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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一代昏君 作者:车厘子四时江南江南四时樱桃认真脸

    第2节

    我眼疾手快拦住了她,电光火石间,一个极为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叫他们把衣服穿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云妃一径哭,阿生哥哆哆嗦嗦地讲。他自言名叫阮生,自小与云妃青梅竹马,私定终身,无奈云妃貌美,被地方官选中,送入宫来。他日夜思念,放心不下,于是变卖家产,打通层层关节,伪装成小太监进宫中见云妃一面。本想见面说说话,往后守着这几句话过余生,谁想到云妃一哭,他便情难自禁,不知怎的,就双双滚到了床上。

    生死关头,阮生不敢说谎。我思忖片刻,问:“所以你今天第一次入宫就被朕抓到了?”

    阮生苦着个脸,如丧考妣:“是。”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背呢!”

    当时我刚睡了卫明没多久,正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之际,朝臣却一天三百封折子,骂我,骂卫明,说我宠幸奸佞,说卫明奸佞惑主,甚至把我迟迟未有子嗣这笔账也算到卫明头上来。我知道君臣苟且这种事,只要不过分,朝臣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子嗣是大事,是国本,要是迷恋卫明导致生不出儿子,朝臣们能用汹涌的口水淹死我俩。

    可是怎么办,我对女人真的硬不起来!

    几经思索,我决定找别人跟我的妃嫔生个孩子。

    我对血统这东西不怎么重视,想我爹十几个儿子,一人一个脾气,有争气的,也有不争气的,成不成才,看脾气秉性,以及太傅怎么教而已。我只想赶紧弄个儿子出来,好堵住朝臣们的嘴,以免他们再一天三百封奏疏淹死我。

    卫明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是榆木疙瘩脑袋,这个主意说出来就能吓死他。找别人,又没有恰当可信的人选。天助我也,竟然把阮生送到我眼前来。

    我叫章枣给阮生弄了个身份,准他继续扮成太监留在宫中。平日不许与云妃来往,每月初一十五可与云妃相会,而我也会在那几天抽时间在云妃那里住上一宿。如此半年,云妃果然有孕,普天同庆,我跟卫明的压力也没了。哪怕云妃的孩子不过三月便滑胎,朝臣也偃旗息鼓,没再乌眼鸡似的追在我跟卫明屁股后头骂。

    我看着云妃隆起的肚子,这是她与我,或者说与阮生的第二个孩子。太医院妇科圣手老早便下了论断,此胎必为男胎。如今阖宫都宝贝着这一根独苗,我下了圣旨,孩子要是有事,后宫嫔妃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过。于是三月滑胎这种事没了,孩子健健康康在云妃肚子里长到八个月,再有几十天就要生产了。

    我吐了嘴里的瓜子皮,漫不经心道:“阮生,我记得你如今在御膳房当差。今天不忙?”

    阮生没听懂,愣在原地。云妃却听懂了,剥着花生的手颤了一下,替他辩解道:“是臣妾突然想吃琉璃丸子,传话道御膳房,阿生哥才送过来的。”

    “你是就今天想吃琉璃丸子,还是以前也曾想吃琉璃丸子?”我问。

    “臣妾……”云妃垂头,“往后除了初一十五,臣妾都不想吃琉璃丸子了。”

    “琉璃丸子难克化,吃多了容易积食。我看这丸子到你生产之前都不必吃了。”我看了一眼阮生,接着道,“你宫里不是有小厨房吗?想吃什么叫小厨房做。御膳房离得远,路上颠簸,别再给你弄洒了。”

    直到这一句,阮生才听懂了。他抬头看着我,满脸的震惊与不信,我却没有理他,仍旧低头磕我的瓜子。

    良久,云妃怅然道:“臣妾遵旨。”

    我与云妃对坐,阮生成了个多余的人,他自行磕头告退,悄没声走了。他走了,殿中安静下来,只听到我嗑瓜子的声音。云妃怕我吃多了上火,殷勤递茶,我喝了半杯,抬手摸了摸她的肚子。

    圆的,热的,里面有个小家伙,不知睡着还是醒着。

    云妃把茶杯搁到一旁,脸上露出温柔的、只属于一个母亲的笑容。

    “再有不到两个月,他便出世了。”云妃覆住我的手背,引导着我的手,自上而下摸着她圆润的肚皮,“陛下,臣妾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您怕阿生哥来得勤了,惹宫人猜疑。到时候,臣妾,阿生哥,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一个都活……”

    “知道就好。”我截住她的话,“别说,不吉利。”

    云妃的手指颤了一下,柔柔地看向我。

    她实在美极了,蛾眉妙目,秋水剪瞳,盈盈一望,此中柔情世间哪个男人能抵挡?我的心虽然牵在将军身上,也不得不赞一句美人如斯。

    “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吧。”我说,“生下这个孩子,朕封他为太子,叫他做朕的储君,以后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

    云妃幽幽地笑:“臣妾不敢奢求那些,只盼着母子平安一生便足够了。”

    “朕不哄你。”我说,“只要你顺利生下这个孩子,朕准你选,留在宫里,或者同阮生出宫。无论你怎么选,朕都保你衣食无忧。”

    云妃颤了颤眼睫,欲泣,咬唇半晌,生生将泪忍了回去。她起身行礼,一拜再拜,三拜之后,郑重道:“有陛下这句话,便是陛下以后有了新欢,将臣妾与臣妾的儿子抛之脑后,臣妾也能守着陛下这句话过一生了。”

    我听出不对劲:“什么意思?什么叫朕以后有了新欢?”

    云妃悚然一惊,自知失言,轻轻掩住了唇:“臣妾随口一说而已,陛下不要多想。”

    我瞧着她那副样子一阵闹心,心说咱们都是从后宫争斗里走过来的人,当年我爹后宫里光有品级的宫妃就三十几个,斗成那个样子,你这套欲迎还拒,想告密还得装顺嘴漏出来的把戏早被前辈们用滥了,在我跟前装什么啊?可她毕竟有孕,我又不能太不给面子,只好顺着她的话道:“你是听到谁在背后说什么了吗?不用怕,告诉朕,朕恕你无罪。”

    云妃踟蹰半晌,幽幽一叹,仍旧不说。

    我烦了:“你说不说?不说就不用说了,憋着吧。”

    云妃这才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臣妾那日去后花园时,听到有人在假山后面窃窃私语,说陛下与镇国公情意深重。如今后宫子嗣不旺,镇国公家的三夫人又恰好有孕在身,怕您一时心血来潮,会把镇国公的骨肉抱进宫里来养……”

    她说着说着,偷眼瞧我,我亦敛色直视她。她肩膀微颤,住口,不说了。

    我轻轻一笑。

    “不会。”我说,“就算朕要抱,卫明也不会给的,你放心吧。”

    “臣妾也是这么想,可过了会儿,他们说得更不像话了。”云妃急切道,“他们竟说镇国公并非心甘情愿同陛下在一起,且陛下为了留住镇国公,竟不惜……不惜做雌伏的一方……”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笑得肩膀乱颤,根本吃不了瓜子,不得不把手里的瓜子都扔回盘里,抬头道:“爱妃啊,朕是天子,一诺千金,答应了会叫你儿子当太子,就一定会叫你儿子当太子的。你把心放肚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别听,更不必提。”

    “臣妾并非造谣生事,臣妾只是……”

    我抬起手,不想听她辩解。

    云妃气息急促,有孕之人急躁起来,比寻常人反应大得多。我很紧张她的孩子,可说实话,没那么紧张她,所以由着她喘,只要喘不死,我不管。过了好半天,云妃这口气喘过来了,抚着胸口,仍想跟我要个答案:“陛下金口玉言,果真不会再有别的儿子?”

    “不会的。”我勾勾唇角,“绿帽子戴一顶就够了。”

    那点子瓜子花生吃得我越来越饿,我又在云妃这里坐了一会儿便抬脚回宫,路上便叫章枣一路小跑回去吩咐御膳房传午膳。等我回去,满桌子菜都摆好了,一共四十八道,荤素搭配,煎炒烹炸,我坐下狼吞虎咽开始吃,吃饱了喝口茶漱漱口,嘴一抹,往后殿走。

    看会儿书,睡午觉,这一觉我能睡到傍晚,否则你以为我哪来的体力跟卫明夜夜笙歌?

    还没走到后殿呢,前殿突然跑来一个小太监,跟章枣嘀嘀咕咕两句。而后章枣赶上来,低声道:“陛下,礼部崔大人求见。”

    我眼都快睁不开了:“不见,困。”

    “可是首辅大人也来了。”

    我的脚迈过后殿的门槛,又收回来。

    “孟士准?”我正有事要找他呢,“传!”

    然后我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回去。我坐在龙椅上,殿中,礼部尚书崔洋和内阁首辅孟士准站一排,齐齐向我行礼,我摆摆手说:“爱卿平身。孟卿啊,你来得正好,朕想在寝宫……”

    “陛下!”崔洋很不给面子地打断我的话。

    可能他也发现了,我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我见他纯粹因为是因为他跟孟士准一起来了,而我又比较想见孟士准。他要是不打断我,说不定我跟孟士准聊完了就借口我累我困我想喝水想小解走人,往后他再想见我就难了。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当然了,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崔洋才跟孟士准一起来,毕竟内阁首辅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呵呵,这帮大臣现在都学精了。

    我懒洋洋瞥着崔洋这老头:“崔卿说吧。”

    崔洋六十多了,老当益壮,仍旧奋斗在一线。他是言官出身,口条特顺,我叫他管礼部,他却不忘老本行,隔三差五就要上奏一本,批评我懒怠朝政不上朝。我都不上朝三年了,别的朝臣都骂烦了,唯有他孜孜不倦。我一见他就头疼,他却一见我就高兴,这会儿见我叫他说话,脸上虽然没表情,眉梢却高兴地挑起来。

    “启奏陛下,狄族首领哈丹再有五日便要抵京。臣领礼部尚书衔,近日为迎接哈丹,礼部已有如下安排……”

    崔洋滔滔不绝起来,要是没人拦他,他能一个人站那里说半个时辰不打磕巴。我中午吃多了,这会儿困劲涌上来,最开始几句还能正襟危坐地听,听得久了累了,单手支着头伏在案几上,上下眼皮直打架。

    我朝西北是一片草原,草原上分布着大大小小许多部落,子民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前些年我爹在位时,朝廷跟西北打得凶,石栋卫明等将军就是在与蛮夷的数次战争中一战成名的。后来我朝觉得打仗不划算,便派了点能言善辩的人过去搞离间计,渐渐的,蛮夷不跟我们打了,他们自己打起来了。

    打了三四年,蛮夷中打出两个比较厉害的部落,狄族和羌族。

    狄族亲近我朝,主动向我朝示好,愿意称臣。过几天,他们的首领要来一趟,与我见面,缔结永世修好之契约。实际上我怀疑他们只是想跟我们要点钱要点粮要点时间,然后拿着我们的钱粮跟羌族打,等他们统一了草原,把契约一撕,转过头来跟我们干。

    这一点我非常能理解,天下这么大,南方有季季不断的水果,北方面食做得那么棒,为了这些吃的也得夺了这天下。

    我只是不爽,无论是谁,被人惦记着碗里的饭都会不爽。

    可是卫明说,的确不能再打仗了,国库空虚,南方淮江还在闹水匪,要是这时候跟蛮夷打起来,再碰见点天灾人祸,会亡国的!

    所以给点钱就给点钱吧,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换十年和平,休养生息。十年后,我朝兵强马壮,揍死丫。

    每次听卫明说这种话我就浑身热血沸腾,我都算好了,十年后,我三十岁,正值盛年。届时我要御驾亲征,朕马鞭所指之处,都是庆朝天下!

    所以其实我挺期待见到这位狄族首领,我十年后的劲敌,狼王哈丹。

    我撑着头睡熟了,梦里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放眼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我骑马,持长刀,草原的风劲道十足,吹得人脸颊生疼。我怒目瞪着对面,对面那人也骑一匹高头大马,一手挽马缰,一手持一把乌黑弯刀。离得那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长相,他是歪鼻斜嘴还是探肩驼背,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狼王哈丹,传说中十一岁便战胜群狼的男人,草原上百年难得的武神。他的武勇无法用语言描述,据说他的一个眼神便能使人肝胆俱裂。草原上的先知曾经预言,哈丹会成为这片草原的王,更能成为这片天下的王。

    妄想!我握紧手里的刀,这片天下的王是朕,朕才是受命于天,正统天子!

    我一夹马腹,朝哈丹冲去。

    “啊啊啊——”

    我醒了。

    崔洋和孟士准震惊地看着我,我也有点蒙圈,看着他们。

    半晌,崔洋问我:“恕微臣斗胆,陛下昨夜几时睡的?”

    “跟昨晚没关系,朕刚用午膳,这会儿精神不济。”我揉了揉眉心,有点理亏,语气也软了。

    崔洋一脸糟心:“陛下,快申时了,您此时才用午膳,晚膳要排到何时?须知三餐有时,起居有度。否则长此以往,陛下如今年轻体壮尚不察觉,到臣这把年纪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啊!”

    我点头受教:“嗯,朕知道了,朕一定把崔卿一席话记在心上。”

    崔洋可能真的对我寄予厚望,我这么说,他十分欣慰,继续道:“陛下乃明君圣主,眼下虽偶有怠惰,只要即刻摒除陈弊,日后必将泽被万代,立不朽之功业。臣以为,陛下既愿三餐定时起居守度,早朝一事也应即刻恢复。群臣日日得见圣主,朝政方能清明,朝堂才可稳定啊!”

    老调重弹,且摆出了我不答应,他就要拿口水淹死我的架势,我赶紧转移话题:“是,崔卿,朕知道了,朕一定会好好考虑的。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说完我还给孟士准递了七八个眼色,叫他帮我。

    孟士准鬼精鬼精的,见我真不耐烦了,顺势帮腔:“不错,崔大人,咱们既然要陛下凡事遵时有度,自己便要先以身作则。哈丹来访一事,想来陛下未曾听清,您可愿再与陛下细细说来?”

    人啊,年纪大了,得哄。像崔洋这样一身正气的老头,你跟他说好话,他很吃这一套,当即便把哈丹来访的安排又细细与我说了一遍。我竖着耳朵听完,觉得这跟以往那些西南边陲小国王进京的流程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粗犷了点,于是想都没想就应了:“不错,就这么安排吧。崔卿统领礼部多年,事情交给你,朕十分放心。我庆朝也是多亏了卿这样的股肱之臣才能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啊,哈哈。”

    我不计后果的夸,崔洋快激动哭了。

    “臣!蒙陛下礼遇!必将鞠躬尽瘁!舍了臣这一身老骨头,也要报陛下大恩!”崔洋跪下叩首。

    我赶忙叫章枣去扶,老先生激动地不行,肩膀一抽一抽地告退出了门。

    我深藏功与名地目送崔洋离开,目光转到孟士准身上。

    “孟卿,朕想在寝宫后面……”

    “陛下!”孟士准竟然也打断了我!

    学坏了,这绝对是学坏了!孟首辅审时度势体察入微的功夫是朝野称道的,我一句话都开了两次头了,他还不让我说完,绝对是故意的!

    我怒瞪他,还不能把他怎么样,气急败坏道:“有什么事,说!”

    “陛下息怒,”孟士准平日云淡风轻,是个天塌下来也不担心,自有高个子顶住的人,哪怕刚刚崔洋在场,他也一脸寻常,此刻却骤然严肃起来,沉声道,“并非臣不识趣,实乃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他一严肃,那是真出了大事。

    “陛下可记得月前军报,弋阳侯带军与淮江水匪一战,大获全胜?”孟士准问。

    我点头:“记得。淮江浪急水阔,水匪踞江与朝廷对峙三月,其中大小交战数次,朝廷无一取胜。弋阳侯水战成名,把他调过去后,果然不出半月,朝廷便转败为胜。”我想了想,补充道,“朕记得加急战报传回来的时候,朕当即便赏了众将士,还重赏了弋阳侯。怎么,有什么不对?”

    “战报上自然看不出哪里不对,所以臣想跟陛下讨个旨意,臣想亲自去淮江前线走一趟,看看战报是否造假。”孟士准道。

    “什么意思?”我蹙眉道,“战报还能有假?”

    “臣也只是怀疑。”孟士准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呈上,“此为淮江沿岸利安府一位胡姓师爷的奏折,陛下请看。”

    师爷的奏折?

    我皱眉,叫章枣把奏折拿来我看,刚看完第一行,我的头便嗡的一下。

    那上面写着,所谓大战,不过是两方过家家酒似的拉开舰船在淮江上战了一场,过后又约定好了似的一起回去了而已。所谓斩敌三千,血流漂橹,更是根本没有的事。

    师爷多番打听,推测大约我方只损伤二十余人,这二十余人中还不知有多少是不小心从船上掉进水里的。

    如果属实,如此欺君,弋阳侯真是胆大包天!

    “奏折可信吗?”我强压怒气,问道。

    “胡师爷为送出这份奏折已然付出全家老小的性命,而此奏折竟还不能上达天听,以至辗转落入臣手中,可见有人根本不想让陛下知道真相。”孟士准道,“好在民间尚有仁人义士护送奏折入京,义士此刻就在微臣府中,陛下想细细询问,即刻便可诏义士入宫。”

    我摆摆手,表示不用见了,我信他。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喘了口气,我问。

    “不多,臣虽不确定,然推测得出。”孟士准道。

    “那就拟一份名单,交给信得过的人去查。”我说,“你留在京里,你是首辅,此事不必你亲自查办,且没几天那个哈丹就来了,朝中也离不开你。选个稳妥的人,悄悄地去查,有什么顾虑,朕赐他尚方宝剑就是。”

    我顿了顿,又道:“只是切记,一切未有把握之前,切不可泄露蛛丝马迹。弋阳侯那边,朕会叫听风处盯紧,此中一切事宜,朕也会叫听风处全力配合。哈丹王子不日就要入京,凡事要小心再小心,清楚了吗?”

    “臣领命。”孟士准应道。

    我合了合眼睛,突然单手握拳,用力砸在几案上。

    我不怕他们贪。若是为了那点军费封赏造假,我虽生气,说不定为了朝局稳定,也就忍了,就算忍不了,通通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怕的是弋阳侯手握水军,与淮江水匪勾结,会反过来覆了我的江山!

    然而我再担心,眼下也不能轻举妄动。弋阳侯万一有反心,这一打草惊蛇,保不准他就直接勾结水匪反了。到时候哈丹顺势带人杀过来,朝廷腹背受敌,我妥妥的是个死。

    我心疼我这颗脑袋得紧,且觉得天底下没有比龙椅更舒服的椅子,不想换。

    事说完了,我困意全无,只想回寝殿叫章枣给我按按脑袋,放松放松,于是挥手叫孟士准走。

    孟士准却没走。

    他咳了一声:“陛下。”

    我挑眉:“还有事?”

    “城北郊外五里有一处新凿出来的温泉泉眼,臣知道陛下日日忧心国事,身倦体乏,故早早将此泉眼买下,在其之上修了处园子。如今园子已届完工,臣将此园进献吾皇,愿吾皇身体康健,福祚万年。”孟士准说着,跪地,行大礼。

    我乐了。

    孟士准哟,鬼精鬼精的,知道之前驳了我在寝宫后面弄温泉池子的主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堵我的嘴,干脆先我一步,城郊弄一处温泉庄园,送我做礼物。

    甚好,省了我开第三次话头了。

    “孟卿,”我刁难他,“刚凿出来的温泉泉眼你就给人家占了,还说是给朕占的,往后人家说朕与民争利怎么办?”

    “陛下不必担心,听说泉眼是进献给陛下的,当地百姓都莫感荣耀。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享用自家的一处泉眼,怎么是与民争利呢?”孟士准道,“臣也不过借花献佛,以陛下之物,讨陛下欢喜罢了。”

    莫感荣耀?

    我斜睨着孟士准这老狐狸,觉得他太能扯了。

    “成,园子朕不要,仍是你的。不过朕哪天心情好,可以去园子里转转。”我起身,“朕累了,你回去吧。”

    傍晚,还没传晚膳呢,卫明急匆匆地就来了。

    卫明跟我睡了三年了,我食髓知味,他却还像个雏似的,每回睡我都不情不愿,扭扭捏捏,仿佛被睡的不是我,是他。要请卫将军进宫,得提前好几天就想借口,提前一天递口信,当他下午宫里还得派人去他府里盯着,以免他再找什么借口策马出京,躲过这次,再躲下次。

    难请,真难请,就这么个难请的人,今天不请自来,你猜是为什么?

    我问卫明,你用过晚膳了吗?卫明说,用过了。我说,朕还没用呢,要不你也再来点?卫明说多谢陛下,臣吃饱了。我说那好吧,朕吃朕的,那你坐在旁边,陪朕总行?卫明点点头,说,行。

    真好商量,真不像他。

    晚膳吃得清淡,碧粳米的粥搭许多时蔬小菜,还有御膳房新制的鸡蛋葱花小饼。为了文雅,他们还给饼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什么“扁舟夕渡”的,实际就是翠绿葱花洒在澄黄鸡蛋饼上。我头一次听这名字,猜了一盏茶,愣是没猜出来这是个啥,饼端上来,给我笑岔了气。

    我便是不懂,我这么个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皇帝,怎么就培养出宫里这么浮夸的风气?

    我指挥章枣给我夹菜,一会儿是小葱拌豆腐,一会儿想吃点嫩黄瓜。卫明在旁边坐立不安,又是搓手,又是咬牙,屁股下面像长了刺,恁宽大个椅子他都坐不住。我瞧着有趣,指挥章枣把琉璃丸子盛一小碗过来,端在手里道:“今儿,朕去探望云妃了。她跟朕提起来,总惦记着御膳房的琉璃丸子。她一提,朕也惦记了,于是叫御膳房做来当晚膳,果然软糯香甜,好吃极了。”

    我举着碗,缓缓走到卫明面前,倚着桌子,轻轻给他舀起一勺:“将军尝尝?”

    那勺子上印着双燕齐飞的图案,暗喻夫妇情意深笃,融洽和谐。我拿这样的勺子舀琉璃丸子给将军吃,将军却不肯吃,身子一退,退到了椅子深处去,还像偷情怕人瞧见似的,瞥了瞥身边侍立的宫女太监。

    我目光一沉,看着章枣道:“你们下去。”

    章枣轻轻应了一身,旋即目不斜脚不顿,率众人退出。

    殿内只剩下我跟卫明两人,我把勺子递到他嘴边,哄道:“你尝尝,可甜呢。”

    卫明这才张开嘴,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含了进去。

    琉璃丸子用黑芝麻做馅,甜而不腻,我吃了一碗,还想吃第二碗。卫明却不知怎么,神色敷衍,仿佛美食也甜不了他的心。他潦草嚼了几口,匆匆咽下,道:“找到燕宁的下落了,是吗?”

    我回手把碗放回桌上,笑道:“你不是问过刘岭了吗?”

    “刘岭说得不尽不详,所以我才……”卫明情急失言,赶紧刹住。

    “所以才这么急匆匆的进宫问我,是吗?”我满不在乎地笑,“你肯定寻思着,要么是我不许刘岭告诉你,要么刘岭不敢跟你多说,却一定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所以才来跟我问个明白,对不对?”

    卫明咬牙不语。

    我说:“可惜,你猜错了。”

    “我知道的,也仅限于纸条上写着的那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已,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我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叫刘岭加派人手去查了,既然有消息,想来找到太傅是早晚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卫明这才长舒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听风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卫明喃喃,“我只是担心燕宁在外面受苦,你不知道,他从小锦衣玉食,是吃不得苦的……”

    但凡提起殷燕宁,卫明从来是“他吃不得苦”“他受不得累”,仿佛殷燕宁是琉璃翡翠玻璃人,要被人捧在手心,悉心呵护才好。他对太傅如此一往情深,酸得我牙疼,我忍不住肚子里往上冒坏水,道:“今儿我去探云妃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将军家的三夫人似乎也快临盆了。将军可曾想过,孩子出世以后,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卫明不喜欢我提他家那一位正房两个小妾,皱眉道:“还不知男女,如何取名?”

    “那就男孩备一个,女孩备一个。”我自告奋勇,“我来替你取。”

    我换了个姿势,仍旧依靠在桌旁,想了一想,笑道:“有主意了。将军如此武勇,孩子要是再取个硬气点的名字,只怕以后你们爷俩要闹起来。不若取名柔些,往后以柔克刚,也能制住你这个亲爹。”

    我顿了顿,笑意盈盈:“所以依朕的意思,若是女孩,取单字为‘燕’,若是男孩,取单字为‘宁’,如何?”

    “你!”卫明骤然握掌成拳,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仿佛要一拳打死我。

    我才不怕,冷笑道:“我怎么了?将军对太傅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用取太傅名中单字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以示纪念,不好么?只是不知道有朝一日太傅回来,发现自己的情郎不光取了三房媳妇,这媳妇的长相还跟自己处处相像,其中最像的一个,情郎跟她连孩子都有了,太傅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明霍然起身怒道:“这三个女人我一个都不想娶,是你硬塞给我的!”

    “是我硬塞给你的不假,可我只是塞给你,却没叫你睡她们。”我反唇相讥,“你自己把持不住,挨个睡了,还跟其中一个有了孩子,怪我?我就不信将军这么厉害,只睡了人家一次,就成功在人家身体里留了种。”

    卫明被我气得脸颊涨红,喘着粗气,两拳握紧,绷得骨节青筋都冒出来。可他不敢打我,更不敢对我怎么样,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气得猛了,调头就走。

    此时宫门还未下钥,他要走是走得掉的。

    我不想他走,否则这漫漫长夜一人度过,该多么寂寞。我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挺直的后背上,服软道:“别走,别走!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

    他没走,站住了。

    “谁叫你昨晚弄坏了我的浴桶,连声赔罪都没有。”我嘟囔道,“朕是九五之尊,浴桶被弄坏了,气儿没处撒,还不许找补一下吗?”

    卫明沉声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就只有一个浴桶?臣弄坏了,赔皇上一个便是。”

    “朕当然有许多浴桶,也不稀罕将军赔朕一个,可那浴桶意义非凡,便是别的再好,朕只要这一个。”

    我扳着卫明的腰,叫他转过身来。他先时不肯,我用了点劲,他还是转了过来。他的脸颊仍旧红着,却不喘粗气了,瞧着像是好了许多。我抬手抚摸他的脸,柔声道:“这浴桶是朕与将军一起用过的。多少次,朕与将军做完了,将军便抱朕到这一个桶里沐浴。又有多少次,将军与朕直接在这桶里交合。哪怕桶刷得再干净,可这桶沾了将军的味,那些朕念着将军的夜里,朕就一个人泡在里头,想着……”

    我踮起脚,一手在下,隔着衣料,抚摸卫明的分身,一手在上,捧着他的脸,嘴唇挨在他的耳畔,暧昧地吐气。

    “想着将军坐在我身后,抱着我,掰开我的臀,把我按在将军的肉棒上……”

    卫明的呼吸骤然急了,他转头看着我,酝酿着欲火的双眼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

    “不过朕不气了。”我望着他的眼睛笑,“孟士准下午过来,送了我处带温泉的园子。往后有空,朕跟将军一道去,咱们在温泉里……”

    卫明突然打横抱起我,往内殿走去。

    卫明把我扔在床上,身子压上来,捏着我的下巴吻我,舌头在我口中乱冲乱撞。我想配合他,手臂攀上他的脖子,他粗暴地把我按回去,不许我动,仿佛他要我是个木头人,别动,别回应,躺着,被他吻就够。这也好,天冷了,我本来就犯懒,躺着不动,任他动作,也省我的事。可他不知发什么疯,嘴唇下移,已经不再是吻,而是咬。

    疼,我的颈侧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像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疼得我即刻涌出眼泪,大叫着推他:“轻一点,轻一点……我……唔!”

    他捂住我的嘴,连声都不让我出了,单手去扯我的龙袍。扣绊复杂,他解了几下解不开,干脆用力一拽,整个毁掉。如法炮制,我的中衣里衣被他当胸扯开,他低下头,狠狠咬住我的乳尖。

    “唔!”我的身子猛地一弹,疼得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知道他不温柔,却不知他还能这样变本加厉地不温柔。

    我叫不出来,却疼,疼得呼吸急促,只觉得乳尖被他含在口中又吸又咬,疼痛中又生出无限的快感。他的手掌宽大极了,按在我的唇上,连鼻尖都被按住了一半。我根本没法呼吸,胸膛一起一伏,觉得要喘不上气来了。

    卫明,卫明……

    我发不出声,只好在心里一声一声地喊他。或许他听到了,不过我猜他压根不关心,卫明轮番啮咬过我两侧的乳尖,在我完全窒息之前松开手,重新吻我。

    我被折磨地毫无招架之力,终于烂泥似的瘫在床上,任凭他吻。

    我被吻得眼前发黑,不知是吻得太过火,还是呼吸不畅的时间太久了,浑身的感觉都是迟钝的。我知道他冲了进来,滚烫而坚硬的分身劈进我的身体,深入的姿势一如卫明当年在战场上冲锋,勇猛,强硬,一马当先,势不可当。我还是很疼,他激烈地抽动起来,每一下都疼得我直抽冷气。

    我的腿缠在卫明腰上,抱住他的脊背,颤声道:“卫明。”

    卫明伏在我上面,咬紧牙,一言不发,一个劲往我身体最深处顶。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满眼是泪,将坠未坠,哀声求他:“温柔一点吧,太傅回来了,咱们就没有以后了,你现在对我温柔一点,给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我只是想求个情,好叫这场交合不要太像单方面的施虐,然而卫明的瞳孔骤然紧缩,里面突然爆发出一种深沉的、剜心入骨的痛。

    我那时以为他是想到了太傅。

    他的动作缓了下来,分身仍旧插入抽出,反复动作,却温柔许多。他抚上我的脸,缱绻地看我,看了许久,突然将唇烙在我眉间。

    那是极深极深的一吻。

    然后他将我腾空抱起,深深拥入怀中,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时快时慢地进入我,一直到我们两个都射了出来。

    我们只做了两次便偃旗息鼓,我知道他是顾念我昨夜才被生生干晕过去,再纵欲一次,恐怕我明天要下不了床。我下不了床,太医就要来,太医一来,什么都瞒不住,潮水般的奏折又要淹了我们。

    我跟卫明躺在床上,他要抱我去沐浴,我嗔怪浴桶坏了,不去,要他抱着我躺一会儿。于是他侧卧下来,搂着我,而我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胸膛起伏,心口扑扑通通,那颗心在里头跳得快极了。我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道:“将军。”

    他明明是镇国公,镇国将军早就另有其人,我却仍旧这样叫他。

    他应:“嗯?”

    “明天早上你别再那么早走了。”我说,“你陪着我。我不醒,你不许醒,我醒了,你陪我用早膳,好不好?”

    “陛下,臣不能……”

    “不要臣啊臣的!”我仰起头,急切地看着他,“你别当我是皇帝,我也不当你是臣子,就一顿早膳而已,陪我吃了又有什么要紧?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卫明顺了顺我的发:“好。”

    第二天清晨,尚未天亮,我翻了个身,身边床铺尚有余温,人却不见了。

    我仍懵懂着,摸到身边空荡荡,瞬间醒了,一个激灵跳起来,掀开帐子便要喊人。

    没喊成,因为我要找那人就站在我面前十步处,穿戴整齐,连腰间玉佩都挂好了。

    卫明要走。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竟问了句蠢话:“你要去哪儿?”

    卫明回头看着我,顿了半晌,道:“臣要回府。”

    我慌了:“不是说不回去了吗?”

    卫明没有回答,甚至躲避着我的目光,躬身行了个礼,低声道:“臣告退了。”

    说完往外面走去。

    我死死地盯着他,顾不得看脚下,脚尖乱拨穿鞋。章枣上来伺候,我脚上忙活,他手上忙活,忙了半天也穿不上。我又急又慌,干脆不穿了,一脚踹开章枣,光着脚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他。

    “别走!”我仰头看着他系着武将发髻的后脑,“不是说好了陪朕用早膳吗?朕都想好咱们吃什么了!昨晚的琉璃丸子好不好吃?御膳房还会做四时鲜花饼,你要是不喜欢,朕叫他们……”

    “陛下,”卫明抓住我的手,“这是帝王寝宫,臣是您的臣子,不是妃子,不能与您一起用早膳。”

    “朕赐你共用早膳还不成?”我急切地说。

    “于礼不合。”卫明仍旧拒绝。

    他低头扳我的手,我发了狠,左手握着右手腕,右手反着握回去,死都不撒手。可卫明是武将,是上过战场挽过大弓的将军,跟他比,我这点微末的执拗不值一提。他稍稍一用力,就扳开了我,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一片漆黑,他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到殿外,顺着台阶走下去。

    满殿的宫女太监都在看朕和将军。

    看朕富有四海,却没法留下朕的臣子共用早膳。

    连说好了,都没用。

    我怔怔地看着卫明,脚下的地砖这么冷,凉意顺着我的脚心往四肢百骸流窜,却仍不及卫明拒绝我那一种冷。

    我追上去,站在殿门前,看着他决绝而无情的背影。

    我的眼里蕴了一点泪,看他看不清。

    “睡朕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于礼不合?”我问。

    卫明的脚步顿了一下,只一下,然后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走下去,直到玄色的衣袍隐没在黑暗中。

    我站在殿门外许久,晨风冰冷刺骨,我的单薄寝衣,我的皮肉,我的骨头,都被冻透了。

    而我浑若不觉,就这么直挺挺站着。许久许久,久到章枣忍不住了,大着胆子拿披风过来给我披上,我才晃了一晃,一把扶住章枣的胳膊。

    事情闹成这样,真是没意思极了。

    我扶着章枣的手,光脚往殿内走。

    “走吧。”我说,“时候还早,朕还能睡个回笼觉。”

    第二章

    这个回笼觉睡得沉极了,梦里头我一会儿上了天,一会儿下了海,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就是醒不来。好在还有章枣,章枣见这么睡下去,回笼觉跟午觉都快连起来了,赶紧叫我。帐子外面叫了几声,我没应,他大着胆子伸手进来推了推我,这一推,吓得他一个跟头。

    我发热了。

    章枣一面遣人叫太医,一面把帐子掀开,哄我起来。我烧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叫我也懒得应,章枣却以为我失了神智,急得直抹泪,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八方神佛拜了个遍。他在帐子外面那一番动作,我在床上听得真真的,浑身没劲,懒得理,心说他拜上个一声两声也就罢了,由得他去。谁想到他嘟嘟囔囔拜上了瘾,一炷香后,我实在忍不了,翻了个身,哑着嗓子道:“闭嘴!”

    章枣愣了一下,果断闭嘴:“陛下,您没事吧?”

    “死不了。”我说,“倒是你们,都管好自己的舌头。今天早晨的事,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我停下来,喘了口气,“阖宫上下,一颗脑袋都别想要了!”

    “哎!哎!”章枣哭哭咧咧地应了。

    其实对突然病倒这件事,我不怎么担心。医书上说过,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何况我才二十岁,正值盛年中的盛年,早上一碗参汤,日常饭量不小,隔三差五还爱去校场运动运动。以前跟卫明闹得过分,在阎王殿跟前走一圈,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场小病能奈我何?我觉得区区风寒发热,不过一碗汤药下去再扎几针的事,撑死了明天,我就好了。

    ……我整整病了五天。

    太医院使出浑身解数,院首打头,精英出动,连妇科圣手都参与了,一起来会诊我的小小风寒。这病魔也着实顽固,第一日烧得我意识模糊,第二日瞧着像是好了,阖宫还没来得及高兴,傍晚,我又烧了起来。帝王寝宫,多么至高无上,威严庄重的地方,整日药味弥漫,我吧嗒吧嗒流鼻涕,鼻子堵得像塞了两大团棉花,都闻见那股药味了。更别提什么刮痧针灸,一针一针扎得我像个筛子似的。

    就这么治了三天,除了不发高烧,别的一点没见好。我还是流鼻涕,嗓子哑,精神不济,把个太医院院首愁得皱纹都多了三条。我说既然这样,朕也不想折腾了,就这么着吧,风寒什么的,放着不管,没几天它自己也好了。院首说不成,陛下,臣一定得给您治好,否则有何面目见黎民百官?!

    我一惊,至于这么严重?

    再仔细一寻思,懂了,因为哈丹快来了。

    我是一国之君,一国国格所在,我康建,庆朝就蒸蒸日上,我不壮实,庆朝也势必孱弱。我要是病怏怏的,在哈丹面前失仪事小,哈丹因此轻视庆朝,传出去成为天下笑柄,这事可就大了。

    怪不得听说向来最是正派的吏部尚书康大人直接搬进了院首大人家里,我以为是康大人惦记人家媳妇,闹了半天是为了我。

    我说好吧,你们看着折腾吧。

    哈丹来的前一天下午,孟士准来看我。我刚喝了一碗苦汤,里面可能加了十成十的黄连,苦得我直吐舌头,多少颗蜜饯都压不下去。孟士准跟我说淮江那事,他已经派了人去查,另有机密若干,如此这般,种种道来。我听完了,觉得孟士准果然是个人才,办事极有条理,妥妥当当。我没什么可挑剔的,便夸他,夸了两句,一口口水呛进喉咙,忍不住咳了个天崩地裂。

    孟士准站在下面,忧心忡忡道:“臣听说陛下的病情有所好转,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没。”我喝了口水,挥挥手,叫章枣把茶碗拿开,“比前几天好多了,就剩点病根,怎么都去不掉。”

    “曹院首说,陛下此病,固有风邪入体之故,病根却在心中。陛下忧思过度,心思郁结,心病不除,恐难以康复。”孟士准是朝之重臣,也是我多年倚仗的得力臣子,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他却直言不讳,“恕臣大不敬之罪,陛下,您病了这几日,镇国公可曾请旨入宫探望过吗?”

    我笑了笑。

    “没有,卫明没来。”我说,“没来也好,朕也不想见他。”

    说来奇怪,以前我一个人睡,晚上做梦老是会梦到卫明。梦到一片乱军中,他白马银袍赶来,单臂揽我入怀,把我死死护在胸前的样子。我真的喜欢他喜欢疯了,每次梦到,醒来就会一阵激动,一个人把当时回味上很久。病中这几日,我却一次都没梦到过他,旁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的心也不会隐秘而激动地狂跳。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怎么想见他了,否则见了面说些什么?问他为什么你答应了陪朕用早膳,却还是把朕丢下自己走了吗?

    那也太怨妇了。

    哈丹正式进京这天早晨,我早早就起来了。章枣并四五个小太监服侍我换上繁复的大朝服,梳帝王发髻,戴帝王冠冕,连腰间的玉佩都一丝不苟。因为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太医院会诊,为我开了副药,喝下去保证我这一天不流鼻涕不咳嗽,更不会发热。我很怀疑这药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然而只是换衣服这会儿功夫,我的鼻涕不流,嗓子也不哑了。

    我问太医院院首:“你上次说,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来着?”

    “神思困顿,意驰不定,心……”老院首开始给我拽医书。

    我挥手打断他:“得了得了,朕知道了,副作用就是反应慢是吧?没事,今儿该怎么办,礼部早就拟好了,朕听礼部的就是,根本不用动脑子。”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忍不住雀跃。从我一出生,就知道本朝西北有一劲敌,时刻威胁本朝安全,万一他们杀将过来,爹的皇位,我的皇子地位,通通不保。后来草原一拆为二,劲敌成了两个,虽说他们常常窝里斗,可我登上皇位以后,还是把他们视为头号威胁。如今其中一支的首领要来觐见,哪怕抱着修好称臣的目的,你说,我能真把他当朋友吗?

    所以神使鬼差,我竟把一直藏在龙床枕头下面,那柄当世著名的铸剑大师所铸的七宝短刃藏在了怀里。

    然后我整好朝服,用宽大的衣袍遮住短刃,出宫!

    觐见大礼选在前殿,此时前殿气氛恢弘隆重,红旗贴着宫墙飘了一周。殿前的广场上,无数宫人侍卫庄重而立,仔细看去,个顶个的姿容出众。礼部果然会搞场面,我估摸着,可能宫里长得好看的全给挑来了。再往中间看,朝中重臣,文臣武将,悉数列队立于前殿台阶之下。文臣以孟士准为首,武将以卫明为尊。

    这便是庆朝的全部精英了——我迎风站在长长的台阶尽头,居高临下看着我的臣子们——换了其他皇帝,定会觉得无限荣光,倍有面子,而我不仅觉得无限荣光,更偷偷瞟了卫明好几眼。

    卫明手中虽无实权,可镇国公是一品武官,武官之首,地位是有的。他身着朝服,眉宇肃然,寒风中默然而立,我看着他,他也抬起头来,隔着这么长的台阶,看我。

    这是我病了的第六日。前两日,我想,我病了,卫明兴许会来看看我。后两日,我想,他别来了,来了也没用,我都快好了。

    如今,我终于见着了他,我觉着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一片庄重中,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打了个照面,而后,我将目光移开了。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喊道:

    “狄族哈丹——觐见!”

    我肩膀一紧,忍不住隔着衣料。握紧了怀里的短刃。

    哈丹来了。

    狼王哈丹,草原上最强悍的男人,先知曾预言他会成为草原之王,天下之王。日后,他横扫草原,并在之后的千百年里成为勇猛、坚韧的代名词,然而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他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虎背熊腰。他只是高了一点,壮了一点,肩膀也比庆朝男人宽了一点。他披着一袭羊皮披风,虬劲散乱的发散在肩上,脚步不疾不徐,却自有一派草原年轻霸主的气势隐藏其中。在他身后,是十名狄族勇士,日后,就是这十名勇士及无数狄族男儿助他完成了统一草原的霸业。

    我缓缓松开握着短刃的手,从台阶上缓步而下,迎了上去。

    刚刚离得远,看不清楚,如今越走越近,我渐渐看清哈丹的长相。他有着浓黑而放肆的眉毛,英俊而高挺的鼻梁,两只眼睛很大,眼帘很宽,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他的眼珠竟是浅褐色的。我本以为他悍名在外,长相应该极为凶恶才是,没想到他非但不凶恶,瞧着,竟然还挺好看。

    而且他真高。刚刚站在台阶顶上瞧不出来,这会儿站在面前才瞧真切。打我出生,卫明已经是我见过身材最高的人了,他竟比卫明还高。站在他面前,我得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比卫明壮,跟他一比,我像个瘦弱的小鸡子。

    可我是帝王,帝王从来不讲身材,是讲帝王气度的。所以没他高又怎么样,我照样抬头挺胸,拿出十二万分的威严气度,用藐视渺渺苍生的眼神,施恩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礼部侍郎高声道:“狄族哈丹觐见皇帝陛下!”

    人高马大的哈丹后退一步,一撩羊皮披风,单腿下跪,竟然会说汉话:“哈丹拜见皇帝陛下,愿皇帝陛下……”

    我:“阿嚏!”

    哈丹跪到一半,愣了。

    礼部侍郎瞠目结舌,愣了。

    我也愣了。

    我碰不得一切带毛的东西,否则要打喷嚏。

    章枣知道这事,凡我所到之处,他打理得丁点毛发都没有,以至于日子久了,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个毛病。

    但是哈丹不知道——他披了条羊毛披风。

    哈丹站在上风处,我站在下风,他不撩披风还好,一撩,那些细碎得眼睛瞧不见的毛毛顺着风飘到我的鼻子里,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鼻子一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我窘极了,章枣递帕子上来,我低着头,擦鼻涕,一边擦,一边偷眼观察哈丹的反应。哈丹维持着半跪的动作,想笑不敢笑地瞧着我,我们的目光在半空里对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

    后来哈丹跟我说,当时我眼泪汪汪地盯着他,黑眼珠盈盈地泡在一汪水里,勾人极了,他当时就对我动了心。

    他问我,你呢?你当时对我是什么感觉?

    我还能有什么感觉?我心里想,你要是再盯着朕看,朕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这只是个小曲折,在场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当我那个喷嚏没发生过。哈丹假模假样地继续行礼,三呼万岁,我也假模假样地扶他起来,褒奖几句,以示欢迎。外面太冷,客套完了,我把哈丹往殿里迎。我们并肩往台阶上走,哈丹很有礼貌地落后我半步,走着走着,忽然低声道:“皇帝陛下带了刀?”

    我身子一凛,猛地转头瞪他。

    他的嘴唇殷红而厚实,声音里没多少情绪:“我瞧见了,刚刚你擦鼻涕的时候。”

    我下意识探了探怀里的短刃,心里骤然涌起一阵不安。

    他这是什么眼神,我藏在怀里,他怎么能瞧见?而且他提这个干嘛?要向我发难,问我怎么接见他,怀里还带把刀?我又该怎么回答?说这是见面礼,知道草原人尚武,想送他的,好不好?

    “皇帝陛下喜欢刀吗?”可能见我半天没回应,哈丹继续道,“我也有一把,虽然没你的好看,可是锋利无比,改天拿给你看看,你要是喜欢,送你如何?其实那把刀平时我都贴身放的,今天要觐见,才没带在身上。”

    “……”我吞了口口水,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咚”的一声落了地。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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