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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凝碧池头奏管弦

    仲夏五月,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至重午日,龙气最盛,正是敬龙酬龙的好时候。
    秦国居崤函之内,习俗与山东诸国有异。端午这天,要用朱砂在一寸宽一尺长的缁色布条上写上“驱虫辟邪”等字样,然后用来扎菖蒲,悬在门上。
    这是端阳第一次在秦国过端午,她听人说完其中的讲究,便叫人在屋外摆了一张小案,笔沾朱砂红墨,仔仔细细写了几张黑布条。待墨迹干透,小丫头再拿去绑好菖蒲艾草束,递给小厮爬上梯子插在门上。
    女孩儿们围在一起,一个个争先指点,这个说“上面一点”,那个又说“下面一点”,没个定准。
    只可怜梯子上的小厮手忙脚乱,幽怨问:“到底是上面还是下面呀?”
    “插低了。”终于来了个好心人,一锤定音。
    寻声望去,只见府邸的男主人气定神闲跨过门槛。
    “公子——”簇拥一处的侍女纷纷散开躬身行礼,露出中间的华服女子。
    佳节良日,端阳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广袖薄衫,露出半截凝脂后颈。丝罗轻盈垂顺,只是转身,也微微撒开袖摆裙边。
    髻中簪的蓝宝石珍珠步摇晃出圆润的声音,淹没在稀稀拉拉的问安声中,端阳转头看见秦异,笑意盈盈,“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怕来不及正想让人去廷尉寺叫你呢。”
    临时有事的秦异在廷尉寺闷头看了小半天卷宗,好不容易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阵笑声,思绪一瞬间放空,如今见端阳和小侍女头上一个个都扫了额黄,知道是端阳在和她们玩闹。
    “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他一边吟诗走近端阳,最后低头轻声说,“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涂反而有些显黑。”
    端阳原来听他吟《美人赋》中的词句,还有些羞涩,哪知他煞有介事地说她黑,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就你话多!你快去更衣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飞龙在天之日,宫中有午宴,不大不小,王亲之间相聚,他们自然不能迟到。
    秦异换上稍显正式的玄色长衫,便摆手让终南退下,冲一旁的端阳说:“过来,给我戴冠。”
    这样不寻常的要求让端阳一愣,随即轻笑,“凭什么?”他刚才还说她黑呢。
    “你帮我戴冠,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秦异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摆在一边的冠子。
    端阳站在原地不动,又偷偷看了他几眼,最后不得不认输,走到他身后,比着镜子为他正好冠。
    礼物什么的她不在乎,不过是不想拖延下去罢了,但是也没有平白让他占便宜的好事。
    端阳拍了拍他肩膀,伸手向他讨要,“好了,我的东西呢?”
    秦异拉住端阳的手,坐到他的位置上,从妆台上取来她描红妆的笔,三下两下在她额心绘出一朵五瓣梅花。艳丽的颜色顿时压住额上鸦黄,雅致动人。
    “好了。”
    “就这?”端阳还以为什么呢。
    端阳正要端起小镜子好好照照,秦异已经拉她起来,“别看了,走吧,不是说怕来不及吗。”
    午时将近,宫门口已经停满了车,人八九已经来齐。秦异却不着急,携端阳下车进宫,边走边和端阳说他前几天在廷尉寺听说的趣事。
    一个人准备绑架自己朋友,然后向朋友家里勒索一笔钱财,于是雇了一伙四个人。这四个人买了蒙汗药,却不知道应该放多少,于是第一个人吃一点,第二个人吃两点,第四个人吃四点。绑架过程很顺利,可惜勒索信没寄出去多久就破案了,官府当场抓获一个主谋和三个帮凶。
    “不是有四个帮凶吗?”端阳问。
    “第四个睡醒的时候,人在医馆,旁边是捕快。”秦异回答。
    “哈哈哈哈哈。”端阳听秦异一本正经地讲笑话,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你给我讲的这些案子,都能编书了!”
    他们正在说笑,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差一点撞到秦异,然后听车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停,马车正好停在他们前面一点。
    车里的人撩起了帘子,没有探头,叫了一声:“七弟。”
    车下的秦异没有因此扰乱步伐,慢条斯理上前,向车内的人行了一个礼,“大哥,大嫂。”
    跟在秦异身边的端阳也躬了躬身,微微抬头,看见暗沉车内一个头戴翡翠掐丝金冠、二十多岁的男子,正是秦昪,身旁坐着他夫人李瑶。
    车上车下有天然的落差,秦昪俯视他们两个,目光转到这个只闻其事迹不曾见过真容的赵国公主,“端阳公主笑声好爽朗啊,我大老远就听见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端阳不假思索回答:“端午佳节,普天同庆。”
    这个公主,也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嘛。
    秦昪点点头,转而问秦异:“宫中有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
    “廷尉寺出了一点杂事,所以来迟了。”秦异说。
    “什么杂事就不能明天再处理吗?”秦昪皱了皱眉,语气见颇有些替秦异怨怼廷尉寺。
    “是异没有把握好,没能将即将收尾的卷宗按时处理好。”
    “七弟初涉公务,没有经验,有失误也是理所当然,”秦昪秉着前辈长者的风范,“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你们可得加快脚程了。”
    说罢,秦昪放下帘子,催攒车辇,辚辚而去。
    宫中驾车的恩宠,饶是当年身为太子的赵靖,也未曾有过……
    端阳正在神游,秦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拉回她的神思,“走吧。”
    筵席布置在御花园,坐席早已设好,后宫嫔妃按照等级坐在一处,公子公主一处,再是君候世卿,排列得井井有序。
    秦异与端阳方才坐定,秦王、王后一前一后入席,宴会正式开始,众人一起举杯,共饮一盅清酒。
    此酒入口绵密,端阳觉得滋味还可,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秦异,不见他神色有什么异常,喉结却连连动了好几下,分明是分几口咽下去的,即使这样,放下的酒盅里还剩一大半。
    端阳憋笑憋得嗓子发痒,然后转头吩咐小丫鬟取来一壶清水,让她清清喉咙。
    回头之际,端阳看到斜对面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在看她。两人的眼神相撞,少年十分自然错开了目光。
    端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身坐好,又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次果然逮到那小子在偷看。
    不过是玩笑的一眼,他却好似吓到了,一脸难堪惊惶,慌慌张张撇过头,然后就不再看她了,一心一意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石头?
    没有璀璨的光辉,也不见温润的色泽,非宝非玉,看起来就像是路边的普通石子,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端阳一手撑着下巴看他,觉得有意思,扯了扯秦异的袖子,问:“那个小孩儿是谁?”
    坐在旁边的秦异顺着端阳撅下巴的方向望去,回答:“十三公子秦卉。”
    秦异与秦卉相差四岁,秦异离开秦国时,秦卉还只有九岁,又寡言少语,所以他们两个连话也没讲过几句。关于秦卉,秦异脑海中只有一点寡淡的印象,记得秦卉好像酷爱博物学,每次见秦卉他总是在摆弄石头,不分场合,一如现在。
    不合时宜,亦或是大智若愚?
    两者兼而有之吧。
    秦异自顾自端起酒盏,发现盏中酒尽,于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重新斟满,抿了一口,却是清水,混着盏壁残留的酒味。
    有人换了他的酒壶……
    秦异的手指在杯沿点了几下,低头看了一眼完全被秦卉吸去注意力的端阳,刻意把酒盏伸到她面前,明知故问:“你做的?”
    她却没有拿正眼看他,只是斜睨了一眼,算是承认,“我可不想你到时候又头疼,拉着我躺一下午,什么事也干不成。”
    “你又想做什么事了?我记得谁前几天还说想做石榴花笺,我瞧院子里的石榴花都快落完了吧,也不知道开始了没有。”秦异故意这么说,惹得端阳不淡然,还装模作样地大闷一口,好像喝的真是酒。
    果然,端阳转过头来瞪着秦异,装腔作势,“要你管!下次不帮你了。”
    他们在私底下玩闹,端阳完全没有留心别人在谈论什么,秦异却突然看向主席,端阳云里雾里回神认真听了几句,不知为何提到吕季诚,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宴会过了一半,轮到晚辈的才艺表演时间。那边琵琶才弹完,他们突然想起端阳的老师吕信,也是当世的琴艺大家,便想要端阳弹一曲。
    这可不大妙,且不说端阳许久没练琴手生,她的琴技本就捉襟见肘,在座又是常年淫浸在雅乐中的,更是不堪入耳。
    自娱自乐弹琴修身也就罢了,否则贻笑大方之家。
    吕信当初就是这么评价她的。
    端阳有些畏缩,老实承认,“老师教我诗书礼乐,可我实在愚笨,琴艺不精,不敢献丑。”
    “公主自谦了,不要紧张。你看十六公主的琵琶弹得磕磕绊绊的,不过一家人宴乐而已。”一个妃嫔说。
    可十六公主才十岁,她难不成和个十岁的小孩子比吗?
    端阳来回摩挲着手上的银镯子,正准备起身,秦异已经站了出来,说:“其实端阳的剑术才是一绝,只是她藏而不露,儿臣时常听她提起却未曾见过。不如父王母后让她舞剑,也让儿臣辨个真假。恰好儿臣曾经受过吕先生的指点。儿臣鼓琴,端阳公主舞剑,不知可否?”
    “既然如此,”华王后点头,“怀袖,去取我的凤鸣岐山,给七公子。”
    听到“七公子”三个字,端阳总算舒了一口气。于她而言,舞剑可比弹琴简单多了。
    端阳拿过侍女捧给她的剑,突然想起她和秦异从未合过琴音,又开始担心,偷偷问秦异:“你要弹什么曲子?”
    “前几天我才新作的,你听了问是什么名字,我说还没有名字的那首。”秦异坐到琴案边,低头专心定音。
    “啊?”端阳一惊,他闲暇作曲那会儿她就听得断断续续的,完整的曲子她才听过两三回,“就不能换一首吗?我怕我不熟。”
    其实他完整弹下来也只有两三回,没有十足把握保证丝毫不错。
    可天时地利人和,多难得,还有面前的凤鸣岐山。
    当初周天子东迁,秦君襄护送。周天子为了嘉奖这份功劳,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赐予秦君。秦君感恩,命人斫琴。取用百年桐、杉,阴阳调和,十年乃成。其声如凤凰鸣叫,清亮洪越,故秦君取名“凤鸣岐山”。
    “没事,”秦异的大拇指和中指分别勾着二弦和七弦,用力一掐,二声如一,“开始吧。”
    乐声起势舒缓凝重,时有吟猱,余音绵长悠远。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轮指,听似音节混乱,实则紧促有序,如水流汇聚入深渊。紧随其后的七十二番滚拂,更是裹挟着滔天巨浪的气势。声音渐弱,轻轻几个泛音,江水化作雨露,飘忽清冷。
    仔细听辨,中间有数段和《光陵赋》很像,技法绚烂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端阳剑随琴动,挥洒自如。到曲调激昂处,刺出的每一势都带着万钧雷霆。滚拂了多少遍,她挽着剑花便旋了多少遍。忘我处,发簪松动、急转而出也不知,乌青长发逸在风中。宝蓝的广袖翻转,化作汹涌波涛,又一瞬间随乐曲归为平静。长裙旋开摊在地上,如红日映深水,唯有剑指苍茫,刃映天光。
    琴曲剑影,相呼相应。琴好,剑好,人更好。
    上座的华王后看得有些呆了,觉得十分亲切,“这首曲子,却未曾听过……”
    秦异起身扶起旋坐在地的端阳,回答说:“这是儿臣自己作的曲子。”
    “自己作的?”华王后有几分惊喜,“倒是有几分泉地的韵味,让我想起了以前在那里听的民谣。”
    “儿臣这次从赵国回来,一路经过许多地方,不时采风。相融相会,这才偶然作了这首曲子。”所以其中杂糅了重泉、栎阳等多地的调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秦昪听到的曲意显然和华王后不同,他半开玩笑地问:“以前怎么不知道七弟的琴艺这么好?之前还骗我说公务之事忙不过来,我看你是一门心思都在研究琴谱上了。”
    秦异谦虚以对,回答:“这些不过消遣儿戏,哪里堪比大哥辅政繁忙。”
    秦异话音刚落,下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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