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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

    第1节

    《亡国之君》

    章节目录 第1章 一封诏书

    薛寅一醒来就觉得左眼皮直跳,跳得厉害,止都止不住。他觉得纳闷,在床榻上厮磨了一会儿,认真思考着到底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结果就这么一想的功夫,两边眼皮都跳了起来,于是他干脆不想了,施施然下床、更衣。

    现下已经十月过了,南方这时候没准还热着,但北化显然没这好天气,刚十月份就寒风呼啸的,才从被子里钻出身就能被冷风吹得打个寒颤。薛寅抖了一抖,飞快把外袍裤子抓来穿上,这才松了口气。他穿长袍,袍子样式不太讲究,颜色灰扑扑的,但胜在料子还算厚实,把他那细而长的瘦小身板裹得严严实实。体温回归,薛寅松了口气,温饱温饱,温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饱的问题。他摸摸空荡荡的快要造反的肚子,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喊:“红月!”

    外面一时别说是回应,连动静都没,薛寅干脆一屁股坐在身旁椅上,继续拉长了声音喊:“红月!”

    “来了!”这一次倒是有回音了,一身材高挑的女人推门而入,向薛寅点头,“王爷醒了?”

    薛寅手撑在木桌上,头侧着,目光迷离,活像是在梦游,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早饭。”

    红月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默默翻了个白眼,而后道:“早饭稍后就来,还请王爷好歹把自己打理得像样点。”

    这女子一身红衣,窄袖长靴,看上去干净利落得很,说话也直来直去,语气不算客气。薛寅听在耳中,习以为常地挥了挥手,轻声嘀咕:“怎不见你帮本王更衣?”

    这话他说得轻,红月却听得真切,于是往外迈的步子稍微一顿,回过头来,柳眉微挑:“婢子自是愿意帮王爷更衣的。”

    她声音轻柔动听,薛寅却跟突然睡醒了似地把背打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义正言辞地摇头,“不必,红月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于是红月也真如他所言,干净利落地推门走了,走时不忘带上门。不过薛寅到底被冷风激了一激,清醒了些许,于是坐在椅上叹气,他居然还是个王爷,衣服破破烂烂,住地寒风瑟瑟,吃的没着没落,薛朝历史上大约也数不出比他更寒颤的王爷了。

    薛寅的身世,说来挺特殊,不过在皇家也还算稀松平常。已经驾崩的先帝是他叔,他爹的同父同母亲兄弟。皇家一般来说同父兄弟多,同父同母挺罕见,但一般会较其它兄弟亲厚。薛寅一直没想明白自己爹和自己叔是不是亲厚……或者说,自己老爹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位前皇帝大人。表面上来看,他叔对他爹挺好的,金银财宝要赏赐,世袭爵位要给,封地也要给。可惜给来给去,没实权没官衔,封地嘛,土地广袤,离帝都不远,可谓广开天恩,只可惜吹得再天花乱坠,北化这地方也是个鸟不拉屎的要命地界,凄凉荒芜,天气严寒,植被稀少,牧畜难兴,连北化再北边的月国人都不稀罕来抢这半点油水也没有、占了也等于白搭的地盘。

    当然,薛寅也就是喝西北风的时候会忍不住回忆一下他老爹的历史。他比他爹想得开,北化再是穷山恶水,也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而且在这破地方待着,倒也没人管束,舒坦自在。薛寅当世子的时候就是个没骨头的懒散鬼,等当了王爷,更是懒得没边,没人管得住他。

    他正两眼放空坐着神游,思绪已飞去天外转了个圈,不知流落何处,蓦地空中传来一股诱人甜香,他鼻头一动,一双眼几乎立时有了神采,亮得惊人,面露狂喜,“快拿上来!”

    房门被一脚踹开,一女子端着个托盘大步走了进来,把托盘放桌上,再把盘中乘着汤的瓷碗“啪”一下放在薛寅面前,口中骂道:“你能再懒一点么?饭还要人端进来。”

    女子一身骑装,看着比红月还要干练,气势不凡。薛寅对她的骂声充耳不闻,捧着那碗甜汤深深吸气,表情陶醉得简直像喝了蜜:“我是王爷啊,被人服侍不是应该的么?”

    女子抱臂冷笑,“你是王爷,老娘我还是郡主咧!可有我服侍你的道理?”

    薛寅于是嘿嘿笑:“阿姐息怒,阿姐请坐,谢谢阿姐。”

    女子——薛明华哼了一声,也坐下,见眼前人已经要被那甜汤迷了个五迷三道,无奈摇头。

    这对姐弟打眼一看,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娘胎蹦出来的。薛明华身材高挑,五官深刻,皮肤微黑,活脱脱一个性烈如火的强势北地女子,甭说女子应有的柔婉了,连女人气都没沾上几分,一副说一不二的做派。薛寅跟她可以说是恰好相反,身板细瘦,皮肤白皙,一张脸文秀俊雅,唇红齿白,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文弱秀气的俊美书生,结果再一看,就能发现这家伙身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书卷气,根本是个胸无点墨的懒鬼。

    老话说生女俏父生男俏母。这话在这对兄妹俩身上应了个彻底,老宁王爷生前是个粗人,武将,娶了个妻子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官家小姐,结果这一双儿女,女儿从性情到模样都像父亲,行事果断,反倒是该做主的儿子一副软绵绵没骨头的样子,整个一个扶不上墙的孬种。老宁王爷为此颇为忧虑,可惜还没想出解决之法,自家夫人就病逝了,老宁王爷跟着一病不起,走之前,也只来得及拉着自己这一双儿女叮嘱说:遇上大事一定要商量着办,别莽撞。

    这老宁王吧,虽然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大老粗,但看人也还算准,故而这姐弟俩倒是一向有商有量。薛寅慢吞吞地喝甜汤,薛明华抱臂叹气,“今年现有的粮食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但现在商路断了,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不太好办。”

    薛寅顿了顿,放下碗,问:“外面打成什么样了?”

    “天狼来报,听说姓柳的已经占了平阳,眼见着就离宣京不远了。”薛明华皱着眉,“商路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了。以我看,这次朝廷多半要完,姓柳的迟早也要扫到我们这儿,我们就这么点人,要怎么做,不好说。”

    薛寅越听,眉头也皱得越厉害,忽然低咒了一声:“妈的,姓柳的没事反什么反,害老子遭殃。”

    这话粗鄙,跟他那张秀气的脸蛋一点不配,薛明华却像是司空见惯,挥手,“得了,现在再骂也没办法,咱也没法飞去把姓柳的解决了,而且还别说……甭管朝廷赢了还是姓柳的赢了,我们估计都没好果子吃。朝廷老早看我们不顺眼了。姓柳的也不见得能放过我们。”她说着语气急躁起来,“这也就罢了,让他们先打去吧,反正还没分出个胜负,谁赢了投谁就是了。咱们这边两千人呢,要过冬粮食真怕不够了,平民那也没余粮可买,难道我要解散他们不成?”

    这两千人是宁王手里握着的军队,一开始本来有五六千之数,都是老宁王打仗时带出的亲兵、旧部,结果这鸟不拉屎的地要什么什么没有,出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这外来的几千人,于是宁王亲兵的数量越来越少,传到薛寅及薛明华手中,只剩了两千人。

    这两千人再养不活,宁王就真的成了光杆一个,只能喝西北风了。

    薛寅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骂完沉思半晌,“你觉得,和月国人打打交道怎么样?”

    薛明华骇然:“抢月国?你疯了。”

    薛寅呛了一呛,他这姐姐是真彪悍……咳道:“没有……不是抢。月国人这两年都挺消停,我估摸着日子过得还不错。你找人想办法去月国打探一下,没准能买点牲口回来。”

    “这个倒说得是……”薛明华若有所思地点头,“成,我这就找人去办,你再想想其它辙。诶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话还没说完,门被一把推开了,红月站在门前,神色焦急,眉头紧皱着:“王爷!”

    红月少见这么着急的时候,薛明华蹙眉,沉声发问,“怎么了?”

    “有朝廷的公公来,说要传旨。”红月一句话说完,薛明华和薛寅都停了动作,相视骇然。薛寅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请上来。”

    少顷,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踱步踱至屋前,先是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脸现轻蔑之色,而后收敛,微微拱手,“奴才刘荣,参见宁王爷。”

    薛寅站起身,点头示意,“敢问刘公公此来为何?”

    “自是奉旨传诏。”刘荣自袖中拿出一卷圣旨,摊开,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疾患缠身,恐时日不久。宁王薛寅性敦厚,必能克承大统,即皇帝位。”

    一段话短得可以,也直白得不行,薛明华与薛寅两个没读过几天书的人也完全正确领会了其中意思,于是各个惊骇莫名,薛寅愣愣盯着刘荣手里的圣旨,仿佛那明黄的绢帛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而后这朵花变成了一万头大象,轰轰烈烈地自他心头踩了过去。

    这与其说是圣旨,不如说是传位诏书,刘荣念完,面带笑容看着薛寅:“恭喜宁王爷,得承大统,继承帝位。”

    薛寅觉得自己有些晕,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涩声问:“皇帝陛下呢?”

    他指的皇帝陛下,乃是先帝的独子,前太子殿下,两年前先帝驾崩,太子自然而然当了皇帝,这才两年而已,怎么回事?

    刘荣立刻换了一张哭脸,一手放在眼角,假意抹泪,“皇上已于三天前仙去了!皇上未留子嗣,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宁王立即跟奴才回京,继承大统!”

    这太监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文采不俗,国不可一日无君都搬出来了。薛寅抽抽嘴角,看了一眼薛明华,转头道:“麻烦刘公公稍作歇息,本王要好好想一想。”他舔舔嘴唇,这事来得太突然了,险些把他砸懵……在这烽烟四起的当口当皇帝,那只能是个倒霉皇帝。

    刘荣不料这世上还有人连接任帝位这种事都要想,当即愣了,所幸总算回过神,大呼道:“还请宁王即刻跟奴才回京,此事十万火急,宁王需继任大统,稳固朝纲,才能击败叛军!”

    薛寅继续抽嘴角,眼前这要不是个太监,他还以为对方是个为国着想的文官呢,这太监当真文采不俗,当太监可惜了。他一挥手,懒得管这人,“红月,带刘公公下去好好休息。”

    刘荣说得正起劲,不料红月领命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硬生生把他给拽出了房门,“刘公公,请去偏厅休息。”

    房中终于清静了下来,只剩薛寅与薛明华两人。薛寅坐回椅上,疲倦万分地揉了揉眉心,“你觉得这是在唱哪一出?”人在家中坐,皇位从天上落下来,曾几何时当皇帝变得这么容易了?

    “太监做得假,传位诏书做不得假。”薛明华眉头紧拧,开始理清事情脉络。“上面那位一登基就开始病,至今没做过几天正事,如果真是病死了,倒也不奇怪。只是我可不信他会在死前立诏书把皇位传给旁支。”薛明华斜斜撇一眼刘荣离去的方向,“这刘荣是大太监华平的心腹,来这里应该是华平的授意。华平这些年只手遮天,然而皇帝一死,他结仇太多,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他要赶快找个新皇帝出来。”

    薛明华说着垂下眼,神色微沉,“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朝廷军队正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指不定哪一天江山就要易主。这当口去做皇帝,非但不是好事,还是祸事。”

    薛寅叹气,“如果我不当呢。”

    薛明华皱起眉,啐了一口,“皇帝那一支既然没子嗣,那我们是剩下的血缘最近的皇族了,朝廷不会放过我们这面旗子,柳从之也不会放过我们。”

    “难办啊……”薛寅慢声叹气,低头喝完了碗里剩下的甜汤。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薛明华想抽他,拧眉问道:“你要怎么办?”

    薛寅抹了抹嘴,喃喃:“还有办法么?去呗。”他见薛明华神色铁青,知是她担心,正色道:“现在诏书都下来了,如果我不去,事情可能会更麻烦。我们在北化这小地方缩着,消息不灵通,现在更是连商路都不通,也没粮食,还不如我出去,看看情况,看看能不能收拾局面。”

    “可是现在外面乱成了那样……”薛明华说到一半没了声,沉吟片刻,眉头一扬,“我跟你去。”

    “可别。”薛寅连连摆手,“你也走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怎么办?这里至少要留个主事的。”他沉吟片刻,“这样,我带天狼、红月走,然后我带走五百人做护卫,你带剩下的一千五百人留在这儿,少些人,粮食上应该也宽裕些,至少能撑过这个冬天。”

    薛明华点了点头,又摇头,“你带一千人,我留一千人。”

    薛寅微微皱眉,“我要不了这么多人。”

    薛明华看他一眼,语气果决,“我定下的主意,有变过的么?”

    薛寅于是苦笑,“行,我带一千人。”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你保重。”

    薛寅点头,“自是要保重的。你也保重,别被人欺了去。”

    薛明华笑了,“我是什么人,谁能欺我?”她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往外走,“我去找红月筹备行装,你可以去找那太监套套话,路上一切小心。”

    薛明华是个爽快性子,凡事一旦定下就做,一点不拖泥带水。薛寅默默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忽然有些明了老父亲生前的忧虑:我这女娃怎么不是个男孩儿呢?她这性子,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他这姐姐,一向行事不输男儿。

    薛寅不想动,往后退几步瘫倒在床上,低声自言自语:“爹啊……孩儿运气不好,赶上有人造反天下大乱。还请您的在天之灵庇佑孩儿,别被折腾得丢了命去啊。”

    他按了按眼睛。

    他两边眼皮又开始跳了。

    这一下,是祸是福呢?

    章节目录 第2章 赶赴京师

    刘荣初来的时候心系任务,表现得急躁了点,结果被红月拖下去轻声细语强制“款待”了一番,最后乖得不得了。薛寅准备上路的时候,这太监已经是指东说东指西说西,再没了嚣张气焰,薛寅于是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嘉奖了红月。红月很是谦虚:“这是婢子的分内事罢了。”

    薛寅一听红月自称婢子就容易心里发毛,红月已经快三十了,还是他爹留下的人,性情有点像薛明华,能干是挺能干,就是有的时候比较……让人吃不消,他貌似淡定地一挥手,“红月你下去吧。”

    红月退下,薛寅转头看被修理得战战兢兢的刘荣,叹了一口气,倒是颇有些同情这太监,“刘公公,给我讲讲宣京的局势吧。”

    刘荣已经不敢小觑这位几乎一穷二白的土包子王爷,连忙接话,“是,是!”

    宣京,也称宣平,是薛朝首都,历来是权谋争斗之地。现下哪怕叛军已占了半壁江山,快要亡国了,宣京城里的局势还是忒精彩。

    仔细数一下,朝廷这边还说话算数的大人物有几个,当仁不让的自然是大太监华平。华平此人声名可谓是让人震耳发聩,华平是先帝晚年倚重的大宦官,权倾朝野,执掌天下,其人可谓是坏事做绝,名声甚隆。至当今皇帝,嗯,就是那前几天驾崩了的家伙登基,本有望一清朝政,结果这边才登基,那边呼啦一声,柳从之带大军反了,今上慌了神,后来竟莫名其妙一病不起,华平幸存,于是继续把持朝政,一面继续作威作福,一面不断派出兵力想平叛。

    柳从之初反的时候,兵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朝廷大军本有望将他一举剿灭,结果可惜华平在勾心斗角上挺擅长,但一点不擅长打仗,忠良基本被他陷害完了,派出的人十个有九个是脓包,往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将帅殒命,军队往往就直接被俘最后甚至归顺了。和华平一样,柳从之的名声也很大,不过他的名声是好名声——柳从之,位极人臣,曾因护驾有功被封明王,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藩王。本人学富五车,文武双全,曾任内阁丞相,后遭人陷害被贬为民,于是参军,最后成为声名显赫的将领,护卫边疆,击退月国铁骑,回朝得封大将军。

    回顾柳从之生平,也不得不让人感叹此人能文能武,惊才绝艳,纵横当世——古今真正能出将入相者,又有几人?柳从之在天下文人,甚至于天下武人间都有极高声望,再加上华平把持朝政,剥削黎民,他虽反叛,但骂名倒是不著,至后来,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归顺他的人越来越多,两年时间,半壁江山已入掌中。

    华平这些年已成无冕之王,不料柳从之戳破了他的美梦。他与柳从之有旧怨,不可能在柳从之手里留得性命去。情势越来越急,新帝又驾崩,华平唯恐皇帝一走,他就要先被大臣们发难,于是立刻着刘荣来寻薛寅,想扶持一个新皇帝稳定局面,再谋出路。

    薛寅自刘荣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大概局势,微微敛目,这老太监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些,可惜啊。

    现在朝中,倒不是除了华平就无人了,有混日子的还没打算投敌的大臣,也有些誓死卫国的清流臣子留了下来,有的和华平还算对付,有的因情况紧急暂时和华平对付了,总之因为情况紧急,各方势力勉强收敛了一下,虽然偶尔会去扯扯对方袖子把对方往下拉,但基本上还在共同御敌的状态。

    可惜,摇摇欲坠的薛朝,对上的是手握雄兵的柳从之。

    刘荣口干舌燥讲完,见薛寅似乎没什么想说的,就问:“宁王爷,您看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薛寅点头,“该上路了。”

    半日之间,薛寅要带走的一千人已经列队完毕,一千号人浩浩荡荡站在王府周围,声势浩大,霎时间连这破破烂烂的宁王府看上去也不这么寒酸了,薛寅一踏出王府,就听震耳欲聋一声响,千人齐呼:“王爷!”薛寅面色不变,刘荣却被这阵势吓了个趔趄,薛寅满意地点头,“儿郎们,准备出发。”

    刘荣脸上冷汗淋淋,颤声道:“王爷是要……带这些人一同去?”

    薛寅点头,“那是当然,这些人都是本王的亲卫,自然要同我一起。”

    刘荣还待劝阻,薛寅已打了个呵欠,不再管他,“出发吧,刘公公。”

    刘荣来的时候,为了赶时间,没用马车,是快马一路过来的。回去本也越快越好,迟则生变,但薛寅这一千号人可不是什么装备精良的马队,他险些连这一千号人都要养不起了,更不可能养马,所以这一千号人只能用走的。于是心急如焚的刘公公也只能坐在马上看马慢悠悠地跑,胆战心惊地看着一旁趴在马背上睡大觉,几次都险些翻下马去的薛寅。

    薛寅不着急,他当然不着急,前面等着他的也没好事,他着急干嘛?

    不过马背上睡觉倒是挺难熬,希望皇帝的待遇能好一点,至少能让他锦衣玉食两天,享受一下皇室子弟应有的待遇。

    北化虽荒凉,但离宣京并不远——宣京本来就离月国边境挺近,北化也算边境,不过北化本身几无防备。这地方实在太破了,也太穷,粮食少,苦寒,别说大规模军队了,连百姓都不大养得起,月国人都懒得来抢这块毫无油水的地盘。于是北化砸薛朝手里,也是块废地,老宁王有幸得此封地,也实在是天恩浩荡了。

    刘荣来时快马加鞭用了两三天,这下他们回去用了七八天,这还是薛寅手下这一千号北地男儿身体强壮行军速度快,等薛寅终于抵达宣京城,时间正值正午,宣平城门大开,隐约可见城内百姓穿梭,繁华如织,竟是一副安宁盛世之景。薛寅和薛寅手下这一千个子弟兵鱼贯入城,个个显得衣着寒酸,别说皇家气派了,简直是土包子进城,丢尽了脸面。

    薛寅有些愣,按情报来说,宣平应该已经乱了啊,不该这么安静。他看着沿途一些百姓,有神情惶惶的,有面黄肌瘦的,也有容色不错的,琢磨了琢磨,悟了。宣平地处北边,柳从之从南一路打上来,宣平几乎会是最后打到的地方,宣平再北,除了边关重镇辽城,就是北化一类鸟不拉屎的地方,跑也没处跑去,那日子也得照过不成,而且一天军队没打到家门口,这些百姓们几乎也一天不会乱,不到那一步,谁又知道会怎样呢?

    薛寅打个呵欠,改朝换代又关这些普通百姓什么事?换了个皇帝日子照过,可惜古来改朝换代,死得最多的就是普通百姓。

    宣平到底不愧是宣平,百年帝都,天子脚下,自有一股入了骨子的雍容华贵。薛寅一路跟着刘荣走向皇宫,觉得自己还是开了一把眼界,他倒不是没来过宣平,但也就是请封世子的时候匆匆一瞥,年纪还小,没留下什么印象,后来继承宁王位,许是皇帝不愿再见他,特意准了他不用上京,于是他也乐得清闲,自然懒得上这宣京。

    好地方,薛寅一面看,一面在心里感叹,吃得饱饭,穿得上好衣,房子修得好,景色漂亮,他每走一步,就把这地界和自己老家对比一番,最后开始明白自己老爹为什么在初到北化的时候郁闷得几乎吐血。

    先皇……不,先先皇,确实太不讲兄弟情义了。

    不过……薛寅瞥了一眼城西繁华,但放眼望去,越到北边,房舍越见简陋,隐约可见来往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北逃的流民。

    他定眼看了看,困倦地闭上眼,微微摇头。

    自古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章节目录 第3章 巍巍皇城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金碧辉煌,气派十足,薛寅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待多时了,一眼扫过去,乌压压的几十个官,还有在几十个官里显得鹤立鸡群的……老太监。

    老太监身材矮小,通身华贵,一双眼眯着,带点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看就觉得一肚子坏水。薛寅一看,心里点头,没跑了,大太监华平无误。他这些年在穷乡僻壤都没少听到这老阉货的响亮名声,闻名不如见面呐。

    薛寅想着,却不动声色,老太监见了薛寅,上前两步,满面笑容,“老奴华平,见过宁王爷。”

    薛寅漫不经心地点头,敷衍地答:“华公公好。”他这声音低而慢,活像没睡醒一样,倒是他的一贯音色,只是其中就无可抑制地带出了几分轻慢来。华平脸上笑容微僵,这些年他独掌大权,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哪个不看他脸色?在他看来,这个新皇帝不过是他拉上来的傀儡,没资格和他叫板,被这么一待,登时脸色就难看了起来,看了一眼薛寅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的千余人,放沉声音:“宁王要带这些人进宫?”

    薛寅大大方方地站着,回头看一眼,点头,“自然。这是我北化子弟,我的亲卫。”他倒是不奇怪这老阉货提这一茬。这些人本来就没把他这个临时拉来的皇帝看在眼里,若非一行人声势浩大,加之他态度强硬,他手下这一千人险些连宣平城也没法进,不过既然让这一千人进来了,还让他把这些人硬生生进了皇宫,那接下来的事可就由不得华平了。

    华平眯着眼:“王爷您说笑了,宫内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这等事也并无先例啊!这些人我可帮王爷另找地方安置,不过这都是外来人,底细不明,为了宣京安全,得一一排查才是。”

    老家伙脸上带笑,实际上一句一句都在戳薛寅老底。薛寅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华平。

    华平巍然不动,他的身后,间接有几个大臣也站出来,附和他:“是,这么多人,是得排查一番。”

    “哪有带军队进京的道理?本朝可无如此先例!”

    这些个留下的大臣倒多是和华平混得不错的,也都不把薛寅这个刚从山沟里挖出来的将来的皇帝放在眼里,于是一时之间倒是满堂指责之声,而且越说越离谱,话也越说越难听。声势浩大,明摆着是要给他这个才到地方的乡巴佬一个下马威。

    薛寅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他听过的粗话脏话多了去了,这些文绉绉的责骂在他这里简直是半点分量也无。这些人在这战火四起国家大乱的年头还有功夫互相倾轧,当真是有趣得紧。薛寅目光扫过这几人,又稍带玩味地看着没站出来的几名大臣。没站出来的大臣明显不是和华平一伙的,但明显也没有开罪华平的意思,其中两个满脸义愤,但仍然压下。薛寅的目光放在其中一名脸现不豫之色的老臣身上,定了定,那老臣似也察觉,转头看着他。

    老臣满头白发,看官服,品级不低。他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之色,过了一会,忽然出列,扬声道:“这群人是宁王的亲卫,怎会是奸邪?宁王即将继任帝位,他的亲卫如何不能进驻皇宫?”

    华平霍然回头,阴森森地盯着他,冷冷道:“霍方!”

    霍方上了年纪,已是满头白发,但精神仍然很好,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冷笑:“华公公有何见教?”

    大臣不料自己这边竟也有人倒戈,一时情况纷杂,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华平一派与不属华平一派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一行人还未进殿,于是气派辉煌的宫门前乱得像菜市场,骂声一片,场面精彩纷呈。薛寅等了又等,还是没人想起来回来理会他,简直是等得百无聊赖,他无奈地打了个呵欠,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呵欠。

    过了一会儿,臣子的内讧终于结束,华平转头冲薛寅微笑:“还请宁王安排手下人跟禁军走一遭?宁王预备如何安置手下人?”很显然,他到底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华平,也很显然,他坚决地想要给薛寅一个下马威。

    白日做梦。

    薛寅打完最后一个呵欠,也不答话,漫不经心地一抬手。只听整齐的一声响,他身后千人队伍齐齐跺脚,声势浩大,一时周围寂静,鸦雀无声。

    薛寅懒懒散散地站着,静静扫了一圈脸色各异的大臣们,而后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腔:“第一,我的人永远跟着我走,不会听任何人管辖。”

    他将目光移到华平身上,这老太监脸涨得通红,脸色难看至极。他笑了笑,继续开口:“第二,我还真不稀罕当这个皇帝,你们要是铁了心给我找不痛快,那咱们打个商量,我把诏书一把烧了回北化了事,你们留在这儿慢慢闹腾,我不伺候了。”

    一句话出,群臣骇然,人群中一阵骚动。薛寅这话说得简直是太直了,官场上的人习惯说话绕个九曲十八弯,但薛寅不,他直接省略了所有花样亮底牌了,结果把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些先前头脑发热的大臣开始慌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当下就有几个大臣蠢蠢欲动想要发言,薛寅适时提高了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第三,我还就把话亮在这儿了。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

    他现在完全清醒了,脸上一点不见倦色,目光沉冷。薛寅长得白白净净像个书生,这会儿说起话来简直是一点书生气都找不到,声音低沉,咬字很重,字里行间都含着腾腾煞气,字字冰冷如刀,一句话震得全场再度鸦雀无声,群臣哑口。

    放狠话其实谁都会,问题是这狠话背后正站着一千个壮小伙撑腰,这分量立马就不一样了。听听这话说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嚣张得理直气壮,这未来的皇帝看上去是个皮白肉嫩的弱鸡,结果做起事来是个土匪做派!

    大臣们内心咆哮不绝,有几人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把薛寅打量了个遍,脸上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是了,这新皇帝虽然是个只得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无亲无故穷苦伶仃,可这黄毛小子是打哪儿出来的?北化!鸟不拉屎的北化!

    当年华平开始掌权的时候,手起刀落收拾了一大堆政敌,一大波人被充军发配贬低不一而足。其中最惨的自然是杀头,可杀头之外第二惨的就是流放充军,流放充军里最要命的就是去北化。去南方充军至少还没饿死的危险,去北化可就说不准了,这鬼地方太穷,养不起人,军队本就没几个人,这都险些吃不起饭,至于发配充军来的罪人还想要口粮?痴人说梦!

    北化虽离宣京不算太远,但实际上根本是个不开化的死地,民风彪悍。能从那地界混出来的人,哪怕是皇亲,只怕也能落得与北化蛮人一个德性,这么一琢磨,薛寅这样的做派倒真的不足为奇了。大臣们恍然大悟的同时,心里咆哮声还是没绝,本来以为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皇帝是个孤身一人好拿捏的毛头小子,来个下马威就能把人震住,没想到这小子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手下还有这么多人。现在好了,已经和新皇帝陛下杠上了,骑虎难下,就这么退?可这样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这批人在心里咆哮,不支持华平的另一批人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敢和华平叫板的老臣霍方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这位少年新皇。薛寅对这些都不理不睬,笑了笑,“怎么?商量出来了么?我能带着我的人进宫么?”

    华平脸色铁青,寒声一字一句道:“王爷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薛寅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他身后一千人随他动作肃穆而立,“华公公想清楚了么?”

    华平被当众下了脸面,简直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人品虽不堪,能爬到这地位,纵横几十年,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简单人物。如今事态已焦灼,这个新皇是他一手操纵提上来的,事已至此,断不能换,也换无可换。若只有薛寅一人在此处,他还能把持事态,但手下人办事不利,竟让薛寅手下这一千人进了来,他所能做的,便微乎其微了。难道要差禁军和这北化一千人打起来?那时事情可就再也无法收拾了。华平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嘴角轻扯,老脸上竟浮现出笑容:“此事虽不合祖制,但宁王若执意如此,老奴也可找地方在宫外不远安置这些人。宁王意下如何?”

    老太监忍了怒火和颜悦色,薛寅却开始叹气,“华公公……”他边叹气边摇头,“你还不明白么?我的人,自然与我同住同食,不会稍离我左右。”

    华平脸上笑容倏然褪去,薛寅一改懒散,站得笔直,一字一句问:“华公公意下如何?”

    华平沉默半晌,压下眼底怒焰,“如宁王所愿。”

    “好!”薛寅勾起唇角,眼睛微眯,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喜欢识时务的人。”

    感谢老宁王留下的这一千身强力壮能征善战的北化小伙。

    他这皇帝虽然糟心,但好歹不窝囊。

    章节目录 第4章 万乘之尊

    华平大约得要被自己从穷山沟里挖出来的新君气得悔青了肠子,然而诏书已下,人已带到,事情已是板上钉钉无力回天,老东西气得再狠,也只得强自按捺。

    薛寅于是大摇大摆地入主皇宫,屁股还没坐热呢,那边就有大臣来传话,说让他准备准备,明天登基。

    薛寅听完,看一眼天色,他正午到的宣平城,如今才是傍晚,这帮人做事速度够快啊。

    他略一琢磨,宣平现在虽然看似一片盛世之景,但外面已是战鼓擂得震天响,柳从之大军在侧虎视眈眈。这些薛朝旧臣们再荒唐,应也不是蠢蛋,好容易弄到了他这个皇帝当旗号稳定局势,一切事宜当然是越快越好,这当口都要火烧眉毛了,傻子才恪守礼仪大操大办。

    于是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大臣离开。他没骨头似地躺在椅上,转头打量了一圈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殿内没什么人,他带来的一千名兵丁被安排在旁边不远,天狼与红月出去打探消息了,倒是有零星几个宫女太监在服侍,不用想也知是华平的耳目,被薛寅支走了几个,留下一个小太监在殿内擦花瓶。

    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副笑模样,声音软脆,一点不尖声细气,一开口就是吉祥话,薛寅听得顺耳,也就没打发他走,留了他在殿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四处擦擦洗洗。这小太监看着也自得其乐,一点不打扰薛寅,就这么在殿内四处晃。薛寅眼尖,只见小太监每过一地,拿过东西之后再还原,那地方就必定要少一样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两颗珍珠一方如意被小太监收入了怀中。

    薛寅乐了。

    小太监手脚麻利,做得也隐蔽,若非薛寅眼神好,只怕也察觉不了。他见这小家伙还想继续拿,轻咳一声:“拿够了了么?”小太监正在拿东西,听到这响动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玉饰摔碎,脸色惨白地放好玉饰,回过身来对着薛寅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不住磕头,“小的糊涂!”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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