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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蔻梢

    越森觉得自己就是欠的,就是脑子抽风,就是管不住自己。
    为什么骑车骑得好好要停下来,为什么在她说要载自己的时候不拒绝,为什么真上路了又躲躲闪闪,为什么连一个礼貌体面的道别都做不到。
    他吭哧吭哧地迈进男生宿舍,宿管梁叔从101号门里探出头来:“噢,回来啦?怎么脸这么红?”
    越森干咳两声,胡乱说是他看错了,又说是下午太阳晒的。
    梁叔疑惑地皱起粗眉,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湮灭的光线。
    留宿的夜晚,学生按规定也要上晚自习,以往越森都按时出席,这天却直接躺在宿舍,理由是身体不适。
    梁叔还问他要不要去看校医,他摇头,只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周日,他起床后觉得稍微冷静了些,慢慢走向洗漱台,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平直的眉藏在细碎的头发里,瞳仁的颜色有些浅,在逐渐亮起来的夏日天光里,透明得看不见倒影。
    熟悉的,苍白的自己。
    一阶阶上教学楼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上去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教室,却发现自己前面的座位上根本没有人。
    徐烟林去舞蹈教室练舞了。教室里零星坐着两三个陌生的同学。
    越森站定,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桌子里掏出一本空白的辅导书,随意翻开一页。
    半晌,把脸埋进了书里。
    被他用做借口的腿,像是看不得他这般惺惺作态,前一天还说不痛,第二天却自顾自地作怪起来,右侧身子从腿根到膝盖都胀着疼,导致他体育课连下去露脸报个到都做不到。
    越森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要请体育委员帮忙请假,不知道体育老师什么反应,只希望他不要再露出那种眼神。
    那种三分惋惜三分摈弃四分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已经学会捕捉他们的潜台词:视线扫过头顶是在揣度他的身高,看他的脸是在观摩长相,上下打量他的腿,自然是想看出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孩子长得好啊,明明有这么高,可惜……”
    一个人坐在空荡教室,午后窗外的阳光太明媚,在眼底烧出蔻梢绿的色斑,他不得不转开头阖上眼皮,回到属于他的黑暗之中。
    这样才能平静。
    但很快,上完体育课的同学陆续回来,青春的喧闹还是找到了躲藏的他。
    “热死啦!!!啊啊啊啊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刚才那个球!我靠!你看到没,那样都能进!”
    “呃啊我不行了,累死人了……接下来居然是数学课吗!这要怎么上啦!”
    “你去买冰水居然不帮我带?我跟你说我失望了!你以后的小测不要想再看我的……”
    过两天就放国庆假了,同学们似乎比往常更活泼些。
    徐烟林在李素怡后面走进来,额前一层薄薄的汗,鬓角微湿,脸颊泛红,回到座位上也是觉得燥热,顺手将窗户开得大了些。
    她翻出纸巾,松了松运动服领口,锁骨后颈都抹了一遍,还是没能凉快下来。
    触到绑头发的皮筋有些松了,她捋下来正准备重新扎,隔壁的过道上却出现几个人影。
    关山和几个男同学还沉浸在方才的篮球对抗中,此刻正勾肩搭背地聊着表现,不知谁说了什么,关山笑着被推了一把。
    正好撞到抬起肘来的徐烟林身上。
    她一惊,手指一松,受到外力拉紧的橡皮筋产生弹性形变,竟是从她指尖飞了出去。
    “啪!”
    一头浓密青丝就那样散开,越森只觉得虚空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曾经闻过的木兰香气刹那扑面而来。
    她头发亮得光线在上面打滑,仿佛黑色河流一样蜿蜒,从发顶流到细长的脖颈,经过肩头浑然天成的优美弧度后,瀑布般直落腰间。
    平日里她低调得很,发型就是一个垂在后脑的低马尾,谁见过她现在这样长发散乱,漫不经心就美得惊人的样子。
    教室后排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四处都寻不见皮筋的踪迹,徐烟林有些愣,抬头望着关山,琉璃眼珠折射错愕。
    越森眼看着那皮筋是飞到窗户外面去了,他瞟了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关山都慌了。
    “哎呀,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着急地想弥补,四下寻找着帮助,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她这里看。“我帮你借一根!”
    借什么呢,除了她都是短发,谁会有皮筋。
    徐烟林见他窘迫,便摇摇头道:“没事。”
    那……这怎么办,一直散着吗?
    关山完全没了在球场上的成算,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意识到又闭上嘴,就傻傻地站在旁边望着她。
    只见徐烟林轻轻拍了拍李素怡,问:“你的彩色勾线笔能不能借我一根?”
    素怡跟她熟,回头一看就知道她的意思,从抽屉里拣了根细细长长,笔帽尖窄的笔给她。
    徐烟林道谢接过,两只手在耳后看不清动作地一番旋转缠绕,放下时,已经绾好了一个饱满的圆髻。
    “啧啧啧,好看的人插只笔在头上也好看。”李素怡笑,睨着关山。“是不是啊班长?”
    关山盯着那个漂亮的发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围就有女生围了过来。
    “哇!徐烟林你会盘头发呀?”
    “这个形状叫什么呀,我看小说里有好多发髻的名字,你还会别的吗?”
    徐烟林还真的会,堕马髻,灵蛇髻,还有复杂点的垂云髻,回心髻等等,学跳舞的时候顺手就去找来一并学了。看着大家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有些惊讶,但也很乐意分享自己知道的东西。
    可惜,这时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向来反感自己的课被放在体育课后,看着大家拖拖拉拉回位,满脸无奈地敲着讲台,让学生们尽快静下心来。
    教室的后排虽然渐渐安静,但,并不平静。
    她的背影太吸引眼球了,越森发现自己眼睛好像不受控制,他没法不去看徐烟林的后脑勺。
    真的很好看,优雅精致的发髻将那头长发完美地固定在一起,露出整个修长白皙的后颈,她为了散热把领口扯开,视线就能继续顺着微凸的脊椎骨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去。
    那么薄的背,那么白的皮肤,那么柔顺的线条。
    徐烟林一无所觉,偶尔抬头动一动,一两根调皮的碎发钻出,搭在冰肌玉骨上,茸茸绵绵让人想咬一口。
    越森侧眼打量,后排几乎个个男生都或直白或遮掩地把目光放在徐烟林身上。
    他喉头一紧,烦躁地干咽了一下,徒增不爽。
    视线快速扫过自己的桌面。
    徐烟林坐得很直,脑子里正在想象黑板上的几何体的外接球长什么样,突然觉得后面袭来一股力,似乎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向上又轻又重地提了一把她的后领口。
    她一怔,回头去看后座,手下意识在身前拽了一下衣服。
    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那边好几张脸跟做贼一样迅速转开,她不由得侧目,短短一瞬又对上关山的眼神。
    她嘴角一僵,但没有说话,只是问询地把注视焦点又放回越森身上。
    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
    “请帮我捡一下橡皮。”
    徐烟林低头一看,一块洁白崭新的长方体正躺在她椅子腿间,位置偏向窗户那边。
    她转了个身,背朝整个教室弯下腰去捡,橡皮的尖角锐边微扎手指,起来的时候,领子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位置。
    “谢谢。”越森笑容不变,看着她转回去,下颌与脖子间的夹角舒展得赏心悦目。
    他提笔看似胡乱地在草稿纸上写了两笔,又偏头去看那边的男生们。
    明显的目露惋惜,但好歹是不怎么偷看了。
    越森又看了一眼黑板,吐出口气,重重地在纸上又涂掉了什么。
    一层又一层的黑。
    两节熬人的数学课结束,下午放学。
    徐烟林坐着没动,一直把几道题的垂线作法总结完了,才抬起头。
    教室里人走了不少,剩下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没什么人看向她所在的角落。方才后排目光拥挤的位置,也几乎全空了。
    窗外日光向西逃逸,世界在半明半昧中呼吸。
    她开始收拾书包,站起来的时候向后瞥了一眼。
    越森还没走,但似乎是被几何的各种棱边和辅助线击穿了身体,支撑不住伏在桌子上,正在小睡。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似假人的完美侧脸。
    徐烟林的视线路过他简洁的桌面,就像路过他紧密的心门口。
    但她没有敲门。
    她看见了,他的文具盒,他的草稿纸,他没有橡胶碎屑的干净课桌。
    他的2B铅笔新得发亮,没削过。
    他根本没有用到橡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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