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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3 章

    与吾同在 作者:王晋康

    第 23 章

    姜宗周说,这座城市在历史上很繁华,秦汉时期是全国数得着的大都市,东汉时更是著名的帝乡陪都。但这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几次被屠城。从三国时曹仁屠城以来,这儿屡兴屡废,一直没能恢复秦汉时的盛况。在明末清初的战乱中,这儿的杀戮更甚,城乡皆鬼火,百里无鸡鸣。城内几乎没有活人,野狗吃尸首吃得红了眼,连活人也要围攻。清朝派来的第一任镇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派士兵剿灭野狗,被后人称为“打狗镇台”。那时,连全副武装的士兵都压不住野狗的气焰,以至于被逼得想出一个歪主意:做一些大铁笼放到各处街口,士兵躲在笼子里,当野狗围上来撕咬时,士兵就用长矛或弓箭杀死它们,由此可以想见当时野狗的气焰!这儿有一座全国知名的道观,叫玄妙观。观主不忍看着遍地尸首遭野狗啃食,在野狗被初步剿灭后,出资请人挖了一个大坑,将全城的无主尸体收集起来掩埋。又在万人冢上修了一座高台,取名“望乡台”,让孤魂野鬼们可以有一个地方遥望故乡。

    他继续说道:“那儿现在是市级古迹保护区,你们要是进到公园,还能看到保存下来的老土台,台上还有几棵弯腰躬脊的老树。不过,古迹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儿了。现在它处于城市的中心街区,人来车往的,望乡台下的鬼魂们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吧。本市市区人口将近百万,加上市辖各区县超过千万,单按人口算,排得上全国各市的前几名了。再想想清代初期的百里无鸡鸣,真是说不尽的人世沧桑啊。”

    前主席和小于秘书都听得入神,小于说:“华夏民族真是多灾多难。不过从另一方面说,华夏民族的再生能力也是超强啊,得位列世界前茅了吧。”

    姜宗周说:“没错。我查过资料,说中国,特别是北方,几次外族入侵或内乱时,汉人都几乎被杀光,五胡乱华时把汉人杀得只剩下几百万。我敢说,别看咱们是地道的汉族,身上肯定都有胡人的血脉。”

    主席说:“你说的这些胡人都已经汇入中华民族了。历史学家范文澜说过一句话:中华民族一向看重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我引的不一定是原话,意思不会错的。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对。”

    主妇突然在厨房里喊丈夫。丈夫去了,两人在里面嘀咕了一会儿,少顷,两人一块儿出来,姜宗周惊喜地看着前主席,“你是……主席?”

    前主席笑着说:“我是干过这个职务,早退休了,十一年了。”

    姜宗周跌足道:“你看我这双眼,你看我这双眼!难怪俺家那口子老说我眼拙!”

    “不是你眼拙。我自打留了胡子,对着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哈哈。”前主席笑着说,“把那个官称忘掉吧,还是像刚才那样喊我老哥,这个称呼最亲热。”

    姜宗周喜笑颜开,“老——哥,我哪辈子修的福,能有你这样的贵人上门。”

    姚明芝也欢喜得手足无措,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能在我这茅屋里招待国家主席。”

    “我是专程来感谢二老的,感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儿子。详情我不说了,反正小姜夫妇为国家做出了极重要的贡献。”

    姜宗周说:“俺俩才要谢你们哩。都是你们培养的,如果牛牛一直待在家里,顶天了是个医术不错的小姜先儿。”

    姚明芝太兴奋,有点儿管不住舌头,“主席你不知道,老百姓都念叨着你在位时的好年景。自打你退休这十年来,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紧巴啦。”

    于秘书知道这句话很不得体,迅速看一眼主席,想把话头岔开。主席微微摇头止住他,坦率地说:“大妹子,这不能怪现任主席啊。这些年全力发展军备,经济确实受了很大拖累,但这项政策是我当政时定下的,要怪只能怪我。”

    姜宗周生气地斥责妻子:“明芝,不会说话你就别说!做饭去吧。”妻子讪讪地去了,他回过头对主席说,“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主席你别在意。老百姓都理解的。俺们知道——现在那个隐形飞球不是秘密了,老百姓都知道了。既然别国有这种厉害武器,咱们当然得对付它。要不,不定哪天它会鬼鬼祟祟飞过来,把炸弹核弹什么的扔到咱头上。到那时,日子过得再好有啥用?屋里有座金山也保不住!主席,俺们都理解,裤带勒得再紧也会支持国家。其实俺家那口子也是理解的,她刚才是口不应心。”

    前主席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午饭做好了,四个人觥筹交错。于秘书对二老夸姜元善,说他是眼下全军最年轻的少将,最年轻的副部级,非常能干,前途无可限量。姜宗周的脑瓜儿一点儿也不迟钝,听了这话马上悟到,前主席亲自登门拜访肯定有重要原因吧。不用说,他定是奔着儿子来的,是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最后一次考察。这些年他对儿子有一些新看法,为了国家,为了儿子,他要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不藏不瞒。

    午饭后,前主席让于秘书一个人去参观公园里的望乡台,他想单独和姜家父母谈谈。主妇为他们沏上绿茶,去厨房里收拾碗筷。

    主席说:“姜老弟,我来这儿,还想为另一件事感谢你和弟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俩为了替国家负责,曾对世杰所长披露了儿子的隐私。虽说对牛牛那件童年错事我们并不看重,但对你们这样大义昭昭的父母,我们从心里佩服。你们堪比历史上的赵括父母或岳飞之母,也应该留名青史的。”

    “那是我俩该做的,留名不留名的咱不说他。老哥儿,你今天亲自登门,我一定把有关牛牛的所有看法都倒给你。关于牛牛,这些年我想了很多,看法也有些深化。”

    “是吗?请讲。”

    “牛牛是个天才,他的翅膀早就硬了,飞到爹妈的世界之外了,俺们不敢说还能理解他,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想法。据我的直观看法,牛牛不是单一体,是由三个层面合成的。”

    “是吗?”主席饶有兴趣地倾听。

    “第一层面,当然是六岁半之前的牛牛。虽说那时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做出的那件事确实比较邪,六七岁的孩子一般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因为那件事,直到今天我对他仍不敢完全放心。”

    牛牛爹既然这样坦率,主席也不想饰以外交辞令,便静静地听下去。厨房里这会儿没了声音,可能牛牛妈也停止了干活,正在侧耳细听吧。

    “第二个层面,是忘了童年恶事的牛牛。他确实是个好人,心怀坦荡,非常有责任心。说句不谦虚的话,我想这和俺家对他的教育有关,也和部队的教育有关。他在部队已经干了十六年,我想在这十六年中,你们应该了解这个层面的牛牛了。”

    “是的,他确实是好样儿的,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

    “第三个层面是哲理层面的牛牛。自打十五六岁起,他就有很多相当偏激的观点。这些年回家探亲时他也说过一些,同样很异端,说是无君无父也不为过。这些观点让我害怕,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观点很难驳倒,我一边害怕,一边被他说服了!”

    “都是什么观点?”

    “太多了,我一时也说不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比如,说孟子的一句话——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牛牛的态度是嗤之以鼻,说那完全是腐儒之言。他说咱们不妨列个清单,看历史上哪个朝代哪个国家是靠仁义统一的?黄帝?商汤王周武王?秦始皇?唐太宗?成吉思汗?恺撒?亚历山大?努尔哈赤?那天,他确实给我列了一张详细的清单,列举了每个著名帝王统一过程中所爆发的战争。我对外国历史不熟,很多东西我没记住,但仅凭记住的那些血淋淋的数字就足以让我寒心了,是彻骨的寒心。噢,对了,他也举了一两个反面的例子,比如文人当政的中国北宋,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更是当时世界文明的巅峰,科学技术发达,GDP占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甚至超过美国在全盛时的地位!那时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更兼政治宽松,太祖赵匡胤家训不许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在有宋一代一直贯彻始终;人文精神十分深厚,文学艺术极其繁荣,科学发明也呈现井喷现象,中国四大发明北宋就占了仨。牛牛曾惋惜地说,如果北宋一直强大下去并成为世界历史的主流,人类历史要比现在先进一千年,可惜这个文明程度极高的朝代却灭亡在几个野蛮民族手里。牛牛还提到印度的阿育王。他说这位君王同样是历史上少有的特例,先是穷兵黩武,后来在内心感召下立地成佛,向世界各国赠送舍利、传播佛法。但结果呢,却是害了国家,弄得印度长期处于分裂状态。”

    这些观点确实十分锋利,但也具有强大的逻辑力量,前主席只能认可。

    姜宗周继续说:“当然他也说,他并非要否定孔孟的仁义。人性本就邪恶,如果人类精英们再大讲厚黑学,岂不是让邪恶充斥天地了!所以在台面上只能宣讲仁义,这是不得已为之,是一种勉为其难的校正。不过他还说,虽然仁义要讲,但心里也得有清醒认识。一个民族必须是羊性和狼性并存的,这样才能在丛林世界中生存下去。华夏民族就是因为羊性太多——农耕几千年磨蚀了太多的狼性,尤其是近代——所以在历史上才饱受外族欺凌。”他看看客人,补充一句,“我知道现在的正统观点是:像鲜卑啦党项啦蒙古啦满族啦,都是华夏民族的一分子,同样有权利改朝换代,建立政权。牛牛也说啦,在21世纪持这个观点完全正确,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宽广胸怀。但这并不能否定历史上族群残杀的残酷性,像五代时把汉人贬为‘一钱汉’;元朝时按民族划分贵贱,将‘南人’划到最贱的一级。忽必烈屠杀汉人一千八百万,北方百分之九十的汉族平民惨遭屠戮;清初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等,血泪斑斑!谁要是存心抹去这些历史,他的血管里流的就不是鲜血,而是下水道里的泔水。”他意识到这些话太过激烈,有意笑着冲淡它,“这些观点是不是比较褊狭?牛牛说过,其实他绝非宣扬大汉族主义,因为他的血管里肯定掺杂有胡人的血,他只是在叙述真正的历史。”

    主席被震动了。他没想到像姜宗周这样的草根知识分子竟然也有如此锋利的观点。当然,这些观点大多是儿子灌输给他的,但至少他听懂了、消化了。对这些观点他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驳,便静静地听下去。

    姜宗周又问:“主席——老哥儿,我在网上看到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说,隐形飞球说不定跟外星人有关。”

    前主席点点头,“是有这种说法,但目前只能说是猜测。”

    姜宗周沉重地摇摇头,“我真不敢想象,要是外星人来地球,那会出现什么惨景。想想历史上异族入侵时的种族灭绝吧,那毕竟还是在人类内部啊。”

    主席不能就这个话题再深入谈下去了,毕竟它还属于国家最高机密。他把话头拉回到姜元善身上,“不必过于担心,小姜他们已经做出了重要突破。不管敌人到底是谁,咱们总能对付的。小姜和晨晨为国家,或者说为人类,立了大功。”

    主妇来为他们换茶水,换茶时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和前主席。她知道两人在谈牛牛,恐怕这才是主席来作客的真正目的,今天的谈话可能直接影响到牛牛的前途。不过——两个男人的谈话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只能听懂一半,所以她只是旁听而不插话。

    姜宗周不大愿意让妻子参与这场谈话,等她离开客厅后才说:“那就回过头说牛牛吧。对牛牛的使用我有个建议,说出来可真有点不自量力了。不过,主席——不,老哥,你专程跑来,我若不把心底话全亮出来就对不住你。”

    “老弟你说哪儿的话,我就是想听听你的肺腑之言。有什么话,尽管敞开来说。”

    “那我就放肆啦。我的建议是:天下若逢治世,让牛牛只搞纯技术;若逢乱世,则不妨对他大用。”

    两人都深深地看着对方。主席知道这几句话绝非能轻易说出口的,尤其是乱世则大用这句话,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实在是诛心之言。其中隐含的意思是,牛牛的天性中确实有邪恶、有狼性,所以在和平时代对他的发展应该有所限制;但乱世可以对他大用,因为要做乱世之领袖本来就该有狼性,特别是在可能出现星际战争的背景下——那时他的狼性是对外的!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世杰副主席的一句话:说不定,赶在人类的兽性尚未完全泯灭前就会遭遇外星人,这是地球人类的幸事。何的话,与牛牛爹的话,就其深层含义来说是一个意思。实际上,主席苦笑着想,两人的话还可合并成更为完整的一句——如果是星际种族之间的战争,最好由一位具有狼性的领导人,来领导狼性尚未泯灭的人类。

    这个结论,从理智上说是对的;但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它与人类社会奉为圭臬的以善为基的道德信念显然不一致。这种深层面的、无法化解的矛盾让前主席心头十分沉重。良久,主席说:“老弟,衷心谢谢你的肺腑之言。我记下了。”

    牛牛爹如释重负。现在,他把一副重担(是否对姜元善大用)郑重地交出去了,交给当政者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即使此刻闭眼也安心了。大事已经谈完,前主席打电话让于秘书回来,姜宗周也把主妇从厨房里叫出来,扯了一些闲话。姚明芝在主席面前仍有点儿尴尬——刚才她是想夸主席,没想到却戳着了主席的痛处。不过,前主席没有表现出丝毫芥蒂,很平和很亲切地拉着家常,她的不安也慢慢消散。

    于秘书回来了,前主席起身打算告辞,忽然听到头顶有急促的喊声:“姜先儿,明芝!快,你们快看电视!”

    声音竟是从楼顶发出的。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一位邻居大嫂从平房房顶上翻到这边——在城中村,邻家的房顶都是连在一起的——又沿这边的楼梯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快开电视!来了个外星上帝,让姜元善上天,当人类代表!这个姜元善是不是咱家的牛牛?”

    屋内四个人满脑袋糨糊,不知道这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前主席随即明白了,猜到了这几句话的大致脉络,毕竟何世杰不久前刚同他有过一席深谈,刹那间他的脸色苍白!尽管早有预料,但当“最荒诞的猜测”顷刻之间突然变为现实时,他的心中还是受到重重一击。于秘书看到他的脸色,想去扶他坐下,主席微微摇头止住。姜宗周同样面色苍白,他虽然反应稍慢,但很快也明白了,毕竟刚才他还给主席谈到“隐形飞球与外星人有关”。说来真邪,他刚刚建议牛牛“乱世要大用”,现在乱世就已经到眼前了,而且他的牛牛转眼之间已经成“人类代表”了!外星人让这些代表去干啥,逼他们在投降书上签字?牛牛这一去(以他的秉性肯定不会当“汉奸”)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像决堤的洪峰,一瞬间淹没了姜宗周的意识。

    邻居大嫂闯到屋里,看到屋里有客人,没顾上寒暄,径自跑过去替主人打开电视。屏幕上一片白噪。明芝忙说:“我家的有线电视已经报停了。”

    “那到我家看!快去!”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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