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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在夜色里四处游荡,沉郁阴冷,深蓝色的天广阔而浩渺。
    总是喜欢候到这样夜深天长的时分到御花园里来走走,孤零零的,风诡云谲里却让我觉得安全。
    白日里,这里总有百样姿色,盛装而行的各宫嫔妃往来其间,整个天朝正在时兴的妆容、发式、裙服,林林总总都会在这上演。而华妆美鬓的情怀却似乎总是撕扯到我的心神。
    夜色里,我挽个松慵的发髻,着件单色的宫装,披上同色的纱衣,在这里赏花,不是赏枝头俏丽淀放的,而是看被碾进尘土的。心疼它芳华无存便任人轻贱,也心疼自己奔逝而去的年华就这样静悄悄无声息地固在这四方城里,没有亲朋,没有爱侣,没有孩子,没有将来,一无寄托,什么也没有。
    看着花丛在夜色里勾翁出魅惑妖异的轮廓,想着自己无可奈何到了没有知觉似的人生,就觉得自己在跟着这天色一起越来越重,越来越暗。心想这世上最可怕之事莫过于时间而已,只因随之而来的就是衰老和死亡。再美好的容颜,再美好的时光,再美好的情感都是留它不住,都会随之消失的了无踪影,让人怎样也无法相信,无法接受怎样的伟大都会寂灭于无形。所以也许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怎样度过亦无太大分别。只是,纵是放得下自己,没奈何地情愿随波逐流,可我远方的亲人啊,可安好?
    昔曰繁华,今时落拓,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气怎么也不明白生活是怎么可以从满是意义和希望一路走到坐于困城,只是活着。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不知不觉地这曲哀歌就轻声从心里吟了出来。
    “大胆,何人竟在朕的宫廷里唱这亡国之声?”
    仓惶回转,帝王竟立于身前三尺之地,面色阴晴难测。我慌忙匍倒于地,心惊魂荡,只来得及想:我怎如此愚昧,怎能在宫廷之中吟这后主的亡国之词?为何又如此荒谬地将自己陷于死地?
    “怎么,是盼朕坐不稳这江山不成?”
    “皇上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怜惜这落花陷于尘土,不免触
    目生悲,兴起韶华易逝的感叹,只是才疏学浅,口不择言,竟胡乱用了前人的诗。皇上,贱妾绝不曾存了他念,只是一时伤感以致言语不当,求皇上宽恕。”
    “口不择言?听闻你十四岁就以‘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而美名远播。当年父皇打算礼聘叫尔入宫,当面向你父亲问起你来,你父亲曾不无骄傲地说:‘吾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处。’4连寡人少时的太傅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什么此女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你倒给朕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口不择言。”
    我惶恐而无言可对,只是重重地低下头,跪在泥土之中,放弃地等待着又将降临的惩罚和厄运,眼前依旧是帝王明黄色抱服的下摆,刺得人双目生疼。
    “宸国夫人,眹已赦了你父亲,本想让他重归朝堂,但他自请归老于图婆呎如今他巳携妻带子远赴南洋经商去了,眹望你在宫里接下来的日子里,检点言行,好自为之吧。”伴着声冷哼,人翩然而去,眼前只剩泥土。我委顿在地,嘤嘤哭泣。
    多少时日没有这样哭过,心中百般滋味,连自己都理不清楚。乐是亲人出得生天,举家平安;愁的是从此再无牵挂,从此更加是想见无期;喜的是帝王不曾深究我之不当;悲的是以后真真是飘零的浮萍,没了根茎。
    英明如父亲,爱我如父亲,然总是儿子随他行走天涯,重建家园,而女儿,终只是相隔天涯,各自相忘,再不得承欢膝下。
    又想着片刻之前的危机,后怕之余又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己的命悬于他人一念之间,动则是咎又百口莫辩。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哪里是死路。这一个个的帝王将相都是尊贵无比,而我就是这眼前的一寸泥土。
    忆及过往前尘。每每辛酸不已,总想是时运不济,只需耐下性子,便有守得云开日出之时,不承想,日往月来,离开父母羽翼的日子就是这样地在风雨之中苦苦挣扎。走了这么久,好累好乏。回头望,才忽然明白:这满满的天地,就是一块儿被男人打造了千年的纯钢,不是男人化作了女人指尖的绕指柔,而是这世道分明就早已变成男人手中的笔墨,信笔疾书,描画这万里河山,千年青史,让世间的点滴全都丝丝纹理熨帖而稳妥地体贴着他们对生活的理想和需求。如此的舞台之上,帷幕之下,我的人生,一个女人的一生又有什么胜算呢?
    在毎一场命运的角逐中,我都是一个失败者;每一次不公降临到头上时,我都想那是一次意外,在太多的意外之后,我才明白幼时父亲所给予我的是在家庭那一小方天地里的特权,那才是
    一个美丽的意外。
    1深坍咋非,细寻今是一这两句话是抄朱熹向宋宁宗上表谙罪承认自己引诱两个尼姑做妾,承认自己搞“伪学”时说的话。
    2陈后主《玉树后庭花》
    妖姬脸似花含盎,玉树波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杜牧《泊菜淮》里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说的就垃这首《玉树后庭花》^
    3古代的遴选制度。后宮女子入宫有三种情形:一种足礼聘和采选,-种坫进献,一种是劫夺和箱没。礼聘的大多是名门贵族,或者是仕宦人家以才、色、徳闻名的女子,入宫后是有名有号的后妃。例如徐惠才、武则天。一《嫔妃》张存晓著
    4苏洵曾说:“女幼而好学,悚慨冇过人之节,为父亦往往存可苕之处。”传说他夸的女儿就是苏小妹,后来被她夫家虑待,年纪轻轻就死了。
    5陆昶《巧朝名媛诗词》中对妓女的诗词作过许多评论,其中评李冶〖李季兰“笔力矫亢,词气淸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这个李季兰是个进姑,像鱼玄机一样,私人生活为时人所垢病,但才学极商。本文乱借一下历史。
    6爪哇古称图婆,地处南洋交通要冲,商业发达,人口稠密,物产玆饶。
    帝王篇
    二
    这个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那副魅惑众生的模样,让我每次总是不由得握紧了掌心,似乎是怕自己忍不住会伸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夜色里,月光下,回头看到她伏在泥土中低声饮泣,残红犹在的落花大朵大朵地飘到了她墨绿色的裙幅上,随着她的身体一起微微抽搐着时起时伏,我竟忽然有了一种让自己嫌恶的冲动:我想看着那或朱或碧的色块都彳匕作碎片,随无绪的夜风一同四散飞去。
    恹恹的天色让人胸闷,我烦躁得挥袖离去。
    身边的老宫人薛贵赶上前来,凑到我耳边说:“皇上,听说前两日八王又派人给宸国夫人送来不少东西,还听说八王乘退朝之时,还亲自前往解忧宫……”
    “够了’不用说了!”
    “奴才该罚,奴才多嘴。”
    “好了,宣宸国夫人亥时初御书房觐见。”
    “遵旨。”
    从冲动之下宣了旨之后,我已经在御书房的书案之后坐了近一个时辰,眼前的奏章竟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下去,我的自制力似乎从未如此不济。我对这个女人的愤怒经过在那么长的岁月中amp;长蔓延之后,此时茂盛得再也难以驾驭,我坐在这里,一次次地想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砸到地上,或是将御案上的九龙蟠云盏重重击碎,然而这么做只能在短时间的宣泄之后让我更加忿忿难平,即使得来了九五至尊,也无法消除区区个女人带给我的挫败和侵犯,凭什么她会总有如此的存在感。
    十丈之外的门谨慎地发出了吱嘎声,带进了些微的风,我看见我的食指跟着略略地颤动了几下,我凝着神听完薛贵禀告宸国夫人已在殿外候旨,然后低声说:“先让她候着吧。”
    “是。”老太监退了出去。
    就如此僵直于龙椅之上,我强耐住一阵阵涌上的惶恐:似乎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似乎丝毫不曾犹豫地杀到这把并不舒服的椅子上也是为等到这样一番情景一~‘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躲藏在角落里被疏忽的人,不再是帝王的儿臣。我等待的时刻
    正是像现在准备好的一般个可以把握一切的男人,御座
    高处,龙椅之上的帝王,万众瞩目的天之子。
    我盯着刚沏上的一盏茶,直到不再有热气升起时,我把它端在了手里,又等到手里的触觉已冰冷时,我沉着声叫薛贵宣宸国夫人进殿,然后我垂下眼盯在了不明所以的簇簇丛丛的蝇头楷字上。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记忆里,她清越的声音总是伴着父皇低沉的笑声从后宫的各个角落无数次地刺进我的耳膜,她忘形之时,常常对父皇称“我”,父皇对此似乎从来是无知无觉。而登基后在母后的寝宫里再次见到她那日起,听到的一直就是这声不快不慢的“奴婢”,声音却再不清越,一字字游魂一样呻吟出来,好像那不是她在说话,而是声音自己不知从殿宇的哪个角落飘了出来。只是这“奴婢”二字听来和宫里其他任何一个人说的又都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又让人寻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奴碑叩见万岁……”
    “嗯。”
    我的目光仍旧停在奏折之上,她便静静地跪在下边,约有一炷香的工夫,我抬头向她望去,她头垂得很低,只是眉宇紧紧地蹙到一起,眼角在不停地抖动。夜晚的宫殿里微微有些凉意,但她肩头的纱衣已经粘在了肌肤之上,清冷的烛光之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玉质柔肌,态媚容冶一想来蜀主帐中肤如月下聚雪的甘后便是这般光景吧。^宫里寻常这个年纪的妇人早已再难让人眼光停留,可这个妖孽一般的女人,怎么就会如此地摄人心神呢?“宸国夫人,朕听闻近来你与八王过从甚密,可有此事?”“皇上……”
    “可知挟媚道,**宫闱,罪当如何吗?”
    “陛下容禀,奴婢绝不敢无状至此。奴婢幼时便与八王熟识,八王于我如父如兄,八王怜我体虚多病,旧伤难愈,故而常常送些滋补之品,绝无**宫闱之事啊,请皇上明鉴。”
    “听闻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夂宸国夫人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
    “皇上,奴婢,奴婢曾受九年冷宫之苦,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有半分僭越的,更何况是此等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
    “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女色者,世间之衰祸叭宸国夫人如此地美不胜收,听闻私下里又是性情如火,父皇当年就专爱你这般的性子,不消说旧情未了的八王,便是朕也有些情不自禁
    了。如此说来,朕离你口中这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也是不很
    远了?”
    “皇上,奴婢,奴婢……”
    跪在下面的她如风中之落叶,抖得越来越厉害,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我居于御座之上,于是看到的是道深色的暗影一直向下逡巡,直至消失在丝绸的深处。案上的烛焰跳了几跳,偌大的殿宇之中,忽然归于寂静无声,只剩光中的我和影中的她。
    “八王曾为你家人呈情,但赦令发出已是半月之前的事,倒不知宸国夫人直至今时还频频私会八王,又所为何事呢?不成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相求八王?”
    “皇上,奴婢绝无……”
    “好了,既然你为一己私利可委身于他,倒不如求朕来得直接?你说呢?宸国夫人?”
    她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眼光如此分明,发着幽蓝色的光彩,带着点惊询,带着点怒意,忽然让我自己都不曾了然的心绪无处遁形。业火无名而起,我的手重重拍到了几案之上,白色的玉戒瞬间碎成了几块,散在指间。2司马光《家范》: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麥月也。夫阳也,麥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3《菩萨诃色yu法经》《大正藏》第十五册页86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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