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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祝缨心道,我与你可没熟到这个程度啊?细论起来,就算我跟陈萌勉强有点交情,与你们冯家,算有仇。你下个帖子,我都不一定非得答应去的,你这算什么呢?
    她站着不动。
    冯大郎拉着她手上吃力,道:“嗨,没有外人,只有我与陈家表哥。”
    祝缨动动眉毛:“你们?找到大姐了?”
    她心里很诧异!这是不应该的,她才与花姐联系上了,花姐在金螺寺住得好好的。金螺寺挺小的,名字里有金,其实并不富裕,韦陀杵都拄地上的那一种。花姐拿出一点钱来,就赁了寺中一间屋子,称是外地来京见世面,想走遍京中大寺,学佛法,先赁三个月。
    她伴着冯夫人的时候念过几卷经,于佛家经典也不算完全无知,倒不怕露馅儿。祝缨“误入”的几间小庙,就有个金螺寺,所以祝缨知道花姐的近况。她那日从庵堂出来,后来甚至回去亲自为花姐清除了痕迹。
    天下比她能干的人或许有,这么精确地找到花姐,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冯大郎听她提起花姐,手松了一下,叹了口气:“那倒没有,这不是找你商量么?”
    要说这个,祝缨就愿意跟他走了,说:“我得先跟家里说一声。”
    冯大郎就吩咐了自己的随从:“去三郎家说一声,就说陈大公子有事同三郎讲。三郎,请吧。”
    祝缨也不怕冯大郎骗她去偏僻地方打闷棍,跟着冯大郎一路去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所在。
    站在巷子外面,看着整条花街热闹异样,祝缨问道:“这里?”
    冯大郎道:“请吧!”
    祝缨不得不摸一把腰间,短刀尚在,她跟着冯大郎进了一处宅子。
    祝缨当然知道里是娼家,但是她跟妓女们接触并不多。妓女们算命出手是比较大方的,但是这门生意张仙姑从来都留意不让女儿沾。进了京城,她就更少进这里了,也是没功夫,也是没钱。
    妓女也分几种,冯大郎领祝缨进的这家是官妓。里面也有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娘,打扮得竟不十分庸俗,倒有一点风致。混着一、二年长些的老妓,其中一个衣着打扮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差别竟不十分大。
    说是老妓,眼角已有了细纹,年纪看着约摸五十岁,行动间却带着点年轻时风流优雅的影子。
    她向冯大郎一礼:“大郎,大公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冯大郎叫她“九娘”,九娘问道:“这位小官人是?不知要怎么称呼?”她看向祝缨的时候,祝缨的背上腾地一紧,汗毛一竖。祝缨极缓地瞥了她一眼,慢慢的,像是评估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滑过。
    九娘看向祝缨的时候,也略有一点疑惑的,做这一行的,讲究客人一进门就先掂量一下。掂量着有钱无钱、肯不肯花钱、喜欢什么样的、脾气如何,猜度行事等等。这个小官人,她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是祝缨这一眼,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压迫感一来,怪怪的感觉登时没了。
    九娘心道:这小小年纪就这么鬼,必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以她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很厌恶别人揣摩其内心想法的,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喜好。
    呸!都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高深莫测?毛都没长齐,净长心眼儿了!
    九娘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而她惹不起陈萌,陈萌特意安排了请客,她就不敢怠慢,笑得客气又不显得生疏,拿捏着分寸将这二人让到陈萌包的小院里。
    祝缨对她点点头,九娘又是一笑:“大公子,贵客已然迎来了,妾身安排她们奏乐?”
    陈萌道:“不急。我们先说说话。三郎,来。”
    九娘不敢耽搁,闪身出去,不在这里听他们说话。
    …………——
    祝缨等九娘走远了,扫一眼陈萌身边的人,陈萌自带了两个仆人出来,都是老家府城带出来的,祝缨认得他们,点了点头。除了这两个人,冯大郎的仆人也进来了,娼家有两个八、九岁的小丫环在一旁捧着酒壶。
    祝缨先不坐,而是问道:“什么事要在这里说呢?”
    陈萌从丫环手里接过酒壶,亲自斟酒,说:“坐下说。”
    祝缨拣了个身后没人的座儿坐下,说:“他们不叫我喝酒,嫌我会撒酒疯。”
    陈萌笑了:“你?断不至于,我们又不灌你,不过是枯坐无趣。”
    冯大郎也坐下了,丫环给他也斟了酒。祝缨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大姐有消息了?”
    陈萌的手一顿,放下酒壶,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唉,并没有消息。”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对我讲,直说就是,大姐还没消息,我们这三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说话,恐怕不合适吧?”
    花姐失踪才一个多月,离了婚的“前夫”到娼家喝酒尚算说得过去,亲哥和表哥也跑这儿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陈萌正要拿这个事做个引子,他说:“京城的庵堂你也差不多跑遍了吧?找着人了吗?”
    祝缨摇头道:“怕不在里面。”
    陈萌道:“不止庵堂,有坤道的地方我也找过了,家父还借口整顿京城治安,让京兆再查一查各客栈有无年轻女子,你猜怎么着?没有!恐怕已不在京城了,外面也没消息,再这么找下去,叫人知道她没了,以后纵找回来,恐也不好遮掩。”
    祝缨问道:“那大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大郎道:“三郎是个有心人,我们都领你的情。那是我妹妹,我们没有不关心的,我是她哥哥,才能说这一句话,三郎,将心收一收,好生过日子吧。夫人经历坎坷,性情有些执拗古怪,我们却都是讲理的人。你好好过活就是,你这么着,叫我们惭愧。”
    陈萌道:“我已命府城的人守候,一有消息就传来。人生苦短,冠群也不会愿意你这个样子的。你还年轻,就算不想现在娶妻,那大理寺不够你忙的?仕途不够操心?”
    弄了半天,居然是这个意思!
    祝缨道:“大公子这话有些奇怪,难道大姐出了什么意外?”她紧盯着陈萌,眼珠子一错不错的。
    陈萌突然觉得有了点压力,他挺了挺脊背,道:“没有!没有消息!一有消息我总会告诉你的。何况,她真要是没了,反倒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了。对不对?”
    祝缨想了一下,站了起来,道:“好,我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回去了。”
    陈萌与冯大郎都苦留她喝酒,冯大郎道:“都使人告诉府上你在这里了,还急什么?”
    陈萌也说:“不算冠群,咱们也是同乡,一道上京的,一道听一曲,叙叙乡情,难道也不行?还是你有什么旁的事要忙?”
    冯大郎道:“纵有什么要忙的,哪怕我做官不精通,你看表兄,你总该信他的本事。”
    祝缨听这表兄弟一搭一唱的,竟是没有花姐,他们也要借这个机会与她把交情再加深一点了。左思右想,自己实无值得他们谋算的。她知道自己算是有本事的,但是没有根基、没有帮手,勉强算有个后台,那是郑熹,她总不能这会儿改换门庭。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萌也没怎么想,于他而言,离京多年再回来除了有个丞相爹,他并不比祝缨在京城有更多的优势。
    陈萌将酒往前一推:“除了你们两个,我也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你们俩,是知道我的往事的。唉……”
    冯大郎道:“表兄!你如今强如往年,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姨父深得圣心,他又看重你,你还这样说,叫别人怎么活?”
    陈萌苦笑一声,仰面看祝缨:“太子登基,有着大义名份,都还要跟先帝的老臣过过招呢。一个丞相之子,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祝缨垂下眼睛,坐下了。
    陈萌自饮了一杯,慢慢地说:“我要生孩子早点,孩子都能与你一般大了。咱们又恰巧相识,你就当我心事无人说,对你唠叨两句吧。”
    祝缨看看冯大郎,冯大郎耸耸肩,祝缨道:“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你了。”
    陈萌摆摆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呐!冠群找不到,令人突觉世事无常。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几岁呢?无处借力。如今,我倒能借许多力了,竟也不能找到表妹。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见人呐,无论有何等样的身份地位权势,终有办不到的事儿。譬如你,你是多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就能说事事都能办得依着自己心意么?”
    祝缨摇摇头。
    陈萌点点头:“是啊,不能!你看他,原本小康生活,想不想使奴唤婢、袍带加身呢?是不是以为做官之后就威风八面了呢?”
    冯大郎点点头:“那是。”
    “如今承嗣了,又蒙赐官,竟是比原本的生活更畅意吗?”
    冯大郎苦着脸抿了一盅酒:“表兄,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祝缨也轻叹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陈萌道:“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然而人生在世,总不能就认了命。有些不如意,是可以避免、可以摆脱的。”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直说。”
    冯大郎摇了摇头,对祝缨道:“你真是太年轻了,果然不懂这官场上的事儿,也没个人教你。唉……你要还是咱们姻亲,该有多好?”
    陈萌一摆手:“三郎,我看你有悟性,断不是个不开窍的人,不过是没人对你讲这些罢了。郑大理看重你,是看重你的本事,你是他的下属,做官得他栽培之力,这是不可轻易背叛的。可你又无臂膀,还无家族助力,但凡有事便没个人帮你,你还是要多些信得过的人的。
    这官场上除了这栽培举荐辟用之恩,还有师生之谊,这两样都是入了别人的门,一旦背叛会遭人唾弃。但是有一样情形除外——同乡。你尽可结交同乡的。”
    祝缨顿时明白了陈萌的意思,一个人,可以有许多的身份归属。她轻轻点头。
    陈萌往前推了一杯酒,说:“知道在京城的同乡都有谁,住哪儿么?哪个有本事,只是龙困浅滩,哪个已是飞龙在天?又知道哪个人品如何,哪个正于你有用?”
    祝缨没喝,反而执了茶壶给陈萌斟了茶:“我不能喝酒,回家不好交代,以茶代了。”
    陈萌与冯大郎相视一笑,接了茶饮了。
    冯大郎道:“九娘,上酒菜,起歌舞!”
    一时之间,九娘带了三、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进来。
    陈萌道:“九娘这里虽不宽敞,却有些门道。”
    九娘嗔道:“哪有当面说人短的?”
    陈萌对祝缨道:“她家新来了一个人,弹的一手好琵琶,又会弹箜篌,曲儿唱得也好。”
    冯大郎也劝祝缨略放开些:“好知晓些。凡世上有名的风流秀士、文人墨客,无不好往娼家停驻。一旦有佳作,便由她们传唱……”
    祝缨懂了,就是互相抬轿。然而她对这些实在没多少兴趣,不过不便拂了陈萌的面子,她不与妓女挨着坐,只说:“那我听曲。”
    众人都笑了,只有九娘不笑,她叫了一声:“珍珠。”
    就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过来了,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虽然娇小却很匀称,然而微微有些跛足。开口时,祝缨也听出来,她的官话说得过于端正了,一字一字咬得十分清楚,果然不是京城人。
    珍珠上来福了福,九娘就让她拣拿手的弹起。跛足而能让陈萌特意称赞的,技艺果然很好。
    陈萌与冯大郎互相碰了杯,一人一个妓女斟酒,说笑,又说要行酒令。
    他们的酒令祝缨根本不会!祝缨会划拳、打牌、扔骰子,会乡间俗气的全都会玩,但是冯大郎与陈萌这么雅致的令,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明白的。这需要大量的积累,经史子集都能用得着,还有许多今人文豪诗句词作。
    陈萌笑道:“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个呢?以后用这个的时候多着了!”
    祝缨听这位隐隐以她父辈自居的前大舅哥又给她当了一回老师,她也不恼,凡能学着新东西的,她都不恼。她就喝着茶,听陈萌教她。
    等珍珠弹完了一曲,冯大郎大声喝彩,又要赏。祝缨问道:“箜篌,能弹一曲么?”
    九娘就命人搬来箜篌,陈萌听了一阵说:“你的箜篌不如琵琶技艺好。”
    珍珠答了一声:“是。”陈萌见她也不说话,微叹一声,似有怜惜之间,冯大郎挤眉弄眼,清清喉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啦!三郎,你瞧瞧这些……”
    祝缨往妓女们身上一看,摇摇头:“我得回家了,明天一早还得去大理寺当差呢。”
    冯大郎没多少正事要干,说:“急什么?你要走了,九娘明天可要被人笑话啦。”
    祝缨看一眼九娘,对她点点头,摇头道:“你家里,夫人不过引经据典训斥两句,再不济动家法,下人也不敢打你。今晚我要不回家,我娘是会亲自提着扫帚追我三条街的。不妥不妥。过两天闲下来,再与两位相聚。”
    陈萌道:“也罢。路上小心。”派了个仆人陪她回家。
    祝缨这头一走,那头冯大郎先不忙揽个妓女调笑,而是说:“这小子真是难缠!”
    陈萌道:“好调弄的就不值得费心啦。”
    冯大郎道:“唉,他对妹妹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心太硬。”
    陈萌道:“不急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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