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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4 章

    万水千山只等闲 作者:常兰赋

    第 14 章

    方玖鲤跌坐在龙鳞之中,那羽毛般细腻的纹理扑满视线,从这个角度看世界,犹如透过一层法国贵妇帽上的头纱,朦胧又精致,美得令她恍神。等她被梁芙那凄厉的哀嚎声惊醒过来,再回头看时,锋利的龙爪下,梁芙正在被残忍地撕裂。即便不是人,即便是长久以来折磨着她的东西,被那样的残暴的方式对待着,还是令人触目惊心——所有完好的都被撕烂,所有的支撑都被折断……

    方玖鲤坐在鳞片上,随着那阵奔流的气息,仓皇地逃窜。在黑暗中由细小如萤火的片片微光指引着,逃向远方,逃向那个在半山上亮着灯的遥远如星辰的现实世界。

    “我最后见到的画面就是——它让梁芙完全地灰飞烟灭。”

    “完全地?”

    方玖鲤带着可怕的神情:“生生被撕碎,没有留下一块完好的,撕碎然后被发着幽光的青色火焰烧掉,挫骨扬灰……”

    “那条龙呢?”

    “不知道,我回来了,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龙。

    甘棠仍有一些出神。“龙者,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是古人对东方青龙七颗星宿升降规律的总结。二月二,龙抬头。或许是受了这暗示才会出现这么不现实的东西。关键是——“灰飞烟灭”,这冷酷、残暴的形象到底是方玖鲤自己的投射,还是……惹上了什么东西?

    甘棠抬头正碰上方玖鲤等待的视线,她沉吟了一会儿,喃喃道:“太可怕了。”

    “是的,太可怕了。”方玖鲤想起这些心有余悸。

    “我是说——算了,来,喝了这杯符水。”甘棠干净利落地为方玖鲤灌下一杯海苔汤。

    “等等,为什么要这样?”

    “你需要休息一下,免得我分心。”

    “你要去做什么?”

    “去伏龙啊……”

    当方玖鲤听见这句话时,感觉到甘棠的声音似乎已经飘远了。

    不知又过多久,方玖鲤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唤醒,顿觉神气气爽,出去一看,甘棠拿出看家本领正在熬骨头汤底。

    不禁调侃道:“今天怎么舍得下厨?”

    甘棠转过头扫了她一眼,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低头揭开盖子,看了看翻滚着的高汤,整个人忽然罩在缭绕着的白色水汽里,神情有些恍惚:“我之前不是在忙着嘛——你有个哥哥?”

    方玖鲤收起玩笑的表情,答:“10岁的时候,认过一个哥哥,叫邓善治。”

    听到这个名字,甘棠的眉毛轻轻地抬了一下,合上锅盖,解了围裙,缓缓说:“跟我说说他吧。”

    “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那就慢慢说吧,反正汤底还得熬一阵子。”

    方玖鲤没有再说什么,想起往事,一瞬间只觉轻柔的白色帘纱抚过脸颊,一种沉沦的安静如巨大的冰山,正割开这室内温暖的空气。心底不禁泛起酸涩来。想起邓善治,就像想起了美轮美奂的宫殿深处,放着一件精致的古玩,是易碎的古代皇室精品那种。

    甘棠取了纸笔,记下方玖鲤的叙述:

    他得了卟啉代谢障碍症,忌风忌光。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病恹恹地呆在邓家老宅走廊尽头那个黑咕隆咚的房子里。那里挂满厚重的帷幔,密不透风,即便是白天,也是一片阴冷。

    我10岁时,有一天跟着爸爸去邓宅送货。邓家是爸爸老主顾。我常听爸爸说邓家少爷心善,照拂他的生意,只可惜命不好,年纪轻轻地就得了怪病,连自己大门也出不得,成天关在那富丽堂皇如宫殿一般的宅子里。我便吵着要去看“宫殿”。那天爸爸在仓库卸货,我趁他不注意溜进正屋里去。

    邓宅太大了,人又少,因而分外地安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恢宏气派的木构建筑,朱漆的柱子,高高的排门,院里花木扶疏,点缀着泉石假山,形成自然雅致的屏障,两旁连着一座旧时九曲十折的长廊,走上去能闻到一股陈年木头的味道,还夹杂着正堂飘来的恬淡的香气。绕过那些景致,我看到中庭摆着一个黑色冻石雕就的鼎,阳光下透亮迷幻,白雾袅袅,供着线香。长廊上是琉璃顶,飞甍翘角处蹲守着容貌凶悍的神兽,嘴里衔着一串精致的铃铛,铃上染着淡淡的铜绿。

    这座宅子,应该很古旧了吧,屋檐上也垂下鲜绿舒展的瓦菲。我看着斗拱上艳丽又斑驳的彩漆,追着木梁上精致的雕花图案,一路绕过宽大的庭院,穿过一道道门,便在宅子的最深处见到一栋西式小白楼,那里传来人们低语的声音。我悄悄跑过去,钻到人堆里,就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浅素色的织花繁复的夏日凉被,暗淡的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脸容苍白而瘦削,眉头皱起,埋着痛苦,像美术书上那幅叫《马拉之死》的油画。

    屋子里很暗,没人发现我,我轻轻绕到床边,靠上去,捏了捏他的左手,他竟猛然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吓了一下。暗淡的光线下,他的淡色的瞳眸里亮起一种好看的鬼魅光彩,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我。几乎与此同时就有仆人结实宽大的手掌把我抱起,一个劲儿地认错:“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就有更多的人围过来,准备把我带出去。

    “没事。”身后传来缓而平稳的回答:“让她留下。”

    他坐起来,然后伴着仆人们低低的惊呼声走到我身边,蹲下来,平视着我。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样怕他,他的举止神情都透着一股什么魅力,让我觉得舒服——后来我知道,那叫优雅。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大言不惭地把母亲的梦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开怀而和煦地笑了:“好的,我的小鱼。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让你长成一条最高贵的大鱼。”

    我认他做了哥哥,连爸妈也感慨我有福气,居然攀上这么一家有权有势的人做亲戚。他非常宠溺我,一直把我当作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样照顾、教导,对我家也更为照拂。我们一家都一直感激他,直到我读研二那年,听说他病倒了,我赶去看他,他竟要我嫁给他。我才知道,他对我的照顾不只是出自对一个小女孩的爱怜。我当然不肯答应,那时我已跟古文山在一起了,但他的确可怜,你没看到他那时的眼神……医院已经通知他没几天活了。我无法在这个时候忤逆他,况且他根本不是真的想和我结婚,他只是想给邓家祖先一个交待,他只是不想离开人世还是一个孤家寡人,他只要我陪他办一场假婚礼,演一场戏。

    夜幕降临,我们一起走上红毯,我始终记得红毯边上的烛台路引,像一片片发亮的金色叶脉,又像《辉夜姬》里结出金色果实的蓬莱仙枝。十年前,我握住他的手开启了这段相识的缘分,十年后,我又我握起他的手结束了这场兄妹情深的臆想。我也忘不了站在两旁观礼的仆人们的眼神。十年来我对他的信任和此刻犹豫、怀疑、不决混杂在一起,他竟以十年的情谊要挟我陪他做这件荒唐透顶的事,我无话可说。

    当牧师刚主持完誓词环节,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挥手让那个牧师离开。他脸色难看极了,佣人们涌上扶住他,我被挡在人群外模模糊糊地看见,好像什么东西要逃离他的身体,那东西掀起来的动静让他虚弱得像一座快被狂风穿透的沙丘。他被大家包围着,要送到卧室去,中途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很费劲地说:“你,走吧……”我被那个场面吓到了,不知所措,一瞬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又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怕得发抖,我得陪着他。

    我最忘不了的是那天清晨。我趴在床边上醒来,看到他把厚厚的帷幔拉开了,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朦胧的晨曦透窗而来,洒落在他柔软宽大的白色细亚麻衬衫上,他的右腿屈膝放在窗沿上,左腿则慵懒地垂下来,一些脚趾挨着地毯,他的身子以很舒适的姿势靠在窗棂上,整个的很像一尊古希腊时期的雕像。那一刻,我有些恍神。他在气质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真是天生的贵族。

    他看到我醒了,对我笑了一下,让我把仆人们和他的律师找来。

    我不该跑出去的。

    等我回来的时候,卧室里没有人了。他待过的那扇窗户开着,风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带起帷幔后面透薄的白色纱帘。晨曦洒进来了,这个屋子第一次被太阳的光芒照耀了。我第一次看清了软绒椅的颜色,地板的纹理,床单上的图案,穹顶的浮雕,可是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我熟悉的人影了。

    管家马上跑到窗边去,我看到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部皮肉因振怖堆叠在一起,露出惊恐万状的样子,他浑浊的泪水马上涌出来,沿着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地泗流着,嘴里在大声喊:“少爷!少爷!……”我马上明白了,我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但我的心却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扯着,也坠到那扇窗户的下面。浑身都变得透凉,好像所有的热量都被不停淌下的泪水带走了。那个陪了我十年,疼我了十年的人,不在了。

    我永远记得屋里翻飞着的白色纱帘,像两只招魂幡,不断地被人们的哭喊声吹动。

    他坠楼自杀了,还要把家产都留给我,我当然不可能接受。律师说:“这就是他唯一的遗愿了。他也没有亲人,连远亲也找不到,你不要,让我们给谁呢?”我怔住了,是的,我竟没有想过他确实如此的孤独,而就在昨天我还觉得这份孤独很荒唐!我看着伏在窗边恸哭的老管家,他曾照顾了邓家两代人。我说:“给他吧。”我把遗传转赠给老管家,由他根据遗嘱主事,妥善安置邓宅的仆人们。

    就这样,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但是邓善治就此成了我心底不愿再去碰触的一块地方。前些年,我跟古文山分手,情场失利,工作找得也不顺利。爸妈总埋怨说是不是当年嫁给邓善治哥哥沾上了晦气。我听得厌烦,加上被古文山背弃的伤心,索性离开家到香港去投奔沈媚,找了现在这份工作。只想离过去那些事远远的。就像伍子胥在逃难途中曾有一个渔夫救过他,他却怀疑渔夫是要利用自己,渔夫为了自证清白,沉船而死一样,我心里对哥哥有愧,我自己知道。若不是我心里对他有了怀疑和芥蒂,也不会逼死了他。他承诺我的一切都兑现,我却未曾替他想过分毫。

    这就是我的哥哥,邓善治。

    甘棠做完记录,愣了一会儿,叹道:“何晏杰!你可惨咯!”

    方玖鲤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甘棠让何晏杰把方玖鲤接回去。在这之前,甘棠跟她摊了牌。原来甘棠根本不是什么神婆,而是何晏杰请来给方玖鲤治病的心理医生。就因为方玖鲤认定自己撞鬼了,又拒绝别人的帮助,他们才想了这么一个招数。方玖鲤喝下的海苔汤其实是“迷魂汤”,海苔和盐只是为了掩盖安眠药的味道。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她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造成的臆想。当然现在通过治疗,她的病已经好了。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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