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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6节

    中城规模不小,毕竟能驻大几千兵马的,城北还有安乐戍,亦可屯兵。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昌未必会在这边留多少兵马,甚至可能都已经弃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并不近,虽然许多阻碍行军速度的辎重已经装船起运了,但他们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这还是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军城征发了部分党项人、回鹘人、突厥人充当辅兵,其实就是民夫),如果是五万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
    每天下午申时,全军都要扎营休整,第二天卯时,再埋锅造饭,收拾器械,拔营启程。
    枯燥、单调、繁重、危险,是军营生活的主旋律。
    邵树德从军这么些年,因为经历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古铜色的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略显粗糙,双手覆满老茧,关节粗大,脱了衣甲,大小伤痕五六处。当兵,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三,全军抵达了中受降城以西数里。
    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灵州经丰州到振武军的大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没那么不堪,五千大军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中城。
    说到这个“不紧不慢”,其实就很有意思了。
    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钱粮物资的,振武军不是弱旅,兵马还多,你上赶着冲上去,万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顿胖揍,找谁说理去?
    都头郝振威也没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军,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且全军上下都很支持。
    中城是有振武军守兵的,一个叫李仁军的十将带着几百人。
    闻听天德军东出后,便设计斩杀了留在城内的一伙沙陀骑兵,举城而降。
    都将郝振威、监军使丘维道对其甚为满意,路上便派人过来嘉许。不过大军抵达后,天德军全军进了城,李仁军的兵却被赶到了城北的安乐戍,显是不放心他。
    未时,郝振威召集监军使及诸将,商讨军务。关开闰队此时正值守临时监军院,邵树德便点了一火人,着甲持械,亲自护送丘维道前往都将所在。
    及至将府,门口列着十余军士,只放监军使及副将以上进入,亲兵、随从一概在外等候。
    这是规矩,丘维道不以为忤,摆摆手便进去了。
    邵树德带着人在外面等着,见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军汉,其中一些还在聊天,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
    西城太远了,离军城超过二百里,消息不是很灵通。对此番出征的内情,远不如北城(即天德军城的俗称)将领的亲兵们了解得清楚。
    “李国昌那厮走的是胜州,在河滨关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军节度使,但除云州外,并未压服朔、蔚二州全境,因此前阵子打了岢岚军和遮虏军城。俺估摸着,他们目前应该在云州或朔州境内活动,窥伺晋阳。”一大胡子模样的军汉小声说道,嗯,他自以为的小声。
    “晋阳可够乱的,镇兵和土团乡兵四处劫掠,幕府不能制。北边还有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各地军汉们多有怨言,保不齐就一股脑儿降了李国昌,也好抢个痛快。”又一位军汉插言道,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
    “是啊,是啊!节帅、将军们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亵玩美人,凭什么咱军汉们吃不饱、穿不暖?抢他娘的!”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对于镇压李国昌父子没甚兴趣,相反对劫掠地方颇为意动。
    邵树德对普通军汉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贪财好色,嘴里也没什么好话,本只想静静听着。
    不过眼见着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偏离了正途,转到财货、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刚才那位大胡子,问道:“这位兄弟,敢问郝都将是要带着咱们去河东么?难道不打振武军了?”
    “哪还有什么振武军可打?”大胡子一听乐了,道:“李国昌把能带的兵马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么听话的刺头。东城、军城都没几个人了,胜州也空了,麟州那边没跟着李国昌反,保境安民着呢。怎么,你还想打仗?”
    “那倒不是。战阵上刀枪无眼的,谁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邵树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东,还能多捞些财货,总比往胜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这厮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没见过你,西城来的还是州城来的?”大胡子惊异道。
    “西城来的。”
    “果然是!”大胡子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西城就来了一个都,孙十将的兵吧?果然一个比一个愣!别瞎想了,去河东不是把咱这几千人都推火坑里么?天德军就这么点人,万一打光了,本钱可就没有了。如今李使君卧床……”
    讲到这里,这浑汉终于知道厉害了,于是转移话题道:“振武军城可能还会去碰一碰,但应该不会去河东的,郝都将没那么傻。况且,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没见着。胡常侍怕是也不想折腾呢,平夏党项就够他头疼的了,出兵打李国昌?我呸!”
    “此番出征,没甚大事,大伙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后又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注释1:櫜鞬(gāo jiàn)服:唐代戎服。櫜鞬本是盛放弓箭的容器。《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注云:“櫜以受箭,鞬以受弓。”
    演化到唐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武服,具体样式如韩愈在《送幽州李端公序》中描述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样子:“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翻译过来就是:头戴红抹额(扎在额头的头巾,二战时日军绑在额头上的“月经带”的原版,红色的),下身穿袴奴,脚蹬靴。左手握刀,右边佩櫜(插矢之房)鞬(韔弓之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身装束在中唐以前只有一定身份的大将甚至节度使才能穿,所谓“将服”是也。而且这种服装也不是常服,一般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出现,可以说是礼服。
    注释2:胜州。州城北至黄河五里,西北至黄河二十里,东至黄河四十里。隋文帝开皇七年置榆林县,二十年置胜州,唐承之。隋炀帝大业二年,置榆林宫,在州城内。杨广曾在城东接见突厥大小头领,即“(五十余万)大军出榆林,游行突厥故地,受启民可汗朝见。”当时他还赋诗一首,表达得意之情,即《幸塞北——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有榆林关,在城东三十里,东北方临河,开皇三年置,有关总管一人领军屯驻。胜州与丰州一样,“阻河为固,土宜耕牧”。治榆林县,附郭,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领榆林、河滨二县。
    注释3:河滨关,河滨县东的渡口。河滨县,在今山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境。贞观七年临河置河滨关,在县城东面半里左右。这个渡口在北魏时就有了,当时名“君子津”,北宋时又在附近建“久浪津”,因地处边境,遂成为与辽、夏贸易之所。
    注释4:云、蔚、朔三州,皆为大同军辖地。
    注释5:岢岚军城,位于今山西岢岚县,属河东节度使辖下的岚州。
    注释6:胡常侍,夏绥银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胡某”,870年-879年在位。史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名字,只有罗隐写的一首诗从侧面提到了些。
    罗隐《夏州胡常侍》:“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第009章 表演
    “李国昌治振武已历八年,根深蒂固。振武军家小皆在城中,还有沙陀骑卒弹压,怕是未肯轻降。诸位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本将目前也没个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环视诸将道。
    监军使丘维道坐在他下首,来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几位十将、副将侍立两侧,大伙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不解难题似的。
    此时听见郝振威问话,众人心里都很了然。
    未几,便见一人说道:“振武军城经营多年,城高墙厚,还有护城河,不好打。我军不过两千余战兵,城里什么情形不是很清楚,但驻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赞成挥霍将士性命,到最后往往还打不下来,白白蚀了老本。”
    “可否驱使随军的丰州党项攻城?他们有三千人,只要许下赏格,不怕那些穷鬼不上钩。”有人说道。
    “蛮子又不傻!攻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能不清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这事有人做?”有人不乐意了,说道。
    “阵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执行军法,先斩几个刺头,再加高赏赐,不怕他们不听话。”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党项不足信,驱使他们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点头疼,这几个武夫一个个都是憨批,竟然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如何攻城,这已经背离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断。
    振武军城乃大城,即便李国昌带走了主力,也不是他们这支小小的人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势诡异,暗流涌动,若把人马在这拼光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军城问下情况。”一长衫中年人说道:“铁了心跟李国昌反的人已经去了河东,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于朝廷的。只要遣使晓以大义,定然可说动他们打开城门,表明心迹。尚在河东的叛军闻讯,定然丧胆,不敢再战矣。”
    “哈哈,书生之见。振武军城里的人不是傻子,忠于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开城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怕俺们赚了进去,大开杀戒么?俺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秋毫无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语间讽刺意味十足,一点面子不给。
    “你——国家大事就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
    “他奶奶的!若不是在都将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烦你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领春衣,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推脱,当时就想砍了你了。听说你家小娘子挺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后会便宜了谁,哈哈哈!”
    “都将,此人好生无礼,下官——”
    “都他娘的给本将住嘴!”郝振威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甲叶铿锵做响,只见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军国大事,何等重要!尔等在此聒噪吵闹,直如菜市一般,成何体统?本将找你等问计,当真是缘木求鱼。罢了,罢了!本将心意已决,沿黄河东进,先拿下东城再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了很多。”
    “都将英明!”
    “遵都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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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树德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一帮亲兵、护卫们闲聊扯淡。
    这年头当兵的武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只要旁边没人管着,那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自然与中唐后持续至今的“武夫民粹主义”有关。
    一个藩镇,谁想要上台,那么就必须讨好武夫们,许诺各种好处、福利。而且这种福利还只能加不能减,后面上台的,要想获得武夫支持,那么就要开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们的地位也就被惯出来了,说话有些随意。
    邵树德与他们聊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从这些大嘴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对此次出兵讨伐振武军的行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表演,全军上下,就没几个愿意为了所谓的朝廷诏令而豁出性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军议散会了。丘维道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邵树德立刻上前见礼:“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说。”丘维道摆了摆手,翻身上了三郎牵过来的战马。邵树德应了一声,招呼跟过来的一火弟兄,挎刀执弓,仔细护卫着丘维道返回临时监军院。
    中城面积不小,但因为是军堡,从结构上来说就不是正常的城市。只有一条街道,两三百户人家,几家店铺,和西城格局一般无二,甚至还有所不如。
    此时大街两侧的建筑皆门户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可见武夫们凶焰之高,名声之差。
    临时监军院抵达后,丘维道立刻让人紧闭大门,同时把随军的判官宋乐、队头关开闰叫了过来,四人一起合计合计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将心思不定,坐望犹豫,此番东征,怕是无甚战果了。”丘维道让人煮了壶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道:“朝廷任命的振武军使卢太卿病殁于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龙无首,各有心思。此时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应各路王师,局面怕是会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坏事。”沉默了一小会后,位列监军院支度判官的宋乐出声了,只听他说道:“国昌父子凶顽,振武军素有善战之名,兵力倍于天德,若真打起来,定讨不了好处。而今叛军主力东去,振武军城作为其老巢,定有相当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官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维道颔首道:“关队头,振武军你了解多少?”
    “振武军善战,昔年曾……曾……”关开闰有些头大,他常年蹲在监军院内,与外军交往不多,又不是丰州本地军人,能得到个毛的消息,因此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邵队头,你来说说。”丘维道皱眉瞪了一眼关开闰,转而问起了邵树德。
    “禀使君,振武军有步卒五千余人,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于东城、军城及胜州三地,麟州因地处后方,镇兵不多,主要靠当地豪族之土团乡夫助守,如折家、杨家。武宗会昌年间,刘沔刘太傅率河东军并契苾、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马大败回鹘乌介可汗,重建天德军,彼时便大量抽调振武军官兵至丰州充任各级军官。近三十年来,振武军南镇党项,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战力之强远近闻名,丰州各军皆拜服之。”邵树德也不管关开闰脸色难看,径直说道:“李国昌入镇后,振武军兵力有所扩大,主要是多了沙陀、党项等藩部人马,约两千人,皆骑卒也,战力颇为可观。”
    “真乃如数家珍。”丘维道赞道:“麟州的折家、杨家,了解多少?”
    “折家乃党项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军为将多年,历任副将、十将、指挥使、镇遏兵马使、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李国昌反后,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观望之意甚浓。”邵树德继续介绍道:“杨家乃麟州豪族,本弘农杨氏之后,大约两三代人之前来到麟州。现家主杨爚(yuè),其曾祖父杨损,官至御史大夫、淄青节度使。杨氏这三代人并未出仕做官,但在麟州买田置业,经营得法,部曲众多,俨然豪族矣。”
    “听邵队头这么一说,本使算了算,李国昌带去河东的兵马,估摸着有六七千人的样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数千兵,加起来不过万余。即便临时征募汉儿、蕃兵,定然不会超过两万。任是骁勇善战,在朝廷诸镇兵马围剿之下,也断然没有生路的。惜乎,各镇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叹,可叹啊!”丘维道站起身,口中连连感叹。
    邵树德默然不语。郝振威打的什么主意,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维道不知道。
    丰州暗流涌动,确实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万一防御史李珰有个三长两短,州内几个大将就可能争位。
    而今郝振威率领大军在外,只要他不傻,不急着回去交割兵权,等到州中传来消息,便可犒赏诸军,许诺一堆东西,然后借着武夫们拥护的势头,直接还镇自立为防御史,朝廷难道还能不承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李珰无恙,病愈视事,那么郝振威的一切盘算就将落空。
    李珰治天德军多年,还是有点威望的,郝振威没把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夺权。
    再者,即便李珰真的死了,州内也还有足够分量的竞争者,他们若是纠集留守兵力,再临时征募一些,凑个三四千兵马不成问题,你郝振威难道还想回去先与他们火拼一场不成?
    所以,郝都将的盘算,成不成其实在两可之间,没人敢打包票。只不过武夫们做事,但凡有一定机会,都喜欢赌一把罢了。
    “罢了,罢了!郝振威想演戏,本使便陪着他演这一把好了,只是耽误了国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维道摆了摆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情纠结痛苦,仿佛真是万般不得已一样。
    注释1:东城,即东受降城,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外。天宝年间管兵7000人,马1700匹。东城西南方渡河至胜州城不过十里,东北方至振武军城120里,形势险要。
    注释2:麟州,辖新秦、连谷、银城三县。新秦县附郭,位于今陕西神木附近,天宝元年置,其城三面孤绝,形势险固;连谷县在州城以北四十里,银城县在州城以南四十里。
    第010章 割麦子
    中受降城虽然归振武军管辖,但距离其核心地域真的很远。
    从中城到东城,走大道的话,大概是三百里,周边情势复杂,居住着大量河壖党项,可能还有一些黑山党项或吐谷浑部族,都是本朝以来迁入的“非法移民”。
    河壖党项以农耕为主,沿河开垦荒地,生活习性与黑山党项、河西党项大为不同,唐廷称之为汉化熟蕃是也,经常抽其壮丁入伍,时不时地也来收取一点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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