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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3 章

    范进的平凡生活 作者:普祥真人

    第 63 章

    张府书房里,红木太师椅上,当今首辅亦是这个庞大帝国当下真正的掌权者张居正,端然正坐。这位帝国的掌舵人,在年轻时即有美男子之名,眼下年龄刚到五十,依旧相貌堂堂,剑眉虎目,白面长髯,风度比起年轻人半点不逊色,反倒多了成熟稳重的气质,魅力更盛一筹。相信他只要想,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癫狂。

    只是这位首辅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微锁面色凝重。在客位上,年过花甲的户部尚书王国光,正小心地观察着首辅颜色,为自身能否过关而忐忑。

    张居正沉默了一阵,悠然道:

    “按京官说,六部分为富贵威武贫贱。户部脂润之地,当仁不让要居一个富字,可如今……谁若是到太仓看看,就会发现这户部也没有多阔,偌大的太仓里不要说钱粮,怕是老鼠,也没有一只了。”

    见张居正说起笑话,王国光也自赔笑道:“老鼠还是有一些的,户部仓库里专养些肥老鼠,个子大的很,见了猫都不怕。可是它们太肥了,小洞钻不进去,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不容易看到。”

    “不是钻不进去,是不愿意钻。鼠躯一肥,眼界就变的很大,过去愿意钻的小洞,现在就觉得没意思,费了半天力气,只能偷几粒米,犯不上。我也知道,仓库里永远会有老鼠,想要把老鼠杀光是办不到的,偷几粒米,只要不出大格,就随它去吧。总不能为了几个老鼠,把仓库烧掉。可是现在,我的米仓里已经空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老鼠来钻洞,我就要打死它!哪怕老鼠肉不能解饥,也可解恨。”

    王国光上任时间未久,于户部事并不算精熟,但之前总督京内十大仓场,于府库情形烂熟于胸。听了张居正的话,他也只好长叹一声。

    “米仓不是一天空的,从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而这些仓库空,也不能都怪到老鼠身上。下官上任后,查阅过户部底档,隆庆二年,朝廷岁入二百五十万两有奇,出四百万两有奇,亏一百五十万两。这么大的亏空,从隆庆二年一直亏到今天,再算上世庙时大兴斋醮糜费无数,不管有多少仓库,也要亏光了。”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今上登基时,需要修实录。我当时上过一道奏疏,里面文字还记得。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岂敢为此饮食宴乐之事,非唯于礼有不可,于心亦实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费,动至数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就这一道奏疏免了旧例赐宴,后于万岁讲学,为了节省灯烛之费,只好一律早上开讲,这样还可以省掉午宴,后来索性连元夕灯火也都裁去。最可怜者便是圣母太后,为了节约岁费,只有节期才有果宴,平日便连果子都省了。堂堂一国太后,理应以天下养,可是却连果子都吃不上,比起普通富贵人家的主母还多有不如,这样省法,每年也只省下七百金……为了七百两银子便让太后不知鲜味,张居正,罪当不赦!”

    王国光连忙道:“元翁且不可如此说法,元翁的难处,咱们都看在眼里。国用艰难,太仓空虚,除了一个省字我们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说一句天地不容的话,实在是先帝当年太能花了一些,留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河道上,每年花钱如流水,战事上又不省心。眼下广事未靖,北边又起烽烟,如果所料不差,到了秋防的时候李成梁就要给我们出个难题,一场大胜仗,老百姓眼里,只看到怎么打怎么赢,朝廷怎么扬了国威,可是在我们眼里,看的是那些犒赏银子。还有勋贵的岁赏,这些地方处处用钱……一想起来就头疼。”

    “光节流不是办法,省是省不出这么多钱的,最后的办法还是得开源。必须要大开财源,才能维持住国家,否则再过几年,朝廷就要垮掉。朝廷无钱就如人无血脉,又怎么可能维持的住。疏庵,你这几年怕是要不好过,人们固然要骂我张居正,可是你王疏庵也逃不了。”

    “能为元翁分谤,下官荣幸之至。”

    张居正苦笑一声,“前几天储济仓那里,闹的很不成话?”

    “还不是胡椒苏木的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折色全用胡椒苏木来支给,换了谁也要闹一闹。尤其是那些小官没油水,全指望俸禄过活,本来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全指着发俸禄时还账,可是这一下全给了胡椒苏木,又怎么活的下去?”

    “胡椒、苏木,本也是贵物,价值不低。可是……永乐年的胡椒苏木,便不好出手。我也知道,要他们卖苏木胡椒,卖的不是东西,而是卖脸,卖纱帽!同样的苏木,若是户部官员去卖苏木,一准可以卖个高价,可若是尚宝司的人去,便连碗粥都换不回来。这生意做了,就等于把把柄交到商人手里,朝廷命官要受制于商贾,于国于民皆无好处。可是不这么干,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拿什么来发俸禄?”

    王国光苦笑道:“下官的苏木卖的很贵,想来也是靠这老脸换的价钱。元翁苦处,大家心理都有数,即便嘴上闹几句,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长叹一声道:“世庙在位时,严惟中屡次上疏,不是号召京官支半俸就是不支俸,下面的小官提起严家父子,大多切齿。当时恩师就对我说过,分宜是在为陛下分谤。他是个圆滑的人,哪愿意做这等事,可是不上这本,又有什么办法?不支半俸,又从哪里省下钱来?自从做了首辅,我便能理解民间妇人不易。掌一家中馈,手上却无分文,到了开饭时,又得保证人人碗里有饭吃,否则家里人就要闹事,这个石臼可不是那么好顶的。”

    “元翁辛苦,下官自知。想来,用不了太久,总可以好转。像元翁之前说的,整饬吏治推行新法,若是得以推行,这局面就好过了。”

    “知易行难。所谓新法,不过是世庙之一条鞭,当日此法甫行辄废,便是因为下面的阻力太大。丈量天下田地,将赋役杂征尽归为一,另以考成穷治官吏,这等于是砸了粮长胥吏的饭碗,让他们不能再趁机中饱为害乡里,定然阻力重重。陛下年少,行法固然有信心,可是太过急于求成,少年心性一切图快,只怕二三年内不见成效,他的热情就会消失,反倒是要把一件好事搞砸。该怎么推,又何时推,这便是个难题。”

    正在此时,书房门被人敲响,等到张居正召见,见是其府中大总管游楚滨手上捧着个包裹从外面进来。

    “银台送来的广东奏章,是凌中丞所上,用的六百里加急,银台说必得要老爷亲自看过才好。”

    六百里加急,大抵是军报可用。可现在两广军事皆在殷正茂手里掌握,发加急只是他有资格,不可能从凌云翼的衙门发出来。张居正摇摇头,“洋山这次又在闹什么?待我看看,他这么急着献宝,送的是什么好东西。”

    王国光身为部堂,倒也无须回避。张居正看东西极快,一目十行,片刻之间奏疏便已经看完,却见奏章附带的,另有一个夹片。王国光笑道:“怎么?洋山兄这是要保人?”

    “是啊,确实是在保人,保的还是个白丁,连府试都不曾过,就给刷了下来。”

    “不曾过府试的童子……那倒有些意思了,这位才子不知几时能入京,下官也想见见。”

    张居正脸上愁云渐渐被笑容所取代,将奏章向桌上一放,“怕是要等几年,到了丁丑年,便可与他相见。”

    所谓丁丑相见,自然就是指科举,而凌云翼保举,自然是要做官。做官之人不会参加科闱,王国光笑道:“洋山公保他,多半是想给他保个官职吧?这驳洋山的面子,是不是也不大好?”

    “我与洋山是同科,若是些许小事,他一句话,我也就准了。不过正因为这人保的确实硬扎,我便不能给他官职。给了他官职,等于绝了他的前途,以杂流传奉入仕,又能走到哪里去?总是要等他金榜题名,才好大用。疏庵,你且看。”

    既然张居正允许,王国光也就敢看那奏疏,等到看完之后,他脸上也露出喜色,“洋山倒是和元翁想到一起去了,在广东试行一条鞭法!岭南烟瘴地,朝廷里广东人有限,在那里推行新法阻力倒是不大。若是广东能搞的成,大明两京十三省,哪里也不能说自己搞不成。看奏疏里的意思,就因为先行了这法,两广的饷,多半自己就能解决。而这法子,居然和这个叫……范进的书生有关?若是此生眼下在京师,我倒是想把他叫来,当面与他问对,问问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在广东行这法的。”

    听到广事不需要邻省协饷,张居正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手轻轻拈着如墨美髯,“可见一条鞭法得百姓之心,民心所向,此法必成。疏庵,你明晨与我一起进宫面圣,当面把奏章递上去,请万岁批复,以三年为期,在广东试行新法,以观成效。”

    王国光点点头,忽又道:“那这夹片?”

    “无妨,洋山现在也未必离的开他,自然不能动。上这夹片无非是酬庸,让我知道,岭南有这么个书生。等到他进京赶考时,再给些关照就是。凌洋山如果在广东都不能关照他个前程,那这新法又怎么行的下去?游七!你去一趟仁和府上,让他现在来家里找我。”

    所谓仁和,乃是吏部尚书张瀚之号,王国光问道:“天色不早了,元翁请仁和来?”

    “是啊,有件事必须得他办。前者殷石汀指名严参广州知府陶简之,这奏章还没议出来,必须得加紧了。看奏章里的情形,有陶某在,新法必不能行。为行一条鞭法,先得去此当道芝兰。”

    王国光心知,张居正眼下全部注意力都在行新法上,凌云翼夹片保奏的范进,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张居正忘掉。

    错非再立什么新功,否则这份夹片上的就无分量。大明向来不缺乏人才,当年帮胡宗宪经略东南的徐文长,亦有赞画军机大功,且才华横溢名贯东南,现在潦倒不堪,人也成了半疯癫。却不知这个范进,境遇又会如何。

    第九十章 杀猪

    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广州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迎来了难得的凉爽。空中不同形状的云彩,如同乡间的顽童追逐嬉戏。如果是在广州,这样的好天气,读书人会相约出游,先喝早茶然后观景,写诗唱合一番,再去酒楼用午饭,下午时分就可以考虑找个清楼消遣,总之这样的好天气不悠闲的放松一番,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于乡村而言,这样的天气只意味着劳动时可以少出些汗,除此以外并无区别。洪家虽然是十八村首户,可是作为洪家寨的居民,同样脱离不了下田耕作,与天争命。

    最近洪家很受了些挫折,粮长的职务也交给了范家做,老族长据说病倒在城里回不来,人中了风,处理事务都做不到,偶尔从城里来人,也是找来家里要钱要物送到城里,于情形什么都不肯说。最近几天,就连这些人也不来了,普通族人即使搞不清具体状况,也本能地预感到,形势似乎不大妙。

    范家人在范长旺带领下,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来抢地,由于洪承恩之前下了迁地的命令,洪家族人也不敢抗拒,顺从的将争议土地交给范家掌握。第二次来,则是将嫁到洪家的范姓女子都领回家里,所寻的借口大多荒诞不经。那些夫家试图反对,但是范家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抢人。

    论人数洪家实际远比范家为强,打架不会吃亏。可是范家现在既成了粮长,足以证明在官府里更为强势,洪家子弟在得到明确命令以前亦不敢蛮干硬扛,最后只能乖乖让他们领走了人。

    随后,其他几姓的人也都来过,把自己家嫁到洪家的女人领走,还有的,则把洪家嫁过来的女人送回来。

    原本住在洪家寨的外姓人,陆续离开。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预感到情形不妙,自己并不姓洪,在洪家威风时,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姓洪的并不会对住在自己村里的外姓人有什么帮扶,现在就没必要留下来挨雷。一如地震之前一些动物的逃离,这些人搬出村子,紧张的看着洪家寨的局势变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金沙乡其他各姓的族老,也有所动作,以往洪家一家压着其他四姓打,现在风水轮流转,其他几姓主动与范家交好,动员青壮似乎准备趁着洪家疲弱,来抢些好处。

    广东有猴群,于猴子的习性并不算太陌生。猴王对于食物和雌性,都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其他猴子只能吃猴王剩下的残羹剩饭。但是一旦猴王老弱,就会有年轻力壮的猴子向其发起挑战,如果猴王不敌,其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挑战者拥有,连带生命都可能失去。

    眼下的洪家人,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垂垂老矣的猴子,即将被挑战者夺去所有的一切,包括财产以及生命。

    可是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就得继续劳动下去。一些族里老人还在稳定情绪激励后辈,当年祖宗赤手空拳,照样闯下偌大一片家业,自己这些后辈子孙又有什么关过不去?

    最可靠的就是土地,只要自己把力气用下去,土地就会给自己回报。何况还有海上的关系,多出几次海,族里就会富裕起来。抱着类似想法的洪家人,顶着日头,赤着臂膀,挥舞农具开始播种希望,期待收获幸福。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在广州乡下很少有人骑马,是以马蹄声一响,立刻引起农人的注意。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年轻的书生紧握着缰绳,缓慢地前进。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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