道:“皇上的身子好不好我们可不敢打探,但是去年还亲自去江南巡过河工,又下狠手杀了一批贪官……在朝堂上是威严日重了。”他想了想,微微打了个寒战:“也难怪你要跑,我也想不出和他谈情说爱是啥样子了,这冷冰冰的怕是捂不暖。伴君如伴虎,若是身边有个随时能要你命的情人,那确实有些怕人,咱们这档事,要么就无心对无心,两人各取所需,要么以真心换真心,最怕的是一边动了情,一边却无心……”他顿了下,有些迟疑道:“这两年原议了纳妃、封后之事,不知为何却搁置了,听说礼部那边呈了折子,陛下只是置之不理……该不会,就是为了你吧?”说完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呵呵笑道:“大概是登基事儿太忙了吧,后来又是水灾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好像到处都忙乱得很……”

    双林不说话,李一默看他神情有些萎靡,怕他冻病了,忙叫他先歇息着,自己出了来叮嘱船上诸人封口,他毕竟是海匪出身,自有一番手段震吓下人,等安排好诸事,到夜里靠岸的时候,双林依然无声无息地一个人下了船,李一默塞了些现银和一些必备用品给了他,看着他再次融入了茫茫人海中,成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而京里,连夜接了奏报的楚昭面沉如水坐在御案前,案上打开了一张包袱皮,里头是一些被海水泡过又弄干的物品,正是匆忙逃跑的双林落在海里的,一包铜钱,里头只夹杂着几块碎银子,几个蜡烛头和火镰,一个水袋里头装了半袋水,一块被海水泡过依然硬得很的杂粮饼,几件朴素的甚至还打了补丁说得上寒碜的衣裤,汗巾子也是反复用了许久洗得发白,几瓶药丸子,只是药店里常常卖的一些治疗风寒泻肚之类的药丸,做得十分粗糙,还有一盒子药膏,命太医来辨认过,是治冻伤裂伤的。一张油纸包着一个名叫楚林的伪造路引,一支鹅毛笔,炭条几枝,还有一本羊皮册子,里头的字幸好用油纸包着,并没有怎么泡开,打开,里头简单记录着一些路过的地方,并不详细,也几乎没有任何感想,只是简单地某月某日,到了哪里,住在什么地方。

    楚昭已不知翻过里头的东西几次,里头的那些字几乎都要背下,却完全不能在这些粗糙而简单的物品里联想到那个人的面容和身影,两年过去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要忘记他了,他一直觉得他恨他,这一刻却又害怕得要死,怕他会不会慌不择路在海水里溺水,怕他在冰冷的水里得了病没钱医治,怕他没有银子没有药没有干衣服会不会加重病情,怕他没有路引被官府发现他净身的身份就地拘禁诛杀,他怕,怕得几乎没办法正常入眠。

    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漆黑的夜里,远处已有人在摇铃,“天下太平”的声音传来,他忽然揉乱了桌上那团包袱,看着那些东西纷纷摔落在案下,粗陋的瓷瓶滚落碎裂,里头的药丸散落一地,楚昭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也裂开了一般,漠然想着:傅双林,你最好别给朕抓到你。

    第138章 蚁民

    双林不知道自己丢失的包袱都被原样送去了楚昭跟前,他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辽东,一路向西南而行,入川找了个安静的边陲小镇留了下来。

    这小镇民风淳朴,安静悠闲,双林路过一家酒坊,被那柔如绵锻却独特持久的酒香吸引,便顺手揭了招伙计的招纸进去,这家酒坊名为引春酒馆,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小孙女开的,镇上都叫这家老板叫洪掌柜的,儿子儿子早逝,留下个孙女年方十岁由两老带着过活。原本酒坊有个制酒的学徒,结果生了场痨病,他们做的吃食生意,自然留不了,厚厚打发了回家养病,只好重新招人。

    没想到新招来的双林手脚麻利,制酒的步骤蒸粮拌曲晾米入窖,样样都是一教就会,还能写会算,说话也伶俐,柜台上也能支应,一个人竟能当几个人使,老太公一高兴,每个月多给了他半吊钱。

    双林也挺高兴,这酒坊主要卖酒,包吃包住,酒自酿的,洪老掌柜为人厚道,粮食都是实实在在地酿,一点不掺水,酒醇厚香冽,虽然因为工艺所限,浑浊了些,却别有一番风味,他每日忙完后,拿了杯子,小小喝上几口,便能等待在微醺中看看窗外斜阳远树,千峰云起,一角青旗衬着梨花,有时候会想想那个人远在京城,又是个克己严肃的性子,是不是日日都忙于朝政,没有过闲暇放松之时,过了这么久,他还在追捕自己,是放不下帝王自尊,忍不下这口气非要找一个结果,还是真的忘不了自己?

    日子一日一日流水般的过,双林还以为自己能在这里过上几年的安稳日子,没想到边境战事却起了。

    他从路过的客商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信息,蒙古准噶尔部阿拉布入侵西藏,四川都指挥使司奉朝廷命率兵出黄胜关,结果被阿拉布大败,朝廷另外遣了青海的朵甘都指挥使司也发兵赴四川助剿,但是战事一直不妙,准噶尔才几万兵力,乾军却几乎无还击之力,细究起来,与当年匆忙撤藩不无关系,毕竟撤藩平叛才几年,蜀王、滇王反叛,兵力自然消耗不少,加上毕竟是打了仗,虽然平叛后朝廷免了税,民生却也未能恢复得这样快。

    小镇上也有官府来征了民伕,洪掌柜花钱免了征,但镇上在官府册子上的青壮年全都被征去了送军粮修工事,镇上到处愁云惨雾,听说附近的村子的所有青壮年也都被征去了,虽说是民伕,却实实在在是去打仗的,向来十个能回来五个就不错了,镇上最后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以及像双林这样的还没落籍的外来人。

    渐渐过路的客商也几乎断绝了,镇上的店本就靠着过路客商过活,如今都是生意萧条,不少店都关了门,青壮年都去当了民伕,又没有客商,洪老掌柜唉声叹气着将收的粮食都密密地收进了地窖里,停止了酿酒。

    之后朝廷忽然传来了御驾亲征的消息,双林暗自皱了眉头,朵颜三卫因为当年参加了反叛,因此之后也大为削弱,而鞑靼人一蹶不振,准噶尔部就是衬着这机会兴起,然而虽然勇猛,却并非不可战胜,无非多调遣军队,时间长一些罢了。楚昭才登基三年不到,根基未稳当,太子还小,虽说福王瑞王被赶去了凤阳,但德王楚昀可还在,虽然当年被元狩帝压了下去,心里却未必甘心,楚昭怎么能就这般大意,轻离京城,御驾亲征?他如今可不是当年的王爷,而是一国之君了啊。川陕、云南这一代,都是西部边陲,他过来,实在太涉险了些。

    双林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客商太少,这些消息也都是镇上的人们口耳相传而来,未必是真,兴许也是谣言,双林安慰着自己。

    一个深夜,镇上却乱了起来,四处鸡鸣狗跳,双林披衣起了身出来,看到洪老掌柜也正把孙女和老伴往里头赶,便听到了门口梆梆的打门声,双林开了门,便看到几个士兵冲进门口,口里嚷嚷道:“奉将军令!为抗匪戎,征所有男丁为民伕!并每户征粮一石,但有抗交军粮,逃避征伕者,一律就地格杀!”

    双林吃了一惊,看到隔壁也都是一队一队的兵士踹门便入,强行搜粮,而双林和洪掌柜因是男丁,早已被他们拿了长枪逼着赶到了一处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男丁,上至六旬老翁,下至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居然都被赶了过来,有妇人跪着哭求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道:“我儿只是长得高一些,他虚岁才十二啊!”那将领寒着脸置之不理,命人将那妇人拉了下去,冷冷喝道:“如今前线告急,急需民伕运粮!等完了差使,自然放你们归来!若是误了差使,敌人杀过来,到时候大家一家老小妇孺尽皆不保!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家该纳粮的纳粮,该当差的当差,朝廷打赢胜仗,少不得奖赏你们!若是不肯的,军令如山,当场格杀勿论!同乡的每十人编为一什,但逃一个,剩下九人连坐问罪!”

    双林眼看着军队士兵四处搜粮,也堆在了空地上清点数量,很快连车子和牛马驴骡都被强征了来,然后军士们便赶着他们这些人将清点过的粮食搬上马车牛车,然后逼着他们匆匆将粮车赶着上了路,老一些的赶车,年轻力壮一些如双林的则干脆被分配了担粮的任务。这期间所有男丁连家都不能回,只许家眷送路上带的吃的穿的,洪掌柜的老伴儿红肿着眼圈,也匆匆给双林备了一套蓑衣、斗笠,鞋子包袱和路上用的水袋,口粮,一边揩眼泪一边叮嘱双林:“劳烦您多照应照应我家老洪。”洪掌柜安慰老伴儿:“兴许就是运个粮就回来了,我身子还好的,没事的,你好好带好孙女儿。”又和双林叮嘱道:“我让她给你包上了烧酒和花椒,每天吃一些,抗病!路上难熬,千万别染病!”

    一夜之间,双林就从小伙计变成了民伕,众人都沉默地赶着车挑着粮食,仿佛都已习惯自己蚁民的身份。双林前世今生没吃过这样的苦,不过挑了一日粮下来,肩膀上就高高肿起来,脚上也打了泡,不过咬着牙顶着,第二日习惯了些,还悄悄地替洪掌柜多分担了一些粮食。

    这趟路,黑白兼程,只有短暂的休息,休息时就找个土坎,用蓑衣把浑身裹起来十人互相依偎着睡下,人和畜生都精疲力尽,他看到运粮的牛马,倒在河里就死掉了,畜生尚且如此,一些老弱的男丁,更是半路走着走着就倒下在路边,然后士兵过来叫人将粮食扔上车子,也不顾那倒下的民伕,继续吆喝着前进,路边隔一段路便是累死、病死的民伕,尸体倒卧在路边、河里,兴许是洪老掌柜提供的花椒和酒真的起了作用,双林每日都逼着自己再累也要嚼服一些下去,尽量远离那些尸体,虽然累极了每一刻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却没有生病,硬生生地顶到了目的地,足足十个日夜,他们总算将粮运到了目的地,曲石城。

    曲石城却刚刚好遇见一场败仗,他们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又被赶着上了城前的战场去收尸,有些人见到了战场上残缺不齐的尸首,面如土色地呕吐着,却依然只能踏在肉泥血海里,赶着苍蝇和乌鸦,将死尸搬到一侧掩埋,将活着的士兵搬出来救治。

    战场清理直到深夜,他们才得以简单的休息,据说明日还要在清理后的战场上挖壕沟。

    为了让他们明日有力气干活,他们终于吃到一次热汤饭,用的是战场上清理下来的死马肉煮成的大锅的汤,其实大家拣了一日的尸体,基本都没什么胃口,却仍然为了生存和饥饿,麻木地坐在火边吃着干粮就着肉汤。双林坐在火边,看洪掌柜面色黧黑,双手发抖,眼睛深深抠了下去,勉强对他笑着道:“要是只是收尸体还好,就怕是打仗的时候让你去运箭运石头,那时候才是刀枪无眼……”

    双林扶了他给他喝了碗热汤下去,洪掌柜几乎也喝不下东西了,逼着自己喝了两口,身子仍然微微颤抖着道:“到底年纪大了……若是,若是我回不去了,将来你能回去,记得照顾我家娇娇儿……她还小,大概我是看不到她嫁人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泪水控制不住,潸然泪下,老年人特有的喉咙气管呼噜噜地抽噎着,胸膛剧烈起伏着,旁边的民伕们却都见怪不怪,漠然的自己吃喝着,双林扶着他,这时候终于郑重开口道:“我若能回去,一定替你照顾好家人。”

    战壕当夜便要开挖,他们不过短短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军士赶着起来挖战壕。然而大概真的是一语成谶,当夜,曲石城居然遭受了一次奇袭,而在外头连夜赶工的民伕们,便成了第一道牺牲品。

    第139章 御驾

    漆黑的夜里,战壕每隔一段距离插着火把,几百个民伕在兵士的督促下挖着战壕,一群骑兵却忽然犹如地狱里忽然冒出来一般出现了,兵士们看到人,惊恐地拿起了号角要吹,却被雪亮的弯刀劈下,无声无息地倒下,然而还是有人吹响了号角,号角声刺破了夜空,惊鸟划破夜空。

    是夜袭!双林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骑兵马蹄上包着布,知道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偷袭,民伕们早就迅速抱头躲入了黑暗之中,却依然躲不过顺手而随心所欲的屠杀,仿佛血气激起了这些恶魔的杀意,明明一眼可见的都是毫无战斗力的民伕,这些骑兵却依然犹如狼入羊群一般,毫不留情地顺手屠宰,四处都是民伕们的哀嚎呼救求饶声。

    双林同样经历了这毕生最惊险的一幕,一把弯刀向他劈过来,黑夜里他飞快地躲闪开,记得白天见过的山坡地形,迅速地抱头往山坡下飞快地滚了下去,将自己脱离了所有火把能照到的地方,找了一处凹处屏息躲藏,黑夜里人马不辨,双林一边担忧着洪老掌柜,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已无力四顾。他只能龟缩着听着外头四处的呼喊奔逃声,地面隐隐震动着,远处马蹄声响起来,驻扎在附近的白河关卫所的兵士已被惊动迎战,真正的短兵相接开始了。

    残酷而难熬的一夜过去,天明的时候,曲石城失陷,白河关隘也失守,双林远远看到旗帜更换,没有往下走,知道敌人必然还要清理战场,他反其道行之,反而往山上高处爬去,靠着身上的干粮,在山上躲藏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只看到被攻下的曲石城源源不绝地有准噶尔兵进入驻扎,他默默按旗帜数着人数,小小一座城,在被攻下后的几日内,居然先后进驻了八、九万的兵力!更重要的是,他在辽东呆过,城外驻扎的帐篷中,俨然有着王帐,说明有着王公地位的将领统帅着这支大军,而看军容兵力,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所带的兵,看这兵力,更像根本就是阿拉布本人亲自率领的主力部族。

    这不对!双林明明记得之前听兵士们闲聊,准噶尔的主力,明明不应该是在这条线路上,而走的是石砫、西阳一代,那边是当地土司驻扎的卫所,山势险峻,但都是土人番人居住,多对大乾算不上十分忠诚,和汉人甚至有些不睦和积怨,因此一旦见势不妙,便立刻归顺或是投降,一路听说战事不利,前几日的军报,还有来报茂州被阿拉布亲自率兵夺下。没想到当夜这里就忽然被夺下了!

    如果是军报有误的话,只怕朝廷主力军队都会往那条路线上行进,古代通讯不便,等到这边一路直取川中再北上,游牧民族,擅长奇袭快攻,来去如风,这个小城莫名其妙遭到奇袭本就奇怪,想来是早有谋划,青海一路虚张声势,却早已集中了兵力在这一条线上,到时候那边的大军调转不灵,中原空虚,只怕京城就危险了!

    双林出了一身汗,趁夜下了山,估算着方向,往最近的卫所奔去。

    也不知走了几日,双林才找到了最近的青川千户所,将所见详尽地报了上去,这里驻扎的千户所长官一听如此,也不敢隐瞒,连夜飞快递了军报往成都左护卫去,为保准确,连双林也一同带了去。

    而此时,双林并不知道,对外说御驾亲征大张旗鼓的大军还在往成都路上的楚昭,也早已亲自带了五千精兵,悄没声息地抵达了成都,四川都指挥使、成都左护卫卫所一应将领及所有本地官员,都已接了军令,紧急赶赴此地,恭候圣命。

    此时此刻的楚昭,正坐在军帐中看着据说十万火急的阿拉布主力已奇袭曲石城的军报,却起了疑心。

    他修长的手指敲着军报追问:“一个被强征的民伕,好不容易在这样的奇袭大难中,死里逃生,逃了一条命,可见是个惜命的,不是应该连忙回乡么?为何连夜跑了几十里来报军情?不是朕说,大难临头,平头百姓可不会管皇帝谁家做,定然还是保命为上。你们倒相信他所谓的忠君爱国?再看一个普通民伕,如何口齿如此清楚,头脑清晰,说得出兵力如何,口音如何,旗帜如何,武器如何,王帐如何?我们刚看过军报,阿拉布才刚攻下茂州,如何一夜之间主力便能来到曲石?倘若此是计,大军改道,岂不是被阿拉布趁虚而入,门户大开……”

    “此人是什么口音?”

    下边成都卫所参将黄云正是详细问过双林的将领,这次也被叫了来面圣,心里正是紧张之时,听到皇上垂询,一怔,回答道:“问的时候听着倒像是京里口音,听说是曾在京里呆过一段时日做过学徒,后来因投亲来了雅州,投亲不遇,做了松云镇酒坊里的学徒,因部队征集民伕征了去。”

    楚昭冷笑了声:“漏洞百出,这下也没空细查,只是若是奸细行计骗我们西行,又该如何?”

    黄云额上起了汗滴,这位陛下虽然年轻,却是带过兵打过仗军功累累不好欺瞒的,如今见他天颜深沉,冷肃漠然,一言直指要害,连忙垂头道:“陛下英明,末将有罪,且待末将下去严加审讯!”

    楚昭冷哼了声,没说什么。

    到了夜晚中军帐再次布军,楚昭布置了一番明日行军的打算,看到前来议事的黄云,又想起白天那民伕的事,问道:“那民伕的事审得如何了?”

    黄云连忙请罪道:“那民伕确实可疑,给他上了夹棍,晕死过去了也未松口吐实,只是他身体孱弱,末将已命人先吊着他命,一定要令他招出指使的人,又命人搜过他全身上下,最可疑的是他居然是净身过的……”

    楚昭原本漫不经心,他早认定那民伕是奸细,也并不在意如何,听到最后一句忽然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你说什么?”

    黄云仍在继续道:“这的确非常可疑,只怕后头的人不寻常……”

    楚昭忽然心里感觉到一阵颤栗,猝然站起来道:“朕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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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林在全身疼痛的叫嚣中半梦半醒,感觉到了地狱一般的干渴,感觉到有人扶着他给他喂水,流进口里的液体却是苦涩的,他迷蒙中依稀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然后有人在动他的腿,小腿骨一阵锐利的疼痛让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手脚也忍不住挣扎退缩,却被牢牢抱住了身子按着腿全身仿佛被捆绑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后更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被这仿佛要破开大脑一般的疼痛给疼醒了,发出了尖锐的喊声,使出了更大的力气想要挣脱压制着自己的人。

    抱着他的人手臂仿佛铁钳一样牢牢钳制着他,他抬头去看,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熟悉而沉痛的双眼里,四目对视了一会儿,那双眼睛变得冰冷下来:“太医在替你正骨,夹棍让你的骨头裂了,若不正骨好好调治,你这腿以后就废了。”

    仿佛终于清醒了些,仿佛又仍然还在梦中,双林茫然低头看到果然是太医在替他腿上捆扎着夹板,绑上了纱布,疼痛让他全身都是汗,耳朵仍嗡嗡的发响,他努力放松了身体,却没有再呻吟。楚昭一直抱着他,感觉到他身子一直不可抑制地颤抖,等到太医都替他包扎好后,才将他放回床上,盖上被子,看他脸色青白,又已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嘴唇仍在微微颤抖着,想必是疼极,又想起那天看到他绳索加身,遍体鳞伤委顿在地,脸色白得犹如死了一样,抱起来的时候轻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当时的心情几乎绝望到了极点。

    他想替他擦汗,却又收回了手,有些愤怒地想:都混成这样地步了,也不回宫!

    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怕他控制不住心底的戾气和暴怒,然而眼前这人孱弱得一碰就碎,浑身都是辨认不出的新伤旧伤,一双腿更是惨不忍睹,也不知是如何变成了最低贱的民伕,在苦役和敌袭之间保下一条命,千里迢迢跑来报信,却被自己当成奸细审问受刑,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楚昭满肚子的气,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发。

    第140章 帝王之爱

    傅双林恍恍惚惚见过楚昭一面就再也没见过,等他伤热退去,神志清明之时,几乎以为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然而天枢的出现才让他确定自己的确是自投罗网到了楚昭手里。

    据天枢说楚昭已带着大军出征,他被留在了成都好吃好喝的养伤,门外则随时有兵士看着,屋内更是全天有人轮班伺候值夜,他心想自己腿这样,实在用不着这般戒备森严,但是楚昭应该下了死命令,他最多也只是能在院子里出来透透气,院门外是一步都不许出的,进出都有人盘问把守,外人根本进不来。

    也不知道楚昭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个逃出宫的内侍……他一定很生气。傅双林虽然知道楚昭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惴惴不安,如同等待宣判的犯人。

    天枢叹气道:“陛下……足足陪了你一日一夜,也没歇息就又出征了,军情不容有失,只是叮嘱了我们好好看着你养伤,若是你有失,这次我们可是人头不保,我说傅公公,您就体谅下我们,消停些吧,上次你跳海里,消息传回京里,陛下病了一场,虽然还硬顶着处理朝政,咱们这些近侍的,哪个不知道陛下那是心里事太多了,断断续续咳了两个月才好了。这边又起了战事,其实这事何至于御驾亲征,你道陛下为何要御驾亲征?他看了你那册子,推算觉得你当时从辽东出走,极有可能会西行往这西南边陲走,他怕这里不太平,你躲不过战祸啊!当时你跳海后他便不许我们再追捕,战事起后他却私下和我说,你不肯留在他身边,只想做个小民也就罢了,但是总不能让你做个小民都做得不安生。各处藩镇都撤了,如今若不是陛下亲征,哪里能调集粮草军力如此之快呢。实在太过凶险了,朝上重臣几乎是跪谏陛下,仍是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了。京里如今是几位内阁辅臣辅佐着年幼太子监国,这战事若是不能尽快结束,日子长了谁知道怎么样,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先例的……只怕德王那边也要心活了。”

    双林想起怀帝,问道:“福王如今如何了?”天枢摇头道:“陛下实在太过心慈手软了,福王那边都还好好地圈在凤阳,临走前骆相甚至建议陛下秘密赐死福王,他都没同意,甚至还说:若是天意如此,也是因果循环,兴许他偏偏就有这真龙之命,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横竖来这世一遭,什么也都见过了,不过如此罢了。”

    双林不意听到楚昭如此消沉厌世之言,一时有些怔怔,他如此年轻坐拥天下,不是应该意气风发站在权力的巅峰,享受这权势带来的快感吗?

    天枢看了下他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傅公公,明明待陛下也非同一般,当初在藩地就不说了,如今都这样了还跑来报信,可见也是怕陛下御驾亲征有失,再说他刑伤昏迷之时,明明疼痛不已一直在昏迷中呻吟,谁都安抚不了他,结果陛下抱了他后,他就安定了下来,整个人都不自觉得往陛下怀里靠,陛下松手他也不肯放,只是紧紧拉着陛下的手,屋里当时伺候的太医奴婢没一个敢抬头看的,最后陛下索性一直抱着他直到他睡沉了,也没离开屋里,直到军情紧急,不得不出发,才走了。

    大概是御驾亲征的原因,又接了正确情报,楚昭这支朝廷大军准确地截击到了准噶尔的主力,捷报频频,所向披靡。之前一直在路上迷惑敌人的御驾随侍的内侍等人也到了成都,内侍领头的,正是英顺,他一看到傅双林,也撇了嘴:“我说傅大总管!你可算回来了啊!这可真是苍天有眼呢,这次你就等着皇上怎么收拾你吧,你可知道陛下当初知道你跑了的时候,咱们受了多少罪吗?”

    傅双林只好苦笑,英顺看他瘦得也不像是个享福的样子,又讽道:“还以为你在外头享着多大的福呢。”说完过了一会儿才道:“还记得雾松和冰原吗?”

    双林吃惊抬头,英顺道:“你才走,那两人就回来了,听说是陛下专门叫人带了回来的,可惜两人都已说不出话了,手也是抖的,写不得字了,问他们之前去了哪里他们也只是摇头,如今陛下也还用着他们贴身伺候着……他们能继续回来伺候着,也是对陛下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雾松还比划着问过我你去哪里了,其实看着他们,我倒也知道你想跑的心了,陛下算是仁厚之君了,他们也总算是熬了出来,但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咱们这等人……但是外头又好过到哪里去呢,傅大总管啊,你如今外头走了这一遭儿,也知道外头小民日子不好过了吧?还不如看如今陛下还在乎着你,好好过活吧。”

    双林也沉默了,雾松和冰原都被找了回来,大概……这就是当时楚昭说的要给他的“惊喜”了,楚昭其实的确是用着他的方式在对他好的,赏赐他贵重的东西,爱他重他,他希望能活着的人,他冒着极大的后患留下了,甚至还将许久以前的旧人找了回来,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大概已经是他极尽所能的爱了。

    可是正如高位者往往也有不得已一样,他一句话,却可以让千里伏尸,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话,自然就会有人替他分忧替他着想,自行其是,因此当他站在那最高处的时候,他也变成了一个最孤独的人,因为没人敢和他并行,也没人再愿意和他亲近交心,而只是期待从他身上获得权、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谁又敢和帝王要一份平等的爱呢?

    不过三个月,深秋之时,阿拉布终于被楚昭亲手擒获,班师回朝。傅双林身上的伤也基本好了,在天枢和太医的精心调治下,身子胖了不少,腿也已能缓缓走路,只是还不能跑跳和长期站立。

    皇帝班师回朝,这一日终于行经成都。傅双林也硬着头皮等着宣判的到来。

    毫无疑问显然皇帝已问过了他的病情知道他已经基本痊愈。所以晚上楚昭驾临,并没有多说话,只是直截了当的将傅双林剥光了压在床上,赤裸裸的用事实告诉他即使三年过去,他对他的性趣丝毫未减。

    大概皇帝这几个月都行军在外,未能纾解,傅双林一直犹如烙饼一样被翻来覆去的蹂躏,直到后半夜他的脑袋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团成一团浆糊,眼睛茫然失去了焦距,只会无力地呻吟甚至抽泣,他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嘴里不是被吻住就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堵住,楚昭一直沉默不语,身体力行地表达着自己累积了三年的不满、恐慌、畏惧、惩罚和失而复得却不见欣喜只剩下的浓浓的不安。

    御驾在成都也只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启程回京,而双林是深沉的昏睡中被带上了銮驾,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还在被子里卷着横放在软榻上,陛下在宽大的御车内看书,看都不看他一眼,显然也并不打算给他一件蔽体的衣物。

    他挣扎着从被筒里钻出半身,坐了起来,看到自己身上惨不忍睹,从胸口一路连下去全是青黄紫的指印和牙印,而尊贵的陛下看样子还要冷战下去,并不说话,一心一意看着手里的书。

    双林叹了口气,拥着被子遮住身子,也不说话,自己去拿几上的茶糕吃,经过一整夜的运动,他饿得发软,吃了几块却太干几乎被噎到,自己拿了几上的茶杯连忙喝了几口水,却因为銮驾忽然颠了一下而把水都泼在了胸前,打湿了那被子。

    他有些尴尬看了眼楚昭,楚昭却一直在看书,理都不理他,双林动了动腿想把杯子放回茶几,感觉到卷在被子里的双腿酸软发麻,身后更是随着銮驾的颠簸更是阵阵不适,忍不住拉着被子转了个身想趴着,结果车子忽然又颠簸了一下,他本就被卷在被子里,行动不便,一动直接便摔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到几上,一双有力的双手总算扶住了他。

    他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经过这一摔被子整张滑落了下去,自己大半身子直接露在了外头,楚昭看了眼,手忽然又按到了傅双林的背上,傅双林讶异地抬头,看到了楚昭眼里升腾的熟悉的欲望,他心里暗叫不妙,却已被楚昭合身压了下来……

    晚上到了驻跸之地,迎接的当地官员们便看到英明神武的陛下抱着一个被大氅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的人下了銮舆,面不改色地直接进了下榻之地。

    第141章 雷霆

    刘若筠侍立在房内,心里砰砰跳,她是锦云州知府的嫡幼女,这次听说陛下班师回朝,要在锦云州驻跸,刘知府深思熟虑后,却是将她叫了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叫她伺候陛下,如今六宫尚虚,陛下大胜归朝,正是心情愉快的时候,若是趁着在锦云州伺候的功夫得幸了,那就是刘家的福分来了,也是她的福分来了。

    御驾到来之前,早有人前来打前站,一一挑剔了一番,她们这些安排伺候的侍女,虽然一一审视过家世清白,仍是没有让入内伺候,只在内室的外间候着,若是陛下看得上,才能入内。

    立着一个下午,御驾才到了,她们屏息静气之时,果然看到一个身穿皇袍的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全身包着的人大步走了进来,后头小步紧跟着几个内侍,她们连忙垂首低头跪下,看到他目不斜视直入了内室,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声音:“速传太医进来。”

    她心里一跳,刚刚因为看到陛下年轻英俊的面容而感到惊喜的心情又沉了下来,难道陛下竟是身体不适?她正患得患失间,看到一个内侍从里头退出,小跑着出去,没多时果然带了个太医进来,进去了一会儿,只听到内室低沉轻微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便有内侍拿着药方出来飞奔而去,想是去抓药了。

    她心里沉了下去,看内侍这紧张劲儿,看来真的是陛下病了……又或者……是适才陛下抱进去的人?匆匆一眼看不真,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天下至尊抱着?并没听到陛下出征带着女子啊?

    过了一会儿外间又有人来禀报皇帝,说是外头宴席已备好,请陛下开席。

    里头却是传话出来:“陛下一路赶路,龙体疲惫,请大将军主宴即可。”

    过了一会儿,又传膳进来,很快流水也是的膳食传了进来,摆了一大桌子,有试食的内侍过来一一试吃。隔了一会儿,里头有个紫衣的内侍出来,她之前学过点规矩,知道这是陛下身侧服侍的内侍才能有的服色,连忙低头上前伺候,这内侍正是英顺,他看了一会儿,却是只点了几样汤羹、粥食,命人放到了张托盘上,亲自端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便听到里头有低低的声音,似在温言抚慰,又有调羹撞着碗碟的声音。

    没多久托盘送了出来,她刚接着空碟,却看到帘子一挑,却是陛下也走了出来,昂然走到了外间饭几前坐下,面色红润,并无病容,她一怔,看着手里的空碗发呆,却看到那紫衣内侍已是过去布菜摆筷伺候陛下用餐。

    她连忙将托盘交给小丫鬟,自己也上前去伺候,却看到那紫衣内侍极为熟练,根本不需人插手,陛下也吃得极快,并不挑拣,食量也颇为大,一会儿便吃了不少,吃得虽快,却完全不闻杯箸之音。

    她看自己插不上手,便到一旁先泡了普洱茶,果然刚好在陛下吃完的时候,茶泡得刚刚好,送上去的时候,楚昭漠然扫了她一眼,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茶,问道:“药煎好没?”

    旁边英顺道:“小的去看看。”小跑着出去。

    楚昭不说话,继续喝茶,刘若筠小心翼翼一旁伺候着,过了一会儿便看到英顺端着碗药上来了。

    楚昭接过那碗药,却是自己一挑帘子进了内室,床上双林深陷在被褥里,皱着眉已疲惫地睡着,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他被楚昭在车上一折腾,到了下午,便就发热了起来,楚昭隐隐有些后悔,他已是看在双林身子刚刚痊愈的份上,十分控制了,没想到即使这般,他还是发热了,从前他跟着他在藩地、在宫里,哪有这般脆弱?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日子把自己身体弄成这样?竟像个雪做的人一样,略吹吹便化了!

    他从被子里挖出双林,轻轻摇着他道:“起来了,吃了药再睡。”

    双林皱起眉头,他刚刚睡着又被摇醒,全身都叫嚣着要罢工,疲惫至极,看到楚昭摇自己起来却又是为了喂药,他吃了这么多天药,闻到药味就已反胃了,闭了眼睛整个人往被子里头缩便要装睡。

    楚昭没想到一向矜持冷静的他居然也有这样撒娇的时候,愣了下,到底是自己理亏,低声下气道:“吃了药再睡,你还在发热。你好好喝药,我们在这里多留些日子,朕带你去玩一玩,不忙着回京。”

    双林闭紧了双眼继续装睡,楚昭想了想,伸手有些强硬地将他抱了起来,自己含了一口药便去哺他,双林万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惊得倏地睁开眼睛,仍是被渡了一口药过来,楚昭感觉到他的嘴里热得很,明知道他生病,仍是忍不住含着他的唇轻薄了一番,直将他的薄唇抿得红润鲜红,双林气喘吁吁起了身,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接过那碗药,一口气喝光,楚昭接过药碗,忍不住笑了下,双林看着他许久不见的面容,微微怔了一会儿,这三年,楚昭被岁月雕琢过的容颜更硬朗严肃,眉间出现了竖纹,下巴也勾勒出了威严的轮廓,只有笑的时候才能让双林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楚昭。

    楚昭看他直视着他,眼睛里仿佛汪着水,仿若有情,然而他却知道这个人的心里对自己是多么的无情,无情到一句话不说就干脆利落地离开,连一个缘由都不给,过去的三年这个人到底为什么离开他一直折磨着他,一直想找到他,问清楚。然而事到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他却已不再想问。

    他低了头问他:“不再睡一会儿?”

    双林回过神来,斟酌了一下字词才开口:“陛下这是要待我回宫吗?只是我离京久了,宫规粗疏,若是回宫,恐怕伺候陛下要出漏子,旁人若问这些年我去哪里了……”

    哗啦一声,楚昭将桌上的托盘茶碗直接都拂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内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里里外外更是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双林呆了一下,楚昭已是站了起来挥袖直接甩了帘子出门往外大步走去。

    外头刘若筠听到哗啦啦的声音,早吓得心里打颤,然后看到皇帝杀气腾腾地从里头摔了帘子出来,内室挂着的珠帘被摔得四处纷飞,他大步走了出去,眉头紧蹙,眼神犀利冰冷,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冒出骇人之极的杀气,英顺连忙飞奔跟了出去,刘若筠与其他外头侍立的侍女们面面相觑,看到一个小内侍小跑着进去,然后便听到收拾碎瓷片的声音。

    刘若筠心里一跳,连忙出去拿了扫帚簸箕,若无其事的进去打扫,一边用余光打量,龙床是她下午还检查铺垫过的,如今上头却坐了一个人,垂着头头发披散……虽然身形有些瘦削,却的的确确是个男子……她心里一跳,看到那男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双眸犹如寒霜,隐含威严,相貌却和她想象中的美人娈宠不同,只能算得上是个斯文清俊的长相,看上去还瘦得很,她慌忙的别过眼神连忙去帮忙收拾地上的碎片,碎瓷片撒得满地都是,细细碎碎,显然是帝王盛怒之下把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拂落在地上。

    可是这人面对这样的雷霆震怒,却丝毫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那么坦然……

    刘若筠心里一边猜测着,才收拾了一会儿,外头英顺进来,进来看到床上那人便哀叹了一声:“我的哥哥诶……您就不能让我们过些安生日子么……”

    床上那人有些茫然看向他,满脸无辜:“我只是想问问回宫后的事……”谁知道才起了个头,楚昭莫名其妙就发了火,这是误会自己要开口说走?

    那紫衣内侍脸上十分无奈,出去喊了几个人进来快手快脚地收拾了一番地板上的碎瓷片,然后就将他们都赶出去了。

    刘若筠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道陛下盛怒出去最后住在哪里了,她却只有按原来的要求侍立在外间值夜,她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等苦,早坐在一旁摇摇欲坠。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看到皇上从外头进来,却看也不看她们这些正在打瞌睡的侍女一眼,直接往内室去了。

    双林吃了药睡得十分沉,云缎锦被严严实实裹着他,气息匀绵平稳,脸侧埋在枕头里,眉目宁静,纤长分明的睫羽一动不动,眼睑有着淡色阴影,唇瓣几无血色。楚昭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脖子,发现他已经不热了,松了口气,看着这可恶的人睡得人事不知,又觉得辗转反侧一夜担心他身体天才亮就赶过来看他的自己贱得很,不由沉着脸一个人生气。身后的英顺悄悄问:“陛下,要用早膳么?”

    楚昭看了下天色,如今在外不用上朝,昨天又已吩咐过了今日先不上路,他摇了摇头,索性脱了外袍道:“朕再睡一会儿。”直接掀被上床,英顺看着楚昭轻而迅捷地睡到了双林身侧,伸手揽住了双林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无语地悄悄退了出去。

    双林一醒过来,便感觉到了自己被紧紧抱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楚昭闭着眼睛睡觉的面容,有些无语,他动了动,发现连双腿都被楚昭霸道地夹着,他不过蹭了蹭,便已感觉楚昭那年轻的身体的变化,连忙停止了挣扎,但是这被紧紧压在楚昭怀里的姿势让他十分难受,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丝绸中衣,楚昭的呼吸吹到双林脸上,让他几乎感觉到憋闷。

    他尝试着想掰开楚昭的手,却发现箍得更紧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却发现在楚昭热烘烘的胸膛内,他热得很,身上开始出汗,正难受间,楚昭睁开了眼睛,正和他四目相对,迷蒙了一会儿才渐渐转为清明,却丝毫没有放松对他的钳制,双林看他醒了推他的手。

    楚昭低低道:“别动,让朕抱一会儿。”

    双林低着头闷声道:“热得很……我想沐浴。”

    楚昭置若未闻,只是抱着他,他登基几年,杀伐决断,威行日重,然而在双林面前,他仍是露出了一丝委屈不安来。

    双林低了头一会儿说道:“我在雅州那边在酒坊做过一段时间,答应了一同被征为民伕的掌柜要照顾他家眷,那夜被敌人奇袭失散了……也不知道他活下来了没有,之前叫天枢去给些银钱打听下消息,天枢回来说那边因为失陷,民伕四散,已是查不到人了,也不知是流落在外还是已不在了,我想多照应下他的家眷。”

    楚昭看他张嘴就怕他又说出什么刺他心窝的话,没想到说的只是这个,松了口气道:“你写了地址朕安排人去叫当地官府照应好便是了,若是找到人,让他们即刻报上来。”

    双林却又道:“他们家酿的酒很好喝,有种葱白酒,用葱白酿制,却清澈得很,和陛下从前赐的秋露白有点像。”

    楚昭的手紧了紧,有点不能适应这话题的家常走向,满肚子打叠的威逼利诱示弱都堵在肚子里,只能有些无措地顺着话题道:“宫里还有很多好酒。”

    双林忽然微微笑了下:“那陛下是要我当御酒房总管吗?我在外这么久,回宫别人问起来恐怕会招人非议。”他总算没再说之前那些谦虚迂回的话以免楚昭再次误会,楚昭道:“自然是御前总管,谁敢非议……就说你领了我的命令出外当差就好了。”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心里一阵狂喜,伸了手紧紧拥抱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又低了头,将他薄唇含入,反复吮吸着,双林微微张了嘴迎合他,虽然是深秋,天气还是热得很,两个人挤在被窝里,不多时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尤其是双林才发热过,身上虚汗淋漓。

    楚昭终于还是记得他的身子不适,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撑起来,一边解衣服一边高声道:“备水,朕要沐浴。”

    一时隔间里宽大的木桶和热水都已备好,楚昭也不要人伺候,自己一行走一行脱,脱光后试了试水温,转过来直接开始剥双林的衣物,然后将他抱入了桶内,扯了毛巾就开始替他擦拭。

    双林想自己洗,楚昭哪里理他,将他满头满脸的擦洗了一番,又搓得他浑身红通通,然后才将他从木盆里拎了出来,水淋淋地抱着回屋,扯了张大布巾将他包得严严实实的,按在床上擦着。

    之后几日楚昭一直自称身体不适,在屋内养病,一刻不离地守着双林,直到他终于不再发烧,胃口也开了,才订了游船,决定去游湖。

    第142章 金锁

    锦云州有个湖叫镜湖,湖面颇为广阔,正是深秋之时,岸边如火枫叶倒影在如镜湖水中,远处又有成片的芦花泛白,水鸟掠飞,如诗如画。游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画舫上却也是侍从随扈如云,按楚昭的意思,原本是只想带着双林出来散散心的,但毕竟是班师回朝途中,跟着他的将士一路也辛苦了,而他到了锦云州这几日,日日都在歇息,这边的官员都没见过也不合适,因此这次游湖,锦云州地方官员和这次出征的几位大将也一同伴驾游湖。

    按说班师回朝,应该意气风发,不过这位陛下虽然青年登基,却一贯是稳重非常,端方雍容的,因此这画舫上虽然请了歌姬和乐师轻歌曼舞,备下了美酒甘馔,却也并没有失了分寸,人人都正襟危坐,仿佛参加宫宴一般,俨然个个都是朝中栋梁,好在楚昭心也不在宴席上,不过略略举杯,慰劳了几句,便就转到了画舫楼上早已备好的房间内。

    双林跟着楚昭上了船,就被赶进了陛下要歇息的净室里,并不叫他在前头伺候,果然才一会儿楚昭便又上了来,看到他正凭栏而望,桌子上备下的几样精美菜馔看起来几乎没动过,笑道:“风景如何?听这边知府吹得天花乱坠的,朕看着也还行。”

    双林转头含笑道:“还行吧,格局还是小了点,陛下若是将来有机会去白洋淀看看,那湖水才是浩浩荡荡的壮观,芦花雪白,芦苇丛里随便找找都能找到水鸭子下的一窝一窝的蛋,还有小鸭子可爱得很,那边不知道多少小民就靠着那湖过日子,都能过得不错。”

    他腿脚不便,楚昭自然不会让他跟着自己伺候当差,今日并没有穿内侍的衣服,只穿了一身青葛外袍,里面套着月白丝衣,腰身瘦削,楚昭看他养了两日脸色又好了些,虽然仍是清瘦得厉害,但已没原来那脱形憔悴的样子。心里也舒坦了些。这几日双林和他说话,态度平静温存而自然,两人气氛甚好,虽然听他说外头的风景,他又有些疑心他是不是想留在外头,但又不想坏了气氛,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你吃过了?”

    双林过来坐了下来道:“吃了一碗芥菜饺子垫了肚子,怕陛下前边吃不好,所以等着您。”

    楚昭心里熨帖,坐了下来,英顺已叫人另外添了几样菜上来,便又悄悄退下了,双林拿了筷子替楚昭夹了几筷子菜,楚昭含笑道:“朕问过这里出产什么酒,听说有一种茶酒还行,已让他们拣了好的带走。”

    双林一边拿了桌上的栗子在替楚昭剥着,一边道:“茶就是茶,酒就是酒,茶酿的酒,混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儿。”

    楚昭却又暗疑双林是否话中有话,但看他眉目自然,剥了板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推过来给他,抬头看到楚昭盯着他看,笑道:“还不吃,看着我做什么?这板栗我适才尝过一个,又粉又糯,甜得很。”

    楚昭拈了个板栗吃,果然觉得味道不错,一连吃了几个,才低了头去尝那芥菜饺子,尝出来是用鲜菇炖的汤熬的,知道是就着双林的口味做的素饺子,这些日子他一直憋着,终于有些忍不住蹙眉道:“你身子不好,总是吃素,怕要伤了元气。”

    双林笑道:“并不是十分严格在吃素的,在外头有时候哪里顾得那样多,有次被洪水困在云南那边一座山村里,吃了很多的野菜,那边还有一种叫妖芋的东西,有毒的,要加碱水煮熟才可以吃,做成的豆腐,什么味道都没有,那时候真是吃得都要吐了,乡民们抓了些柏树上的金龟子来吃,当地叫那个叫豆壳虫,锅里干爆了加些盐,也不用油,吃着还挺香,还有股柏树香味,我也吃了不少的,还有蛇肉炖的汤……前儿被强征去做民伕,连死马的肉汤我也喝了不少。”

    楚昭听得直皱眉,却硬生生将那句“这样子还不回宫”给吞了下去,只是顾左右言他道:“有毒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别乱碰,谁知道会吃出什么问题来。”

    双林只是含笑,一心一意低了头替他剥栗子,楚昭吃了一会儿看到外头英顺来报:“外头有乡民知道御驾在此,都纷纷驾了船运了莲花莲蓬菱角等土产来要献给陛下,知府那边来请旨,看陛下是不是见见百姓们。”

    楚昭放了筷子,看向窗外,果然见到外头小船云集,不少乡民们头上顶着簸箕,上头满满的不是莲花莲蓬等吉祥之物,便是活蹦乱跳的鲤鱼大虾,满脸热切虔诚透露着一片忠君颂德之心,外间站着的天枢也已进来报道:“陛下,外头不知是什么人,为安全计,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双林笑道:“能是什么人,这必然是当地官员安排的一出颂圣大戏,下边那些乡民们,定然早就筛了又筛,做出一番百姓们欢呼鼓舞,拥戴明君,踊跃劳军的样子,不过是来哄陛下龙心大悦罢了。”

    楚昭忍不住噗嗤笑了下道:“你倒知道这官场道理。”

    双林道:“这做官自然是有学问的,今日圣驾游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方官怕御驾有失,定然是暗中清了场的,只怕连水里都给筛过了,普通平民百姓自然进都进不来的,这下头的百姓,定然大多是当地乡绅或是低级官吏以及家眷家仆们,下边人用了心,陛下也合该给点面子,省得他们白白安排了。”

    楚昭被他逗得发笑,含笑站起来道:“也罢,朕出去应应景吧,至少让跟着朕出征的将士们得点百姓拥戴,以后更奋力报国些。”

    双林点头叹道:“果然是盛世明君……帝王心术,难得糊涂啊。”

    楚昭忍俊不禁,伸手过去掐了下他的腮帮子,才走了出去,天枢早已调集了护卫急急忙忙围了上去,双林在舱房里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外头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果然这古今颂圣,都是一个套路,忍不住自己笑起来,却忽然听到舱房门口敲了敲门,他站了起来出去开门,却看到裴柏年站在门口,一脸紧张。

    他吃了一惊笑道:“原来你也随陛下出征了?”

    裴柏年拉了他的手,满脸严肃将他一直拉出门外,迅速地往画舫边上一处小楼梯往下走,一边低声道:“没时间了,我知道你被陛下逮了回来,等回了京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今日这大好时机,我已安排了小船,你赶紧上船和我安排下的人离开,船上给你准备好了路上吃用的东西……”

    双林被他一路拉着不明所以,跌跌撞撞一直拉到了画舫最底层,果然看到旁边泊着一只小船,船上有个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并不起眼,他又惊讶又感动:“今天这一出,是你安排的?”

    裴柏年匆匆道:“嗯,我给知府含蓄地说了些颂圣的关节,他以为此为进身之道,便安排了这出,我才好想法子教你脱身,你快走吧,迟了就走不掉了。你放心,陛下猜不到是我的……”一边就将他往小船上推,他从军多年,身形高大,力气也足,双林腿脚还没好利索,居然抵挡不住差点就被他直接推上了船,忙拉住了画舫边的栏杆上稳住身形,笑道:“你真是误会了……陛下待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话未落,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闪电般从裴柏年耳边擦过,箭破空而来,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应该十分强劲,嗖的一下深深插入了船舷上!

    裴柏年眼疾手快,忙拉了双林往身后一躲,两人抬头望箭袭来的地方看去,双双都变了色!

    只见楚昭高高站在画舫顶层凭栏处,身姿挺拔,大袖被风灌满,左手里持着一张弓,右手上仍扣了一根箭,面沉似水,冷肃漠然,冷冷看着他们两人,而他身后的英顺面白如纸。不过刹那,天枢已带了数人拿着武器围了下来,将裴柏年和双林围在了中间,裴柏年想不到楚昭居然回转得如此之快,脸色也变白了,双林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推到一旁,低声和天枢道:“求您转告陛下,切莫为难裴将军,是个误会。”

    天枢脸上表情十分无奈,只叹道:“公公请恕在下无礼了。”一边摆手让人上来,几下将双林和裴柏年以及那小船上的渔夫都捆上了,却将双林先让人带回了舱房上。

    双林心里十分担心裴柏年,却被捆了手脚蒙了双眼关进了一间小房内,也不见楚昭进来,门口只是紧锁着,没人敢进来,只感觉到了船只一直行驶,到了岸,他被押进了轿子,一直送回了住着的地方,放在床上盖了被子,屋子里鸦雀不闻,他心下暗暗着急,虽然心里清楚裴柏年家世背景雄厚,楚昭不会轻易处置他,但却也害怕楚昭会一时冲动,然而这个时候只能等楚昭回来才能解释清楚,只能静静等着。他曾经失明过,这样长久的黑暗,他已经许久没有体味,黑暗似乎延长了等待的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失明的时光,整个人恍惚而不安。

    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林才听到有人进了来,他有些费力的转过了身子,闻到了楚昭身上熟悉的香味贴近了他,伸手替他解绳子,一种类似于从前失明之时养成的依赖和亲近在心里升了起来,他心里一松,低声道:“陛下,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我可以解释,您千万莫要为难了裴将军。”

    楚昭的手缓了一缓,却没有说话,似乎只是在专心解绳子,过了一会儿绳子松开,双林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伸手想要将眼上蒙的黑布给揭开,手腕却被楚昭握住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金属套在了他的手腕上,黑暗中只听到清脆的咔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锁上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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