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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权宦 作者:陈灯

    第9节

    雷云接过皮袋,摘下盖子一闻果然是酒,眼睛发亮,大喜道:“多谢兄台!”连忙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进去,然后喜气溢颊道:“好酒!”

    楚昭看这男子,高大魁梧,说话豪迈,心下喜之,笑道:“为追一匹马居然要三日之久?雷兄好耐性。”

    雷云拍了拍马头笑道:“楚兄有所不知,这马并非凡马,你看看这耳朵和狼一样,再看这眼睛,脚力更是好得很!跑起来就和草上飞一样!我一年前就已留意了这头小马驹,只是一直遇不上马群,可算长大了,这次可是追踪了它们许久啊!

    肖冈道:“你这可真是爱马成痴了。”

    雷云摇了摇头,脸上却有些黯然道:“也是顺便,本来这次进草原是想捉一只海东青的,可惜没遇上,反却遇上了这马,也是见猎心喜,其实这马真在我手里,倒是明珠暗投了。”

    楚昭一怔道:“兄台要海东青来做什么?”

    雷云显然有些难言之隐,摇了摇头只是叹道:“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啊,都是命罢了。”

    楚昭已笑道:“兄台想是有难处,不过海东青这东西,我手里倒是恰好有一只,兄台若是不嫌弃,我让人去取来给你。”说来也巧,这次朵颜三卫献上来的礼品中,正有一只玉爪海东青,楚昭本想着送回京里给元狩帝的,如今看此人似有难处,又喜雷云人才,索性便慨然许之。他转头吩咐了个侍卫道:“你快马回去,将那海东青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有人说楚昭ooc的原因,其实楚昭在京里深宫之内,身上一直有着沉重的使命和责任,元狩帝和王皇后固然是爱他,却也是另外一种以爱为名的禁锢和控制,所以他肯定更谨慎压抑、内敛深沉一些,可他如今就藩以后,没人管着他,天性必然会有一定程度的释放,还有其实他一开始一直是个暖男啊,虽然内敛深沉但是是很温柔长情的,只是那温柔长情没有在双林面前显示而已,他在藩地肯定会有成长和变化的。

    第70章 海东青

    雷云看那侍卫头也不回纵马飞奔而去,脸上现出了十分踌躇为难的神色,显然十分想要,却又顾虑非常,他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楚兄看来不是普通人,这海东青珍贵,贸然受之大礼,本不该,实是在下寻这海东青,却是要用来救命的,既如此,还请楚兄收下这匹马,虽然比不上海东青之珍贵,却也算得上难得的良马了。”

    楚昭听他说到救命,笑道:“若是能救人一命,自然是应该的,我不好打猎,那海东青也是别人送的,于我并无大用,你我相逢有缘,许这天命正是教你遇见我才拿了海东青救人,这马雷兄得来不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留着便是了。”

    那雷云上下打量了楚昭一番,忽然翻身下马下跪道:“兄台今日大恩,来日雷某有机会必然报之,只是如今高堂尚在,身不得自由,否则必愿为兄台牵马执镫,为君效劳。”

    楚昭连忙下马扶了他起来道:“真不必如此,我看兄台也是豪爽之人,如何如此拘泥。”雷云起了身拉了那红马过来道:“这马还是请兄台手下,实话说我其实手头困难,这马真要养好不易,白白糟蹋了好马,我看楚兄非富即贵,虽然看着斯文,却难得性情慷慨,定不会让这马明珠暗投了。”

    养好马的确所费不赀,楚昭看他如此说,又看他坦然承认自己穷困,心下不由更高看了些,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转头命人接了那马,雷云又给他说了一些养马的事项,楚昭位贵如此,自然不会亲自养马,一句话交代下去自然会有人替他办妥帖,却听得十分耐心,时不时还会询问几句,仿佛极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回去拿海东青的侍卫赶到,果然将那海东青连笼一同带了来,雷云一看当中一只神俊非凡的海东青,纯白色羽毛,玉色爪子,乃是海东青中的极品了,心中一喜复又一疑,看楚昭的眼色也微微变了,毕竟能拿到这样极品海东青的,只怕不是一般富贵之人了,他又再三谢了楚昭,问今后如何找他,楚昭指了指肖冈,笑道:“你只管到同兴镖局找崔总镖头便好,若是出镖去了有急事,就留言好了。”

    雷云喜不自胜,听到是镖局的,只怕这少年是镖局的少东家,倒也打消了些疑虑,毕竟镖局中人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又结交广阔,真有路子拿到海东青也不奇怪,更何况他的确是着急用这东西,便拿了那笼子翻身上了自己原来的马,两边抱拳辞别而去。楚昭看着天色也晚,便带了他们回帐篷,肖冈一边走一边有些可惜:“是个好男儿,也不知道拿海东青去做甚么,这海东青一直都是进上的,普通人哪有福消受,殿下也是真舍得,我昨儿也是听说这次贡给王爷的贡品十分珍贵,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只极品。”

    楚昭道:“孤猜他是有什么亲人犯了重罪被逮,听闻边城一代,凡触犯刑律而被放逐或有死罪的罪犯,谁能捕捉到海东青呈献上来,即可赎罪。这海东青也不是市面上能轻易买到的,这汉子又颇为穷困,怕是窘急无法了,才打算自己捕捉,只是这雕既说是万鹰之神,有时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肖冈吃惊道:“原来如此,难怪殿下不问,原来是猜到了,也不知是那汉子的什么人了,如此费心——其实他若是说了,殿下如今藩领大宁,要开释一个罪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倒省了一只海东青了,这么神俊美的鸟儿,若是进上,陛下定然欢喜。”

    楚昭正色道:“罪犯自有刑律治罪,若无冤情,孤也不能以强权插手,干预刑律判决,既有明令上交海东青可脱罪,那孤宁愿将海东青给他换取脱罪,也不能法外施恩,破坏刑律,干涉有司断案。”

    肖冈一怔,倒有些钦佩楚昭起来道:“殿下说的是……想那军中治军也是如此,若是触犯军令,若是轻轻放过了,来日再治军就难了。”

    楚昭转头看了肖冈一眼,微微一笑,却不说话,肖冈心里一滞,暗想不会被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心下揣测不已,看楚昭若无其事纵马走着,又转头去对双林说话:“回去让因喜好好将这马安置好,精心养好了。”

    双林应了,看楚昭面上阴郁尽去,与在京里已是大不相同,心下暗自想着果然知子莫若母,王皇后这一招就藩,果然对楚昭大有好处,在京里做那风头上的太子,头上三座大山压着,底下百姓群臣盯着,哪有一日开怀过?也难怪失去一个雪石就让他痛哭,如今是一地之领主,上头无人管束,自由自在,接触的人也多起来,眼见着眼界不会再那样小了,果然……还是该出来的啊。

    楚昭并不知道双林看他如同看待一个孩子成长一般,只是兴致勃勃和肖冈说话:“兀良哈族还贡了草原女奴二十个,个个都貌美如花,孤叫人赏你一个?”

    肖冈大惊失色:“别别别了,这异族风情我可消受不来,还是请殿下享用吧。”

    楚昭哈哈大笑起来,居然是母丧就藩以后,难得的一次开怀。

    回了帐篷没多久晚上又是宴席,第二日果然启程返回大宁府,一路顺利,经过数日又回到了大宁府。此行军备巡查效果十分好,只是回到王府,又积压了诸多政事,楚昭本是个勤勉之人,少不得又亲自批阅,奋发起来。

    双林乐得楚昭终于又无瑕注意他在不在王府内,将出外巡察带回来的东西一一交接后,便又要去忙他的店铺。因喜看了那红马倒是也赞叹了一番,又道:“这次殿下指了你去伺候,英顺可算吃了个钉子,他心气一向高不服输的,这些日子也正忙着练习马术呢。”

    双林忙道:“这马术还需得名师指点,总管何不请个师傅好好教他。”最好以后都能让楚昭用顺手了,都想不起他才好。

    因喜看他直摇头:“你待殿下还需再用心些才是,你看看人家英顺多上进。”双林笑道:“我这不是在外头给殿下挣家业么。”

    因喜懒得和他说,双林来了藩地后一直躲着不到楚昭面前当差,楚昭心大看不出,他作为总管心里是明镜也似的,在现代人眼里,打一份工,上司不过是职务高一些,实际心里还是平等的人,这在古代,双林这态度来为奴,居然没有把主子当成天神一样敬奉,没有把自己一切身心都奉献给主子,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忠不敬了。不过如今要使唤他,也不和他计较这态度,因喜只和他说道:“你在外头店铺,这些天多留意些,万寿节要到了,咱们殿下必是要选好的礼品贡上的,一般的东西拿不出手,多用些心思。还有,再挑些有意思的,殿下要顺便送公主的。”

    双林有些心疼,劝说道:“稀罕的东西那都是要用钱的,依小的说,殿下如今才就藩,用钱的地方还多呢,差不多不过不失就好了……”他想起海东青以及前世那康熙八皇子贡了两只死鹰结果龙颜大怒父子离心的典故,又说道:“特别是活物最好别送,千里迢迢送到了,万一路上出个什么岔子或是别人使了手段弄死了,不吉利不说,倒坏了父子情分。”

    因喜一怔,想了下道:“这倒是,如今京里传来消息,那边正吹着风要陛下立后呢……洛贵妃可也是着急了,先皇后还没周年呢,这会子万寿节的贡品还是莫要太出挑的好。”他深思了一会儿,又指着双林道:“那也得好好寻摸着,若是有好的留着也成,今年不贡明年也是要贡的,今年用不上明年呢,再则说了,殿下的寿辰也快到了呢。”

    双林心如刀割,从前在宫里,东宫开支自有宫里和东宫管着。如今开府就藩,因喜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又把这王府内院钱财这一块尽交到他手里,他每日理账之时,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王府其他开支不说,王府上下严格来说只有楚昭和世子两个主子,朝廷给的禄米,当然也就只有这两位主子的禄米。但服务王府的太监、宫女、粗使婢女、内使、校尉、乐户等,算起来直接为王府服务的人员就有数百人,吃的穿的例银打赏开支本就非常大,这如今还有很多未完善到位的,特别是如今楚昭没有侍妾在,将来却是难免要纳妃的。再说到长史司、良医所、典仪所、群牧所、护卫司和仪卫司等这些王府办事衙门,全是王府直属,所有当差官吏侍卫等,都要靠王府藩地收入开支,朝廷是不支付这些当差的人的俸禄的,而如今王府藩地收入,还有很大一块要养兵!按楚昭的脾气,断不肯在军费开支军饷上糊弄削减的,虽说元狩帝封藩的时候,还额外给了楚昭许多盐引收入,但是这些明面上的收入,全都是长史司那边掌着的,他只有明面上一小块的王府开支,不得不自筹经费,还得兼顾着这暗地里同兴镖局的经营,另外又有一批暗地里养着的人手。

    他好想将这烂摊子都推回去给因喜总管,他和从前一样,只需要管好那同兴镖局一亩三分地就好了。他对因喜诉苦道:“总管,您多少给小的弄些会算账的人使唤使唤啊。”

    因喜道:“你找杂家要人,杂家还想找你要人呢,如今这哪里都缺人,这次殿下回来倒是带回来一些女奴,但都不经用,辛苦些吧。”

    双林乌云罩顶地出了去,心里想着如何借着这藩地便利,要好好大赚一笔才行。不过面上虽然推诿,该办的事还得办,双林回去到底还是物色了好几样珍品,让人送了回王府内库里放着,准备万寿节贡品。

    而藩地各州府这些日子也已陆续交了贡品上来,双林便也查看了一番……就这样巧,他看到了那只眼熟的白羽玉爪的海东青——正是楚昭送出去的那只。

    第71章 孽障

    双林看到海东青,心下寻思了下,若是真如楚昭所说,这海东青是雷云为了替人赎罪才找来的,那想来是已交到了某个藩地下属的州县?然后州县进贡上来的?他心一动问道:“这海东青是哪里贡上来的?”

    负责看管贡品的内侍忙找了册子来翻了翻道:“禀傅公公,这是布政使雷恺雷大人府里贡上来的,一起贡上来的还有金枝玉叶万年桃盆景一件、和田玉寿礼树一株、紫金如意双柄……”

    双林蹙了眉头,怎么会是雷恺?偏偏也姓雷,那内侍还笑着解释道:“雷大人这可是一片忠心耿耿了,还是他家嫡长子亲自押送来的。”

    双林问:“他嫡长子什么名字?可有官职在身?”

    内侍道:“应是荫了个副守备的武职吧,记得是叫雷缙的。”

    双林想了一会儿不得其意,放了货便出了王府,自找到同兴镖局处,肖冈正在那里看着新招来的镖师练武,听说他来忙迎了出来问道:“正想找人叫你出来,我过两天就想回京一次,你可有什么要带回去的吗?”

    双林摇头道:“也没什么,只是你记得打听下京里的形势便好了。”

    肖冈道:“这还用你说么?”双林道:“有一事正要问你,那日殿下赠海东青的那男子,后来有来找过你吗?”

    肖冈摇头道:“不曾。”他看双林的神色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双林皱眉将那海东青又在贡品里出现说了一遍,肖冈大奇道:“都是姓雷的,莫非是一家人?但是他当日明明说是要救人,如果只是为了家里升官发财而上缴贡品,那看上去不至于如此窘急。”

    双林道:“正是,此事如今殿下还未知,若是知道了只怕也会过问此事,我只想着其中恐怕生变,不如出来请你打听打听。”

    肖冈道:“这容易,你等等,我这就派人去打听下。”

    双林不想空等,便让肖冈得了消息便去他外宅传话,便去了自己在外头置的宅子里,就藩以后,因为他想着恐怕要在藩地呆很长时间,索性就在外头置了一间小小外宅,也方便外头应酬,宅子离王府不算远,闹中取静在一条小小的斜街深处,三进的宅子只略略粉刷修葺了下,最里是小小楼房,只供自己起居,买了一房家人看门做些杂事。

    他在那里略略理了些杂事,肖冈那边就赶了过来,脸上带了些怒色道:“果然其中有缘故,我找人去打听了下那雷恺家,听说雷恺妻妾成群,家里除了嫡长子,庶子无数,那雷云……正是雷恺后院一名夷人侍妾生的,地位极低的,听说雷家嫌其母出身低贱,他连族谱都没上的,府里只是含糊地养着,比有些头脸的下人还不如,打听的人没探听到内幕,只听说有位侍妾生的庶子因伤了大公子,被家法惩治了,如今禁足在家。”

    双林听了这一宅门八卦,想起那天楚昭赏雷恺那异族女奴,他欣然收下……想来这位大人的后院可真是热闹得很啊,他皱了下眉头道:“这其中应当还有内情,不如……投帖去看看他?”

    肖冈怔了下道:“怎么看?他禁足在家里,听说被打伤了看着呢,不如让王爷殿下过问下倒好。”

    双林想了下道:“这人定有苦衷,只是雷恺在大宁镇守多年,如今殿下初来乍到,他又任着王府右相,若是为了此事,离心了倒不好,再说王爷如今身份尴尬,这事不要出面的好。”

    肖冈有些暴躁道:“所以我就说这些弯弯绕的搞不清楚……那到底怎么办?”又问他:“你有办法将那海东青拿来再给他不?”

    双林道:“海东青已入了库,要不惊动殿下拿出来那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我能拿出来,那雷云既然母亲仍在雷恺后院,总是个牵制,再送给他,又有什么用。我自有办法便是了。”

    肖冈知道他一贯办法多,喜道:“什么办法?”

    双林换了衣服,写了个帖子道:“你找个小厮送去雷府,晚点我自己就好了。”

    肖冈接了帖子去看,道:“就用王府副总管的职务去?雷恺会见你吗?”

    双林笑了下道:“雷恺这人虽然是个武将,却是个官场老油子,官场那一套精通得很呢,我是王爷身边贴身内侍,他多半会以为我是要去打打抽风,总要出面应酬一二的,再说我身上多少有个四品品级在,他见我也不辱没了他。”

    肖冈听着也笑:“那我扮成你侍从吧?”

    双林只摇头:“不必,你这身份将来还难免要露面的,不必跟着了,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约莫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双林才换了便服去了布政使府,果然才进门通报雷恺就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傅公公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可是王爷那边有交代?”一边亲自将他引进花厅,命人奉茶,一派殷勤,十分周到,以他这种封疆大吏的身份,着实有些折节了。

    双林只是客气拱手回礼道:“不敢当,实是今儿在下替王爷清点贡品,却看到一只海东青,十分稀罕,听说是贵府进贡,心里有些疑问,便来问问。”

    雷恺脸色变了变,却是有些疑心双林是狮子开大口,忙道:“那海东青是犬子废了极大周折拿到的,公公也知道,这海东青,是十分不易见的,如今是为着咱们大宁府备着京里万寿节的贡品,所以一得了此物,连忙便往上贡了,是万万不敢留此珍品的。”

    双林笑道:“雷大人一片忠心,王爷平日里也是称赞不已的,只是那海东青,大人也知道,王爷前儿去朵颜三卫那儿巡查,兀良哈族贡了不少贡品,当中正有一只海东青,白羽玉爪。”

    雷恺一怔,兀良哈族贡了贡品他是知道的,其中不少王爷还都赏赐给了他们,但是这贡品礼单,自然还只有楚昭得见了,他却不知其中还有海东青,其实自家贡的海东青,他也没见过,都是嫡长子打理的,他一贯办事稳妥……他心里微微打鼓,听双林继续道:“那日王爷带着小的还有几个侍卫一同骑马散心,王爷却是在草原上遇见一名男子套野马,骁勇无匹,王爷十分欣赏,与其交谈甚欢,后来听说那名雷姓男子急需一海东青来救人,雷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们王爷在京里,宽厚仁慈,慷慨大方的名声那是一直有的,听说他要救命,便将才得的那海东青,赠了那男子……如今,在下却在这雷府贡品里,见到了这只海东青,着实有些不明,这拿去救命的海东青,如何又变成了雷府的贡品了,其实海东青事小,就是殿下原本是想着这海东青能救人一命才赠与了一面之交之人,若是猛然看到这只海东青,动问起来,只怕有些失望……”

    雷恺听到这里,汗水已落了下来,连忙站起来道:“还请傅公公指教!这海东青……原是,我家中一侍妾原是辽东一野人酋长王忽颜哥那边的女奴出身,其胞弟仍在那边为奴,前些日子听说触怒了主人,要被问罪斩首,那家人不懂规矩,跑来找我那侍妾求情。傅公公是知道的,那里到底不是我大明属地,虽是小国,岂有为一侍妾,坏了别国的规矩?因此我便没应,只是我那侍妾与我育有一孽子,一心想着为母分忧,听说那边有以海东青赎人的规矩,便去弄了一只海东青来。正好长子正操办贡品一事,见那海东青着实珍稀,送到蛮荒胡夷之地太过可惜了,也是想着为王爷效劳,因此才将这神物贡上……”

    双林笑了下道:“原来如此,想必贵公子并未将这海东青的来路与你禀报了,也难怪如今出了这等岔子。”心里却暗自揣测,什么坏了别国的规矩,辽东这一代这些小酋长小部落,都是要仰着大乾的鼻息,否则雷恺后院也不会有这些胡夷女奴存身,想来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为了这么个低贱女奴的家人浪费精力罢了。这么想来,那雷云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却因为自己母亲的出身而不得不屈就于后院,着实有些憋屈,难怪他说自己处境尴尬了。

    雷恺道:“正是,如今知道底里,只怕殿下会以为是犬子花言巧语,骗了殿下的海东青来,此事还请公公从中转圜描补一二……这海东青已送入王府,如今却不知还能取回与否……”

    双林将手里茶杯放下道:“海东青已入了库,如今即便是小的也拿不回来了,只是这事其实也不难办,在下却有个两全其美之计。”

    雷恺忙道:“公公请讲。”

    双林道:“令公子取那海东青,不就为了赎人么?想来辽东那酋长,慕我大乾国威,但凡你派人拿了重礼去赎人,定是无有不应的,依我看,大人不如赶紧备礼去,将你那侍妾的胞弟赎来,那海东青也就用不着了。那日殿下甚是欣赏令公子的身手,这也是大人教子有方,面上有光之事,令公子为母分忧,取那海东青,一片孝心拳拳,如今无论是陛下还是我们王爷,都对这孝悌之事十分推崇。你上个折子给王爷,将此事说明,只说犬子不知你已将人赎回,去草原捕鹰,偶遇殿下,得了赏鹰,回来后你不敢据此珍品为己有,连忙将海东青贡给天家所有,这般一来,令公子有孝有勇,雷大人既忠且慈,我们殿下仁义宽慈,这贡品送上京城去,陛下看到这海东青背后还有这般忠孝仁义的传奇之事,定然龙心大悦,说不定雷大人父子还要名扬天下——岂不是十全十美得很?”

    雷恺一听,满脸笑容,连忙站起来深深给双林鞠躬道:“从前就听说王爷身边的傅公公虽然年纪轻,却是一等一的能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这样一件事给公公一指点,居然如此花团锦簇,十全十美,便依公公所说,我即刻去办了此事。”

    双林微微一笑,起身道:“小的还有差使在身,只是今日念着这事,所以才来问问,既然雷大人已有数,那小的先回王府了。”

    雷恺起身将双林送出府上,又从袖中掏出一封银子递给他道:“劳烦公公特特跑一趟,这天热,还请公公拿去喝杯茶解暑。”

    双林一笑,也不推拒,袖了银子自上了马车回王府。

    雷恺这边送走双林回到府邸,其嫡长子雷缙已经走了出来,有些忿忿道:“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如何被他几句话说得如此惶恐卑微?不过是一个小太监罢了。犯得着就真的为了个低贱的奴仆,真的去与那蛮夷之人交涉吗?岂不是白白堕了父亲的威风!”

    雷恺轻声斥道:“你懂什么!这位傅公公,出外军备巡查之时,王爷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形影不离,乃是身边贴身伺候之人,听闻乃是先皇后赐下的。这些日子我冷眼看着,虽然王爷器重,他却十分谨慎,一句话不多说,一步不踏错的,他好端端跑来和我说这些做甚么!只怕这就是那位王爷的意思!”

    雷缙有些不解道:“王爷为何不亲自问你?”

    雷恺怒道:“还不是你办的好事!这海东青想必就是王爷赏给那孽障的,你也不问清楚来路,就拿了上贡,我早就和你说过,这贡品一事,不必认真,不过不失便好,你偏要逞能送这么出挑的东西,如今送出祸来!那王爷恐怕是被拂了面子,心里不悦,却不想面上和我过不去,才叫身边内侍来传话,这事如今就得按他说的来办了,才能让王爷息怒!”

    雷缙有些不解:“不过是个废太子罢了……不是听说一贯宽厚仁慈么,来了这里这么久,听说也是个没脾气的,再说那贡品是要进上的,那海东青玉爪白羽玉嘴,实是珍品,听说今上极好打猎的,得了这等珍物,兴许您就能再上一层了呢。”

    雷恺叹道:“这话家里说说就罢了,这位肃王爷,在京里虽然有着宽厚仁慈的美名,偏偏却办过一件大事,便是将京里大大小小京官的冰敬炭敬给革了!当时我们地方官哪个不暗自称快,他不是个怕事的,凡事留了余地,那是他尊贵深沉之处,你莫要看他如今不在储位上,这天下之事,未盖棺谁敢论定!更不要说他如今就现管着大宁府,小事上莫要去触怒他,皇家人,哪有简单的——此事不必再说了,你去备礼,连夜让人去将那人赎出来,然后这些日子,开了祠堂,将雷云上了族谱,再叫内院给他拨个单独的院子住着,一应用度,都按府里正经公子的来,既然王爷看重他,你以后也待他好些,将来也是个臂膀。”

    雷缙十分不满道:“他前儿为了那海东青一事,几乎将我手给掰折了!如今父亲反要给他卖好,这人全身都是反骨,父亲也不怕他将来反口咬我们一口!”

    雷恺怒道:“你那点眼界放宽点!他再怎么样也是姓雷的!难道他不要父兄宗族了!难道我雷家倒了他就能有好日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是个聪明的,就该借着这次机会,好生效忠殿下,建功立业,他有用了,他母亲才能过得好,他自己也有前程,这次将那奴才赎回来,也放到庄子上捏着便是了,想拿捏人还不容易吗?人家好好的怎么就在外头能遇上王爷?这是他的运气,焉知不是我们雷家的运势到了?你却是要用些心,叫他真心服你才是!”

    第72章 震怒

    雷恺动作很快,果然第二日便上了折子给楚昭,楚昭看了折子十分惊讶,找了雷恺来仔细一问,果然十分惊异其中的巧合,又专门召见了雷云。

    雷云虽然刚受过家法,应当也是被雷恺交代和安抚过,对过了口词,在楚昭面前很好的粉饰了过去——果然将一桩狗血宅门兄弟相残的八卦事,变成了一桩王爷慷慨赠鹰,臣子一心为国,儿子忠孝两全的美事,当下楚昭果然命人写了折子,将那海东青命人好生喂养,加急送入京中给元狩帝,可想而知这桩讨喜的传奇也定能得到元狩帝的喜爱,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和,再没有比这更讨喜合适宣传的故事了。

    楚昭将此事安排好后,心情颇为愉快,不免想找当初一同经历过此事的人说上几句,自然先想起双林,谁知道一问因喜,却道双林身子不适,告了假。

    楚昭一怔问道:“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可让良医所诊治了?”

    因喜道:“只说是外感风寒,怕过了主子,所以没进来伺候了,不是什么大病。”

    楚昭笑道:“也罢,忙了这几天,也没见着他,孤去看看他去。”

    因喜有些意外道:“他不在王府里,听说在外边置办了个外宅,殿下何必降尊纡贵去看他,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楚昭自就藩后,自己主意渐渐大起来,不再和从前一味软和,不以为然道:“孤身子健壮得很,哪里就能过了病气了——外宅?他倒是自在起来了,外宅都有了,看来心是越来越野了,对孤也没从前用心了。”说罢直接叫了英顺进来安排车辆,带了因喜便要去双林的外宅看看,还不许人提前去禀报,一边笑着和因喜道:“这人有些古怪,人前一派正儿八经,实则好酒好玩,心里七拐八弯的,咱们悄悄过去,看他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若是欺瞒于孤,非要狠狠罚他不可。”

    因喜有些无语,楚昭在外人面前也是一派尊贵内敛的样子,如何倒和一个小内侍过不去,却也只有让双林自求多福,不要真的是假装生病被主子抓到了。

    双林不知楚昭正在来抓他的路上,他的确是生病了,辽东一带,入了秋早晚温差便有些大,他在外边住着,不免有些贪凉自在,晚上洗了井水,第二日便头重鼻塞,发起热来,只得命人送了信去给因喜告了假,如今正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着,狼狈不堪中,偏偏店铺里事情多如牛毛,即便如此,他也还在一边理账,一边让柯言替他艾灸中。

    楚昭下了车,守门的老苍头却是被侍卫拦住了不许禀报,他直接长驱而入内院,一进内院便精神一振,原来双林有些懒得打理,便在院子里随便扔了些山石,满满移栽了最是好养好活的野菊花,正是夏秋交接时节,野菊花满满如金钱一般铺满了整个院子,阳光下菊香扑鼻,又灿烂如锦,楚昭轻笑了一声:“虽没什么雅意,却难得这份野趣。”

    因喜道:“自然是难入主子眼的。”

    楚昭道:“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很随意不讲究,正和他面上相反——若是给他机会,定然是逃得远远的不肯和人低头的性子。”他一边点评一边走进内室,隔着帘子却停了脚步,听到里头肖岗的大嗓门道:“鹿茸、东珠、貂皮、马匹……辽东无非就是这些东西有厚利,你如今反而不趁便宜多进些这些货让我带回京,居然让我的什么?枸杞、发菜、甘草、蕨菜、榛子、山核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啊,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弄了十车子,也让我同兴镖局走一趟……也就只有贺兰石还成些样子,只是这东西京里也不时兴……”

    楚昭隔着帘子笑了下,伸手止住了因喜要掀帘子的手,侧耳听着,只听到里头双林开口说话了,却瓮声瓮气嗓子沙哑地:“你不知道……”先打了两个喷嚏,又听到他咳嗽了两声,才接了下去:“鹿茸东珠貂皮人参这些,京里都有老字号专门卖的,用这些的人家,也不是一般人家,各高门都有自己长期供货的渠道,哪里等到你去卖?不是说你的货色好,人家就买你的,那些公门侯府里头负责采办的,人家不是看你货色物廉价美的,而是要从中取利的,都是多少年的老门路才能摸得着门槛,我们这半中途的店家,插不进脚的。这些东西进货本就贵,卖不出去,放着又占本钱,若是便宜卖了,这路费人工就是好大一笔,利太薄,不划算。倒是这些土产,枸杞发菜甘草蕨菜,进货便宜许多,卖也好卖,京里人家爱讲究,就是中等人家过年过节也好弄些稀罕物,眼看着就是中秋、过年了,哪家不置办些节礼年货?哪家不抓点榛子核桃给孩子尝尝?咱们如今本金少,你回去尽快让人发卖了,下次回来又立刻能买上一批货带回来了,这次倒是可以进些精贵货,毕竟咱们这边有王爷撑腰……”

    他一口气说了一串,又一声接一声的打了几个喷嚏,吸着鼻子又道:“那贺兰石就更不必说了,我弄了个极大的贺兰石雕的屏风,让殿下贡给陛下的,还准备了数十方贺兰砚台,陛下有随手赏人的习惯,又一贯喜欢我们殿下的,殿下贡上去的,定然是用上的,到时候定是近臣全都赏了贺兰砚,京师文人就好这些风气,看到皇室喜爱,大臣们都用,哪有不跟风的,到那时候咱们再卖,不怕不赚一笔……”

    楚昭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挑了帘子走进去道:“好你个傅双林,连孤和父皇都算计上了……”

    双林正趴在床上光着脊背给柯彦艾灸的,一屋子三个人看到楚昭进来,全都慌不迭地站了起来,只有双林衣物散乱,急急忙忙披着衣服,狼狈万分地拢着衣服,却偏偏衣袍宽大,连裤子也没系紧,鼻子又不争气还在吸溜着得腾出一只手去捂着免得失仪,顾此失彼,比从前那稳妥周到是大大失态了。楚昭看他鼻头眼圈通红,眼睛泪汪汪含着两包水,半边肩膀裸在外头,瘦削白净的背上暗红的是刚刚灸出来的印子,就有些心软又有些好笑,伸手按住他肩头笑道:“别起来,孤听说你受了风寒,好几日没见你,便来看看你——果然是病了?我还疑你是要躲懒偷闲。”

    双林好容易捂了鼻子,又被楚昭按住不能起身,只能抬了头去看楚昭,颇有些可怜样子,楚昭问柯彦道:“病情如何?”

    柯彦有些结巴道:“回殿下,只是外感风寒,不妨事的,喝几剂药,清清静静歇息两天,饮食清淡些便好了。”

    楚昭皱了眉道:“这外宅里头伺候的人不多吧?只怕倒是王府里想吃些什么还便利些,不如回王府去养病,孤不叫你到当差便是了。”

    双林忙道:“有劳殿下动问,只是这几日外头有些差使要忙,王府里见人不容易,还是外边方便些,殿下若是有吩咐,只管派人来吩咐小的便好。”

    楚昭道:“孤能有什么吩咐,你如今自在着呢,想回王府就回王府,想住外头就住外头,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再过几日怕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眼里还有孤么。”

    双林听着话头不好,不敢再说话,只拿眼偷偷去看因喜,因喜也有些不解,适才进来看王爷还兴致勃勃的,听双林安排店铺的时候,还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怎的一说到养病上,略略维逆便就不高兴起来,其实双林如今差使主要在外头,外宅见掌柜伙计都方便,王府的确大为不便。只是他们都是伺候楚昭长大的,也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只有顺着来,等楚昭自己生闷气一会儿,自己又好了的。

    因喜斟酌了下便缓和道:“不如小的安排两个小内侍过来跟着双林这边伺候好了,有个话什么的也方便传。”

    楚昭不说话,脸上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淡淡道:“因喜总管办事总是妥当的……”

    因喜听着这话,也有些摸不准楚昭脾气了,柯彦在一旁更是大气不敢出,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有个不会看眼色的肖冈大大咧咧道:“殿下真是好生仁厚,难怪双林尽心尽力为殿下打算呢。就为了这一批货,他起早贪黑自己亲自验货,十几车货呢!他都是一样一样验过的,又是一桩桩一件件自己做的帐,路上需要注意甚么,交接注意啥,到了京城什么时候卖甚么价钱,几时卖多少,中秋卖甚么价,囤多少货到过年卖,样样都和押车的掌柜给说交代清楚了,饶是这样还是不放心,明明发着热,也还撑着自己写了一晚上的具折,不是我说,几时见人做生意这样呕心沥血呢!这也是为殿下挣钱才这样用心了。”

    肖冈军伍出身,直来直往惯了,这军中论功行赏,因此以他一贯的想法,自然是有了机会,当然要在王爷面前拉扯宣扬自己兄弟的功劳了。

    没想到这一番歪打正着,楚昭脸色大大缓和了下来,伸手果然去探双林的额头道:“发热了?如今还热吗?这挣钱的事,也犯不着这么着急。”

    双林刚吃了他的脸色,也不敢躲,只僵着脸色看他探了头,又推他躺了下去,问柯彦道:“孤从前发热,母后倒说不着急退热,只是清清静静饿几顿,让热发散了,这病反才好得快,若是下些猛药压下去,病根没治好,下一次来得更凶猛。我看他身子柔弱,倒是不要太急于用针灸药石太快,反是清清静静养着,少见人,少思少想,身子骨才能休养好。”

    柯彦哪敢说个不字,只应道:“皇后娘娘果然精通药理,说得很是。”

    楚昭看他附和,脸色更好了些,刚要交代,前头他留着看门的侍卫忽然进来禀道:“布政使府七少爷雷云遣了个小厮来传话给傅公公,就在门口立等。”

    楚昭讶然道:“孤今日才见过他,怎的这样巧来找你了?”笑着转头对傅双林道:“今日孤正是有件奇事要和你说,正是和这雷云有关。”他看傅双林脸上笑容有些僵,心念数转,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你已知道了?”

    傅双林背上已是出了一层微汗……这事他瞒着楚昭做的,本来他不说,雷恺雷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但是若是被楚昭知道了这事他在其中操作过,虽然也是为了楚昭好,但是到底是自作主张,便是宽厚如楚昭,也不见得能容下他这目无主子的行为。

    肖冈已强笑道:“哈哈哈只怕去镖局找我,知道我来这里也未可知。”只是他不擅作伪,脸上已笑得十分勉强。

    楚昭冷笑一声转头对那侍卫道:“传那小厮来传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有些畏头畏脑,看起来显然不太机灵,站在行了礼,楚昭淡淡道:“你家少爷有什么话传话的?”

    那小厮愣愣道:“我家少爷说了,此事多亏傅公公从中斡旋,我们少爷的母舅已平安赎回,海东青一事也完满解决,大恩不敢言谢,如今自己身上有伤,不便前来致谢,等身子康健后,必亲自来谢过傅公公。”

    楚昭呵呵笑了声道:“话传得不错,来人啊,赏他。”声音却已有些咬着牙从齿缝中透出,那小厮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赏钱是万万不敢收的,我们少爷被大爷欺负,将那海东青夺了去,要抢回来还被家将押着,硬诬陷他忤逆兄长,受了家法,心灰意冷,少爷一个硬汉子,什么时候落过泪,那晚哭成那个样子,要不是公公从中调停斡旋,我们少爷怕是再没出头之日了……如今少爷有了自己的院子,月例和服侍的人都给拨下了,听说得了王爷青睐,这些日子便要开了宗祠要将少爷添上族谱,我们少爷熬了这些年,连下人都看不起,好不容易好日子这就要来了……小的哪里敢再收傅公公的赏钱呢。”

    一时屋里沉寂非常,那小厮不知其意,看楚昭淡淡道:“你说得对,这人情是太大了,得你家少爷以后慢慢的还才行……你且先回去吧。”说到慢慢的还的时候,语气已森然。

    那小厮本就胆怯上不得台面,听说可以走了,匆匆忙忙行了礼一溜烟就出了去。屋里一片寂静,双林在床上,也不知是起来跪下请罪的好,还是直接等楚昭发落的好,只看楚昭面色铁青,忽然站了起来,冷冷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把孤当成那庙里供着的菩萨,面上恭恭敬敬,实则都各行其是自作主张的是吧?”说完他大袖一拂,将床前桌上搁着的茶杯药碗和药瓶全数拂落在地上,哗啦啦一声全数摔得粉碎,然后自己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因喜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双林一眼,匆匆忙忙跟着楚昭走了出去。

    屋里剩下双林几个人,面面相觑。

    到了晚上,来了几个小内侍传了王爷谕令,硬是将双林带上车,带回了王府养病,无谕不许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下太子和藩王、亲王、诸侯王,都是可以自称孤的,看到老有读者提出疑问,这里解释一下。

    第73章 秋露白

    双林被禁足在自己院子里养病,每日送来的全是清粥,果真是要“清清静静地”要给他饿上几顿,饿得双林都有些郁闷起来,虽然他本来也是吃素为主,但这样餐餐白粥,着实有些吃不消,也不许他见人,只有柯彦来给他把脉,却也没有给他用艾用灸,只开了些苦药让他喝,闻起来却也是些温中补身的补药,直到他病好了些,那白粥才改了,改成燕窝银耳粥,日日有人盯着他喝了,柯彦的药也改成了太平方子,却仍是不许他出门——不过是个小伤风罢了,闹得倒像是得了什么大病,王府一些新来的内侍奴婢们不知底里,悄悄都派人送了东西来,连王府一些属官听说殿下身边的贴身内侍傅双林病了,都遣人送了礼来,叫双林有些哭笑不得,只是病好了,总不能这么和楚昭僵着啊,外头事总还得办。

    他也知道是楚昭这次是动了真火,求见了几次,都没得到允许,又叫人找了因喜,因喜也头疼,埋怨他:“这么大的事,你悄没声的就做了,也不和我先说一声,如今也连累了我,我身上也还有着关碍呢……上次就藩的事还没平,如今殿下迁怒起来,我也是战战兢兢,哪里还能替你说话,我说你就好好等殿下消气吧……生意?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连肖冈那小子见势不妙都跑京城去了,这些天雷恺大人都吃了几次挂落。”

    “京里前儿陛下下旨,为了海东青一事赏了殿下、雷大人许多东西下来,还给那雷云赏了个小武职,殿下脸更难看了,要我说,你也该好好反省下了。就藩那事儿,那是不得已,如今我也时时反省着,殿下从前在宫里年纪还小,脾气好,仁厚宽慈,如今都就藩开府了,渐渐威重令行起来,我们原不该再和从前那样待着殿下的,就说如今你这事儿吧,往轻里说只是自作主张,眼里没主子,往重里说,那就是和外臣沆瀣一气,勾连起来欺瞒主子,私卖人情,殿下没立刻将你拉出去打死,那已是待你分外宽慈了,现下这般拘着你,想是要让你认清楚自己身份才是。”

    因喜长吁短叹了下,显然也颇觉得双林是个猪队友,又指点他:“殿下今日出去骑马了,还带了雷云出去,听说就是遛的那日新得的马,想必心情好些了,你等他回来,抽了空去找他,好好说几句软和话,多用些心在殿下身上啊,殿下自幼是个爱照顾人的,心软,不然也不会这样晾着你了。”

    双林无法,静下来细想了下,的确是自己错了,平心而论,楚昭是个好人,他虽然也是为了楚昭好才想着不必楚昭出面,自己将事办妥便好,只是这样和那些父母“为了孩子好”而替孩子大包大揽将事都办好的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他如今还是个奴仆身份,确实有勾结外臣欺瞒王爷的嫌疑,这事如果不是楚昭来外宅探病,本可以天衣无缝的隐瞒过去,可是正因为楚昭待他如此,他这样待楚昭,的确不该。

    痛定思痛后,他便命人去探了下,果然探听得楚昭刚去了北山骑马归来,已回了寝殿。他便赶到了寝殿外,看到英顺正从里头出来指挥小内侍拿走脏衣服,看到他过来,白了一个眼给他,压低声音道:“你又干了什么混账事连累我们这些天天天吃挂落。”

    双林赔笑着上前接过英顺的毛巾道:“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嘛?这里先让我伺候着,哥哥一旁歇息去,迟些我请你吃外头玉福楼的席面儿。”

    英顺冷笑了一声道:“要吃我自己不会叫,指望你这惹祸篓子呢,殿下这样好性儿的都能被你气到,你也就仗着主子宠着你,等着哪日主子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你多少不好都给翻出来,当差也不好好当,看你一副聪明相,偏偏犯傻,花无百日红,仔细着点吧!”说罢摔手走了。

    双林拿了毛巾进去,王府地方大主子少,因此专门辟了一个大池子来给楚昭做浴殿,双林进去的时候楚昭正趴在热气氤氲的玉石斜坡上闭着眼睛泡在水里,一副很放松的样子。

    双林进去用毛巾沾了澡豆粉替他上去搓背,大概和平日里伺候的不同,楚昭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看到是他,却也不理会他,闭了眼睛又只是趴着。双林老老实实将他背上从肩膀至脚跟都替他给按摩了一次,直到手都有些酸了,楚昭才懒洋洋翻了个身,张开手臂大大咧咧躺着,显然伺候得舒服了,让他继续,双林只好又上前替他搓了一顿。

    天气尚热,暑气未退,双林被蒸汽熏着,加上又使出了浑身解数替楚昭按摩,不一会儿已是浑身出了身汗,脸上也通红起来,楚昭睁眼看他兢兢业业地老实样子,眼角被蒸汽熏红了,仿佛还带了一丝委屈,心下又想起这家伙一贯会装模作样,主子面前老实得不得了,实际上胆大妄为得换个主子早就杖毙几次了的,他心里不是个滋味的想着,还是仗着孤宠他罢了——也就只剩下这一个了,更何况……他其实也是待自己一片赤诚,虽然没分寸没规矩了些。

    他心一软,起了身来,看双林一丝不苟地替他擦身穿衣服,他穿上了宽松干净的袍子,坐在一旁的软塌上,看他老老实实地跪下了,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时候又来装老实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如今是孤信你,知道你是真心为了孤着想,你是怕孤初来乍到,不好和雷恺破面,是不是?所以自己一个人跑去斡旋,想着十全十美是不是?你怎么不想想,你伺候孤这么多年,多少人眼红着你如今这位子,你这事做得又不算怎么机密,总有人来孤面前离间中伤,孤信你一次,信你十次,能信你百次千次吗?你到底是太信得过孤了,还是太信不过孤了?”

    说到后一句,他忽然想起雪石冰原等人来,又自嘲道:“也是,孤一贯是护不住身边人的——倒是你这样机灵的,怕是还能自保些,孤知道,你们面上敬着孤,其实心里是看不起孤的吧?母后去了,孤就不成了,如今不过是在藩地里苟且偷生罢了,还有什么脸在你们面前摆什么主子的谱呢,孤知道你在外边打理王府营生,为着一点生计殚精竭虑的,身上带着病也还一心操持,对孤是忠心耿耿……但是你们能不能,也稍微相信孤一些呢?”

    双林听楚昭说话越说越有些意兴阑珊灰心冷意起来,忙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楚昭笑了声,笑声却有些萧索,双林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殿下学的是治国安民的大道,习的是诗书礼仪,天资聪颖,在这人情世故、世俗经济上,并非不通,也并非不能。只是小的们希望能给殿下分忧,让殿下能专心在大道上,而不是蝇营狗苟于这些官场经济上,殿下性情高洁,犹如浑金璞玉,我们追随殿下,也是一心希望殿下永葆此美质,不拘于俗务,不忧于生计,不困于琐事,不染这世俗尘埃一丝半点,只做殿下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罢了……殿下想修书也好,制琴也好,想开诗会也好,想痛痛快快打猎也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事……”

    楚昭脸上原本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渐渐却收了笑容,凝视注目双林许久,双林也并不和往日一样低头俯首做出奴才相,而是抬了头,大大方方地与楚昭对视,虽然跪着,却脊背挺直,表情坦然。

    楚昭凝视双林那清澈的双眼了一会儿,忽然有些仿佛难以直视一般地错开了眼神,少年的眼睛清澈真挚,几乎能从里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懦弱无能,一败涂地,一事无成龟缩苟且在以母亲之死换来的安乐地的男人,在少年眼里,仿佛依然一尘不染,以至于敬若神明,伏在尘埃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将心奉上任他践踏。

    他自幼教养严格,无论如何一败涂地,哪怕死,姿态都要做到一丝不苟绝不许软弱,实则就藩后这些日子里深深藏在心里的自卑自厌时时发作,这一刻被少年这样崇敬目光看着的他忽然羞窘狼狈,耳根热得叫他心颤,楚昭倏然起身,起了身推门出了浴殿,将双林一个人留在了浴殿里。

    双林有些茫然,看楚昭一去不回,心里回忆了下适才说的,无论古今,但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被人奉承的,他刚才那番话说得虽然矫饰,主要中心思想就是吹捧一番他性情高洁,然后这些琐事都让咱们这些大俗人来干吧,我们都是为了让殿下你更高贵更高洁所以才做这些事的啊……总之都是为了您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我们的过错。这样的说辞应该是能让高位之人高兴的呀,他怎么反而好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一样。

    不该啊,楚昭自幼封为太子,也不知听过多少大儒名臣的称赞,早就培养了一副不骄不躁,宠辱不惊的气质,怎么会就为了他这么一个奴才的谄媚之言就觉得不好意思呢。难道是自己表情太露骨了?

    双林满腹不解,看着其他内侍已进来收拾浴殿,便起身回了自己院子,心里想着若是楚昭不吃这一套,还该用些什么办法,或者从雷云身上想想办法?楚昭既然还和他出去骑马,可见定然对他没什么芥蒂,还是想重用他的……

    双林在这里百转千回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如何挽回楚昭的心,好教他早日放自己出去自由自在,若是再这样关在王府里头,他非要闷死不可。

    谁知道到了晚上,楚昭却叫英顺带了一坛子御酒来,酒名秋露白,装在一只玲珑玉坛里,秋露白是光禄寺专门酿的酒,专门在秋露繁浓时,以浅盘放在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山之东面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制成酒,酽白甘香,色纯味洌。因为露水收集不易,因此这种酒每年酿造的量一般都不多。英顺看他打开酒坛子看酒,道:“殿下说了你既已病好了,便能出王府了,只是当差需再用心些,这酒是赏你的。”

    双林大喜过望,笑道:“有劳哥哥传话,请坐下来喝一杯这酒。”

    英顺撇了撇嘴道:“这么点,你自己喝吧,我不爱喝酒的,你忘了得喜公公教过的?酒喝多了舌头就钝了,尝不出味道,这尝茶的本事学了这么久,莫要误了。”

    双林犹如囚徒得了释放的宣判,心情愉快,笑道:“这不是有哥哥在么,殿下喝茶就靠你了。”

    英顺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替他愁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傻有傻着偏偏入了殿下的眼,这酒还是殿下自己亲自入了内库挑的,没准殿下还就喜欢你这自作聪明的样儿。”

    第74章 马市

    双林困鸟出笼,第二日就迫不及待想要出府。结果却被因喜叫了去,安排了两名小内侍去他外宅伺候,都才十岁出头,一个叫敬忠,一个叫慎事,双林听到这两个内侍名字就有笑道:“这是公公在提点小的呢?”

    因喜翻了翻白眼冷笑:“杂家手里正缺人呢,这两个正好用,才刚刚教出来的,都是能写会算的,哪里舍得就放到你身边糟蹋,这是殿下指的,连名字都是殿下起的。殿下说了,这两人留在你宅子里头跟着你,每日轮流回王府报差,你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话要传回王府,只管差使他们,听明白了?”

    双林轻轻咳了声,知道楚昭这是敲打他,有些尴尬,不过这也算是外宅在楚昭面前过了明路,看他的意思是若是不回王府,派人回王府说一声便行,虽然派了两个人跟着他,但是两个这么点大的孩子能做什么,更多的是敲打提醒,而不是监视,也有给他添人手帮忙之意,倒是比往日都要变着法子找理由留在王府外的好。

    因喜指点着那两个小内侍教导道:“你们俩福分大了,在你们双林公公身边多学点多看着点,学着点东西,再看看双林公公是怎么伺候殿下,哄得殿下欢喜,来日得了他三分真传,也够你们来日受用不尽了。”

    两个小内侍齐齐应了声,满眼期冀看向双林,双林脸上尴尬不已,带了他们出府,先回外宅安置他们住处,叮嘱日常事务一番,然后才去了十几天没去的铺子里看情况。

    掌柜伙计们看到他来,连忙将这些日子诸事都给他报备了一番,倒是诸事平顺,并无大事。又说起第二日正是大宁马市开的日子,双林心中一喜,心下暗自计划。辽东如今设马市三处,其中北关市、南关市都在开原城,一处在广宁城,开市的日子兀良哈蒙古、鞑靼、女真、锡伯等夷人胡人都带了货物跑来这里售卖,经提督马市公署马市官验看敕书,查看货物,征收商税,另给抚赏,进入市圈交易。马市热闹非凡,比内地大市集有过之而无不足,双林来就藩后参加过一两次,收获颇丰。

    双林闷了多日,第二日看天晴好,便专门带了敬忠、慎事去逛广宁马市。马市里穿着异族服装,五官与汉人大为迥异的夷人胡人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四处叫卖着货物,其中也有不少汉人客商过来交易问价,又自己摆摊卖货,整个马市里热闹之极。

    两个小内侍是到了藩地以后才从地方选上来的,本是本地人,多少也见过马市的热闹,但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双林带了他们逛又不一样,他出手大方,先给他们买了几匹料子让他们裁衣服穿,又买了些吃的用的,卖主们只以为他们是富家兄弟出来逛,一个劲的推销,双林出手慷慨,又特别温和可亲,不过一会儿已让两个孩子满口哥哥长哥哥短的叫起来了。

    双林逛了一番,心下又将一些货物的行情记在心里,走过一家皮毛摊子,就站住了,一张粗制过的纯黑貂皮披风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张皮子根根毛似针一般,润泽发亮,吹一口气连根底都看不到,厚实得很,是张上好皮子,只是叫价有些贵了,要到三千两银子,丝毫不肯还价。他想起楚昭如今在丧中,虽说从前的衣物都不少,但辽东比京城又要冷许多,王府又没有人打理,怕是到时候采办的内侍未必能拿到这样的好货,这张披风拿回王府,让针工所再加工一下,也就能让楚昭穿了,索性便买了下来,一旁敬忠看到双林支付银子,十分羡慕道:“哥哥买这皮子是要做衣裳吗?”

    旁边慎事道:“你懂什么,貂皮是王公大臣才能用的皮子,哥哥定是给王爷买的。”敬忠道:“双林哥哥身上也是有品级的,如何用不得?再说如今我看规矩早就没怎么讲了,但凡有些钱的,富商们都穿起来了,哪有人管这些,倒是那猞猁皮子没什么人舍得买。”

    双林笑道:“王爷有丧在身,如今带些花纹的衣裳都不穿的,辽东这边天比京城冷得多了,恐王爷到时候急穿起来不够,所以买几张好皮子回去。”那摊主是个鞑靼人,只听懂几句汉话,看他手面慷慨,忙又给他推荐了几张黑狐皮道:“这个,做手筒,还有做靴子,好的。”

    双林看他价格要得公道,想着横竖都买了,索性便也一起买了来做帽子等物,走了出来看了一会儿,又看到一家内地客商带出来卖的玉器石器,客商有些沮丧,边境马市里买玉的不多,大多买更为实用的瓷器、银器等饰物,那客商估算错误,从内地带来本就不易,再带回去就要折本了,看到双林拿了一枚田黄石在看,又衣着虽然低调却举止优雅,后头小厮抱着贵重的貂皮狐皮,便知是个有钱人,忙道:“这田黄石可是正宗的福建寿山出的田黄冻石,你看这颜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是来辽东这边讨一笔款,结果那家家里变故拿不出钱来,拿了这个抵的,这东西在这边不好卖,运回京城路上匪徒多,又不好带,客官若是诚心想要,给个实价三千两银子便好,这东西若是在京里遇上识货人,怕是上万两银子也未必能拿到这般好的成色。我这也是急着换成银子办些货回去,否则空手回去,倒要亏了。”

    双林看那通体明透的田黄石仿佛似凝固的蜂蜜一般润泽无比,知道这客商没说谎,的确是好东西,价格也很实惠了,这田黄石一贯皇家最爱,楚昭也未能免俗,一直想寻一块好的田黄石来刻章用,却一直没遇上好的。只是这价格确实是贵,慎事都在后头咋舌道:“这么一块石头就要五千两……那貂皮披风也才三千两呢。”

    双林笑了下道:“这东西贡上的多,但是这样好的成色,可遇不可求,殿下倒是一直念着说要找一块好的想刻个私章……”双林想了想那日楚昭赏他的酒,还是买了下来,想着到时候和皮子一起放给王府负责采办的内侍那里报账便是了,这下他身上带的万两银子都用光了,一时也有些心疼起来,便叫了马车回城不提。

    等回了城,他让慎事、敬忠先将买的东西先跟着车子带回宅子去,自己今日记了不少货物的价格,先回铺子去交代了一番掌柜,又做了些调整,才回了宅子,敬忠忙过来替他宽衣换衣服,一边笑道:“双林哥哥今日辛苦了,我已让厨房烧了热水,先洗个澡?”

    双林笑道:“也好。”一边又问;“可吃过了?慎事呢?”

    敬忠道:“慎事回王府去了,顺便把您今日办的礼物都带回去了。”

    双林不以为意道:“也不必太着急的,我手里也不等钱用,等过了几日看还有什么一起采办的,再带回去让采办所给一同收了。”一边拿了茶水喝,敬忠一怔:“是送去采办所?”

    双林笑道:“自然是给采办所,这给殿下采办的东西,不经过他们那边怎么好核账销账,总要从那里支回银子呢。”他忽然反应过来又问:“慎事要送去哪里?”

    敬忠脸色都白了:“小的们看哥哥今日都是给殿下买的,所以合计着殿下看到肯定高兴,便打算送去给因喜总管了。”

    双林看他紧张得很,安慰他道:“没事,因喜总管知道的,自然会指点他送去采办所,断没有让奴才出钱给主子置办东西的,旁的不说,咱们也不配,放心吧。”才要说话,外头慎事已喜滋滋地抱了一个坛子跑了进来,看到双林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哥哥这次可在殿下面前得了大脸了,小的将您今天给殿下买的东西都带回王府,正和因喜公公说呢,可巧殿下在书房里头听到了一言半语,传了我进去问了,知道是双林哥哥您孝敬殿下的,很是高兴,叫拿进去一样样看了,特别喜欢那田黄石,特特叫我传话,说您一片孝心,他已知道了,以后不必这么破费,还叫我带了一坛子的龙膏酒来说是赏您的!”

    那一万两银子……就换了这么一句话和一坛子不值钱的御酒,双林看着那坛子龙膏酒,着实有些觉得心痛到呼吸不过来,慎事还在欢天喜地:“难怪因喜总管说了,在哥哥身边伺候,定能学到东西,果然哥哥眼光非凡,送礼都能送到殿下心里去。”

    一万两银子呢,能不送到心里去吗?若是谁送我一万两银子的礼物,我也高兴,才一天而已,他就少了一万两银子,这要挣多久才挣回来。双林心里无力地想着,挥了挥手示意两个小内侍赶紧出去,忽然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两个小内侍定是楚昭送来克他的。

    龙膏酒漆黑如墨,芳冽非常,可怜双林却只嫌酒太过甘补,不够烈,不能让他忘了一下子损失一万两银子的悲伤。

    第75章 无虑山

    秋高气爽,又临重阳佳节,正合登高。

    楚昭带着何宗瑜、雷云、双林和几个侍卫穿着便装,在险峻的无虑山上行走着。无虑山又叫医巫闾山,只是当地老百姓大多呼之无虑山,这日楚昭理过藩地诸般政事,看府中无事,想起雷恺说过的隐居在此山中的洛文镜,便带了人要去爬山,带了礼物寻访山中高士。

    孰料这无虑山险峻非常,才上山走了没多久楚昭便已弃车而行,再又走了半个时辰多,跟从的几个小内侍包括因喜都已气喘吁吁、汗水淋漓,面白气弱,有些跟不上了。楚昭念着因喜年高,身子孱弱,便打算因喜带着其余内侍们都折返,命雷云和几个强壮侍卫背了礼物,继续登山,而何宗瑜是文士,显然也累得很了,却仍是笑道:“难得登高,卑职还能坚持。”

    楚昭点头,转头去看站在后头的双林,有些意外,虽然登山让他脸上红润了许多,薄薄出了汗,却仍是脚步轻捷,呼吸平稳自如,不露疲惫之像,他笑问双林:“你要随因喜总管一同回去吗?若是不回去,等会儿跟不上了,可没人陪你回去了。”

    双林难得出来游玩,这无虑山虽然险峻,景色却十分优美,处处有着十分高大的红松,远处山山重叠,令人心旷神怡,他有些舍不得半途而废,便道:“小的还可以爬,先请因喜总管回去吧。”

    楚昭扫了他两眼,含笑道:“看你虽然年纪小,身子轻弱,体力倒是不错。”却也没反对,打发了因喜他们回城,便又继续登山。

    却说双林被坑掉了一大笔银子,一连数日都不愿意进王府,只流连在外头一连接了好几笔大生意,赚了一笔,才算平复了心情。而对于他数日不回王府,楚昭也似乎全不在意,放了他自在了许久,直到这日要爬山,才叫了他来伺候,数日不见,双林气色极好,加上大概在外头过得自在了,在楚昭面前也没从前那么拘谨了,说话应答都自如了许多,楚昭看着他说话时不经意扬起的眉峰,以及比从前更真实的表情,心里想着大概还是在外头养一养,这小内侍才鲜活生动起来。

    从前总是戴了一副阴沉沉的面具一般,老成谨慎,阴郁沉默,如今却总是不自觉地嘴角含笑,眉目带了一丝傲气,看人目光不再主动显示卑微一般的下视,而时常会大胆地直视于他,那双从前不让人注意的眼睛眸清似水,顾盼有神,多了的那几分神采和灵气让那张本来只是清秀的面庞,看上去已和常人大大不同,更有了一般奴仆都无法企及的气质。

    果然还是放养得对,自觉得自己是个一等一的好主子的楚昭更觉得心情好起来,加快了步伐。他们一行数人清晨便登山,直到日到中天,才终于爬到了传说中洛文镜寄居的道观,朝阳宫中,结果问了知客的小道士,那道士却道:“洛师叔今日到峰顶的望海堂去整理书籍去了。”

    楚昭一行在那道士指引下,又登了半个时辰的山,才终于到了那无虑山的峰顶,经过一上午的艰苦登峰,终于得以登顶,众人都不由地精神一振,豁然开朗。只见千峰万壑,尽在足下,白云仿佛生于足下,风吹云动,峰峦在云雾间忽隐忽现错落有致,使人有置身天上飘飘然之感,楚昭笑道:“果然是一览众山小了,却不知那望海堂在何处。”

    雷云四处展望指着一处破壁残垣,有些不确定道:“似乎是那里吧。”

    楚昭带着人转过去,看到一处看着本应宏大,却似乎年久失修的殿堂,门口挂着的匾额,果然写着“望海堂”三个字,门口一株擎天古松,亭亭如盖,后头掩映着一处二层小楼,楚昭等人走过去,听到有人在楼上曼声吟诗“安得读残十万卷,卧看东海自沧桑。”

    楚昭扬声道:“可是洛文镜先生?”

    声音住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子从楼上走了下来,身穿一件茧绸道袍,头上边戴一顶扁折巾,足登朱履,身材修伟而秀削,年纪四旬光景,生着修眉凤目,神清目朗,三缕清须,相貌飘然,手执拂尘,腰侧却佩着一个葫芦,举止风雅,看到楚昭等人,拱手打了个问询笑道:“小道洛文镜,客人从何而来?”

    楚昭上前施礼笑道:“在下楚昭,闻说先生足智多谋,潜心博古,今日特来拜访,还请先生赐教。”

    洛文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道:“倒也是机缘巧合,殿下可知道,这里是何处?”显然他虽然隐居在山上,却已一眼看破楚昭的身份。

    楚昭面不改色,含笑道:“先辽古国东丹太子耶律倍酷爱闾山奇秀,购书万卷,置山之绝顶,筑书堂曰望海,想来便是此处了。”

    洛文镜看楚昭宠辱不惊,大笑道:“耶律倍贵为太子,却让皇位于弟,不得不隐居于此,与殿下如今之境遇,倒是颇为相似,只是耶律倍以天下让之,反糟见疑,不得不弃国出走,束书浮海,寄迹他国,最后卒于乱兵之中,让后人嗟叹不已,却不知殿下可欲效仿其人,当一个让国皇帝?”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那耶律倍迫于形势将皇位让给弟弟,之后一再隐忍退让,却仍是被逼得远走他国,最后在乱兵之中被杀死,下场十分不好,而虽然后来其子孙都当了皇帝,还给他谥号让国皇帝,这样的典故在刚刚被废了储位的楚昭面前说出来,却不免有了讽刺之意。

    楚昭身后何宗瑜脸上都微微变了色,楚昭却面不改色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不乐?”

    洛文镜哈哈一笑,又上下打量了楚昭一番道:“殿下,非常人也,若是再经历些事,动心忍性,来日必成大业。”

    楚昭仿佛对那意有所指的大业毫无触动,并不接话,却只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王如今藩领一地,则只为这一地百姓谋求福利,曾拜读过先生诸多著作,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洛文镜又十分意外看了看风华卓然却十分谦虚温和的楚昭一眼,笑道:“辽东一代,天气虽苦寒,却因物产丰富,此地百姓颇为富饶,然而此地尚武,文风不盛,教化不兴,殿下若是要治理好此地,可从大兴文脉开始。”

    楚昭含笑:“先生金玉良言,不知可否屈尊到小王王府任职,小王愿以左相一职相待,时时得听先生高见。”

    洛文镜又笑了下,伸手指了指身旁这颇为破败的藏书楼道:“殿下请看这望海堂,曾有藏书万卷,却已毁于乱兵之中,曾有广厦高楼,却也破败如是,殿下若要大兴文风,从重建此藏书堂起,勉励辽东人向学之心,不知可否?”

    楚昭道:“先生既有此愿……”洛文镜却忽然伸手止住他的话,道:“殿下,无虑山险峻非常,重建所需砖瓦材料,都将耗费大量银钱人工,如若为了重建望海堂,而使藩地贸然加税,民伕伤病,则非我之所愿,却不知殿下能否不加税、不强征民伕,不引起民间怨言的情况下,重建望海堂?”

    楚昭微微蹙眉,却也知道此事绝难,否则也不会这望海堂被毁数年,也不能有人重建,这无虑山山势险峻,若是不强征民伕,只有以利动之,然而这样又必然涉及开支增大,他是主持修建过园子的,自然知道在这般绝峰顶上修建建筑,所需费用和民伕都绝非一般建筑可比,他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谨慎回答:“小王必将尽力而为,姑且一试。”

    洛文镜上下打量他一番,含笑道:“如此,小道便静候殿下佳音了。”说罢居然飘然而去,不再理会楚昭。

    洛文镜走远后,雷云已是十分不满道:“此人无礼倨傲之极,而且提的要求如此苛刻,殿下也太好性子了,居然如此容他。”

    何宗瑜却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殿下,重建耶律倍望海堂,此事若是办成,不仅能大兴此地文风,算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此外此事若是传入京里,也对殿下有好处。此计其实甚妙,只是这如何能做到不加税不强征民伕就修建好这望海堂,还需仔细周详。”

    他说得含蓄,众人却都明白,耶律倍当年隐居在闾山,一直隐忍退让,又有个让皇帝的美名,重建耶律倍的望海堂,自然是从另外一方面含蓄的表明楚昭甘心退让,淡泊明志的意思,这样自然能让京里的其他人甚至是还在皇位上的元狩帝放下戒心。

    楚昭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什么,一眼却看到双林虽然一声不吭站在租后,一双眼睛却早看出窗外头,显然外边风景更感兴趣,心下暗笑,便带了人走出望海堂,道:“难得登顶,我们不妨再游览游览,四处看看。”

    一行数人边走边游览,果然看了不少景色,又走到一处阁台处,上书观音阁三个字,何宗瑜笑道:“这想必便是那耶律倍的宠妃高云云所居之处了。”

    雷云奇道:“这人在这里住还带了妃子?”

    何宗瑜看他有兴趣,也乐得讲故事:“高云云猎户出身,又是汉女,传说因在闾山中射猎,与当时为太子的耶律倍相识,耶律倍见之忘情,便要纳她,高云云却不从,从闾山逃出,耶律倍念念不忘,四处追寻,在龙城找到她,再次求婚,高云云再次逃了,后来耶律倍又找到了她,却不敢再惊动她,直到某日高云云射雁落地,被耶律倍拾取落雁归还于她,高云云才终于感其痴情,嫁给他做了宠妃,之后一直陪着他隐居在闾山,又陪他离乡背井,弃国远走。”

    一个侍卫听了笑到:“这故事不通,耶律倍一国太子看中平民女子,哪家不是兴高采烈立刻将女儿送到太子身边,居然还三番四次的逃?不信不信。”

    雷云插嘴道:“齐大非偶,又不是做正室,而且汉女多少对嫁入契丹族大有顾虑,心存疑虑也不奇怪,逃了也正常,倒是那耶律倍会再三追一个弃他多次的普通女子,这才是不真之处。”

    侍卫打趣道:“兴许是得不到才新鲜?”

    何宗瑜笑道:“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不过耶律倍的确王妃宠妃都是汉女,身份低微,若是当时娶了萧氏为后,只怕也不至于丢了皇位。”

    楚昭本也是含笑听着他们说话,听到这句插了句嘴:“若是因为娶了萧氏才得的皇位,那皇帝当来又有什么意思?不过任人摆布的木石傀儡罢了。”何宗瑜轻轻咳嗽一声,却不再说此话题,又指着别的地方说起话题来,双林开始有些不解,后来却恍然想起元狩帝可不就是娶了母族的人为妃,还有先怀帝,楚昭这话却是有些讥讽君上之意了。从前在京里的时候,楚昭言谈举止谨慎非常,哪怕私密场合,也从未对元狩帝有过一字一句的指摘,如今就藩日久,终于微微露了些端倪。

    作者有话要说:  耶律倍的事大家可以百度下,这人也真的是挺悲剧而戏剧化的一生,父亲宠爱非常,自己文武才能俱佳,却因为父皇突然死亡,母亲的偏爱,不得不将皇位让给弟弟,然后被猜疑多年,背井离乡,后期性情大变,乖戾好杀,才38岁就死于乱兵,偏偏他的子孙后来都当了皇帝,他的一生写起书来真是够一本厚书了,很唏嘘啊。

    第76章 冬运

    无虑山回来后没多久,倒霉的双林便接到了监造望海堂的差使。钱和人倒是都给了,可惜要以不劳民伤财的标准来看,这点钱调度的余地实在太小,王府的工正所倒是要听双林差遣,只是这差使太难,双林和工正所商量了,也不过是先命了几名擅长造园修楼的清客上山去踏勘了一番,做了个大致重建的图样出来,然后便草草做了个工程预算。

    回来后双林听说此事是何宗瑜给楚昭提的建议,找了何宗瑜道:“先生竟是专门坑小的吧?这样难的事就交给小的,这哪样不要钱?而且这望海堂建起来后,将来的收益还是归的王府,怎么算我这边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王爷禄米一年五万石,加上小世子的,不过刚刚够两位主子花用罢了,藩地官员、王府属官,个个都是爷,教小的如何做这无米之炊?”

    何宗瑜笑道:“小公公手腕利害,这也是殿下倚重你,再则……”何宗瑜脸色变得正经了些:“我这也是为你好,正要借这一桩差使,将这王府上下的事都统起来,为王爷立一立威才是。你是王爷身边心腹之人,也当为王爷打算一二,你年纪轻轻,正该用些心。就藩这些天,我冷眼瞧着,你似乎只顾着外边,藩王不许经商,我猜着你多半外头经营着殿下私底下的产业,但这王府的事,因喜公公固然掌着,他虽忠心耿耿,却不善经营,规矩上是好的,如今王府是井井有条,却一味守成,缺乏灵活机变,若是殿下只一心在这藩地,那自然无所谓……只是若要谋更大些的布局,却就不能尽于此了。”

    双林默然,何宗瑜道:“你毕竟是内侍出身,始终都是要在殿下身边才有前程,如今为何倒似一直疏远着殿下?殿下并非那等猜忌多疑之人,宽厚仁慈,待旧人又分外长情,你合该多在殿下身边伺候,将来谋个好出身。”

    双林笑了下,没说什么,自回了住处,拿了预算、图纸,大致需要的材料,估算的工期、工程量、民伕量等,日夜谋划了数日,连半夜有时候想起一个点子,便起身点灯画了,第二日起身看了看,又觉得不妥,再次涂掉,如此数日忙碌。

    这期间元狩帝万寿节,因思念儿子,下旨让楚昭进京贺寿过,因着望海堂重修这事,楚昭也没带双林,只带了因喜、英顺上京,更合了双林的心,乐得不必再进京。

    等到楚昭从京里回来,已入了十一月,辽东已下了大雪,冰冻三尺。

    双林带着人在闾山上,看着冰天雪地之下,民伕们在事先用水浇出来的冰道上,利用每一里地就事先架好的滑轮拉着板车,运载着沉重的石材、木材往上推送。

    洛文镜穿着一件白色大毛道氅,哈着气站在双林身旁看了一会笑道:“小公公真是足智多谋,这冰道运输一事,虽时常有人利用冰河面运送木材,却从来没人想过能在山道上浇设冰道,利用滑轮来运输石材,加上木材又可就着闾山就地取材,明年开春冰雪融化,这望海堂想来还真能建起来了。”

    双林凉凉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人害的自己足足辛苦了这几个月,他着实有些不想理他,只是淡淡道:“先生谬赞了,这些都是殿下所定,小的只是监制罢了。”

    洛文镜呵呵一笑,他是亲眼看着双林这些日子日日亲身上山监查工程,手把手指点民伕如何在没下雪冻土之前在山道上打下一个个楔子做成一组一组的滑轮从山底直通山顶,他之前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这滑轮虽然能节省人力,却每次运送的东西太少,绳索无力,磨损后定然又要重新换绳,其效太低,不过他也只是冷眼旁观着。

    结果雪一下,滴水成冰。他又看着这小公公带着民伕一站一站的设了大锅,就地取雪烧融后,淋成冰道,一里一里的铺成了一条从山底到山顶的光滑宽广的冰道,在滑轮的帮助下,那另外设了轮子的板车,加上民伕推动,居然当真将事先采办好的石材、砖瓦等物,一车一车的运上了绝顶之上,再加上辽东一带本就有冬季伐木的习惯,就在绝顶附近就地伐木,材料几乎全都运到位,只待开春冻土融化,便能施工重修望海堂。

    这高崖绝顶重建望海堂,其难点本就在于运送材料,如今眼看他多年心愿得以实施,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几乎也日日出来看这工程进展,更是死皮赖脸蹭着双林一同视察工程,吃行歇息。双林无奈得很,这冰道运物一事,他也是从乾隆借冰道运送玉石的传说里得来的灵感,辽东苦寒,冬日几乎无法开工,但是却可借着这滴水成冰来动脑筋,但是冰道传送只方便平地或者下坡,上山却还需更多更稳妥的力量,人力肯定不方便,他想到了滑轮,找了工匠先试验了许久,反复研究,才确定了总体的方案下来。

    为着不劳民伤财,被中间的官吏们克扣民伕的工钱和口粮,双林每日与民伕们同吃在工地,地方官员们怕他这位传说中王爷的贴身宠宦,自然绝不敢克扣,甚至还自掏腰包买了食物时不时带上来孝敬双林。

    民伕们也都各自满意,虽然大冷天的要出工谁都不想动,开始一听说是要搬东西上闾山,愿意出工的不多,后来一看借着滑轮冰道,这活计轻松多了,还开了三倍的工钱,每日结算,包两顿饱饭,干活完吃了饭,扎扎实实发到手才收工,又兼每人发一套粗棉衣粗棉靴。一传十十传百,来应征的人越来越多,王府还分工起来,身体健壮无病的去做那推冰车出力气的活计,身体孱弱些的就只做送饭上山、烧水补铺冰道的活计,若是识字识数的,还能更轻省些,能做个组长,每日计算工时,发放钱粮,唱名点卯。

    之前也有个人当了组长,听说是县太爷的小舅子,私下克扣民伕的工钱,这本也是常事,大家敢怒不敢言,偏偏有个人家里等钱救命,和那小舅子顶了两句嘴,钱都被扣光了,当时就直接跳了崖,登时就惊动了日日都来工地的王府白脸小公公。那白脸的小公公虽然话少,但看着年纪小,斯文软和,没想到居然如此狠,直接命人将那克扣工钱的小舅子剥光了衣服吊在了山门工地的棚上,辽东的天滴水成冰,不过一个时辰那人就冻成冰棒了,那冰棒尸体直接就挂在那里数日,上工的人路过,但有新人问起,便有人说一番这尸体的来由,从那日起再也无一人敢克扣民伕工钱。那县太爷一声不敢出,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之后工程进度陡然快了起来,不多时大部分的建筑材料都已运送上了闾山顶,只待开春。

    工程基本告一段落,双林也算得上是松了一口气,想着可算能和楚昭交差了。洛文镜却还在一旁笑着和他扯七扯八:“小公公今年有十六了没?我看着大概只有十四五岁?”

    双林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扯淡,却远远看到有人披着纯黑貂毛大氅,戴着暖帽,带着一行人坐在那冰车上被一群护卫推了上来,看那服色仪仗,赫然正是王驾。

    估摸着是今天要回到藩地的,但是怎么就立刻上山来了?这大冷天的,双林顾不得诧异,连忙上去迎驾,看着楚昭从车上下了来,伸手止住他不许他下跪,一边命人叫起那些陪同的官吏、民伕,笑道:“冷得很,大家莫要多礼,孤才从京里回来,听说这里热闹,来看看。”一眼却看到了洛文镜,笑道:“先生也在?”

    洛文镜上前施礼,笑道:“小道这些日子天天看着这位小公公日夜奔忙,眼看着这望海堂修复有望,心中激动,王爷身边这位年纪轻轻,办事却如此稳重缜密,着实令小道钦佩。”

    楚昭点头笑道:“孤奉诏进京贺寿,也才回来,这些日子并未得暇过问此事,回来听说进展很顺利,便想着亲自来看看,一路看这冰车滑轮和冰道,也十分惊异。”又笑着对双林道:“听说都是你想出来的法子,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了,等回去孤重重有赏。”

    双林低头称谢,并不多说,洛文镜看着楚昭居然丝毫不揽属下之功,而是坦然承认自己没有时间过问此事,褒奖属下也毫不吝惜,眼睛掠过一丝惊奇,笑道:“这位小公公却一直对小道说,这方法是殿下所定,这些日子这位公公日日亲自在工地,与民伕同吃同行,尽心尽力,这事情进展才如此顺利。殿下得此良才,可喜可贺。”

    楚昭一怔,转头看了眼双林,笑着对洛文镜谦逊道:“得先生如此肯定,也是他的福气了,如今看来望海堂修复指日可待,小王当虚席以待先生下山了。”

    洛文镜却叹道:“利用冬日农闲之时高价聘请民伕,以冰道滑轮将物运上绝顶,已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了,待民伕仁慈宽大,又难得一颗仁心,正合了那句圣贤之言: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再观其举止讷言敏行,敬事理人,我道也不知是谁调教出这孩子来,如此已十分难得,孰料惩治那贪婪小人,却又杀伐决断,杀鸡骇猴,手段老辣,毫不手软,在殿下面前毫不居功,谦逊谨慎,待殿下难得忠心,殿下身旁有此人,何必舍近求远?”

    楚昭听到洛文镜这褒奖溢美之言,大大意外,心中却涌起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之感,转头看双林不过是一身青灰银鼠皮子锦袍,戴着着灰鼠帽子,这些日子想是辛苦太多,整个人瘦了不少,寒风中看着颇觉可怜,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笑道:“先生真是过奖了,他少年人,先生切莫夸奖太过,倒折煞了他。”

    第77章 不欢

    他们在山上盘桓并不久,看着天色已晚,楚昭便带了人下山,如今有冰道冰车,下山倒也颇快,下山后上了马车,双林又被楚昭塞了个暖炉到手里,笑道:“那洛文镜便是京里也有人推崇他得很,如今这般夸奖你,看来孤是不是要待你更好些才行?”

    双林低了头握住那暖炉不出声,楚昭仍是笑着揶揄他:“讷于言而敏于行?这句话还真是说得对,每次到孤面前就不爱开口说话。”

    双林看楚昭心情甚好,心里想着大概楚昭这次进京挺顺利的,便转移话题道:“殿下怎么就回来了?还以为陛下要留您过完年呢。”

    提到京里楚昭脸色淡了些:“留那么久做什么,京里还是那样乱糟糟的恶心人。太后给福王议了一门极好的亲事,议的徐阁老家的嫡幼女,明年及笄,结果不知哪里跑出来个妓子说有了福王的孕,闹得满城风雨,徐阁老爱女心切,亲自进了宫跪求父皇,这亲事也就罢了。太后气得很,万寿节称病没出,不知怎的听说这事有楚昀的首尾,又迁怒了大皇子妃,叫大皇子妃在宫里伺候着,数日都不许她回皇子府,后来不知怎的大皇子妃在宫里跌了次跤,下红不止,莫名其妙没了个孩儿,洛贵妃知道了哪里依,不知怎的又和惠皇后闹了一场,官司听说都打到父皇跟前,太后闹出这事,又开始称病不出,日日念佛了。我看父皇这寿过得糟心得很,他也没留我,只教我在京里时,和从前的太傅老师们也走走。”

    双林本不想笑,结果听楚昭说完那宫里的糟心事,不知怎的就有些忍不住脸上带了幌子出来,想起当初福王和瑞王那档子事,也不知道这一串宫斗大戏其中,瑞王担任了什么角色。

    楚昭转头看他脸,忍俊不禁道:“想笑就笑了,你这什么表情,这又不是宫里,你还怕我治你罪么?连杀人都敢了,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孤一回京就有人告到我跟前,我还不信你这性子能做出来这事儿,方才山下看到那吊着的冰棍子,才信了一半。”

    说到此事,双林敛了笑容,这事其实他心里一直有刺,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且查有实据此人积案累累,罪无可恕,杀了一点都不冤枉,却是被他为了杀一儆百亲口吩咐给虐杀了的。只是当时情势不太好,虽然看着进展顺利,各地方官明面奉承,却在实际各关节中都安插了人手,这些狡胥猾吏都是一班积棍,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他虽名义上是王府内官,年纪轻,加上楚昭一贯一个仁厚宽慈的名声在外,面上奉承,实际要推进却不知要耗费他多少口舌,走多少人,但要点什么,都要找好几个人,面上和其非常,事却总落不到实处,民伕这边开支的钱,全是他胼手砥足挣来的,由得这些人从中盘剥都还是轻的,他不怕花钱,他就怕再这般阳奉阴违的拖下去,每拖一日便要开支出去许多工钱,钱用光了,养肥了硕鼠,事情还是做不成。

    于是他雷霆手段,杀一儆百,直接施了辣手,仗着王府内官的身份在,王爷不在,谁也不敢动他,却各方蛰伏,全都老老实实办起事来,毕竟仁厚的王爷远在京城,这之前他要杀几个小吏小人还是很轻松的。只是这手段到底大大违背了他的底线,这些日子他苦行僧一样的忙着,其实多少也是心里不宁的缘故。

    楚昭看他变了脸色,笑道:“这是怕了?别怕,孤知道你其实心软得很,既然下了重手,必有不得已的理由,这事情进展这么快,想是你这重手段震住了不少人了,别怕,有孤护着你呢。”

    说着已到了王府,下了车一群人上来接着王爷进了暖殿里,暖洋洋的炭火夹杂着柚子皮的清香扑过来,楚昭一直有着王皇后的习惯,在殿里不用熏香,而爱用果香,这柚子是南方贡品,之前府里是没有的,想来是楚昭从京里带回来的东西了。

    一群人上来给楚昭宽衣摘帽,又有人捧了热水姜汤上来,替楚昭脱靴泡脚,服侍他喝了姜汤,楚昭转头看双林将自己给他披的大氅解了递给宫女放在薰炉上烤,露出里头的青灰色皮袍来,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连脸似乎都小了一圈,便指了指他道:“他在山上呆了一天,只怕身子里头都冻到了,也给他来一碗,再弄点热水替他泡泡脚。”

    双林忙道:“殿下还有什么话先交代了小的,这些小的回下处再做便是了,不敢殿下面前失仪。”

    楚昭不快道:“你就巴不得不在孤面前当差吧?我在京城几个月,你也野了几个月了,在孤面前略待待就这么难受?”

    双林看他话头不好连忙禁声,看到常欢送了姜汤过来给他,忙双手接了几口饮尽,不过到底是不能在殿下面前失仪,直出了暖殿外头下人值宿的茶房那里让人解了靴子泡脚。

    替他泡脚的是个小宫女,帮他解开靴子后惊呼了声,又道:“公公这脚可得赶紧治,不然要留下病根,年年都要发的,若是烂坏了到时候当差都难。”

    常欢听到过来一看也惊道:“哎呀怎么都这样了,我那里有些獾油,叫人拿来给公公擦一擦。”双林连忙笑道:“多谢姐姐,不妨事的我那儿也有,略泡泡就好了,不敢烦劳姐姐。”

    常欢却蹙了眉头指挥那小宫女道:“这冻疮脚不能直接泡热水,先去外头拿了雪来将脚搓热了再慢慢添水暖水泡开不然一会儿要疼死……叫人切些生姜来搓搓,那个活血,用来泡脚合适。”

    双林忙讨饶道:“姐姐真别这么麻烦了赶紧随便洗洗完了差使,晚上回去我自己弄……”

    里头楚昭却已听到声音了,问道:“怎么了?”

    常欢忙进去笑道:“在说傅公公的脚呢,生了冻疮了,婢子们正说再不治怕要坏了脚落下病根了。”

    楚昭一听眉头已蹙了起来,站了起来走出来,双林一看楚昭出来连忙将脚往后收,却被楚昭道:“别动!”低了头去看,果然看到一双脚已肿得如同胡萝卜也似,红通通的发亮,有几处都已溃烂,他皱了眉头问:“怎么弄成这样的?”声音已十分不快,伸了手去抓,双林忙往后缩脚道:“殿下,这脏……”

    楚昭早已握住了他的脚踝,不许他乱动,直接坐在了一旁小宫女原来坐着的小杌子上,就着光线仔细端详了下,看他原本脚踝纤细白皙,只到了脚板脚趾处,全都肿大变形起来,青紫红亮,甚至有些地方破了皮溃烂开来,两只脚都丑陋不堪,眉头皱得死紧道:“敬忠慎事都是死人吗?不过几个月,这脚怎么成这样了?不过是修个东西,你让别人看着就是了,犯得着日日去雪地里站吗?这脚若是坏了,将来怎么办?”

    他声音冰冷起来,又叫常欢道:“叫人去叫柯彦立刻过来看看,再扣敬忠慎事半年月例,怎么搞的如此不经心。”

    常欢看他动了真怒,忙亲自跑了出去传话,叫人赶紧传柯彦进来,楚昭放了脚,看满脸不自在的双林,又问道:“手上呢?伸出来给孤看看。”

    双林道:“并没什么的只是才从外头回来,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楚昭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拉了他的手来看,所幸手上还好,只有小指头肿了些,楚昭伸手捏了下他肿得发亮像根小萝卜一样的手指,双林忍不住嗳哟了一声,楚昭冷笑了声:“孤叫你主持重修望海堂,不是叫你自己去修!杀人都敢了,使唤人不会?”

    双林低头不语,看到柯彦带着药箱跑来了,楚昭道:“替他看看这脚,莫要出了问题到时候当差不了。”

    柯彦忙低头看了下道:“不妨事的,待卑职开些防冻的獾油日日擦了,再每日用些活血的药泡脚,便能好了。”一边果然拿了獾油来命那宫女替双林擦上。

    楚昭先吩咐常欢道:“孤这次进京父皇赏了不少东西,孤记得里头就有云南那边极好的番红花,去拿来给他泡脚。”又冷哼了声对双林道:“这些日子你就在王府里,好好把这脚给治好了再出府,我看你是歇不住的。”正要继续说话,却听到帘子一挑,外头有个小丫鬟娇嫩的声音问道:“请问哪位哥哥姐姐当值?我们玉夫人求见王爷,烦请通禀……”

    茶房众人都觅声看去,只看到一个挽了发髻装扮华丽的女子跟在小丫鬟后头,看了进来,看到楚昭在,已低呼了一声连忙慌慌张张带着丫鬟施礼道:“妾不知王爷在此,失礼冒犯了。”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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