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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离 第150节

    此时拓跋铣脸上已不见阴沉,番人眉眼浓烈,阔面重颐,瞧上去,自有一派帝王威严。笑的也颇有几分爽朗气,只道:“想来薛凌也没等着这东西,两位不妨用个膳再走。”
    那二人又怎会在此多留,江府挑出来的也算马中赤兔,并未唯唯诺诺,反是一口回绝,说是要赶回去向主家复命。拓跋铣便再没多留,安排人领着说是去选些快马。
    那俩人不知,拓跋铣送的,是鲜卑最好的千里驹,脚程极快,耐力又好。虽不能一口气跑回京中,总比寻常马匹要快上许多。
    薛凌确实是没等着这东西,他却急着等薛凌的东西,等石亓那枚骨印。
    待到底下人来报,说是已经亲眼看着人出了王都,拓跋铣才堪堪收起身子。看着桌上笔墨还没收,想起抓到薛凌时,曾在客栈搜出一张纸,上头正是他拓跋铣的大名。现在想想,那个汉女写这个名字的时候……在谋划些什么?
    似乎是为了弄的清楚些,他试着将薛凌两个字龙飞凤舞的涂了上去。鲜卑不比梁国,有那么多李姓王张,也没个梁成帝寝食难安的逼着臣子把儿子送回去。故而薛凌的名头,实在没那么响亮。
    这么多年没打仗,对于薛弋寒的敬畏,也不过如此,何况是个没叫过阵的毛头小子。拓跋铣努力回忆了一把,第一次听到薛凌的名字,好像是从魏塱嘴里?
    他二人在说起要困住薛弋寒时,是提了一嘴这人的儿子,魏塱是有几分讳莫如深。但听得还不及十四,拓跋铣难免轻视。草原上的十四,也还没几个能降的了马,汉人的十四,就是个能自己摸黑去撒尿的程度。
    后西北之事,薛凌二字,从未出现过。
    再来,薛凌就凭着一把银壶转到了自己面前。佩服肯定是有些,但要说五体投地,未免又过了些。他轻扣了两声桌子,瞧了一眼笔迹,顿觉有些气郁。这字,比起那个女人,还是差了些劲道。
    是如何将石恒二人劫走的?
    她来鲜卑之前已经去过羯族了?
    或许石恒二人是被她诓来的,就为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哪个环节能让她把人带走?
    走去了哪才能让草原最好的鹰犬找不到痕迹?
    石恒从未出过王宫,石亓是个蠢兔子,他们是如何合谋的?
    问题太多,却一个答案也没有。但最要紧的,拓跋铣是在考虑,薛凌究竟是要跟鲜卑连手,还是跟羯族连手?为什么那个女人敢把石亓的印鉴堂而皇之的递到自己面前来?
    这本该是个糊涂案,但信已经送了出去。上头也是简明扼要:将原骨印交还于我。他记起当晚和薛凌夜话,脸上。
    薛弋寒的儿子,不可能跟胡人连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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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3章 余甘
    鲜卑是胡,羯族也是胡。既然如此,薛凌断不可能跟姓石的走到一起去。所以,这封信,是炫耀,还是要挟?大概兼而有之。
    拓跋铣捏着笔,斟酌了颇久,又写了一封。从腰间取了骨印正要盖上去,却又将那骨印举在眼前仔细看了好一会,才郑重其事的按下去。
    这封信却是无须劳人去送。世间之事,生下来,就注定了大半。一如四条腿的马跑的再快,也快不过长翅膀的苍鹰。纸张卷成细细的一条,放进霍府特意定制的小竹筒里,手臂一扬,劲羽长翼便朝着平城的方向冲天而去。
    这才是薛凌要等的东西。
    她从来就没在等江府的人带信回京,她等的那封回信,应该是霍家来给。
    拓跋铣看到信后,逼霍准给钱给粮。霍府火烧眉毛,借着霍云婉的路子,将苏府的东西塞到霍准手里,让他递给拓跋铣。事成之后,作为回报,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往宁城。只要他敢放下手上禁卫军权离京,苦心孤诣造出来的这一大堆证据人命其实并不重要。通不通胡,叛不叛国,霍家满门……都是要死的。
    霍家完了之后,薛凌拖住沈家,拓跋铣仗着前头坑来的粮草,直接刀指羯族,两厢欢喜。当晚他与薛凌的对话,终于全部浮出水面。拓跋铣当然考虑过薛凌会翻脸不认人,搞死霍家之后跟他一拍两散。
    但薛凌恩威并施,先许了双倍之数,又道是拓跋铣若是不应。新科状元是她故交,苏家跟她情同母女,江府的小少爷跟她有秦晋之好。只要要她说个不许,管保有人能盯死了霍家,便是霍准有心想给,两三年内也是无力回天。
    两三年,两三年足够梁国把羯族那老匹夫养的返老还童,真打起来还不定谁砍了谁。看薛凌成竹在胸,拓跋铣还真是不敢不应。霍家本也不是什么好相与,就算薛凌到了后头撒手不管沈家,只要她说的是真的,起码鲜卑能在近期拿到大批粮草,这买卖不亏。
    如果是假的,他随口应下来,也不妨碍什么。
    而于薛凌而言,她只想先杀了霍云昇,后头的事情,拓跋铣说什么,只要不是割了梁国的地,她只管点头便是,哪有功夫去在意什么沈家还是石亓。
    可惜世间的聪明人太多。
    幸好世间的聪明人太多。
    拓跋铣也算的上胸有千秋,自然猜的也没什么错,薛凌是不可能胡人连手。所以在他的想法里,薛凌这封信,无非就是催促自己快一些。
    当晚他曾问过薛凌如何能拖住沈家,助他拿下羯族。薛凌答的有些棱模两可,只说“自有办法,待霍家一死,会给出凭证。现在所谋之事八字没一撇,拓跋王就得陇望蜀,未免太过贪心不足”。
    然当时的薛凌其实毫无打算,霍家一死,用不用的拓跋铣还未知,非要用的上再想办法,哪会真真切切的在当时就帮他去打羯族的主意。但这个说法也并无漏洞,拓跋铣听来虽有些怀疑薛凌,却因并不太在意结果而揭了过去。
    此时他瞧着这封信,分明就是那个汉女与羯族的小王爷是亲近之人。如何个亲近法?大抵和自己的关系差不多,没准都是一柄剑穗骗来的。
    定是薛凌先去了羯族,骗着那俩蠢货来鲜卑。拿了自己的骨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劫走,和羯皇扯上了关系。如果自己不快点帮着她把霍家给送上路,她便要去找羯族。想想当晚,她确实说过,乌州那边的苏府,也是她的人。
    拓跋铣觉得这封信上的印鉴是个饵,可这饵太香。他迫不及待就要咬钩,他只要那枚骨印。
    羯族部落分散,父子叔伯可能三五月才聚一次。手底下的人谁是谁,出了几个常年守着的,其他还真是叫不出名字。往来之间,有什么凭证?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东西。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足够在那片地头畅行无阻,去到任何人身边。
    如果羯皇跟石恒死了……
    斜躺在椅子上,日头晒的人舒服的很。捏着信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事,这会静着,拓跋铣更觉的应该就是这样。
    那个汉女,连在口头上都舍不得给四座城,哪里就舍得给那么多粮草。直接给一枚骨印好啊,诱导着自己去跟羯族来一场。就算先弄死那老东西,底下总还是要死些人马。收服之后,还有大批粮草损耗。
    如此不费梁国一丝一缕,就达到了她的目的。还顺手让胡地内耗,不能在五部统一之后立马对中原起心思。这个女人,真是只狐狸。
    他拍了拍身下羊皮,感慨着薛凌第一封信上所谓的要暂缓行事,怪不得要暂缓行事。拓跋铣起身哈哈大笑,将桌上笔墨随手打翻在地。这种文雅东西,反正他是不爱。
    哪能事事尽如人意呢,那女人急不可耐的东西展示给自己看,还不就是心痒难耐的要霍家死,他就偏要从这件事上多捞一点。
    他知道薛凌会把骨印送往鲜卑,毕竟霍云昇快死了。
    想到此事,难免因轻蔑而觉得好笑。当年梁国京都,白面御林郎举杯祝好,犹不过昨日之事。明日,那传信的苍鹰就要赶着去啖其血肉了。
    闻汉人有逐鹿中原之说,初听得,猜的是那只鹿子应该和原上黄羊一般被人追的抱头鼠窜。后徐徐习之,方之中原的鹿从来是悠然天地其间,笑看一群人死我活。根本没人去抓那只鹿,大家只想到,但若旁人死光了,那鹿自然便归我一人所有。
    这好像并无错处,可总也有哪儿不对。他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唤了几个亲信来议事,这头顶上的天,该变一变了。
    薛凌剑挑的并不顺手,倒不是陶记没好东西。陶弘之亲自带着,小二哪能没眼力见儿,抱过来的都是镇店的金贵玩意。然平意善守不善攻,软剑善攻不善守,中规中矩的剑又不好随身带,怎么也不能十全十美。
    她比划了好些时候,仍是只能妥协,选了一柄极好的软剑,轻柔灵动。其实她并不擅使这东西,战场上的兵刃多刚劲厚重,砍将过来,软剑是招架不住的。唯有仗着身形疾巧及剑口锋利速战速决靠割脖子取人性命,多用在两军叫阵时单人比划用。
    这玩意没有点到即止一说,所以练起来没什么意思,且完全无法跟鲁文安过手,她学着玩了些时候,也就撒了了手。如此带在身上,自然还是不敢丢了平意。只让陶弘之帮着留意有什么合适自己用的,便出了陶记大门。
    陶弘之微微躬身道了好,瞧着薛凌走远,只抿着嘴角咧了一下。什么也没问。他看见薛凌脖子里有细微翻白伤口一丝。常人多是看不出来,但他这个行当,常有不经意磕碰。出血之后再泡水,伤口便是这样表皮发白外翻。
    一个姑娘的脖颈处,总不能是不经意磕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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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4章 余甘
    只是他并未在这点小疑惑里沉沦太久,小二一声高呼掌柜的,陶弘之便转身径直往陶记二楼去。多是来了大买卖才犯得上要他亲自招呼,故而无需在一楼大堂里浪费光阴。
    事做的多了,就习惯成自然。他偏安于闹市,低眉顺眼迎来送往,所求不过自在日子。上次与薛凌的事儿,已经让陶弘之悔了好一阵。恰又赶上薛凌这近两月没来陶记,免不了让他更添懊恼。
    今日骤然见薛凌出现,除却惊喜,更多的,也算长出一口气。他就是个开铺子的,说是顶了个响当当的京中老号,不过也就是祖宗积德,留了一口饭吃罢了。他只想老实着把碗捧的紧点,其他的,只能顺手,不能多心。
    几阶木梯爬完,陶弘之轻整理了一下衣衫,瞧着客人已站那挑着,堆上满脸热情迎了上去,恭敬道:“小公子贵姓”,喊的十分娴熟。
    薛凌的墙也翻地轻车熟路,即使苏府表面上被围的铜墙铁壁。主要是她进苏府,也没几次是走门。这园子太大,从正门入,得七拐八拐才能回房。倒不如她一个翻身,走一段屋檐,直捣黄龙。其次,那些看守的官兵,也没几个正经守着的。
    按了官府正常行事,苏家一干子人都该在大狱里头受审。薛凌不知为何苏远蘅进去了,苏姈如还能在外面晃荡。但也见怪不怪了,这件事本就是几方势力一同插手,谁死谁活本就不能按常理来推算。
    且苏远蘅目前是被参,还未正式定罪。苏姈如是个女流,非说自己不参与家中生意也没谁能怎样。既然没到抄家灭族砍头分尸的日子,苏府仍旧花团锦簇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何况,霍云婉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只怕有意将苏姈如放在外头的。不然,她也进去了。霍家要的东西从哪拿啊。薛凌站在墙底下,胡天胡地的想了一档子。
    她倒是不想来苏姈如这,可仔细想想,自己还真的来。薛宅那是不能立马回去,江府……她失了些底气,暂时也不想去。剩下就这一个苏府,反正也是要来找苏姈如议事,早一日便早一日。
    最重要的,霍云婉的信可能最早到的是苏府,而不是薛宅。
    却不想她行至会客处时,苏银似乎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一瞧见薛凌身影,一拍大腿,三两步小跑着上来道:“小姐可算来了,夫人都等你半个晌午了。”
    他仍是叫薛凌“小姐”,是薛凌以前住在苏府时的称呼。脸上焦急与欣喜也是发自内心般,说完犹不够,还要上赶着邀功道:“就连菜都是一遍遍新做的,就怕重复着温热失了鲜味,不合小姐胃口。”
    薛凌站着瞧了他两眼没答话,她在府中许久,对苏银在熟悉不过。有时候会想,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可想不出来也便罢了,她并不怎么喜欢此人,自然也不想多花心思在此人身上。
    但这会听得苏银如此说,方知苏姈如竟然是在等自己。心头小有奇怪,苏姈如和江府通过气,又知道自己和霍云婉有了牵扯,那必然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快来苏府的。因为鲜卑的回信还没到,在江府大家聚散都不愉快,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一大早就要来苏府?
    眉峰本只是微聚,片刻后彻底拧作一团。薛凌记起估摸着还在薛宅装死的申屠易,她猜是苏姈如指使申屠易去薛宅的,但生死之间却没工夫细想苏姈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两看相厌,但这个时候明着扯别人腿,实在不像苏姈如能做出来的事情。
    去了陶记后,跟着陶弘之一堆胡言乱语,心头舒展大半,一时半会更加忘了这桩事的正主,可不就是这宅子里闭月羞花的苏夫人。可现下,薛凌已堪堪明了大半,为何申屠易出现在薛宅。
    走进屋里时,果不然苏姈如坐在椅子上,斜托粉腮,金翠罗绮处盈盈浅笑着,见薛凌进来,赶紧招手道:“落儿过来”,全不似昨晚在江府处的恶毒妇人。
    薛凌不欲与她争辩,只瞧见桌上玉盘珍馐果然是还热气升腾,想想在陶弘之那几口茶水点心不过是勉强解了乏,这会不上赶着补补,还要等什么时候。于是便直直走到桌边坐下,拿了筷子去捡自己喜欢的吃食。
    苏姈如变戏法般将一叠粉嫩花样点心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厨娘新做的。”
    薛凌手上微停,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桃花酥桃花酥,苏府也就这玩意拿的出手。可拿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灵了。她目不斜视,仍是吃的畅快。
    许是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苏姈如施施然退了身子,依在椅背上,手帕拟过嘴角,得意又带些娇嗔道:“我知他拿不住你,怎来的这般晚?”
    薛凌知这个“他”说的是申屠易,将嘴里一口笋丝嚼了又嚼,还是不想回应,苏姈如却又欢快的问道:“死的可干净?”
    薛凌牙齿一个冷颤,仿佛是咬着了申屠易那根被切下来的小指头,胃里一阵翻滚,只想吐个昏天暗地。手脚也瞬间跃跃欲试,要离了躯干自个儿舞动起来,掀了这一桌子锅碗瓢盆。
    可她停顿片刻,所作所为不过是,用力将嚼着的笋丝悉数吞了下去,又拿了一盏茶水,喝了好几口,才瞧着苏姈如,也是那般好整以暇道:“作什么要他命?”
    她漫不经心的去拨茶叶,和在江府一模一样。实则体内有另一个薛凌已经将剑横在了苏姈如脖子上,发狂一般叫嚣:
    “作什么要他命?作什么要他的命?”
    她知道苏姈如为何遣了申屠易去薛宅,先不管这两人有什么狗屁纠葛牵绊,苏姈如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早点来苏府。
    是苏远蘅撑不住了?还是苏姈如自己等不及?还是想算算霍云婉的账?薛凌放下茶水,又夹了一箸笋丝。平城不产笋,这玩意在夏末又是稀罕物,她确实是喜欢吃。塞进嘴里咽下后,见苏姈如未答,便又道:“你想我早些来,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了。”
    许是薛凌太过反常,苏姈如刚刚是有些愣神,脸上也有一丝绷不住,却又瞬间恢复笑脸,戚戚哀哀道:“国公家的少夫人,哪里就是我想请就请的动。”
    “哪里是我想要他的命呢,谁让他上赶着找薛凌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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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5章 余甘
    苏姈如仍是一贯的亲热又怜惜,恭维的也恰到好处,倒好像真的是说薛家的小少爷得罪不起。但按她的说话风格,这里该喊一声落儿才是。绕了口舌非得称一句少爷,不过就是提醒薛凌一句,申屠易已经知道她身份了。
    薛凌又怎会听不出来,但她不想在这事上多作纠缠,只继续吃着不答话,佯装心无旁骛。有些事,做过了,原不该去多想。可苏姈如上赶着提起,薛凌便免不了要去惦记。
    苏姈如说的也没什么错,申屠易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了。以前不去见官,今日不去见官,并不能保证明日也不去。苏江齐三家手上东西太多,自然是舍不得丢。可申屠易孑然一身,烂命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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