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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36节

    竹青便只每日正午前后两个时辰侍奉在侧,无有传唤绝不入堂,更是从不给贺兰泽单独守夜。
    年长的嬷嬷和底下的丫头都道她是榆木脑袋,姑娘都放心将她独留给郎君,所谓照顾多半是那点意思,便是没有那层指意,这般好的时机成了事,也无伤大雅,反而还衬了姑娘贤惠大度。
    她厉口淬她们,“左右是你们一个个藏着这样的心思,反倒挑唆到我身上,且都趁早给我掐灭了。”这桩事后,她将多嘴的侍婢全都打发出了谢园,送去庄子劳作。
    原是个极稳妥的人。
    然这厢,在千山小楼见到贺兰泽后,竹青秉持多年的谨言慎行被彻底打破。
    初时,自是因为激动。
    她自一年多前夜中奔逃时,同谢琼和皑皑走散,为躲避青楼牙子的追补,咬牙从半山跳下,摔断了一条腿。幸得一户农家夫妇救下,如此养伤就耗了大半年。
    也曾暗里找过谢琼琚,但东郡到辽东郡尚有数百里,谢琼琚又不敢抛头露面,勉强留下一些痕迹,能被发现的极少。两处都是孤弱女子,遂也错过至今。
    后来她身子好的差不多,正想来辽东郡好好寻找主子。不想三月里又听闻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事,再到闻谢琼瑛兵临上党郡,如此多方辗转,却都不得踪迹。
    直到这个月月初,贺兰泽张贴告示,她将信将疑在府前偷偷徘徊了两日,又私下打听这千山小楼主人的名声和举止行径,确定基本无碍后,方才敢揭了告示赶来。
    一别数年,也是故人了。
    竹青在府门前向贺兰泽匆忙行礼,俯身一拜,被贺兰泽亲自伸手扶住。
    昔年统掌谢园内务能干温厚的姑娘,举止言行里还有她主子的模样。而经年后,亦如她主子一般,眉眼沧桑而疲惫,徒留一抹对稀薄至亲的不舍。
    但又不是很像。
    贺兰泽不知怎么有一刻恍惚,心中莫名怔了一瞬。
    他眼前突然就浮现出谢琼琚离开的那日的模样,虽说理妆更衣,精神了些。神宇之间亦多有平和,甚至多出释然。
    但是,少了念想。
    少了一份对亲人的眷恋。
    明明她去往手足处!
    明明孩子在这啊!
    无论是期盼还是不舍,都该有这般情意的。
    但是,她平静眼眸里,偏偏半点也没有!
    “皑皑,翁主病了是不是?在哪?可能让奴婢瞧瞧?”竹青受不起贺兰泽这样大的礼,只有些局促地退在一处。
    然一手带大的孩子,近在眼前,扯她心神。
    “她前头误食过敏,现在已经无大碍,就是还不曾恢复元气。病去如抽丝,疲累了些,眼下还睡着。”贺兰泽将人带去孩子的寝殿,由着侍者打开帘帐,同她解释。
    一眼便是熟悉的面庞入眸,再观是凹陷的双颊,留有伤痕的指甲,竹青泪如雨下,轻轻抚过孩子,转身同贺兰泽福身行礼,轻声道,“奴婢来了,且还是让奴婢侍奉皑皑吧。姑娘身子不好,让她歇着。等她好些,再让她照顾皑皑,让她们一道处着。”
    说到这处,她似有些急切,只恳求道,“郎君,您且劝劝姑娘,她自个身子最重要。如今你们一家团聚,也算熬出头了,来日时多,她身子养好了,尽着她和孩子相处的……”
    竹青还记得,当初谢琼琚逃出长安在东郡和她们重逢后,便整日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奈何两年过去,那样小的孩童早已忘记生母模样,便只当生人近身,害怕不已。
    而谢琼琚也不知怎么,皑皑越抗拒,她便越要拉她在身侧,同自己寸步不离;而越是她这般强求,孩子便愈发挣脱,如此反复循环……
    以致后来,皑皑一见她就又惧又怒,她怏怏松手,人便越发沉默……
    “郎君,姑娘呢?”竹青抹了把眼泪,意识到入府小半时辰,都不曾见到谢琼琚身影,不由四下张望,“可是姑娘照顾皑皑累倒了?”
    她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女童,一时没有苏醒的样子,只深吸了口气换了笑颜,“不知姑娘歇在哪处?容奴婢去看看她!”
    “郎君……”
    贺兰泽回神,唇角扯了扯,只道,“你奔波而来,且先修整两日,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孤便接夫人回来了。”
    言罢,返身出去。
    “郎君!”竹青尤觉不对,追出门去,在廊上便拦下了他,“姑娘去哪了?这辽东郡边远地带,她除了您,哪还有什么故旧!她去哪了?您去何处接她?”
    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想起一路而来听说的三言两语碎片话。
    有说百年世家女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画千金。
    有说兵压上党郡将领乃谢家未亡的嫡子谢琼瑛。
    有说千山小楼的主人买下了谢家女郎。
    有说谢琼瑛提出和贺兰泽交换手足,欲迎胞姐回去。
    ……
    坊间茶余饭后闲谈,谢氏女好好一个高门闺秀流落风月场,实在可叹可惜;然幸得有手足如此,亦算万幸!
    竹青听得不完整也不真切。
    但心中所想不过两种可能。
    要么传闻子虚乌有,自家姑娘躲了起来;那么当真是贺兰泽寻到了姑娘,若是如此,便也是安心的,他能带回姑娘,至多堵着当年闷气,但总比姑娘回去谢琼瑛处强。
    故而在今日入府一刻,见到贺兰泽,见到皑皑,她便已经心下安定。
    皑皑都被安置地这般好,想来姑娘和郎君自是已经重归于好。
    然眼下耳闻,不由让她大惊失色。
    “姑娘,姑娘她不会是去了上党郡……”竹青瞪着一双秀丽的杏眼,拼命摇头,“不会的,姑娘不会去那的,她怕七公子怕得要死,她……”
    “你说什么?”贺兰泽眉心抖跳,“她惧晞华作甚?她姐弟二人一贯亲厚!”
    还未得到竹青完整的回复,但贺泽这数日里的种种不安,对前后事宜的诸多矛盾,一层层从心底重新涌起。
    一点点割裂他的心肺。
    “且把话说清楚了。”贺兰泽有些心悸,扶着廊柱坐下。
    竹青其实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谢琼琚在东郡和她们汇合后,整个人恍惚的厉害。大抵没有皑皑牵动着她,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长安城,走上百里路途,大抵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处时,竹青摇首道,“您知道姑娘的,她是豁朗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会生出死志。可是在东郡见到她的第一眼,奴婢瞧着她的眼睛,根本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奴婢也想不明白,明明逃了出来,明明和皑皑相聚了,明明即将就可以拥有当初送我们走时、无限期盼的自由隐蔽的生活,可以彻底逃离那些纷纷扰扰了,为何姑娘却半点喜悦也没有?就像丢了魂一样?”
    “直到见到了孩子她才有了些人气人样,偏皑皑又不要她,她慢慢也就不强迫孩子了。但是梦魇愈发厉害,她来来回回呓语,却又咬破唇瓣不许让自己发出声音,奴婢看着心疼,哄着慰着将她唤醒,和她说有话讲出来或许会舒坦些,她缩在奴婢怀中许久,却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后来的有一日,她自个从梦中醒来,竟坐在床角低低发笑……”
    “奴婢瞧着害怕,想安慰她,却又不敢近她身,只当她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她反而伸来手轻拍奴婢背脊,说没事了,都结束了,说不用怕了,说……”
    至此,似是难言,竹青顿住了口。
    “说什么?”贺兰泽听着属于她的比他更艰难的过往,面色一阵阵发白。
    “说……我已经把他杀了。”竹青抬起头,话语平平却直击男人心脏,“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城郊别苑的那场火,世人眼里定陶王为夺势,釜底抽薪灭去中山王妻族谢氏姐弟,以此溃败中山王部。”
    “其实根本不是如此。火,是姑娘放的,为的就是烧死七公子。”
    清风拂面而来,拂起贺兰泽垂下的袍角,吹乱他的鬓发。
    他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郎君可是想问,姑娘这样做的缘故?”竹青再次摇头,“奴婢也不知,那晚之后,姑娘就再未提起过这事。精神稍稍好些,一心就想着寻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把皑皑养大。”
    “后闻辽东郡有山曰红鹿,乃世外地,又远离长安,她的眼里泪水凝成光,说择这处安生。”
    “奴婢闻在极东处,便知会经过郎君所处的青州,亦问过可要投靠您,毕竟乱世征伐,她还带着一个孩子,还带着您的孩子。可是她不愿意,说已经误您良多,您会遇见更好的人,会有妻有子,有更锦绣更宽阔的人生。”
    话至此处,竹青已经泣不成声,只勉强控制心绪道,“其实原也是奴婢多此一问,当年设计皑皑身死,费尽心血送我们离开长安时,奴婢就已经这般问过,姑娘亦是这般回应,无颜亦不必再扰他。”
    “所以时至今日,奴婢不知她又遭遇了什么,会硬着头皮带着孩子回来您身边,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再次从您身边离去?”
    “您别告诉奴婢,兵临上党郡处的当真是七公子,更别告诉奴婢,姑娘是回去了那处!”
    破晓和月牙在交替。
    清风沾晨露,夜风染星光。
    从辽东郡出来,驾马驰奔的一行人经四昼夜,终于在如血的残阳里,到达上党郡太行山山麓北半部,尚且不在谢琼瑛掌控的地带。
    接了信鸽亦将将至此迎侯的并州刺史丁朔,见来人如此迅捷,顾不上惊诧,只匆忙上前相迎。
    “太孙殿下,您的援兵和所要攀山人手,已经全部备齐,然北麓线悬崖绝壁,从未有人走过,是否从长计议,还有高句丽处……”
    丁朔说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亦如贺兰泽在千山小楼,力排众议驾马而来时,议事堂文武所言亦是句句在理。
    但是,他等不了。
    他在竹青长长的话语后,将所有的事和逻辑都理顺了。
    她走时,立在议事堂前,高挽青丝,重更罗衣,分明是给他看的。即便她青丝凋落,发髻不再饱满,身形瘦弱已经撑不起一件素衣。
    她平静又温柔地看他,将女儿交付却又不肯言说一字,是渴望他们父女团聚却又惶恐再叨扰他。
    她,是抱着死志而来。
    可是到最后,她说,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她,当还是想活的。
    那么长意,有生之年,烦请你再等等我。
    策马疾奔的风声已经停止,他心底的乞求和竹青最后告知的话一样清晰,痛彻在耳际。
    竹青说,“细想,姑娘梦中惶恐,反复说的呓语是,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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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晋江首发
    ◎我们本就不是嫡亲手足。◎
    “别碰我!”这三个字, 谢琼琚自然是对谢琼瑛说的。
    然而实际上,真正受了她这三个字的是贺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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