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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权宦 作者:陈灯

    第6节

    两名侍卫连忙上去,一人反剪了双林手,另外一人拿了绳索要捆,楚昭看到双林被按低了头,长眉忽然蹙了下想是被扭疼了手,忽然觉得有点烦躁,瞪了眼侍卫冷冷道:“不必捆。”

    两名侍卫有些无所适从地对视了一眼,松开了双林,一左一右看着双林跟着楚昭回了下处,却是一只停驻在码头的大船,想必楚昭这次出京,走的是水路。

    到了船上,双林也不用侍卫押送,自己默默地跪下了。楚昭看他跪在大红地毯上垂头不语,来回踱步,心下有些烦躁,冷冷道:“孤还以为你深陷匪窝,四处知会临近府县寻访,结果杳无音信,孤只道你已小命不保,还命人赏了你家里,谁知道你居然好端端的在大街上和女人闲逛!你好自在啊?”

    最后那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这三年来一想到失踪的傅双林,就心里难过,想到他舍命引开匪徒,不免为自己从前的苛待觉得愧疚,谁想到这人诡计多端,早脱了身在外头逍遥!他恶狠狠的吐了口气道:“说!为什么不回宫?为什么不遣人送信报个平安?你不知道孤有多……”他截了口,又恼怒地看向地上一直跪着不说话的傅双林道:“你可知道你在外若是被人发现了内侍身份,无旨出京,任何府县衙门都可不必上报将你就地正法?你可知道宫中逃奴被缉捕回来是什么下场?”

    傅双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外头的日子太自在舒心,他确实一点都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牢笼,但是如今也只能先回宫,再请王皇后想办法安排他出宫了。

    楚昭又问了几句当初怎么逃走的事,双林只是说被山匪带走后来扔在路边被农户救了,再问细的比如为何不回宫就开始不说话了。楚昭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死狗样子,全无适才立在水边那份灵动,气得有些牙痒痒。

    他带着侍卫闲逛,远远看去见一对少年在水边笑谈,形貌皆佳,十分引人注目,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双林,他一身青裳淡雅如水,微风动衣,笑容虽浅,却是从来没见过的开怀,看着比在宫里要胖许多,脸色也红润得很,一看就知道在外头过得甚好,当时他吃惊之后,居然胸中气涌翻腾,本该高兴的,却偏偏恼怒起来。明明之前一直想着找到他要好好奖赏他,谁知道人家根本不稀罕!人家在外头自在逍遥得很……这人,根本就不想回宫吧。一有机会就逃了……根本不稀罕伺候他,更不稀罕他的奖赏。

    楚昭紧握手,只觉得又是一股发不出的郁闷之气在胸中乱撞,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教训双林,打板子?这路上缺医少药的,万一变成大病,倒会直接要了他的命,小惩又有什么用?他总不能直接将人流放去做苦役,到最后也不过是让他在花厅里跪了一个时辰后让雾松带着他下去换了衣服跟着服侍。

    雾松一边拿了自己的袍服来给傅双林穿,一边念叨:“你不知道太子为了找你托了多少人,整日的遣人去京兆府问有没有下落,逮住了几个匪徒,被活生生剐了,但是剩下的匪徒怎么都没找到,太子当时一连数日都去京兆尹衙门那里坐着督办此案,就为了要把你给寻回来,后来还是大婚开始了,娘娘训斥了他一番,才没再去,饶是这样,还是三不五时的遣人去问进度,如今京里京郊莫说山匪了,连偷儿都没一个……”忽然惊呼道:“手腕这里怎么青了,我找找有没有带上药油。”

    傅双林知道被抓的那几个倒霉鬼就是当时想要欺负雪石的那个老吴那一伙了,太子肯定要整死他们的,不过他也并不问,只问:“这次太子出来是办什么差使?”

    雾松道:“领了陛下的命,巡视河工,如今已是看了要看的点,明儿就启程回京了,说是今天上街逛逛看看扬州府的民生,偏偏这么巧就遇见了你。”

    傅双林只能自认倒霉,心里沉吟,河工一贯是亏空的大户,太子这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个性……再看他今日黑口黑脸的,显然心情不好,想必这一路巡防,受了不少气吧……但是河工亏空后头,多是牵连朝中千丝万缕,以太子现在的地位,还动不了……陛下派他出来巡视,又是有何意义?

    傅双林问:“听说殿下喜得了贵子?”

    雾松笑道:“可不是么,陛下喜欢得很。”一边又低声道:“原本这些日子陛下对殿下有些冷落,得了皇孙后,又给殿下派了差使。”

    傅双林不说话,心中一边暗自思忖,一边问雾松:“冰原雪石都怎么样了?”

    雾松迟疑了一下道:“冰原还是老样子,去岁殿下大婚后,我和他贴身伺候的,都提了一个品级,只是雪石就说来话长了……”

    双林问:“那次殿下遇劫,雪石回去没被怎么样吧?”

    雾松道:“那次殿下回去便发了热,好在一贯身子健壮,调养了几日也调养好了,只是雪石也是病歪歪的,娘娘原本是要惩治他的,只殿下说了雪石也是为了保护他挨了鞭子,替他说了情,娘娘还是动了大气,将雪石贬为无品的内侍了,虽然还在东宫伺候,却不许在殿下跟前伺候。殿下不敢维逆娘娘,毕竟这还是娘娘先处置了,否则若是陛下动问,恐怕就直接杖毙了。虽然没了品级,安排的差使却也轻省,殿下又叫我看着,他也并没怎么辛苦的,只是那次以后,他就整个人都失了光彩,时时木木呆呆的。殿下有时候担心要去看他,他却也不肯见殿下,只避着殿下,不知是怎么了。后来殿下忙着大婚迎太子妃的事,也没时间顾上他,只是叮嘱着我们好好照应他不让他吃亏罢了。”

    双林心下暗叹,又问道:“太子妃可好伺候?”

    雾松道:“陛下和娘娘亲自选的,自然是温柔贵重知大体,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和殿下那是夫妻和顺,待我们这些殿下的身边人也很是和气,只一条,这识大体,也太识大体了些,有时候真的是……”

    双林好奇道:“怎么了?”

    雾松看了看没人,低声道:“这事也就我们贴身伺候的宫人知道,如今说与你知,让你心里有个数,你也莫要宣扬出去……这事娘娘亲自下了禁口令,连太子妃身边伺候的都拉出去处死了一个。”

    双林脸上微微变色,雾松低低道:“殿下一贯是敬重太子妃的,亲迎太子妃大婚后,之前皇后娘娘指派过来的两个选侍都封了昭训。但是殿下一次都没去过别的房,除了自己书房,只在太子妃房中歇宿,果然没多久太子妃就有喜了,宫里上上下下都高兴极了。按说太子妃有孕,无法侍奉殿下,是该安排妾室伺候殿下的,那两个昭训,因为殿下当时遇劫回来生病,根本没伺候过太子,还以为能有出头之日了,那段时日给我们都递了不少话,我们没敢接,毕竟上头还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做主呢,况且殿下一心扑在国事上,哪有心思。结果太子妃不知道哪里听了什么流言蜚语,居然悄悄命人接了雪石到了太子寝殿里,教了规矩,让他给殿下侍寝……”

    双林吃了一惊:“怎会糊涂如此?”

    雾松道:“可不是!正好那天是我伺候值夜的……那天殿下一掀帐子,便看到雪石……光了身子伏在床里头等着侍寝,他脸都青了,摔了帐子就走,回了书房把东西全摔了……又冲去太子妃寝殿找太子妃。我从小伺候殿下,你也知道的,一贯稳重尊贵得很,几时动过这样大的气。也不知太子对太子妃说了什么,总之太子妃那天都动了胎气传了太医。惊动了皇后娘娘来,又把殿下好一阵说,最后殿下还反过来给太子妃道了不是——不过皇后娘娘应该也说了太子妃的,太子妃身边一个宫女还被直接被杖毙了,听说就是她挑唆的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年纪小不懂分寸……”

    “连我们都替太子殿下憋屈,殿下一贯最是尊贵稳重不过的,是那等宠着娈童胡来的人吗?雪石虽然长得好看些,便是得殿下念着幼时情分多看顾些,那也一直是和我们一样正正经经在殿下伺候的,何曾有过什么腌臜事?他心气一向高的,却不敢维逆太子妃,但是白白受了这一番侮辱折腾,当天回去立刻就病倒了,病了几天吐起血来,太医来看居然是得了痨病,你是知道宫里规矩的,这等会过人的病哪里能留在宫里,娘娘便吩咐按规矩将他挪了出去养病,殿下念着旧情,也没放到安乐堂,命庆安侯在宫外悄悄置了宅子配了丫鬟小厮让他住着养病。捱了这些时日,仍是不见好,前儿殿下出京前,还命我去看过他,一张脸黄得都不成人形了……唉!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咱们本来四个人在殿下身边伺候得好好的,你失踪了,雪石挪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冰原两个,娘娘原要补齐的,殿下却坚持不许,一直留着缺儿……要说殿下就是个长情的……你也真是的,在外头既然平安怎的不回宫,莫非是怕陛下娘娘责罚?”

    双林听着雾松唠唠叨叨着,鼻尖却微微酸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细想起来,雪石其实和自己是同类人,都喜欢男人,只是他偏偏喜欢上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对他有回应的人,想必被太子妃接去为楚昭侍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线是楚昭之意的期待吧?最终太子盛怒拂袖而去的时候,大概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完全成了灰吧?

    第46章 入浴

    太子乘坐的大船就泊于运河之上。晚上是地方官员宴请太子,还会在宴请的那里歇宿,第二日才登船回京。楚昭本拟带了雾松出去,要下船时,忽然看到已换了内侍衣的双林垂首恭立在一旁,脚步不由顿了顿。他出京带的侍卫不多,这边虽有地方官员派遣的兵丁守卫,但他一出去,只怕这边守卫又要松懈许多,这人本就不想回宫被自己逮回来的,若是趁机又逃了怎么办,只是若是让人如囚徒看管拘禁他,那也不合适,想了想索性道:“你也一起去伺候。”

    双林不敢维逆,垂手答应了,心里只能暗自庆幸扬州这边他来得少,不曾结交官员,不怕被人在太子面前揭穿他镖局老板的身份,其实为了不牵连到肖家兄妹,他也是不敢在这里逃的,总要回宫见了王皇后后再做打算。

    下了船便有轿子接着,一路进了一个十分富丽堂皇的大园子里,听说是知府借了当地盐商的园子来宴请太子的,官场宴请仍然是老一套,双林从前也伺候过多,虽然出来了三年,这伺候的功夫倒也没拉下,到底伺候着完了宴会,当夜便宿在园子里。

    楚昭晚上喝了些酒,到了房间里,宽了大衣服,便传了热水洗浴,雾松忙着打点寝房的一应用品,双林只得接了手伺候楚昭入浴。

    扬州乃是天下富奢之地,那富商难得接一次太子的大驾,自然是尽其所有的奉承,这园子里居然还引了热汤池来洗浴,水里飘满花瓣,一进去便清香四溢,双林陪着楚昭才进去,便看到两个唇红齿白眉目清秀的彩衣侍女上前行礼,轻启檀口道:“奴婢伺候殿下洗浴。”想是知府这边安排的侍女,楚昭习惯受人伺候的,并不以为意,昂然上前到了池边伸了手等宽衣,那两个侍女上前替他解衣,楚昭挥了挥手阻止了他们,有些诧异转头看了眼双林,看双林正看着水里的花发呆,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催促道:“过来伺候我宽衣。”

    双林一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到侍女上前伺候,就已乖觉的侍立一旁了,楚昭看他如此,轻斥道:“在外头野了几年,伺候规矩都不会了?”

    双林有些汗颜,想起楚昭从前的确一应贴身洗浴恭房,都是内侍服侍,不爱用宫女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他都大婚过了,居然还这般,连忙上前替楚昭宽了衣服。几年不见,楚昭已长成了一副肩宽腿长的青年身材,肌肉紧实饱满,线条流畅,想来弓马功课也不曾丢下。

    宽了衣服两个侍女导引着楚昭沿着石阶下了浴池里,里头水汽蒸腾,在浅水区有玉石砌成的浅台供入浴者坐靠,先搓洗后才会浸浴,楚昭才坐下,便皱了皱眉,原来那两个侍女身上身上穿着彩色纱衣,在水上还不显,一下了水,纱衣紧贴着如玉肌肤,曲线毕露,其中一女拿了玉勺给楚昭身上浇水,另外一人则正往毛巾上打澡豆,两个少女显然都是第一次伺候男子,脸如红霞,手下轻柔,仿佛羽毛轻轻拂在肌肤上。楚昭皱了眉头忽然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孤这里不要你们伺候。”

    两个少女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楚昭有些不耐烦,轻喝道:“还不下去!”一边又在岸上整理衣物毛巾的双林喝道:“你下来伺候!”

    双林看了眼那两个少女有些狼狈的上岸,衣服湿漉漉的分外惹人怜爱,偏偏太子却视若无睹仍是瞪着他,也不敢说话,只得上前去接了那勺子和毛巾,自下了水,有些郁闷地看自己的袍子都被打湿了,这袍子还是雾松借给他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换洗,楚昭看他脸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几乎要气笑了:“还少你几件袍子穿了吗?替孤擦背!”真是从前在宫里看他谨小慎微点水不漏,结果真有了机会,才发现这是个胆大妄为的,说跑就跑了,还在外头野了三年,如今原形毕露,果然从前那些做小伏低谨慎小心都是装出来的。

    双林不敢作声,拿了手巾下水,替他擦洗背,楚昭转过身趴在池边斜坡上,感觉到他手劲颇有力道,一下一下的揉按开他肩膀的硬结,感觉舒服极了,放松肩背让他擦了一会儿,觉得略解了乏,便又转过身来让他擦洗前边。双林用手巾打了澡豆粉,打湿后替他从上到下的擦洗,待到擦到下头腿间时,却看到那玩意儿不知为何直了起来,直直对着他的鼻尖。

    他服侍楚昭多年,这东西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是三年后,这小太子已是大大变了样,本来是个秀气斯文小和尚,如今已是头角峥嵘须眉大汉一个,双林猛然见到,一时居然有些难以下手和从前一样心平气和当个物件儿去擦洗,看着这小太子,一股浊气冲上胸口,差点就想摔了巾子闹上罢工。楚昭看他许久不动,睁开眼睛看到三年不见的小内侍脸上烧得耳根通红,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发呆,他自太子妃有孕闹了一场后就没顾过这事,这一年多来事情又多,来巡视河工更是日日忙碌,已是许久未曾纾解,本就敏感,热水熏蒸,又被双林热毛巾轻擦,大概适才那两个女子也多少让他动了些念,便就精神起来了。他哪里知道双林这是千万头神兽在胸中狂奔,只以为他是害羞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好了不用你了,下去换了湿衣吧,孤再泡泡热水解解乏。”

    双林如释重负放了巾,转身便上了浴池,楚昭看着双林刚下水湿了的袍子贴在他身上,能看到纤细的腰肢和清晰的臀线,仍是一副少年身形,想起双林也是自幼净身入宫的,他在外头过了这三年,应当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做普通人的生活的,只怕还要时时瞒着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当年他受了伤,被山匪带走,在外头生活只怕也不容易,这些年到底经过了什么?为什么脱险后还是留在了宫外?他在宫里只要跟着自己,至少不会亏待了他,为什么偏偏要留在宫外吃苦?还有今天和他一起的那个少女,长得清秀美丽,又不知是他的什么人……

    他心口一阵烦闷,却知道双林今天这样子,定然是不会说的,他也不想逼他,毕竟当年是他舍身救了他和雪石,雪石为着他失踪的事,一直抑郁愧疚,这次他能带了他回京,雪石知道了大概病能减轻些?想到雪石如今现状,他心情越发烦闷起来,在水里随便涮了涮,将身上泡沫都洗净,才出了水,看着双林替自己擦干水换上衣服,动作比从前生疏笨拙了许多,看他气色还好,人也胖了些,大概如今过得还好?他是不是很不甘心被自己又抓回宫去?

    要不要依着他的愿,索性放了他算了?他心里忽然冒着这么一个念头,却很快打消了。这么个伶俐人才,丢宫外太可惜了,更何况还是个内侍,在外头能做什么?跟着自己,总能给他个好前途。他心安理得地想着,自己胡乱擦了擦身子,却又想起一事,抬头看到双林正在池子边拧着湿漉漉的衣服,开口问道:“你把衣服脱了给孤看看。”

    双林抬头有些愕然,楚昭看他一张脸骇然失色,直愣愣地瞪视着他,连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大概都忘了,失笑起身拿了池子边挂的浴袍穿在身上:“出宫几年,连宫里的规矩都忘光了罢?孤是看看你有没有留下疤,当年你被打了一顿,也不知你怎么捱过来的,孤看看,当年雪石一鞭子都留下了一道浅疤,你只怕好不到哪里去,孤到时候让御医再给你看看……他们祛疤有经验。”说罢已是大步走进来,他锦衣玉食,长得甚是高大,双林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低垂了眼皮,有些尴尬道:“并没什么伤,早好了。”

    楚昭伸手便来扯他的袍子道:“孤看看就好。”双林慌忙按住腰带道:“小的卑贱之身,不敢污了殿下的眼。”一边飞快往后缩着便要出去,楚昭眼疾手快一只手早拉住他手腕,温声道:“不必惊慌,孤就看看背上就好了。”一边先扯了他手腕看,果然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白印,倒不是很明显,一边又顺手扯开了双林的湿衣看了看肩膀和背,有些意外道:“倒是没留下什么疤痕,调养得挺好,看来你这几年没吃什么苦。”这倒是肖冈的功劳了,他到了苏州,虽然万事开始难,他却十分舍得买了那等珍珠蜂蜜等等昂贵祛疤的药来替他调养,加上这具身体体质好,少年恢复快,因此并没留下什么疤痕,三年后渐渐都平复了。

    双林连忙将衣服穿上道:“小的皮糙肉厚,比较经打……”楚昭皱了眉道:“莫要如此说话,孤知道你心里胆大妄为得很,偏偏嘴上还最会遮掩。”一边也懒得叫他伺候了,自己拿了衣物来穿上,一边语重心长对他道:“我知道你被我抓回宫里去,心里肯定不舒服,只是你一个内侍,在外头无根无底的,如今看着好,也是不长久的,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净过身,在哪里都立足不稳的。还是跟在我身边,总有你的一份前程在。你放心,你对孤是有功的,孤以后总不会糟践使唤你,你只管安心跟我回宫便是。”

    双林低着头,只是唯唯称是,却到底离开这深宫戏台太久,一时面具大概还不能得心应手,楚昭硬是从那耷拉着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那点敷衍来,只好耐了性子继续问他:“你当年有功,等回宫我自会禀明母后,提了你的品级,也和雾松冰原一样,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只管提来。或是这边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虽然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可让侍卫护送你去拿。”

    双林连忙摇头,哪能让太子发现他的据点呢,他只好重新调整心态,尽量让自己脸上的肌肉往诚恳里头走:“殿下,小的在外头也是穷家光棍的,没什么好拿的,明天就可以和殿下回京。”

    楚昭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全是一派胡言,心下愀然不乐,又不好和他计较,有些郁闷道:“你且下去吧。”

    双林退出去,看到雾松正在门口引了个云鬓高挽衣着华丽的少女进来,看到他只点了点头,进了屋里没多久又立刻退了出来,雾松一行走一行还和那女子道:“都说了殿下出来办差,不会招人侍寝,回去和吴大人说了,殿下知道他有这份心便是了。”

    那女子低着头羞答答的被其他侍女引了出去,雾松才和双林道:“殿下这一路都说过不要人侍寝,这些地方官们都还是不死心,之前一路我多拒了,今儿想着差使都办完了,明儿就回京了,兴许殿下要呢,就想着带进来给殿下看看,没想到殿下还是不许。”

    双林想了下适才洗澡看到的景象,楚昭明明是有需求的,也有些不解,但他如今确实一时半会还进入不了奴才角色,也没想太多,自下去歇宿不提。

    第47章 回京

    从扬州走运河水路回京,之后一直便在船上起居。双林日日度日如年,船上无聊,楚昭基本总是让双林在身旁伺候着,虽然也没让他做什么重活,不过是些磨墨念书的差使,却让自在惯了的双林着实有些不惯。加上宫外日子闲散,双林早养成了午间小休的习惯,那日楚昭画兴起了,对着窗子外头凝神画那青山碧水,一画就是一个时辰,双林在一旁本是跪坐在案边蒲团上捧墨伺候的,居然没熬住,不知不觉倚在案边睡着了,待到醒来发现画好的山水画放在桌上晾着,楚昭却已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出门发现楚昭在船舱凭栏而望,看到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叫他去传膳,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没被发现了,但是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其后几日中午楚昭都再没让双林伺候反而变着法子打发他下去,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睡觉,但是不在主子面前,总算能放松小憩了。

    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容忍度似乎提高了许多,又犯了几次小错都没有被楚昭训斥的双林最后终于确定,也不知是三年来太子殿下脾气更好了,又或者是从前他做得太完美,本来殿下就是这么宽容的?

    不管双林怎么厌恶回宫,他们还是很快就到了京城,楚昭回了东宫匆匆洗了换了衣服便先递了牌子去觐见元狩帝,冰原和双林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叙旧便伺候着楚昭去乾清宫了。

    雾松便带着双林去安置,一边道:“天绘院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住着,你注意些没事别随意过去冲撞了,有什么事只管在二门上和守门的太监们说了由着他们传话去,披香院是两位昭训娘娘住着的,你也注意些别冒撞了,你还和从前一样住原来的屋子,太子殿下吩咐的不许动你的东西,这几年都原样的我有时会让人收拾一下,殿下昨儿和我说过等你回宫很快便提你到五品,到时候你也手下也能使唤几个人,杂事就别做了……”

    双林只是听着,忽然听到一声细嫩的声音唤雾松:“雾松哥哥回来了吗?”

    雾松停了脚笑道:“原来是扣儿姑娘,可是太子妃娘娘有甚么差遣,派了您来这边儿呢?”

    双林望过去见到一个年轻宫女,圆脸蛋单眼皮,白皮肤上略略有几点麻子,笑起来却十分喜气:“雾松哥哥陪殿下当差,一路辛苦了,原该好好歇歇,只是我们家娘娘请雾松哥哥过去问问殿下路上的情况。”

    雾松忙笑道:“跟着主子当差,哪里敢说辛苦呢,劳烦姑娘来传这么当紧的话,我身上还有点太子殿下的差遣,办完了即刻过去,还请姑娘稍等等。”

    扣儿笑道:“雾松哥哥总是这么稳妥。”一边又看了两眼双林道:“这位小公公倒是面生,倒不曾听说有新来的?”

    雾松笑道:“这是霜林,也是殿下身边伺候的,殿下身边老一些的人儿便认得了。”却也不说双林来龙去脉,扣儿一听这名字却是和雾松一辈儿的,显然也是殿下赐名,忙笑道:“原来是霜林哥哥,扣儿不知,冒犯了。”

    双林微微笑了下点头致意,雾松便带着他回了房,匆匆交代了他几句便道:“我去天绘院给太子妃娘娘回话,估计回来不了太早,你先叫人传饭进来趁殿下不在赶紧吃了饭再说。”说罢便匆忙出去了。

    双林也不以为意,想着这位太子妃娘娘也忒心急了,不过想想也难怪,小别胜新婚呢,太子去巡视河工,这可是古代,走这么多地方,估计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吧,他熟门熟路的叫了内侍去传了饭来,自己先吃了,宫里可和外边不一样,奴才就别指望三餐定时了,主子没使唤的时候赶紧照顾好自己是正经,太久没吃宫里的下人饭了,菜太老,油味有股土腥味,肉他不吃,饭又太硬……他真的是在外头养娇嫩了,双林勉强填饱后,十分惆怅地扔了筷子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王皇后,她应该很快便能得到自己回宫的信,不出意外的话,镖局那边的消息应该比自己更快到达宫里。

    雾松大概过了一盏茶左右终于回来了,在下人房也匆匆忙忙地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看着时辰刻仪道:“殿下大概觐见完陛下会先去坤和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也就这个点儿要回来了,你也警醒些。”双林笑道:“慢些吧,殿下难道不吃饭的?有事儿我替你先顶上好了。”雾松摇头道:“没法子,太子妃适才专门叫了我去问话,那路上问得那叫一个细,问完了又说了小皇孙的一些情况,我看那意思肯定是希望殿下今晚过去——旁的不说,只看在小皇孙份上,今晚定是要去那院子去的,所以只怕不会在这边摆饭了,若是在这边吃咱们还松快些,去天绘院,咱们可就得伺候着了……”他边说边忙忙地就着茶水将几块万寿绿豆糕吃了下去,果然听到前头有人拍掌,楚昭真的回来了。

    雾松双林对视一眼,他们是楚昭身边贴身伺候的,连忙起身迎了出去,看到楚昭忙忙地一路大步走了进来,一行走一行解着衣领,身后跟着的冰原一路抱着他脱下来的外袍,因着是觐见元狩帝,他穿的是杏黄色的太子朝服,脱起来层层叠叠,雾松看着这情况不对问道:“殿下这是从坤和宫才回来?”

    楚昭匆匆看了他一眼道:“雪石情况不太好,我得立刻出宫一趟,晚了宫门就落匙了,唤人立刻备马。”说完衣服已解得只剩下中衣,冰原已极伶俐的命常欢拿了一套出宫穿的便服出来给楚昭匆匆换上了,雾松看这情况,试探着问了句:“天绘院那边太子妃已备下了晚膳,还说小皇孙长大了不少……”

    楚昭打断他道:“叫人去和她说不用等我了……”一边转眼看到双林,手指指了道:“你跟我出宫,立刻去换了衣服。”

    双林一怔,看楚昭满脸冰霜,也不说话,忙下去飞快的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楚昭已上了步辇,看到他出来低喝了声:“快点!”几个小内侍抬起步辇飞快地往宫门跑去,大门那儿已备下马车,一路往庆安侯府飞奔去了。

    一下庆安侯府,早有侍卫飞马先过去通报了,王藻迎了出来要行礼,楚昭阻了他道:“雪石情况如何了?”王藻看到双林却愣了一愣,慌忙带了楚昭往前走着一行道:“前些天就不太好,一直咳血,请了御医来看,只说能到开春就好了,开了药来调治,药也喝不下去,娘娘在宫里听说了,还赐了参下来,也不见起色,这几天饮食都不太进了……太医只说是油尽灯枯之相……不太好了。”

    说话着到了一处偏园院子内,楚昭显然熟门熟路,径直掀了帘子进去,天正暑热,屋里闷热无比,虽然开着窗,仍是充满了难闻的药味,楚昭却不以为意,直接往床边走了过去:“雪石!你如何了?”

    床上被褥里卧着一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形容枯槁,双林走过去一看,几乎认不出昔年那冰雪雕成的美少年了,心下暗暗吃惊,楚昭叫了几声,雪石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楚昭,微微挣了下身子,微弱道:“殿下……怎么来这腌臜地方,小心过了病气。”

    楚昭低了头,勉强露了个笑容:“我出去办差了,才回来,给你带了些土产……明儿让人拿来给你看,你感觉如何了?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到双林,忙示意他过来道:“你看,我带回谁了?这是霜林,你还记得吗?他在外头过得自在着呢。”

    雪石原本奄奄一息的样子,听到霜林二字,脸上似乎多了些神采,眼珠子转动着,果然看到了双林,挤出了微笑道:“霜林……真的是你,你好好的回来了?”

    双林忙上前道:“是,我好好的,你身子如何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办来。”

    雪石笑了笑,低声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十分愧疚,你没被我害死,太好了……如此我身上的罪也少了一桩,到了下边,也能少点罪过……”

    双林原本是个冷淡之人,看他如此,居然眼圈微热,楚昭已道:“别胡思乱想,你好好的养着,如今霜林回来了,你好好歇息,过几日也能回宫里了,仍和从前一样伺候着。”

    雪石惨然笑了笑道:“殿下,您待雪石的情谊,雪石已尽知了,只是雪石福薄,承受不起,但只望有下辈子,雪石也莫要再投生为人,倒只做个无知无觉的木石也好,只求得殿下略一眷顾,便心满意足了……”他声息微弱,这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楚昭伸手去握住了雪石的手,想是难过到了极点,叫了一声雪石,就哽咽住了,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雪石却又继续道:“殿下莫要难过,为着雪石这卑贱之人,实不该了,对殿下生了奢望,是雪石不该,只望殿下今后安康喜乐,大业得成……”他似是也激动起来,喘了几口气,轻轻道:“雪石微贱,不配再留在殿下身边,玷污了殿下的名声和大业,唯愿殿下有朝一日,能明白雪石这心……我这心……”他忽然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气,剧烈咳嗽起来,楚昭低头抱住他,却看到他咳出了一口血来,睁着眼看了看楚昭,滚出眼泪来,伸手想抓楚昭的袖子,却终于失了力气,滑落了下去。

    楚昭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盖在了雪石眼睛上,似乎没办法直视那眼睛里饱含着的情感。

    第48章 薤上露

    由于雪石是痨病去的,庆安侯当夜无论如何也不许太子留在房里,硬是命家丁侍卫好好护送着楚昭连夜回了宫。第二日便已递了信进来说因是痨病,并未停灵,已是烧化了,已选了个极好的墓地下葬,并且请了高僧为其做法事。

    下葬那日,楚昭亲自去了墓地看着下葬,双林陪着去的,不过宫里一个罪奴,并没什么盛大的葬礼,庆安侯世子王藻请了一班和尚做了法事,念了往生经,也就发送了。人散去的时候,楚昭一个人默默在墓前停留许久,最后弹了一首曲子,双林好歹在内书堂读过几年书,识得这是《薤上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野地空旷,琴声幽鸣不绝,久久不息。

    顾雪石就仿佛冬晨窗棂凝结的一朵短暂绽放的霜花,日光不过略微强烈一些,便已化去,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不过是脆弱精致惊鸿一瞥的印象,在日光升起之前,不知多少人留意过那里曾存在过的美,又不知日光升起之后,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一点精致绝望的升华。

    对于双林来说,从前早就已觉得顾雪石如此不擅遮掩,绝不长久。爱让人卑微,暗恋更让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让所爱之人践踏,他本就已卑微如尘,只仰仗着所爱之人的一点怜惜勉强保持着自尊,却在被拒绝以后打落尘埃,果然再也没办法得到一丝一毫让自己能活下去的理由,于是只能死去。他在前世见过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爱情犹如唾液,随时随地分泌,一个不成,就换下一个,记忆犹如鱼脑短暂,前一夜还和人如胶似漆如火如荼,次宵兴许又已换人,醒来之时不知在谁床上,肉体的欢愉和短暂的欲望已能让大部分人喜悦。长情、专情、殉情,都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事。爱一个人,觉得对方就是一切,天地间只有那个人,一旦绝望,便是世界末日,再也活不下去,大概这样强烈而执着的感情,于他,是不可能有的。

    出乎意料的是楚昭,双林总以为雪石死去,他如此痛楚,也不知要消沉失态多久。只是他送了雪石下葬后,并不见丝毫失态,回宫仍是如常处理东宫政事,上朝退朝,禀报巡视河工一路所见所闻,又去见过两个月大的长子,逗弄玩耍过,和太子妃用过晚膳,然后继续回书房处理政事,甚至依然坚持着每日书写五十个大字后,才入睡。他看起来依旧和过去十八年一般的尊贵安详,处理事务沉稳宁和,谈吐严谨举止得宜,仍是那个众臣称赞雍容儒雅的太子。

    雾松和冰原之前知道雪石死了,都捏着一把汗,如今看楚昭这般,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私下议论:“到底是殿下懂道理,哀而不伤,没就为了这件事损了贵重之体,也没迁怒我们底下人。”

    双林看着楚昭一双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却总觉得心里微微有着寒意,总觉得有什么隐而不发。这日坤和宫因喜却亲自过来,倒是王皇后请太子殿下过去,楚昭顿了顿,看雾松忙着打点步辇衣服,便道:“让双林跟着吧,孤也该和母后说说提品级的事了,本来说了是回宫就提的,偏偏遇上……”说到这句他却不说话了。

    雾松忙道:“殿下英明。”忙催促双林服侍着楚昭去了坤和宫。

    坤和宫仍是寂静一片,但庭院里多出来的许多雕刻精美油漆着彩色油漆的木马、木球以及秋千等等孩子玩乐的用具,让这寂静不致于是死寂一片。回宫没多久,双林就已听说了三年来王皇后仍是闭宫称病不出,专心抚育小公主,而元狩帝大概也终于放弃了,听说又宠幸了几个年轻美貌的妃子,虽然王皇后凤位犹在,后宫里存在感却已降到最低,选秀进来的新嫔妃甚至都没有拜见过王皇后。

    剪云迎了出来笑道:“殿下来了?娘娘正等着呢。”

    楚昭道:“有劳姑姑迎接,曦妹妹呢?”

    剪云道:“公主适才跑了一身汗,娘娘已叫人带她下去洗浴了,今日她会背出一篇文字了,娘娘高兴得紧,叫她多吃一块冰湃玫瑰点心呢。”

    楚昭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很快又消失在脸上,只道:“那甚好,姑姑辛苦了。”

    双林却想起当年三皇子楚煦过耳不忘的往事来,一时心里微微有些酸楚,跟在楚昭后头进了王皇后夏日起居的临水殿来,这里四面放了冰山,凉风习习,案台上供了大枝的莲蓬,清香淡远。空旷的水殿仅有一两个近身宫人伺候,分外清净安然。

    王皇后斜靠在一张楠木樱草色坐榻上,一身烟霞色的湖绸软罗长裙上绣着大朵莲花,广袖逶迤及地如同流霓,臂上挽着长长的银红色烟罗丝绡,双手手指灵活上下翻飞,正打着彩色丝绦结子,看结子配色活泼,应当是给公主打的。三年不见,她看着似乎消瘦了些,面有倦容,低掩的眉睫淡淡挑扬,眸光幽沉,但一抬眼看楚昭之时,却透出一股凌厉审视的气息,叫人惊觉她那尊贵的身份和不需要人同情的刚强个性来。

    楚昭上前给王皇后下拜,王皇后却道:“不必了,过来这边歪着吧,天热得很,你也莫要太拘着了,把外头大衣服宽一宽,自在些。”

    双林上前替楚昭宽了外袍,露出里头象牙色轻绸长衣来,便抱着衣服退到阶下,王皇后淡淡扫了他一眼,又转回了楚昭身上,招手引着楚昭在矮藤榻边坐了下去,抬眼端详他良久,才开口道:“前儿雪石去了,你去送了他一程?”

    楚昭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是。”

    王皇后又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叹息道:“你从小就稳重非常,想要什么东西,不爱开口,明明很想要,却总是要等着你父皇或是我同意了才拿,福王瑞王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皇子也和他们熟络,只有你总是静静一个人一旁看着,后来我觉得你实在太过安静了,才禀明了你父皇,叫给你安排伴读。”

    楚昭低了头道:“孩儿不肖,从小就让母亲担忧了。”

    王皇后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的疏忽,你一出生,你父皇登基,我也是初为皇后,后宫偌大杂事都涌了上来,我毕竟出身低,又一贯好强,不肯叫人看低了,因此一直忙着整饬宫务……等我终于有空好好顾及你的时候,你已养成了这样一副寡言沉默的样子,我后来很是懊悔,却也来不及补偿了。”

    楚昭道:“母后当时自顾不暇,能护着孩儿平平安安,已是尽力了,无须自责。”

    王皇后垂下睫毛,眼里带上了一丝水光:“那天我还记得,正是紫藤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满架的紫藤花香气清甜得很,选了四、五个孩子进宫吧,坐在那儿玩,个个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长得齐整漂亮,大人教了说要奉承你,所以人人都来引着你玩,只有顾雪石一个人站在边上,短手短脚,穿着一身大红镶金袍子,像个雪娃娃,呆呆的什么都不会,后来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倒泥坑里去了,大家都笑他,你走过去拉了他起来,问他疼不疼,他那时候还小,泪汪汪地就大哭起来,后来你就带着他去了你房里亲自帮他擦洗干净了换了新衣服,还哄他吃了点心,让他不哭了,才叫人送了他出宫,然后和我说,你就要他做伴读。”

    楚昭眸子颜色深深,犹如泼墨一般,看不出情绪,王皇后低低道:“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和我要人,我后来想着,我儿这是平日里被我疏忽了,觉得自己不重要,才这般喜欢照顾人呢,合该给你生个弟弟妹妹才好。”

    “可惜当时生你伤了身子,一直到你四岁上才得了煦儿,又还太小,一团孩气,所以一直是雪石陪着你,偏偏时运不济,顾家问了罪,母后无能,没能替你全须全尾的保住他,叫他入了宫,只想着你喜欢,便留着好了,皇家还怕养不起人么。后来他有一千一万种的不是,我也都忍着他,想着这是我儿护着的人,能护到几时,便让他护到几时吧,人生艰难,又有几个人,能一直有能力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呢?我纵有一万种手段一千个念头叫他远了你,叫你憎了他,却拗不过自己到底是个母亲,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开心……”

    楚昭久久不言,这时候忽然哽咽了一句:“母后……求您,别说了……”

    他扭过头,不再看王皇后,双林在堂下却看到他身上素纱衣已被大滴大滴的水珠落下无声地打湿了,他合着眼,眼睫在剧烈颤抖着,显然在试图努力克制情绪,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眼泪也犹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最终他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王皇后悲悯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伸出宽大柔软的湖绸袖子,将他的头揽入了自己的膝上,楚昭伏在王皇后怀中,双林忽然听到一声狠命的喘息,之后便是压抑而悲切的哭声,直到这一刻,仿佛这些天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被他感知到了一般,哭声越来越大,整个人哭得身体微微颤抖着近似于痉挛,犹如一个迷路的孩童终于找回慈母,得以释放这些天来的痛苦悲伤,惊慌失措,迷茫软弱和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挽歌用的葛生,许多人有了别的解读,所以我修改为薤上露了,其实我个人是觉得古诗词的解读和应用,不必太拘泥于后人的注释,以寄情为主,也可化用,但是考虑到这段情节比较敏感,太子对雪石的感情比较复杂,容易让人误读,所以修改了。

    第49章 慈母心

    一次发泄一般的嚎哭后,楚昭居然睡着了。

    这兴许是双林第一次见到楚昭如同一个孩童一样,在母亲怀里哭到疲惫,于是沉沉睡着,双林协助着王皇后将他身子挪到榻上的时候,他都没有醒,双林看着他眼睛下厚重的阴影,惊觉只怕这些天他夜夜按时上床按时起床,大概都不曾安眠过。

    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他仍然是个孩童,寂寞孤独,偏偏他受的是储君教育,不可随意表达渴望,周围同龄皇子又都是不可接近的威胁。于是他反过来,用付出来表达自己的存在,用被人需要来满足自己的孤单内心。弱小精致脆弱无威胁的顾雪石在这个时候走入他的生活,他照顾他,关怀他,保护他,渐渐成了责任,之后发现没能护着他,于是心里生了内疚,便以更多的不合常理的偏爱、宠溺来表达自己的关爱,对于皇家来说,顾雪石的确是一只精心豢养的宠物,是一朵温室精心培育的兰花,只为供储君一笑。然而有朝一日,这只宠物却忽然表达了自己对主人爱的渴望,不是上对下居高临下的宠爱,而是互相对等,人和人之间的相爱,于是他惊慌失措的拒绝了。他有他的人生正道之路要走,于是他娶妻生子,无限渴望爱的宠物在绝望的死去——而他也发现,自己似乎错了,却没法子挽回,那不是一个宠物,是一个人。

    但是对于不懂爱,只会施恩,只会用赏赐给予来表达爱的皇家人来说,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已经按自己的方式给了所有自己能给的了,可是顾雪石还是死了。

    楚昭蹙着眉毛陷在软枕上,王皇后替楚昭盖上了薄锦被,有些爱怜地替他理了理头发,外头剪云却轻轻在堂下报:“娘娘,太子妃娘娘求见。”

    王皇后蹙了眉头,冷冷道:“这是知道昭儿在我这里呢,不见。”

    剪云低声道:“小皇孙也抱过来了,外头日头还大,暑气未散,这么抱来抱去的折腾……”

    王皇后立刻恼怒起来,却碍于沉睡中的楚昭,压抑着愤怒低声道:“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蠢货!昭儿这般知礼稳重的,什么尊重体面没给她!看她干的蠢事!如今人都死了,夫妻离心,她倒还以为能挽回呢?”话说急了,她急切地咳嗽起来,连瘦削的身子都剧烈抖动起来。

    剪云忙上前一边轻抚皇后的背,一边低声安慰王皇后道:“太子妃才多大呢,还不是被人撺掇着,迷了心么?到底有小皇孙在那里呢,娘娘一贯宽慈的,耐心些多教教她便是了。”

    王皇后紧锁长眉起了身,看了双林一眼道:“你在这好好伺候着殿下,不许人惊扰了。”

    双林垂手应了,王皇后便带着剪云出去,想必是去见太子妃了,双林想起前些天雾松陪着楚昭去太子妃院子看小皇孙,回来描绘的相敬如冰的情形,心下暗自叹气,这个太子妃,真的是将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牌。

    楚昭这一睡便直睡到了傍晚红霞满天,期间王皇后遣人来看过一次,吩咐双林醒了就命人通报。楚昭醒过来重新洗脸换了衣服,又重新恢复了那平静稳重的气度,仿佛之前的失态只是梦一场。

    王皇后便留楚昭用了晚膳,太子妃没有在,想必已被王皇后打发走了,只有小公主楚曦一同用膳,三年过去,楚曦已开始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长得粉妆玉琢的,只是说话有些慢,不过王皇后和楚昭都十分耐心,和她说话也会有意识的放缓语速,看着倒是其乐融融,只是双林仍记得当年三皇子还在的时候,元狩帝也在其中,那时候才叫天伦之乐,如今这温馨和谐,却隐隐有着一种勉强堆出来的感觉,双林一旁伺候着都觉得有些心酸。

    晚膳用完要走,楚昭一眼看到双林,才叫了他过来跪下道:“母后,这是从前伺候过的霜林,这次我出宫在外头寻回他的,念他当日救主有功,仍让他在我身边伺候,品级上我想提一提,和雾松冰原他们一样。”

    王皇后看了看双林道:“皇儿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要赏的,只是这在宫外几年,只怕心也野了,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粘连,你先回东宫,将他留下我问问,替你掌掌眼。”

    楚昭点了点头,起了身走出去几步,却又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下看似老实的双林,迟疑了一会儿和王皇后道:“霜林宫外待久了,规矩上不大娴熟,若是答话不合意,母后只管敲打,只是还请母后看在他曾舍命救主的份上,容些情儿……等儿子来教训他便是。”

    王皇后微微有些愕然,然后噗嗤笑道:“罢了,你这是怕我会刑讯吗?雪石我都忍了,更何况这个?快去干你正经事,母后自有分寸。”

    楚昭才在母亲怀里哭过一场,似乎也没了之前一直端着的拘谨严肃,难得地对母亲撒了次娇:“如今儿子身边没几个伶俐得用的人,知道母后心疼儿子,只管担待儿子些吧。”

    王皇后听到一贯严肃的儿子这难得的撒娇示弱,脸上带了微笑:“罢罢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本来不过是想问问情况,如今倒要好好问问看,倒是什么样的奴才能教我儿这般器重了。”

    楚昭看了眼双林,沉吟了一会儿道:“他和别的奴才不太一样,表面看着循规蹈矩滴水不漏,其实心里七拐八弯主意大得很,胆大妄为起来,叫人恨得牙痒痒,若说是个目无主子忤逆的,关键时刻,偏又能誓死护主——只看这一点份上,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合意的,慢慢调教也罢了,也还小,还能扳一扳。”

    王皇后抿了嘴含笑执着楚昭的手亲送他出去,一边道:“我儿大了,想用什么人自有主意,母后也不过给你掌掌眼罢了。”一边又低声道:“下午太子妃过来过,我说你歇息着,叫她回去了,雪石这事是她做错了,可你也给她些机会改正,至少她倒是一心为了你,你也莫要再给她难堪。”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谨遵母后教诲。”王皇后不再提此事,直接送了楚昭回去,回来席上坐了,看着还规规矩矩跪在下头的双林,含笑道:“这几年你在外头辛苦了,同兴镖局一事,你办得很好,本宫很满意。还有你忠心救主那事儿,合该重赏的。”

    双林道:“都是靠娘娘洪福齐天,暗自庇护,才有如今同兴镖局的兴隆。”

    王皇后点叹道:“连昭儿都知道你这人口不应心,表面敷衍主子,心里不定怎么腹诽呢,我知道你辛辛苦苦挣了一片产业出来,在外头自在得很,又被昭儿抓回宫里做小伏低的伺候,心里定是不满,如今定是想着让本宫又把你弄出宫,是也不是?”

    双林低头不语,王皇后道:“雪石才去了,昭儿如今正伤心,他身边一时也没什么人手,因此我想着,你这些日子还是留在宫里先吧,出宫的事,慢慢再谋,不过京里这边的同兴镖局,你可找机会接触接触,只莫要让他们知道你宫里的身份便好,你那义兄,虽然胆大妄为,有勇无谋,但勇义二字还是可取的,倒可以招揽一下,是个人才。”

    双林一听王皇后这显然是拖着他既要在宫里当奴才,外头的事也要卖命,连义兄都要被她拖下水,心下郁郁寡欢,勉勉强强磕了个头道:“小的谨遵娘娘钧命。”

    王皇后笑道:“我知你心里不情愿,我也不叫你白忙了,这宫里困着你是委屈了,出宫的令牌我给你一个,你随时可以出宫散散心,只昭儿面前你自己知道遮掩便好,以你的机灵这不难,另外一事,你那义兄,这些时日,我会想法子替他义父翻了案,教他和他妹子能堂堂正正的回京,你道如何?”

    双林心下却知道王皇后这人情卖的,其实是一举两得,太子这一支薄弱就薄弱在军权不稳,虽得文臣拥护,到底不稳妥,如今虽然和勋贵联了姻,这却只是明面上的联盟,若想要真正的抓住军权,不掣肘于人,还是要培养自己的死忠军队,肖冈不仅是将才,手里还握着同兴镖局,是个可以招揽的人才——但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得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典,毕竟他与肖冈生活三年,已真的如兄弟一般,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救到恩重如山的义父,如果真的能翻案,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

    三年过去,时过境迁,洛家当时也不过是要争夺军权之时顺手搬掉的一块挡路的小石子,既已达到目的,翻案不翻案想必也不太注意,这个时候翻案,王皇后也没有和洛家正面对上,想必用的手段也比较隐晦,这样小的一件事,便能换得义兄肖冈的忠心耿耿,招揽到一个军中人才,只能说王皇后这人,走一步想十步,果然不是寻常人,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人,却在深宫中为了自己儿子女儿深谋远虑,他一个活了两世的男人,都不免觉得佩服。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就为了这一点,便将自己卖了身为人做牛做马,因此能自主出宫,这点其实还真的比赏别的什么东西更吸引他,不得不说,王皇后似乎对他的心思把握得很清楚。已经享受过宫外那自由自在的生活,若是还逼着他回到从前那宛如窒息一样的奴才生涯里,那他的确是无论如何都要想着法子逃离的,然而王皇后这一招,给了他颇大的自由,虽然仍如风筝被线牵着,总比做个木偶的强。

    双林低头,道:“娘娘英明,小的替义兄谢过娘娘厚德。”

    王皇后笑了笑,显然也知道双林不得不接受,又叫了因喜过来,赏了他各色宫锦十端,新样金锭十锭,然后才打发了他回去。

    双林领了赏回东宫,才进门便一个小内侍道:“霜林哥哥,殿下命你回来便去书房见他。”

    双林忙叫人拿了自己领赏的东西拿回房去,自己去了书房,楚昭正在提笔写字,脸上依然平静安详,仿佛今日爆发过那一场大哭的人不是他一般,见到双林过来行礼,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母后没难为你吧?”

    双林忙道:“娘娘让小的好好服侍殿下,还赏了些物件儿。”

    楚昭点了点头道:“母后难得赏人,你好好收着便是,先下去吧。”

    双林有些意外,他看楚昭这么着急命人传他,还以为有什么差使要他担,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就打发他走了——难道,还真的是担心他被王皇后惩戒?他看上去有那么叫人不放心吗?当年他也算得上是难得稳妥谨慎的人了,看来如今在太子心中,自己却已成了个惹祸的头子。

    第二日果然皇后命人送来了能出宫的令牌,她虽然与元狩帝冷着多年,却仍掌着后宫诸事,元狩帝虽然有了别的宠妃,却对这个一直号称病着的皇后出奇的忍耐,也不知是王皇后太了解元狩帝,还是元狩帝借着王皇后制衡着洛家,又或是为了太子,总之君心莫测,双林猜不透,索性也不猜想,只是拿了令牌,幸好次日正不需要当差,双林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宫去看看。

    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衣小帽,双林从东宫供他们奴婢进出的角门顺利的凭着令牌出了宫,转入了最热闹的御街上,犹如困鸟出笼一般散心起来,却忽然被一只强劲的手臂忽然将他拉入了一条小巷子内,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怎么是你?”

    第50章 昭雪

    双林一回头,喜出望外道:“大哥!”原来来者青衣小帽,乍一看不抬起眼,帽下浓眉利眼,赫然正是肖冈,肖冈一把揽住他道:“妙妙回去一说,可把我担心死了,我略打听了下知道是太子巡视河工,猜着你定是被太子带回去了……只是有些想不通,安抚了妙妙后就赶来了京城。”

    他是知道双林从前伺候的是太子,一直在外头经营镖局业务,如今看来,太子似乎不知情,在外头遇上了双林便直接抓回了京城,难道双林外头这些产业,效忠的另有其人?如果是这样,他就更担心双林了,一直数日都在东宫外徘徊,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遇到双林,今日终于遇到双林单独出行。

    双林看到肖冈满脸担忧的神情,心里一暖道:“我没事的……妙妙还好吗?”

    肖冈拉着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道:“没事,闹着说要来京城,我没答应,你到底怎么回事……没被惩戒吧?”

    双林笑了下道:“没有的,只不过要在京里当差一段时间了,镖局的事还得劳烦大哥和妙妙担当了。”

    肖冈道:“你没事就好。”然后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没有追问,双林陷在了权力的中央,想必也是身不由己,他虽然担心,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但是到底三年的情分在那里,他始终对这个少年老成的少年抱有好感。

    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他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却始终不好和义兄坦白,只好含糊着道:“大哥既然到了京城,不妨多呆几日,令尊的案子,这些日子恐怕会有转机,兴许大哥和妙妙以后不需要再隐姓埋名了。”

    肖冈惊喜道:“果真?”又十分顾虑道:“当时可是三司定案的,哪有如此轻易翻案?”过了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这是……我们有用了……要拉拢我们?”

    双林笑了下道:“大哥,你从劫了太子那日开始,就已一脚踏在了生死门上,不过这世上的事,本也不是看对错,端的只是看你有没有价值罢了,这事是小弟不对,但小弟已尽力争取生机,如今虽不能和大哥坦诚相待,大哥只管相信小弟,莫要对弟弟心存芥蒂的好。”

    肖冈豪迈一笑道:“这点还需要你说吗?若是肖冈这一身粗浅能力能换来义父沉冤得雪,妙妙得享安稳,那谁拿了我这条命去,也是值当的。”

    双林含笑道:“大哥只管放心,把妙妙的嫁妆准备好,有朝一日总能风光大嫁出去便是了。”

    因着双林上次仓促被带回京城,镖局还有许多事情未曾交接,双林便趁着这次与肖冈细细说了一通,好在他一贯长于管理调度,因此他猝然不在,各方镖局依然井井有条,肖冈又给双林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和方式,两人才分了手,双林没想到出宫因此得见肖冈,心情颇为愉快的回了宫。

    隔了数日,果然朝上有了消息,北边一将领擒获一北虏奸细,经审问原来当日伪造证据离间朝中大将肖振飞,那将领恰好是肖振飞的好友,当日也曾为肖振飞鸣冤过的,得了证据连忙具折上报朝廷,上达天听,元狩帝听闻此事下旨刑部复查肖振飞一案,果然查出颇多疑点,此时肖振飞之义子肖冈投书大理寺投案,要为义父昭雪,不过半月时间,案子重审,果然为肖振飞一案洗了冤情,元狩帝下旨为肖振飞昭雪,将抄没家财发还其遗属,其义子肖冈千里为父鸣冤,虽然出于孝义,但毕竟违背军规和朝廷法令,革去军职,杖责八十。

    肖冈那当初劫了太子的罪名,却居然无人提起,无人清算,就这般轻轻放过了。倒是双林有些担心楚昭翻出旧案,结果他却毫无反应,这日在书房却和双林剖析:“肖冈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人无误,但是那次孤四处查探,都查不到其踪迹,如今肖振飞旧案忽然翻案,当初分明是被洛家罗织罪名,如今却丝毫未牵连到洛家,只弄了个北虏奸细出来,轻轻松松为他翻了案,只怕后头另有人,甚至有可能是洛家也难说。不知洛家何等打算,所以孤被劫一事还是不要提起的好,以免无端踏入别人算计好的陷阱,你外头办差也当心些,莫要再去招惹他,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双林看他一眼看出其中蹊跷之处,心下有些意外,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似乎沉稳了许多,和从前那有些清高尊贵的样子有些不同了……想必这三年,也已遭受了不少风风雨雨明刀暗箭的暗算吧?皇后倒是一心为儿子谋划,却丝毫不吐露给儿子,又长期称病,帝后之间渐行渐远,在为儿子谋划上深谋远虑,却又性格刚烈到不愿意与元狩帝虚以委蛇,她若是能放下心中芥蒂与皇帝保持面上的和谐,肯定比如今这么暗地谋划要省力许多,可是她却直接放弃了这省力的路,只能说真性情得叫人唏嘘。

    楚昭叮嘱过双林,也并没继续说什么,他如今参与政事越来越多,每日与东宫属官、幕僚清客等商议的时间非常多,也非常忙碌,而在起居上,也大多数时间歇在书房,虽然每日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小皇孙,却并不留宿,双林知道雪石到底还是给楚昭和太子妃之间留下了一道深痕,雪石毕竟才去没多久,太子长情,只怕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虽然面上和太子妃夫妻恭顺,到底意难平吧。

    肖冈虽然全身而退,此后终于可以不再害怕随时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由于他被打了八十棒,双林找了时间提前一天找了柯彦拿了些药,悄悄去了镖局看他,镖局里的伙计不知他身份,只知是崔二公子来了,自然是高兴极了,一边带着他进去一边道:“总镖头在花厅里接待主顾呢,今日林定公子来看他,林公子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每次都是大生意请我们接镖的,总镖头和他很是谈得来。”

    双林是听肖冈说过年初遇到过一位富商林公子的,听他颇为赞赏这位林定公子,说是家里开了几家绸缎铺,生意做得很大,为人仗义又风趣,还很大方,他在京城镖局很少露面,上了正轨后更是从来没来过京城分局,因此听肖冈说了还觉得挺好奇的,肖冈这人,虽然坦率直接,却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也许是常年在军队和边境复杂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和人相处几乎第一感觉就能知道别人对他是否有恶意。

    因为好奇,他便转进了花厅隔间的屏风后,悄悄往外看,肖冈虽然刚被责打过,想必没怎么受伤,依然腰杆笔挺坐在主位,和一位年约弱冠的年轻公子正在谈笑风生,面粉唇朱,秀气成采,笑时面上有着浅浅酒涡,仿佛时时有情,身上锦衣华服,绫袜缎鞋,俨然翩翩一位富家少年。但双林却大大愕然了,这哪里是什么林定公子,分明是怀帝一脉嫡子,福王楚旼。

    双林心念数转,已是明白,福王楚旼化名林定来与肖冈结交,只怕图的正是肖冈这一股忽然崛起的无主势力,至少在京里人眼里,同兴镖局这支势力看着背景简单,崛起突然,又实力雄厚,是一个可以招揽的势力之一。

    看来肖冈是不知道的,他若知道林定是福王楚旼,和洛家有着莫大关系,只怕绝不会和他沾上丝毫关系,却又不知福王知道不知道肖冈的真实身份了,从前或许不知,但是经过这一次的肖冈出面为义父鸣冤,只怕已知道了,却不知他如今又有何想法了,是在探镖局的底,还是仍想要收服这支势力?

    只听楚旼在里头含笑道:“不知崔总镖头这次来京城,崔二爷可一同来了?我听说镖局实际当家的,其实是你家二少爷,崔总镖头已是如此英雄人物,想必令弟也是一表人才。”

    肖冈笑道:“不敢当,舍弟身子不好,不惯北边天气,长年在南边调养的,他年纪还小,只是因为我长年在外走镖,他不得不出面应酬过一些时日,才被人以讹传讹,其实他年纪尚幼,哪里就当得起当家二字,实在是朋友们给面子夸夸小孩子而已。”

    楚旼有些遗憾道:“可惜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就是我如今也大了,只是父亲不在,家里仅有寡母在,想娶一妻室,听闻崔总镖头有一妹妹,温良贤淑,又精于中馈,所以想毛遂自荐下,也不知崔总镖头意下如何,若是有意,我定遣了官媒,厚礼聘之,迎娶令妹过门。”

    一席话毕,双林脸色已变了,紧紧盯着肖冈,看肖冈脸上一怔,深思了一下笑道:“林公子人才出众,只是舍妹还小,且天真烂漫有些不知世事,只怕难当贵府中馈重任,且再看看吧?”

    双林微微松了口气,看楚旼笑道:“不妨事,崔兄这是不相信在下的诚意,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肖冈才起了身送了楚旼出门,回来后肖冈知道双林来的消息,连忙到了后院,果然看到双林蹙眉沉思,笑道:“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适才有个大主顾,倒是一直念着想见见你。”

    双林道:“那位林公子,你可知道是何人?福王楚旼!你可千万莫要松口将妙妙嫁给他。”

    肖冈脸色一变道:“福王?是先怀帝留下的那位皇子?”

    双林道:“是,只是他的婚事应当由太后做主才是,我实不知他为何居然会亲自来和你提亲,以妙妙的身份,便是你义父昭雪了,大概也只是勉强做个侧妃罢了,难道他是想纳妙妙为侧妃,以此来拉拢你?”

    肖冈脸色沉了下去,显然有些难以接受一贯交好的朋友居然是那声名狼藉的福王,过了一会儿才铁青着脸道:“你太久没回京,有所不知,福王在京里风流名声十分不堪,最夸张的是他还男女不忌……府里据说还养了不少的戏子……如今这京里略有些地位的大臣,哪个敢把女儿嫁他?更何况他是先帝的嫡子,本就招今上的忌讳,所以谁家把自己女儿送去他家触霉头呢?是以他婚事迟迟未定,还有,妙妙这边,却是因为义父得了昭雪,皇后娘娘怜她弱女无依,已下了懿旨要召她进宫觐见,只怕会得诰封厚赏,名声上应该会好听许多,再则只怕他看上的是我们这同兴镖局的背景,根底又浅,不会招了上头的猜忌。”

    双林脸上勃然变色失声道:“什么?皇后要召见妙妙?”

    肖冈看他脸色,有些茫然道:“是,已派了女官来说,等妙妙进京,就进宫看看,看女官的意思,似乎娘娘要补偿安抚一下的,大概是要安抚义父的那些同袍好友吧。”他看了双林神色小心翼翼问:“可有什么不妥?”

    双林抿了嘴唇,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才脸色十分难看地拿了怀中的药给了肖冈,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回宫了。

    第51章 心甘情愿

    双林回宫的时候,心乱如麻,他总觉得王皇后这一步闲棋绝不只是单纯的为肖振飞平反收买人心,更不是为招揽肖冈,他隐隐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回了宫,听说太子还在前朝御书房那边奉圣命参政,他找了雾松道:“若是殿下回来,哥哥你替我支应一下,我有些事去办一下。”雾松笑道:“你只管去吧。”

    双林便忙忙找了人,坤和宫那边一向门禁森严,好在双林毕竟是楚昭身边的贴身内侍,又指明找了因喜,通报的人还是派了人去传话,因喜很快便出了来,双林道:“因总管,烦请传话一声,就说小的想见娘娘一面。”

    因喜看了他一眼,道:“娘娘早有话交代,你若是来便见你。”

    双林心中那不祥预感更浓重了,进去以后,看到王皇后正端坐在炕上,神色有些忧郁,大概天色已暮,她脸上脂粉未施,天色昏暗,看着她比平日那尊严高贵的样子,多了几分衰老虚弱。转头看到他进来,笑了笑道:“本宫知道,召见肖妙娘的懿旨一旦被你知道,你总归会来找我,我本来想着,若是你猜不到本宫下一步,那我倒是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了,然而我到底没看错人,你还是猜到了。”

    双林跪下,脸色煞白,王皇后轻轻咳嗽了声,笑道:“你若是今儿不来找我,过几日肖妙娘进京见过我,我就会下一道懿旨,封她为太子良媛,听说她天真烂漫,又极善数算,定是能得昭儿的欢喜和欣赏的,是本宫看好的人,昭儿也会待她很好的。”

    双林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微微颤抖,终于伏下身子将头磕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低低道:“求娘娘开恩,双林今后愿为殿下效死,殚精竭虑,不敢懈怠,扶殿下成就千秋万业,只求娘娘开恩——饶过肖妙娘,她还是个孩子。”

    王皇后久久不语,双林跪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微微颤抖着,王皇后才终于轻笑了一声:“我十三岁的时候,也已和陛下订了亲……我儿不说身份贵重,便是相貌人品,也是千里挑一的,若是别人听到这一步登天的消息,只会欢天喜地与有荣焉,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奴才,我真是好奇,你自幼净身入宫,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聪明人的。宫里聪明人不少,但是全不被富贵权势遮眼的人太少。”

    “肖妙娘一个小孤女,何德何能有两个结义大哥为了她舍命效忠呢?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一定能信守承诺呢?倒不如将肖妙娘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你们才能死心塌地,相信有你和肖冈联手,她要得到太子的欢心不难,而为了有朝一日她能成为人上人,你们才会为了太子而竭尽全力。这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轻柔而动人,双林却全身发冷,他忽然深深的后悔,在肖冈说要嫁出肖妙娘的时候,没有立刻着手去办,哪怕苏州府随意找一户商贾人家呢,有他们在,谁敢欺负了她去?甚至后悔自己非要行险,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能经营出一番事业来,让皇后娘娘看重,他却忘了,这里不是现代,是古代!上位者想要用人,自然要牢牢拿住软肋,否则如何钳制于他?

    他微微抬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娘娘,纵观古今,凡要收揽人心,或如千金市骨,以利以诚动人,或如燕太子丹说荆轲,以大义以大勇感之,总脱不出个心甘情愿四个字,娘娘今日能以肖妙娘压服于我,用而不信,却不怕我与肖冈心怀怨念,将来会有乐毅之行吗?”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倒敢自比乐毅。”

    傅双林道:“娘娘若是今日高抬贵手,傅双林必让娘娘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能,不敢自比乐毅统领千军万马用兵如神,至少也能辅佐殿下,调配人手,累积财富,出谋划策。虽然世人不知崔三小姐就是肖家孤女,但肖冈出面为义父伸冤,有心人若是查总能查到,娘娘苦心经营多年这条暗线,放到明面来,还为之过早了吧?”

    王皇后低低念道:“心甘情愿吗?”

    傅双林低头道:“娘娘等小的到来,不就是等小的心甘情愿臣服于娘娘和殿下吗?”

    王皇后终于站了起来,慢慢走下座位,亲手扶起傅双林,温声道:“你是个聪明人,为人伶俐通透,又不是小利能打动之人,大勇大义,兴许能打动肖冈,却打动不了你。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一招,我儿为人仁厚,心地良善,却缺了一份夺鼎之孤勇,王者之忍狠,现在的他,还太年轻,还不能让你这样的聪明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忠。前路凶险,我这个母亲,不得不为他谋划,不得不为他用一些非常手段……实则我又何尝不希望你是真的有心甘情愿为他效力的一日?但是……时间太少了……我怕来不及了。”她脸上浮起了一阵苦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道:“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我不求你为我儿出生入死,只求你,他要进时,你能提点他,辅佐他,他要退时,你能为他铺路,保他平安……昭儿长情仁厚,一旦真心待人,绝不会亏待于你。而今日我并非以皇后娘娘之位求你,而是以一名母亲的身份,在这里恳求于你,不知你,能否许诺?”

    傅双林抬眼去看这位恩威并施,软硬兼使的母亲,帝国最尊贵的皇后,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清澈如水,傅双林错开了目光,低垂下了睫毛,重新跪下道:“小的可应承,此身此世,当为太子楚昭殿下用心筹谋,辅佐他,保全他。”他感觉到了身上缚上了枷锁,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但是,这是他唯一选择,要么真心承诺,要么等着肖妙娘嫁入东宫,他不得不去做。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回了座位,低声道:“你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希望本宫没有看错人,你放心回去吧,肖妙娘,本宫自然会给她一个好出身……乡君怎么样?虽然不能记入宗室,却也足够她将来在夫家扬眉吐气了,而且,乡君这个诰封,即便并非金册宗室中人,也绝不会再有宗室之人求娶于她,包括太子,这般,你可放心了吧?”

    傅双林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动声色的威胁,即便不嫁太子,她仍然可以轻松颠覆肖妙娘的人生,他低下头道:“小的替义妹谢娘娘隆恩。”

    从坤和宫出来的时候,傅双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犹如打了一个艰难的仗,在外三年,虽然经营也是筚路蓝缕,但却未有生命之忧,他能力尚能应付,也因此,他已经失去了在宫廷中那谨慎的求生本能,盲目乐观,这些日子又被太子对雪石的情谊有所触动,下意识的将王皇后定位在了慈母的角色上,却忘了她是一个多么缜密刚强的女人,在护犊的时候,又能有多么凶悍和隐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自己这一世,显然是和太子绑定了。

    他一边走着,却又听到前边有侍卫喝道:“什么人!”

    他抬眼一看,奇迹般的,明明满腹苦水满嘴苦涩,他居然想笑起来,这样相似的场景,当年他第一次受王皇后敲打,这一次再次被王皇后捏在手心,他又一次遇到了阳光一样的青年侍卫裴柏年。

    三年后的裴柏年更高大俊朗了,他依然穿着银白色豹韬卫的侍卫服,英眉朗目,看到双林他也怔了怔,忍不住也笑起来:“怎么是你?上次听说你出宫出了事,我还挺担心的,前儿又听说你被找回来了?”

    双林笑道:“是,裴大哥还是在豹韬卫当差?可升职了?”

    裴柏年笑得坦坦荡荡,仿佛眉目一点阴影都没有:“哪里哪里,只是太子大婚那时,陛下心里高兴,我们托赖也升了职。”一边又看了看双林道:“你这是还在太子身边当差?”

    双林点了点头,裴柏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有些门路,还是早日调离了那儿吧。”

    双林有些意外看了眼裴柏年,裴柏年却没多说,几年过去,他也更沉稳了,只是拍了拍双林肩膀道:“能早点调走找个肥差最好,若是实在不行……少往太子妃跟前当差去,别太勤勉了,多给自己留点后路。”

    双林吃了一惊,裴柏年不再说话了,向双林挤了挤眼神,道:“几时有空出宫,哥外头请你喝酒,这宫里太闷了,你在外头几年,肯定更不想回宫了吧。”

    双林意会道:“虽然自在,不过偶尔还是挺想念宫里的朋友的。”

    裴柏年哈哈一笑,仍是拉了双林手臂,一路替他打了灯笼往前送了一段,才告辞,双林回了东宫,却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着实无心做事,偏偏今日是他值夜。楚昭坐在床上,看他游魂一样整夜似乎不在状态的剪灯花,将一个蜡烛几乎剪秃了,终于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轻咳道:“你只对着那蜡烛过不去做什么?”

    双林转脸过来,有些怔怔问楚昭道:“殿下今日又不去太子妃那边歇吗?”

    楚昭脸一沉,双林惊觉自己心里一直想着裴柏年说的话,失言僭越了,连忙描补道:“殿下,夫妻同体,若是生了嫌隙,只怕小人趁隙作乱。”楚昭却闭目睡了下去,双林知道自己管太多了,但是今天才被皇后敲打过,他如今却不能再做那个冷眼旁观,寻机离船的人,而是和太子休戚相关,福祸与共了,他咬了咬牙过来放了帐子下来。

    楚昭忽然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过完雪石的七七吧。”

    佛家讲七七内,人的灵魂尚游荡在人间,应为修福,愿亡者神,可增福慧,使生十方净土,七七之后,亡者之魂永诀人间,往生极乐。窗外有微风轻轻拂过,剩下的一盏灯烛心摇曳,双林一时恍惚,几乎觉得雪石似乎真的轻轻走入室内,和从前一样,骨秀神清,如雪似玉。

    夜静下来,归于寂静,双林将灯全灭了,悄悄退了出去。

    第52章 轩然大波

    肖妙娘这事以王皇后封了她为钟秀乡君告结,她什么都不知道,高高兴兴地住进了肖冈让人收拾过的收回的肖家宅子,每天忙着拾掇房间,双林去看过一次,肖妙娘喜滋滋指着她院子里的枇杷说明年春天一起吃,肖冈也并没有对她说双林的真实身份,只说目前在东宫当差,她也懵懵懂懂没问太多,每日只忙着整治房子,而同兴镖局这头的重点也开始挪往京城,肖冈和肖妙娘两人每天也忙碌起来。

    双林暂时放了心,也收了心,老老实实用心伺候起楚昭来。雪石七七法事那天楚昭又去了,情绪低落了一阵。

    双林以为接下来楚昭该留心下太子妃了,逝者已矣,太子妃却是小皇孙的生母,背后还站着谭家利益共同体,虽然这么说有点冷血,但是帝皇家,又谈什么真感情呢,面上该给的尊荣美满,都得给了,元狩帝恶心洛家几十年,仍然好好的供着洛太后,养着洛贵妃,同时照顾着大皇子。

    结果事情居然是出在前朝,双林这下也大大意外了,难道裴柏林这次的预告居然出错了?

    这日一下朝,楚昭就直接东宫召了几个心腹在书房商议,人人面上严肃,如临大敌,东宫宫人自然也都是察言观色惯的,这一日少不得小心翼翼伺候着。冰原在书房伺候的,晚间回来和雾松、双林闲话道:“殿下如今遇到大麻烦了。”

    雾松忙问:“怎么了?”

    冰原道:“听说是礼部的谭侍郎上了折子,弹劾京中炭敬冰敬的陋俗,元狩帝如今震怒,要求百官严查,反躬自省,还让百官都提出这整治的法子,今日内阁几位学士朝上都当即上了奏折谢罪。”

    雾松一向是个圆通之人,一听便道:“炭敬冰敬这事也是旧俗了,京官哪个没接过……京官薪资收入不多,哪有不接受外官的别敬的,一贯是瞒上不瞒下的,弹劾这人可是断了京官的财路啊,只怕要惹众怒,这又与殿下何干?是要商议如何整治吗?”

    冰原拍掌道:“若是只是这般还好了,偏偏就是这弹劾的谭侍郎,偏偏正是太子妃的庶弟,太子殿下还颇为器重他,带他出行过,如今谁不把这事当成是殿下授意?这事出了,听说谭指挥使专程登门和殿下解释,说是谭侍郎年轻气盛,和太子殿下畅谈针砭时弊之时,殿下也曾表示过此为变相贿赂,谭侍郎到底年纪轻了,便以为合该肃清官场风气,自作主张上了个折子,谁想到掀起轩然大波,这解释如今还有什么用?如今人人只道是太子殿下要锐意清除官场旧弊,大动干戈,挣一番作为。只是积习既久,查不胜查,殿下这一下子站到了所有京官的对面,如何是好?这炭敬冰敬,便是内阁诸相,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没收过的。勋贵们个个冷眼都在看笑话,毕竟武官收得少,勋贵们有爵位供养,反是要送礼给文官们办事,这整治于他们不痛不痒。”

    雾松叹气道:“要我说这三敬的旧俗,如今也确实有些不堪了,听说如今最低也要八两,其实动辄上百两甚至上千两,那地方外官要孝敬这许多京官,岂有不变着法子勒索下边百姓的?我看殿下平日里也是有些不满的。”

    冰原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也算是五品当差的了,朝廷五品官员一月俸禄不过十六石,折合起来才八两银子,我看还不如咱们这内府里当差的呢,若是不接炭敬冰敬,只怕一家大小要喝西北风去了。”

    雾松道:“如今咱们殿下出这个头,可真是太招摇了些,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冰原道:“我听诸位大人说了,虽然如此,然而已是这般了,索性因势利导,若真的能一革旧弊,将这官场不良习气给革了,也未必不是一件能青史留名的大功,毕竟咱们太子殿下原也是天潢贵胄的,犯不着讨好官员们,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至于这整治该如何整治,倒是该拟个章程出来,因此今儿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在忙这事。”

    双林心中暗叹,看来裴柏年说的小心太子妃,是应在这一次上了,谭家并非铁板一块,古代宗族势力广大,却也不是没有破出宗族的人,太子妃这位庶弟,要么是真年轻气盛,要么是假装意气用事,总之这事的确是结结实实坑了太子一把。历朝历代,太子要怎么做?自然是平和中庸、宽厚仁慈,才是百官心目中可以拥戴的下一任皇帝,才能教还在帝位上的君父放心,他也确实宽厚仁和了这么些年,一直没出什么大纰漏,即便是上次巡查河工,查出不少陋习,他也在东宫诸人的辅佐下,小心翼翼地拟了折子,不曾得罪一人。只是这一次的折子,的确将太子推上了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

    这炭敬冰敬,其实就是变相贿赂,灰色腐败,几千年古到今,历朝历代,直到民主社会腐败都仍是断绝不了,更何况是如今这专权独裁的君权社会,只要集权,必有腐败,说要拟个防止腐败的制度出来,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书房那边散了,太子留了主簿何宗瑜说话,双林正好送文书进去,何宗瑜一眼看到双林笑道:“你这位小公公找回来了?”原来前些日子何宗瑜受了差遣出去办事,才回来几日,却是没见到双林。

    楚昭看了双林一眼道:“他在外边心都野了,要不是被孤逮回来,只怕就留在宫外边了。”

    何宗瑜笑呵呵道:“傅小公公脑筋灵活,想必在宫外日子过得也不差,自然是不愿回宫蹚浑水了,他脑瓜子灵活,不如问问看,兴许能别出心裁也未可知?”一边转头问傅双林道:“傅小公公可听说朝廷要整饬吏治,革除炭敬冰敬等旧弊的事了?你可有良法?”

    双林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水清无鱼,殿下若是要革除旧弊,也还当给百官一些甜头安抚安抚才是。”

    楚昭道:“有些六部官员,收取外官炭敬冰敬多达上万之巨,甚至开口索贿,卖官鬻缺,要挟外官,欺上瞒下,大开方便之门,此口若是封上,自然是一视同仁,难道还要留下后患不成?父皇今日雷霆震怒,道这些人都是国之禄蠹,必当严惩,只是这查该如何查,办又该如何办,若是一概视之,有些官员,的确也仅为常例,也并未有枉法之举,一概查办,牵连甚广,自是不公。所以这查办的轻重,拟定的规章,都有些难办。”

    双林听他说了一会儿忽然不说了,有些诧异,抬眼去看楚昭,却看到楚昭正看着他,他一愣,楚昭这是,在问他?楚昭看他呆呆的样子,这些天他都是魂不守舍,人被带回宫里,魂却仿佛没有回来,有些不满道:“问你呢,你倒是说说看?”

    双林料不到楚昭居然是正儿八经在问他,而且是在何宗瑜这样的大臣前问他这样一个小内侍,不由起了一丝荒谬之感,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小的倒是有个养廉银的主意。”这前世今生,没有哪个朝代能真正杜绝腐败,而养廉银是雍正帝提出来的举措,推行效果自然不可能立竿见影,但是,应该是比较能符合皇家利益的举措,同时又能安抚到百官的了。

    何宗瑜喃喃道:“养廉银?顾名思义,用来养廉吏的?”

    双林道:“是,官员俸禄微薄,因此革除炭敬冰敬必使之不满,但若不堵上,官员随意贪赃枉法当然也不成,若是堵上的同时,另设立养廉银,按品级,在每年磨勘时,若是品行良好,无贪赃枉法之事,则可领取。”

    楚昭摇头道:“前宋官员,年俸三千银,仍是无官不贪,上上下下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加上外侮,亡国灭族。正所谓人心不足,以高俸养廉,到时无非是养廉银也要,鱼肉百姓依然,贪赃枉法不绝,反白白养大了这般国蠹的胃口,更何况这项银子又从哪里开支?白白增加国库负担。”

    他虽然说话反驳,语气却颇为平和,并不怪责双林,双林便道:“可从地方火耗田赋上开支……”

    何宗瑜道:“殿下,这贪赃枉法,太祖严厉刚烈,严刑峻法,重典治贪,剥皮充草,连坐族诛,尚不能绝了此事,殿下您是胸怀抱负,心怀黎民,只是如今您仍是太子,这百官文臣的心,您还是要争取的,这法子虽然一般,却难得能兼顾两事,既杜绝了贪官借炭敬冰敬大肆收受贿赂,又能让清白守心的好官有钱度日,能让百官念着您的好,倒是难得的良法。”

    楚昭转过头道:“君玉是想叫孤收买百官人心吗?只是孤如今还是太子,有些事,父皇能做,孤却不能做,此弹劾折子大家都早已认定是孤授意,如今这养廉银的折子再一上,这讨好百官,收拢人心的名头是跑不掉了,到时候,父皇是否会见疑于孤?”

    他声音已是有些凄然:“上次河工一事,依着你们的意思,写了个花团锦簇的折子上去,父皇十分不满,斥责我江南视察河工,优柔寡断,纵容贪弊,妇人之仁,几无作为,这些日子,父皇时时斥责于我,我不得不凡事多想几步,倒如今,也已不是孤该做什么,而是孤能做什么,或者说,父皇希望孤做什么了,他若是希望孤做这把革除弊端杀人流血的利刃,孤也只能乖乖去做。”

    何宗瑜哑然,楚昭转头看了看双林,双林低了头,心里不得不承认,楚昭这话,说得有道理,所以这太子职务,就是个坑啊!

    外头雾霭沉沉,天色已暗,犹如外头雾松过来回话:“殿下,天绘院来人传话,道是太子妃娘娘备了晚膳,想请殿下过去用膳。”

    楚昭抬头道:“就说孤还有事要商议,请太子妃自便。”

    这时何宗瑜开口道:“殿下,您与太子妃本是一体,唇齿相依、荣辱与共,万万不能自相攻伐,两败俱伤,如今谭家那边出了漏子,只怕娘娘心里正是凄惶不安之时,您合该去安安她的心才是,这也是安了谭家的心。”

    楚昭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道:“好吧,就说孤一盏茶后就过去。”

    何宗瑜又道:“傅小公公这主意也未必不能行,可明日再商议商议,殿下不如让小公公写个章程出来,明儿咱们再商议合计一番。”

    楚昭点头,转头吩咐双林道:“你就在书房这边写了罢,今晚不必你伺候了。”双林垂手应了,看着雾松服侍楚昭起身,先送了何宗瑜出去。

    第53章 为人作嫁

    双林自己在书房写好呈子,约莫晚膳过了的时间,楚昭又回来了,想必已是安抚过了太子妃,但因着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所以也没有留宿。楚昭坐下来,看到他写的呈子,拿了看了看,居然拿了笔在上头批改润色了一些文字,又对双林说道:“这折子写得实在,想来你在外边几年,也没丢了内书堂教你的东西。只是少了些公忠体国、天恩浩荡之类颂圣的词,用典也太少,辞藻也稍嫌不足,譬如这两句,稍微改改,便可对仗,听着也更有力量些,你不惯写折子,也不怪你,只是官场习惯,一贯如此。”一边又从头到尾一句一句给双林批改了一番,让双林重新誊抄了一遍。

    双林一边誊抄,一边心里腹诽,他不过是把大致意思写出来便完了,楚昭也不知是哪里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居然当真教起他写折子起来,他一个内侍,将来又不可能做官,这奏折会不会写,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以为自己是雪石?不过楚昭引经据典起来,的确侃侃而谈,双林那一二三四的大白话,被他修饰了一番,的确朗朗上口,文采斐然,看上去俨然是篇华彩文章了,果然不愧是多年精英教育出来的人。

    楚昭不知他腹诽,看他誊抄完,拿了又从头到尾细看了次,起身从书架上拣了几本书来给他道:“这几本书你拿回去看看,里头有我一些批注,你可细读,我知道你一贯有些小聪明,圣人言虽小道必有可观,然则要更进一步知道理,还是须多读些书。”

    双林接了书,有些哭笑不得,仍是恭敬应了,楚昭打发他下去,自己却在书房又熬到三更,才歇下去。

    第二日楚昭与几位心腹幕僚、何宗瑜又议了议,仍是没有做出决断,然而第三日大朝回来,楚昭命人传了双林到书房。

    双林到书房,看到楚昭面色深沉,何宗瑜坐在一旁,楚昭见双林行礼后问:“那养廉银的折子,你还和谁说过,或是那折子给谁看过。”

    双林一怔,回话道:“不曾和人说过,便是雾松冰原,小的也未曾吐露过。”他一贯谨慎,虽然平日里雾松和冰原都爱说伺候楚昭时看到的事情,双林却一贯一字不吐,别人也只以为他不爱说话,却不知道他是前世养成的习惯,非公事场合,绝口不提公事,不相干的人,不要闲聊。

    楚昭看了他一会儿道:“有人报我,说你昨日歇息,在御街与豹韬卫侍卫裴柏年饮酒闲聊甚欢,是也不是?”

    双林心里一跳,昨日他不当值,楚昭又一天都在前殿,他便出去找裴柏年,想多问些消息,可惜裴柏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略微知道点风声罢了。没想到这又是被哪个有心人看在眼里,报到了楚昭这里,他跪下,抬头坦然道:“殿下,小的与裴侍卫只是旧识,他听闻我从宫外回来,约了饮酒叙旧罢了,小的绝无一字提到养廉银事。”

    楚昭道:“起来吧,不过问问罢了,并非疑你。”双林起身侍立一旁,听到何宗瑜道:“书房看守的侍卫那日也问过了,并无他人进出书房,如此看来,只怕这泄密,还是在几位幕僚身上了。”

    泄密?双林看向何宗瑜,何宗瑜和他解释道:“今日大朝,大皇子殿下给陛下上了折子,内容正是建议增设养廉银,那折子连字句都写得和殿下的折子一样,只有些许字词改动。”

    双林吃了一惊,看向楚昭,楚昭淡淡道:“罢了,他这是故意的,无非是引得孤大肆排查东宫,猜疑诸位心腹肱骨之臣,此事就此作罢,也不必再查,查下去只会离心离德,此折子孤本来也不想往上呈的。”

    何宗瑜蹙眉道:“幕僚中有人生了异心,这是必然的了,殿下不查到底,迟早会生后患,再说这养廉银的奏折,经过我们多方参详润色,又增加了不少约束核验的磨勘条款,真施行起来十分可行,如今白白让大皇子拣了现成便宜,只看今日陛下夸赞不已,朝廷上下百官应和,大皇子声名鹊起,我们却是为人做嫁,还白白得罪了朝廷百官,这口气难道就这般吞下去不成?”

    楚昭叹息道:“此事从无端弹劾开始,我们就已陷入被动,他们既然行了此计,必然本就早有应付的法子,大概和养廉银也差不了多少,无非也就是从补偿清官入手,而偏偏要用我们的折子,显然是有恃无恐,恐怕要的就是我们查下去或者闹到御前。真查下去,必然是什么都查不到的,只怕老鼠打不到,反而伤了玉瓶儿,被预先埋好的线误导,倒白白折损了自己人,伤了真正效忠孤的人的心,到时候东宫上下不宁,人人离心,孤才是白白忙一场。君玉有所不知,这宫闱是天下第一肮脏之地,孤长到这个岁数,不知见了多少阴谋诡计,当年三郎无端溺死,公主被人下毒,哪一件不是认真查的,最后不全都葫芦提了?这亏已是吃定了,还是站稳脚跟,步步为营,小心提防,莫要乱了阵脚才是。”

    何宗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殿下还是宅心仁厚,若是我,拼着闹到御前,也非要辨个明白。”

    楚昭苦笑:“你当父皇还和当年那样宠我信我?这一年来我动辄得咎,君心莫测,若是真闹起来,到时候失了圣心,百官前面目无存,才真真儿的是没脸了。”

    何宗瑜微微有些动容:“殿下还当放宽心,陛下也是对您寄予厚望,才分外严厉些。”

    楚昭也没说什么,只与何宗瑜又闲话了几句,便送了他出去,回了书房看双林还站在那里,叫他到跟前吩咐道:“那裴柏年家里,和洛家多少有些关碍,你是我贴身内侍,以后莫要和他太过关联,如今孤重用于你,少不得许多人盯着你找错,孤也知道你一贯谨慎,还需再谨慎些更好。”

    双林低声应了是,楚昭看他脸色,又忽然道:“这次养廉银的主意本来挺好,只是碰上小人作祟,没用上,将来还有大展拳脚之时,你放宽心好了。”

    双林有些摸不着头脑,细想起来,楚昭这居然是在安慰他?这事不是本来最难过的人应该是他吗?双林哭笑不得,这养廉银的主意,也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剽窃的雍正帝的,自己有什么难过的,双林道:“小的只是替殿下难过罢了。”

    楚昭笑了笑道:“这有什么,这等小人之道,能用一次两次,难道能用一辈子吗?治国不靠这种小道,其实换个想法,这事孤不好提,提了若是让父皇猜疑,怕孤借此收揽人心,反而不肯用此策,如今皇兄提了,父皇采纳了,真能施行了,吏治一清,也算得上是造福黎民,有利于国库了,我个人的一时得失,算不得什么。”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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