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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羽牛驮薪】

    *乌洛额涅:姥姥
    *羽牛:母牛
    *落草:遗落在野外的婴儿
    *恩都里:儿子、兄弟、丈夫等所有男性成员
    *珊蛮:北方信仰中神与人的中介者。狂舞之人
    *厄嫩:妹妹
    *牤牛: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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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产的母牛,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狭窄的产道饱受摧残,牛血将干草堆染得猩红。牛犊的骨软,姿势怪异,卡在宫口与产道之中,近乎窒息,血水与黏液覆盖的眼球已经翻白,淡粉色的舌头从母牛的牝户中吐露。牠是额尔登布的坐骑,是萨赫麟部所有牛群的引领者。
    而今,牠要死了。
    母牛跪下前蹄,沉重的肚腹摇摇欲坠。膀大腰圆的女人们仍不肯放弃,想进行最后的尝试,冒着扼死小牛的风险挽回牠垂危的生命。萨赫麟部已经失去了最年长的珊蛮,她们不能再失去牲畜,然而羽牛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牠的尾巴与牝户。空猗平视着牠含泪的双眸,抚摸牠乌黑锋利的双角,与牠额头相贴。翕动的牛鼻喷出腥热的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细碎的冰凌,空猗说‘我的额涅在分娩的战场上败于恶神的利爪,披挂着恒久的荣光登上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我虔心——’
    ‘萨赫麟·额尔登布。智能与德性之光,以羽牛作为图腾的长姥。’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袭来:‘来访的是肃骨介·牧笃里旄林。聚金山下的落草,女国的龙马。’
    一向远离战争的萨赫麟部是这片雪原上最繁昌的部落,拥有数以千计的牦牛和比牛更多的恩都里,空猗知道牧笃里旄林迟早会来。
    她想要到城墙的里边去,杀死南方萨拉和她所有的安追。她需要牦牛为她驮运粮草,必要时宰杀老弱,风干制肉;需要恩都里为她上阵冲锋,用尸体铺平坑洼崎岖的前路,以保全马儿没有任何筋肉包裹的脆弱腿骨。尽管她已经拥有足够的精锐骑兵,但萨赫麟部依旧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部分:能随她迁移、支持她远征的粮仓。如磐石一般稳当而平坦的垫脚石。
    ‘萨赫麟的珊蛮长姥额尔登布已死。在你面前是她的乌洛安追,萨赫麟·空猗,无母的雌兽。’空猗只有十岁,已成为新的长姥,她从母牛庞大的身躯后走出来‘诚如你所见,领头的羽牛遭遇难产,牛群无法长途迁移,已无力随你远征。这是天地的预言,是母神的圣意。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萨赫麟部有胆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们的族源可以追溯至柳叶救生的佛多,她们是各个部族所有珊蛮和兽医的母族。凡萨赫麟部的驻扎之地,哪怕垒建于古战场的垓心,也将成为没有刀兵的净土;即便是弑母的仇人,也不可在此地拔刀相向。这里是沟通神鬼、驱邪治病、施咒占卜、接生送葬的场所,这里只有新生而没有摧灭。
    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如向两侧分开的海潮,凶猛的群狼中走出猞猁。听说铁拳铁腕的折兰泉萨拉从小就是个爬不上马的矮子,她的手甚至攥不住刀斧。在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之前,无数族人为挽回她的性命死去。作战时她常与姊妹共乘,蹲踞鞍上,蛰伏影中。看来此言不虚。
    ‘除非亲耳聆听母神的福音,否则我势必引领族群走向丰饶的沃土。’牧笃里旄林的目光落在羽牛身上。她被折兰泉部的十位珊蛮共同抚养长大,极擅接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萨赫麟部族人未尝就逊色于她,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牧笃里旄林不假思索地脱去袍服,捆绑腰间,袒胸露乳、赤裸双臂,目不斜视地走向羽牛,行过时带起的风有股类似动物的腥臊。
    ‘额尔登布珊蛮早已在狂舞中登上十三层天,通过母神的双眼目睹了你必将走向的终端。你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在风雪停息时殒命,融化冰雪的热焰把你焚烧殆尽。’空猗抬起手,拦住了牧笃里旄林的去路。她注意到龙马的躯干上有水波一般的纹路,任何降生在雪原的婴儿于她来说都体量过大,以至于撑裂她的皮肤——那本是无法降生的胎儿。片刻的停顿之后,空猗接着道‘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牧笃里旄林对珊蛮的预言置若罔闻,抬手攥住了羽牛的尾巴:‘厄涅在生下孩子的那刻浴血诞生。我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与萨赫麟部在娩生的战场上手足相抵的姊妹亲邦。你须得听从我,你的族人须得听从我的长女克里宜尔哈,否则这将是萨赫麟部反叛母神的罪咎与恶业,我必因此而施予复仇,屠尽你族人中不论生育与否,凡一切长着牝户的。’
    像受到某种感应,求生的本能胜过这世间的生灭排布,羽牛沉重的铁蹄在湿软的地面上砸出深坑,站了起来。牧笃里旄林娇小的身体在此刻彰显出无与伦比的、接近于创生母神的神力,除了她,没有人能将手臂顺着牛犊的颅脑探进羽牛过于狭窄的宫口,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长姥也因惧怕损害羽牛的胞宫而对此束手无策。‘小牛的骨软’,她将另一只手也探进去,血水仍不断地流淌,顺着她不停鼓动着的肩臂染红腋窝与两肋。肩高将近两米的羽牛岿然不动,使得牧笃里旄林得以拽出小牛的一侧前蹄。
    ‘我要十个人。’牧笃里旄林的动作有了些许停顿,上身的血液在风中逐渐凝霜,细碎的冰凌割破皮肤,‘她的孩子不下百斤。’
    额尔登布珊蛮拒绝接受折兰泉的统治,她何以如此执着?若不能争取来萨赫麟部的拥护,不惮冒着渎神的风险诉诸武力。空猗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轻骑兵队伍,那时她还很幼小,想象不到牧笃里旄林将引领着她们走上一段多么浩荡的征途,她只是抬手发号施令,擅长为牲畜接生的女人们依次上前。
    将清水泡洗过的白绸递给牧笃里旄林时,空猗说‘牠是牛群的领袖,是你通往南方道路上最重的筹码。牠若生,则神佑你;牠若死,则神弃你。’
    羽牛的情况特殊,光捆前蹄无法将小牛犊拽出来,需要将颈子也系上。牧笃里旄林的双手在血的汪洋中探寻即将熄灭的火种,白绸打成死结,血液顺着织物的孔隙迅速蜿蜒。她需要萨赫麟部为她献出所有的一切,雪原的百余部族都是她的孩子,可是只有吃掉这个孩子,她才能保护其她孩子。
    羽牛与牠的犊子在生死两端的角力中分开,腥臭而黏稠的黑血喷溅在地面上,羽牛沉重地跪伏下去,接生的女人们因为施力过猛而跌倒在地,几个反应快的已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给羽牛喂食清水和草料。牧笃里旄林坐在牠的血泊里,搂起小牛羸弱的脖颈,将手指探入牠的喉咙,抠出澄黄的羊水,挤压牠的心脏。在褪去了胎衣之后,这是一头没有杂毛的雪白的小牛,呼哧呼哧地瘫在地上喘气。牠是如此的美丽而通俗,凡生长在雪原上的人不曾有一个无法领略牠皮毛上神圣的淡金色光晕——那是牠厄涅所赋予的。牧笃里旄林两手合拢,攥紧了牠的口唇,俯下身去含住牠翕动不止的淡粉色鼻孔,将残留在牠气道中的羊水吸了出来,偏头吐在一边。
    她怀抱牛犊的模样很有些母神的光泽,羽牛在片刻的喘息之后从地面上站起来,走向牠的孩子,温情脉脉地舔舐着。那幕场景哀感顽艳,天地的预言从空猗眼前一闪而过,她无需要吸食致幻的草药便得到了母神的双眼:渺远的天际尽头是搅碎血肉的漩涡,受惊的牛群嘶鸣狂奔,踏碎金黄色的谷物的海浪,灼烫的火焰如日轮升起。空猗感到头痛欲裂,她看见皲裂的双唇与干瘪的乳房,看见金羽玉爪的巨鹰盘旋于群山之巅。牧笃里旄林冷硬而残破的尸体随着冰雪的消融而逐渐显露遗容,背生双翼的天马从聚金山上驰骋而下,载走了她的英灵。
    在那之后数不清次数的挥汗如雨的狂烈舞蹈中,空猗始终不曾目睹她命线的改变。
    早在乌洛额涅的时代之前,骑马民族与躬耕之人曾在一片大地上共存,是南方萨拉因‘两地风俗不同、贵族时有乱政’,将她们驱赶至北方,并且修筑城墙。牧笃里旄林点兵时是六月份,天地间洒落鹅毛大雪,比往年的八月更冷,她立足于贫瘠的土壤,仰望直薄云天,说‘古神都是迷惘的。想要战胜天灾,应当团结姊妹,而不是乞怜神鬼。’空猗在那刻才真正决定要追随她的萨拉。无论生死,她绝不再舞。
    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送来成车的金银币帛,已有不少部烈失去战心。日前的一场战役,南方安追已俘获了右獠大将,却又将她放了回来,萨拉猜忌右獠,多次试探,后来果然在她衣袍的夹层中搜出天女的敕封文书。右獠以其厄涅的姓名与荣光起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然而萨拉安追并不相信,怒而斩之。右獠安追当夜行刺,为鹞鹰所擒,砍断四肢丢弃于犬舍,惨叫声彻夜不息。
    行至穹庐外,空猗听见相当激烈的争吵,众部烈纷纷拍案而起,拔刀相向。她掀帘而入,牧笃里旄林目光深沉,坐在虎皮大座中,她的长女玉兰和次女鹞鹰都参与了争斗,被她任命为左獠的部烈官长将鹞鹰摁倒在地,拳头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几乎将她的脸砸进后脑勺。
    “珊蛮长姥,你回来了。”牧笃里旄林横起眼皮。
    珊蛮的地位并不亚于萨拉安追,甚至一度凌驾其上。穹庐中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向她瞩目,狂怒的鹞鹰趁左獠大将不备,从她的钳制中挣脱,反手抓过桌上锋利的弯刀,割下她的头。腔子中的血如洪流回天,喷薄而出,染透了帐顶,淅淅沥沥地降下血雨,鹞鹰的小指与无名指被刀锋斜斜切落,中指的伤口深可见骨。
    “我看见融化冰雪的那团烈焰。”空猗说“是时候了,萨拉安追。”
    听闻西夷反扑,已将战场往托温河畔推进三十里,姬洪姱不仅没有听从幕僚别驾,退居平州府,反而率军连夜赶往托温。
    接到苏桓将军的急递,前线战况惨烈,萨拉安追将浸泡火油的布条绑在牛角上点燃,牤牛群受惊狂奔,第一批撞破木栅,纷纷落入陷马坑。第二批踩踏前者,横冲直撞,顶翻拒马枪,踏死无数兵卒,萨拉安追的骑兵紧随其后。从望楼吹起号角至营地中心的战楼失守,时间之短,间不容瞚。主将边茂松搏杀阵中,被冷箭射中左肋,跌下马来,遭遇牤牛践踏,重伤不治,裨将北堂罗为萨拉安追生擒活捉,生死未卜。
    夷王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投入战斗,姬洪姱知道离间计已不再奏效,唯有血肉相搏。半月以来,她各地募兵,选拔精锐扩充中军,已有弓箭手八千,弓弩手一万两千,骑兵一万,刀盾手五千,陷陈死士五千。再加上嫖姚、车骑两位将军手底各四万人,四名杂号将军授兵各两万。她麾下有重兵二十万,但这仍然不够令人心安。
    “急递母皇,武库内所有的火炮与火油还不够,加紧赶制,越多越好,半月之内运到前线。”姬洪姱骑着马,往托温河的方向徐行。“殿下,西夷皆是骑兵,擅长快速推进,折兰马可日行千里,恐怕投机与火炮并不适用于马战。”绣衣监军在她左后方跟随,拱手进言。
    “托温是个小城,偏远苦寒,每四户聚居一落,共用火塘。下有烟道与引水渠,铺青石板,主屋下设炭窖,冬日时塞入薪棒点燃,烧制木炭的同时以烟热取暖。我并不准备投飞火,我准备将火油倒入水渠,在地下引爆火炮,烧毁整座托温。”姬洪姱的口吻飘轻,“夷人若是进了城,一日可抵平州。平州一朝失陷,攻占京师易如反掌。相比之下,舍弃小小的托温又算得了什么?这里原本就是用于监视夷人动向的前哨,自然应当物尽其用。告诉母皇,刀枪无眼,水火无情,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幸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
    裹着腐肉的指骨掉在她的腿面上,姬洪姱勒住了马。
    结冰的托温河就在她眼前,浓雾彼端的至深处是茫然无际的雪原,她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刺目的日影之下,食腐的鹫鹰在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出两声枭笑似的长鸣。监军不明白皇三女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她催动坐骑继续向前时,监军吓得蓦然一个激灵,追着喊了两声殿下。皇三女对此充耳不闻,反而抬起手,勒令她闭上嘴,原地待命,身影很快便为水波般流淌的浓雾隐没。
    她闻到气味了,鲜明的冷意中掺杂丝丝缕缕的血腥和动物身上的臊臭。那至今不曾谋面的夷王就在不远处。
    马儿在冰面上行速很慢,掌钉踩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浓雾中隐约现出分布规律、间隔均匀的轮廓,鹫鹰三五成群,飞掠其间,争鸣抢食。河岸边蹲踞的身影静止片刻,缓慢地升腾起来。直到听见一声冰面破碎的细微声响,姬洪姱抚摸着战马的脖颈安慰,马儿后退两小步,站定了。她的视线不曾离开彼端的那人,极小的一团影子,乍看上去仿佛孩童或幼兽,然而她起身的动作展露出常人不可比拟的肢体控制能力,那必将是位身经百役的战士。
    天际遽然传来猛禽的尖啸,金羽玉爪的巨鹰透空而下,以极快的速度贴着二人之间的冰面飞掠而去。帘幕般的浓雾被它锋利的羽翼割开,缓慢地消散,露出夷王青灰色的双眼。
    她身后一排木桩如同标示领地的界线,倒悬无头的血尸。唯独她正后方的那具特意留下了齐整的遗容,被剥去外皮的人体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是被她掳去的裨将,姬洪姱轻轻歪了一下脑袋,叫什么来着?北堂罗。这矮子大抵刚在附近完成浩大的祭祀,这些战俘无一不是她献给母神的人牲。她想通过这种方式震慑部众,以显示自身的冷酷与铁血,弥补体量与外形上缺损的威严。
    姬洪姱打量夷王时,夷王也正打量她。牧笃里旄林并没有想过她能在开战前见到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以虚伪言行煽动她部烈彼此仇恨的狡黠母狼,竟然是与她长女年龄相仿的孩子。她渐渐咧开赤红的双唇,露出尤为渴血的微笑,满口小牙雪白而细美。
    浓雾缓缓掩上帷幕,结束二人为时不长的会面。牧笃里旄林的身影往后退了两步,隐没而不复见,姬洪姱勒起马缰回程。
    她们都在等。等托温河彻底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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