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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前以硝皮与山產为主业的天云镇如今倒不见多少旧日痕跡。
    老一辈的居民们都知道,自从数十年前的兽祸以后,依靠打猎与硝皮为生的镇民们不得不转了行,或是扛起锄头种起田、或者往其他不是兽仙居住也非先人祖坟的山头种植果树向外贩运,再加上兽祸平息以后也逐渐有人过来买便宜的无主农地定居,如今的天云镇也早在时间的洗涤之下成为另一种新风貌。
    自幼被送到其他村落的周耕仁不晓得这些前尘往事,只曾听他的养母──也就是周老太太年轻时身旁的女佣说起古早以前曾有位算命仙说天云镇这里是山环水绕的福地,尤其是有户姓周的人家功德深厚,就算遭逢大难亦能逢凶化吉,过后方能福泽绵延。
    周耕仁不信什么福泽绵延,毕竟他二十岁才来到天云镇、回到周家,对天云镇压根儿没多大的感情,对周家更是没多少牵掛,唯有他那总是抱着自己喊着么儿的老母与天真的小姪儿或多或少能勾起自己一点情绪,其馀的还真比不上他对秀英的情感。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直往天云镇上最热闹的那条大街去,左看右看,便往镇上最热闹的饭馆端起周家二老爷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去。
    午后的人虽少,但单看那敞开的一楼大堂还是有三两组客人在那儿喝茶吃菜,有几个人看见周耕仁后默默地别开目光摇头,也没叹气,但眼里是满眼的惋惜。
    周大善人的败家小弟哟!可怜了那造桥铺路、施粥赠药的大老爷。
    「嘿!这不是周二老爷吗?」
    周耕仁的前脚都还没踏进饭馆里,便让镇上最出名的两名间汉给叫住。他俩笔直地朝周耕仁走来,还一肩膀撞开了本要迎上来招呼他的店伙计,更哥俩好地搭上了他的肩膀,道:「周二老爷!我大哥!怎么,中午没吃饱,来这里再吃一顿吗?」
    周耕仁平时与他们还算熟稔,虽然关係实则不亲近,但也算是一道吃肉喝酒的同伴,见了他们这样说,知道肯定又是要向自己讨饭吃,也没多在意多花点银钱,便道:「来来来!切一盘烧鸡!再来一盘滷猪!再……再上两条鱼──」
    「二老爷,兽仙不吃鱼,镇里后来也就没人养也没人捞了。」
    周耕仁皱了皱眉头,改口道:「那再随便炒个几道菜加上一桶白饭,咱几个吃个饱!」
    「我们的二老爷果然够义气!爽快!」
    「这还用说吗?阿吴、阿旺!咱们走!」
    两名间汉开心了,更是一搭一唱地给周耕仁做出了旧时官老爷出巡的排场,三人活像天云镇上每二十四年一回的兽仙节兽仙出巡的鑾驾阵仗一般威风。
    就算店里的掌柜与伙计再怎么不喜欢这些个间汉,但周耕仁有钱,就凭他是周明雄同胞兄弟的这个身分,店里的人也丝毫不担心他能赖帐。
    成年的间汉胃口大,周耕仁稍早陪着周老太太吃饭也没吃饱,一时间三人如饿鬼投胎一般开始胡吃海喝起来,不说那香喷喷的烧鸡醃渍得入味,咸香间还带点鸡肉的微酸,大口就着鸡骨头啃着不说有多爽快了;那切好的一片片滷猪肉亦是入口即化,细细绵绵的滋味充斥着口腔甚至鼻香,只一小片就能让人配上好几口饭!
    三个大男人没什么吃相可言,二老爷当再久也当不习惯的周耕仁甚至找回了从前在养母家中吃饭的模样,将一脚踩上了坐着的长椅条,敞开了肚皮拚命夹着食物往里头塞,途中还呼喝着店伙计多上几壶茶水来给他们吃用。
    「我说二……二老爷!」阿吴敲了敲自己的胸脯,将噎着了的那块肥肉给胡乱吞了下去,又道:「不喝酒?」他想喝!
    「不喝!」周耕仁本身也不馋酒,那又苦又能让人吐了的东西哪里好?还不如多吃几盘肉呢!「吃饱后还要出去绕绕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喝了就玩不成了!」
    阿吴也没坚持:「要去找些什么乐子?带带兄弟?」
    他们这样的间汉多是上无父母、下无妻小,祖上留下一小幢勉强放得下一张床、一口灶的破土屋给他们已经能称上一句「积德」,更别提没有田地能耕作,自然成天只能游手好间,最多也是给人打打零工,能吃一顿就是一顿。
    如今他们也没事干,跟着周耕仁这样讲义气又有间钱的人吃喝玩乐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周耕仁一连想了好几个地方都只觉得无趣,又瞟了眼对面街上专门置办妆奩的铺子,随口道:「过几天我那小姪子就要娶新妇了,得想想给他买些什么好。」其实他也没想好要干什么,就是刚好瞧见了对面的嫁妆铺子,恰巧给他添了个正经理由在街上间晃。
    说起周佑安要结婚的这件事,那是全天云镇的人都给记在心里的。阿吴与阿旺惯爱凑热闹,听见周耕仁的烦恼更是自告奋勇地提出自己的餿主意──
    「要我说啊!你们家那位小少爷什么都不缺,寻常的肯定看不上,倒不如送点得用的!」阿吴握起了拳头捶了捶桌子,好似他就是「送礼」这方面的权威:「送东西得送到人的心坎里!二老爷,你就去想办法买几本洋文书给他吧!」
    「这镇上哪来的洋文书?」周耕仁呸了他一口,道:「我们这镇上会读书的倒是有几个,能读洋文的只有我那姪子,那些洋文书都还是那个──我那大哥从北方的大城里买来的,又哪能随便买得到?」
    更何况过两天就是周佑安娶新妇的日子了,就算他有那个能力,也来不及啊!
    阿旺用手肘推了推阿吴,道:「这事还是得听我的!真要说啊!就多拿点钱放在好点的盒子送给他,你小姪子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自己买?」
    阿吴直接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哈哈……对喔……」阿旺傻笑了一下,又道:「要不然送什么才好?」
    周耕仁拍了拍桌子,烦躁地说道:「我要知道还得烦恼吗?」
    其实他什么都不送也没人管,但想着周佑安好歹也算是周家里少数对自己真心实意的人,他不送……似乎也说不过去?
    他抓了抓头,想着总之也算吃饱饭,落下他们俩去间逛也不是不行……
    周耕仁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感受到里头藏着的钞票厚度,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散了这顿饭时,便听阿吴说道:「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
    阿吴舔了舔嘴边的油渍,搓着双手、一脸神祕地说道:「你那姪子不是要结婚吗?要结婚的人不是最需要那个吗……」
    阿吴的双手比划了个葫芦瓢的形状,又开始学着女人搔首弄姿,惹得阿旺也笑了:「对对对,那个防火的画!」
    「什么防火的人画?」
    「就是那……唉!二老爷,你真不知道?」阿吴惊奇地说道:「听说不管男人娶妻或者女人嫁尪,家里头都会给他准备让他们知道怎么生小孩的画,那画……嘿嘿,火老爷最怕,能防火!」
    周耕仁神情一顿:「你要我送他那东西?我不给他爸打死?」就算他再混帐,也知道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他是自娃娃的时候就被交给老母身边的女佣抱到别的村庄养,没有亲妈在身边也不代表那养母不会教他任何人情事故!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阿吴赶紧挥着手,而后又道:「既然小少爷什么都不缺,那剩下的就是心意的问题嘛!──」
    阿吴显然是个和稀泥的好手,他看着周耕仁恐怕要发作,便偷偷扯了扯阿旺的衣角,道:「二老爷有间又有钱,从下头这条大街的街头踅到街尾,总能找到满意的礼物嘛!」
    这句说的虽然是废话,但好歹也给了彼此一个能恣意运用的台阶。
    周耕仁向来我行我素惯了,闻言就放了脚起身想走,却不想这时阿旺忽地说道:「对了!二老爷──」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周耕仁的不耐烦,赶紧加快了语速说道:「你从前不住在这恐怕不明白,咱们天云镇这里的人啊!无论婚丧喜庆都得跟兽仙稟报的,我看你家大老爷怎么都不肯给你那小姪子去兽仙祠,不如就你代他去也成?总归也是一份心意?」
    阿吴听阿旺在周耕仁面前提起「兽仙祠」,下意识就想阻止,但周耕仁却已经先开口说了话:「你又怎么知道我那大哥怎么不给他去兽仙祠了?」
    周耕仁素来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但这么一问倒像是阿旺把自家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一般,听着就不对劲。
    阿旺浑然不觉,正要滔滔不绝地说起周家祖上的故事时,却又被阿吴私底下扯了个衣角,意识到失言的他使出了市井间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自然地拐了个弯:「怎么不知道?周大老爷宝贝自个儿么儿的事是全天云镇的人都知道的!几个儿子都能早早跟着他学做生意,就是你那小姪子只要读书就好了!」
    周耕仁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又问:「去兽仙祠那里要带什么?」
    他年幼时居住的村庄很小,倒是有间立在路旁的小土地庙,那庙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只逢年过节或者秋收之时会有村民奉上一点水果糕点聊表心意。
    他从前听人拜佛祖观音、拜玉帝关公,还真没听过什么拜兽仙的,却不想回到这镇上的这些年来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人家在说兽仙如何灵验。
    着了魔似的,令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只是这不喜也得放心里头,否则他还不给人打成猪头?
    「兽仙嘛!就是兽类成仙,那些野兽都喜欢下山偷鸡偷猪,弄个一盘供上去也就是了。」
    「这样就可以?镇上的人天天上供品,牠都能吃撑了吧?」
    阿吴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神经,听了吓得又「呸呸」了几声,说了几句「兽仙赦罪」后才道:「兽仙嘛!祂老人家是仙、胃口自然比较大啊!」
    周耕仁不信,只想着那些鸡啊猪的,多吃几盘下肚该有多好?放在山脚下的兽仙祠?那不一下子就给哪来的野猫野狗拖过去?
    想来想去也就是那两个字:浪费。
    但心里头是这么想着的,也如刚才阿旺所说的,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一份心意,便仰着头呼喝一声「点菜」唤来了店伙计,再点了两隻不切的白煮鸡后,这才一併付了账,提着两隻鸡甩了阿吴与阿旺往兽仙祠去。
    他走着的这条街热闹得令他不自在。
    一个大男人提着两篮子鸡走在街头总觉得有几分彆扭──他本不信这个,还总在心里嘲笑镇民们的迷信与愚蠢,甚至早些年刚来到天云镇时还因此跟人干过架,怎么现在就听了阿旺的话要提着鸡过去拜那不正经的兽仙?
    再怎么说,总该也拜镇上那间破庙里的玉帝或者关帝爷才是,怎么镇上的人婚丧喜庆都得拜兽仙呢?
    越想越不自在的周耕仁索性拐了个弯走了一条较清净的道路──恰巧是上午他和秀英廝混时被周明雄抓了个正着的那条──这才或多或少自在了些,只往兽仙祠跟前摆上了两篮子鸡,毫不诚心地唸几句祷词,大意就是请兽仙保佑周佑安平安健康、多子多孙、文运昌隆云云,而后便随便挑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看着兽仙祠发呆。
    小小的兽仙祠里并没有兽类的雕像,只有一牌子刻着「兽仙牌位」四字,至于兽仙祠的外貌也跟他幼时所住村落的小土地庙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前头的柱子旁围绕着各类猛兽石雕,刻得还不怎么精緻,只有牠们的眼睛又大又圆,凸得跟金鱼似的,上头还不知道给什么东西点了睛,瞧着像是乾涸的血液,乍看之下怪吓人的。
    虽则兽仙作为天云镇镇民们的中心信仰,但显然这份信仰并没有完全扎根在这块土地上,否则瞧瞧镇上的破寺破庙都还有人看管,为什么就兽仙祠这儿只有信眾、并无庙祝?
    周耕仁只象徵性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兽仙祠跟前的人来了又去、去的又来,把天云镇镇民对兽仙的祈求与感谢听了满满一耳朵,饱饭午后昏昏欲睡的他索性抱着双臂打了会儿盹,却在迷迷糊糊间听见好像有什么熟悉的词汇在耳边晃荡。
    「么儿……给我么儿……」
    周耕仁不耐烦耳边的念叨,只以为是那些喃喃念着祷词的镇民过于吵杂,也没睁眼,只是紧蹙着眉头要让自己再次入睡,却又感觉到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往自己的肩上攀,只得用力地掭掭肩膀、挥去了那毛茸茸的东西,便想继续睡会儿。
    秀英说她这几日针黹做不完、自己去了也是叨扰,又不想回周家待着,既然这头还能让他打发点时间,索性就在这儿赖上一会儿,饿了的时候再拿供给兽仙的烧鸡吃,多愜意?
    啊,他刚才就该多带几壶茶来!
    一股兽类的骚味儿在他的鼻息间鑽进又呼出。
    「么儿……」
    天云镇这头的山因兽仙信仰之故,总有兽类出没,这点腥臊味似乎也不足为奇。那毛茸茸的东西在他咂着嘴想着待会儿肚子消下去后肯定要把凉了的白煮鸡给一口气啃上半隻时,又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肩头。
    如此三番两回、赶也赶不走,周耕仁着实觉得烦了,一声:「这是有完没完!」便睁开了眼回头要喝斥朝自己肩头反覆作乱的野猫野狗,却不想当他猛然一回头时看见身后空无一物,再转头往兽仙祠的方向看时,见到有两名镇上的妇人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却在他望去的同时别过眼睛、迅速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天云镇的镇民们景仰周明雄这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却对总跟镇上间汉还有窑子出身的寡妇秀英廝混的周耕仁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坏脾气的他伤了自己又或者带坏了自家人。
    周耕仁早就习惯镇民们看自己不起的模样,倒也没因为这样生气,就是觉得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烦人,就想提着上供的白煮鸡离去,却不想他原本放着两篮白煮鸡的地方,那隻鸡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两个翻倒了的提篮将那偌大的篮口对着自己。
    「谁拿了恁爸的鸡?」
    那俩妇人听了又吓了好大一跳,见周耕仁走来翻看自己原本装鸡的篮子,还从竹篮的缝隙中捏出一小撮兽毛,嫌弃地吹飞了它,又转头问道:「喂!你们看到了没?」
    两名妇人感到害怕,却也颤着声音道:「我们刚来……」
    周耕仁知道她们肯定怕事,只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正甩了篮子要走的时候,其中一名妇人又道:「就刚好看到兽仙的子孙叼了白煮鸡走……」
    「嘖,果然是那些……」畜牲。
    周耕仁在两人面前硬生生地将「畜牲」二字吞了下去,但表现在脸上的嫌弃早出卖了他。
    刚才开口的那名妇人只以为他不高兴自己的祭品被兽类叼走,便多嘴了一句:「兽仙保佑,祂老人家差遣祂的子孙拿走供品,代表你的愿望会被实现的。」
    ──他才管什么实现不实……
    好吧,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小姪子祈福不是?
    两隻鸡而已,他又不是捨不起!
    只是原本想好了等祭祀后要吃供品配好茶的周耕仁究竟因为期望落空而心情不快,忍不住开口念道:「人家佛祖菩萨、玉帝关老爷都不会跟人抢吃的,怎么这里就不一样?」
    那妇人听了吓了一跳,忙朝着兽仙祠内的牌位双掌合十念道:「兽仙赦罪!兽仙赦罪!」而后才转头与周耕仁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祖神仙祂们能有兽仙灵验吗?祂们就是天上的神佛、不管人间事的,天云镇能得兽仙庇佑是多么幸运的事!只是买几隻鸡、切几盘猪又算什么?」
    周耕仁看着妇人惊魂未定的模样也觉得不可理喻,却也不想跟她吵,只踢了一脚还算崭新的竹篮子便手插着裤袋离去。
    后头的两名妇人见他这般模样,又是惊惶地转头对着兽仙牌位合十匆匆念道:「唉哟!兽仙赦罪!兽仙赦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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