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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蛋壳黄

    冗长无聊的领导讲话终于结束时,太阳都从云层后面冒头了,一群学生作鸟兽散,草地上分裂出无数个浅淡的影子。
    徐烟林回到九班的位置,还没坐下来,一把被章筱颖搂住了肩,向前踉跄了两步。
    “你又恃靓行凶!穿这么好看,这下肯定又是你们班拿高分啦!”
    李素怡见状跳起来:“美貌也是实力的一种!你不服?不服你也穿……”
    “我?我也想穿啊!那也要我穿得下才行啊!你看这腰……”
    知道她们是在逗闷子,徐烟林眼中带笑,按住章筱颖伸过来的魔爪:“别闹。”
    筱颖哪里肯停,抱着烟林又搓又揉,看得素怡一脸恶寒:“求你了,快停下吧,你这样真的很像强抢民女……”
    “不行啊我气不过!我要代表正义的八班审判你!”
    眼看越闹越大,徐烟林正想喝止,突然听见关山的声音:
    “明明是我们走得整齐,排练得当才拿的高分,你怎么都只找她的碴。”
    两人带着不同的眼神回头看他,关山仿佛心情很好似的挑了挑眉毛。
    章筱颖转身又去找他的麻烦了。
    八班九班的班长关系向来特别好,好到走在路上见到就要互呛两句,在游戏里碰上对方就往死里揍,还每次都分不出胜负,下次见面还是一样要掐架。
    徐烟林因此得以脱身,扶着椅子边叹了口气。
    李素怡看了看时间,问她要不要先把衣服换回来。徐烟林正有此意,去书包里翻找她的运动服。
    什么?你问越森?
    她从刚才起就没找到他。
    她起身往洗手间去时,听见筱颖和关山又在暗中讨论什么。
    “你今天下午有比赛吗?”
    “没有,都在明天。”
    两人突然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大眼瞪小眼。
    关山首先往下山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筱颖瞪着眼睛,有样学样跟着抬了抬下巴。
    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敢不敢去啊?”关山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啧,”章筱颖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今天咱俩单挑,不把你按在地上摩擦,我就倒立洗头!”
    李素怡闻言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朱广文听见!”
    要让他知道自己教的两个班的班长居然利用职务之便,自行挪用请假条,互相勾结着一起逃掉运动会去网吧打游戏,他估计能气得飙上一百句方言,彻底忘记普通话怎么讲。
    筱颖到此时居然还不忘招呼徐烟林:“诶,你要不要也去呀?我让静姐给你打折,反正你也有请假条呀。”
    徐烟林抱着衣服摇头:“练舞,不去。”
    她不是很喜欢山下那间网吧。
    虽然筱颖似乎跟那里的女老板很熟,但她有些反感那里的一个网管。想到这里,她连忙补充:“……你们注意安全。”
    章筱颖咧出一排牙齿:“没事呀,有关山在嘛。”
    关山正在低头查游戏攻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素怡懒得理这两只网虫,对徐烟林道:“要不要我帮你换衣服?背后拉链好拉吗?”
    徐烟林的韧带软得能反手从肩后摸到高腰,拉个背后拉链自然不是问题,便说自己去就行。
    她走到最近的教学楼边,正要转个弯进洗手间,迎面却撞见个人。
    张若谦弓着身子坐在檐廊低矮的栏杆上,形容颓废,手里拿的仿佛不是矿泉水而是啤酒瓶。猛一见到她,那双睁不开的眼睛突然都亮了起来。
    ……至于吗。
    徐烟林目不斜视就要往前走,果不其然被张若谦冲上来截住了。
    她是真的很烦。“做什么?”
    还有完没完了!
    “我不打扰你……”这人开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多么委屈,“我就是想说你这样真好看……”
    哦,怎么的,你还想要听我说谢谢吗?
    徐烟林腰背挺直,面无表情,侧身想从他旁边经过时,张若谦忽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烟林……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每天都睡不着,睡着了梦里都是你,梦里的你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笑……你好久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我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我好想你,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徐烟林:不能。
    日光稀薄得仿佛兑了水,蛋壳黄绒绒铺了满地。檐廊此处背阴,站在楼影里向外望去,世界像是额外多了一层草木清香的滤镜。
    初生的,勃发的,各个时期的茂盛生命,在南方温暖的秋日,杂糅在同一时空里。
    不论自己将变成哪一种姿态,她都要走出去,站在光的恩赐里。
    徐烟林想,必须、一定、现在就要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
    她侧身回头,一身旗袍仪态万方,小立领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下颌线条锐利地收窄,冷肃地为她染上两分傲气。
    “我找到喜欢的人了。”
    蹲着的人浑身一僵,但徐烟林毫不在意,漆黑的眼睛里不带一丝犹豫,语气笃定,仿佛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停止你的幻想,不要再来烦我。”
    她希望这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实上,这的确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徐烟林也再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现场,和现场外的人影都一动不动。
    按下暂停,阳光,山岚,和游云,全都一动不动。
    按下播放,越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半晌,他觉得再躲下去可能就会被发现了,这才从楼角的盲区里拐出来,无声地往操场去。
    他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开幕式干了那件从不会干的事后,他心浮气躁得很,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紧张,便赶在众人回到班级看台之前离开,找了个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按揉自己的腿,也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整理他的心。
    五味杂陈最是古怪,想理也理不清,在小角落里不知猫了多久,他才突然听见外面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人冲他泼了一瓢水,冲淡了所有无头无绪的滋味。
    她的声音。
    越森一脚踩在草地干燥的叶片上,噼啪破碎的细响竟然震耳欲聋。
    徐烟林换了衣服走出来,走了另外的路回班,根本没去看来时的人还在不在。
    关于找到喜欢的人,她当然是瞎说的。
    其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讲,不过是为了尽快摆脱他的纠缠而想的说辞,希望有用。
    对方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那就不要让他这样以为。
    她把手机掏出来拉黑了张若谦的号码,这下该彻底清静了。
    早就应该拉黑,是她之前太瞻前顾后了。
    看台的座位就是按班里的座位排的,徐烟林一眼就看见自己位置后面,越森已经重新出现,在翻着一本时事杂志。
    他一直翻到下午,翻完了就摊开盖在脸上,身体靠在椅背上仿佛假寐,悠闲得格格不入。
    高三的运动会,更像是换了个地方学习。缩在椅子上垫着大腿写习题的人不少,都佝偻着脖子团起身,像一个个待破的茧。
    徐烟林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写题,选择了背单词。
    阖上眸子抬起头,午后光线穿透皮肤,眼前血色流淌,默念的英文字符从意识中滑过,几乎像一种冥想。
    操场那头乍起的喧闹打破了旸旸煦煦的宁静。
    不断有人扎堆靠近响动的来源处,有些好动的同班同学也跑去看了,不一会儿之后大惊失色地回来汇报:竟是自家起火。
    他们班参加跳高的女同学比赛时出了失误,过杆的时候扭了腰不说,一惊之下没控制好落点,从垫子上摔下来又崴了脚。
    关山已经溜了,体委厉猷“腾”的一下就站起来冲了过去,回来的时候冷静不少:“多大点事,我还以为骨折了,但校医说只是挫伤。”
    众同学:……
    他说话一直情商堪忧。
    徐烟林注意到,身后的越森不安地动了动,杂志依旧盖着脸看不见表情,但手指却捏皱了封面。
    “可是她也报了400米诶……受伤静养的话,明天的比赛谁去跑啊?”厉猷翻着花名册,开始思考实际问题,左右看看,站到了徐烟林旁边。
    “就你没项目了,徐大美女,帮帮忙呗?”
    那一刻烟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她帮或不帮都是个人选择,就算是拒绝,也没有人可以用道德绑架她。体委本来已经答应过她可以不用报名,何况她也不擅长田径,去了怕只是给班级拖后腿。
    但徐烟林沉默了一会儿,对厉猷道:
    “好吧。”
    体委喜上眉梢:“太好了!你真够义气!”说着就要去拍她的肩膀,徐烟林脖颈一沉,轻巧地在椅子上滑开一段,不着痕迹避开了。
    不要说得我好像跟你很熟。
    厉猷走开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大脑在放空,根本没有继续背单词。
    很多决定都是做完了才开始反思,如果我选另一个,会不会更好。
    若是这种思考能够带来改进,那自当有益;但若只是让自己陷入纠结,甚至后悔,那还不如不要反思,做就完事。
    徐烟林深呼吸,决定不再多想,跑就是了。
    她把视线转回英语书,beneath,在下方,例句……
    突然背后有轻微的动静,细微到不像是触碰,宛如朝生蜉蝣轻点水面。
    回头她才发现,因午后炎热而脱下随意晾在椅背上的外套,被刚才闪躲的动作无意蹭掉了半边,耷拉在地面上。
    越森手里握着她的袖口,正把弯着的腰直起来,似乎是想无声捡起衣服帮她放回椅背。
    他也没想到她会回头,抬起脸来,两人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两人的神情互相在对方眼睛里放大,生命进入慢速播放,金黄的暖风霎时变得粘稠,跟沉默一道缓慢流淌。
    校服袖子从她肩膀延长到他掌心,乍一看,仿佛是他在牵着她的手。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不然为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越森飞快地挂好了她的衣裳,但徐烟林没有再回头。
    她勾着脑袋,微张嘴唇,呆呆盯着要背的单词。
    Beneath,在下方。
    例句:
    Love  is  the  undercurrent  beneath  the  still  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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