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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9 章

    人间流放者 作者:星河蛋挞

    第 19 章

    329感到恐惧,因为他相信她。

    亚莎不撒谎,她有展露赤诚的实力和器量。一颗炙热的心劈头盖脸扔了过来,僵死之躯被烫得发痛,329忍不住要瑟缩,却难以放下热源。亚莎说出口来,他便已经一败涂地。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与借口,每一个念头都在劝诱:相信吧,相信吧,不要在意细枝末节。

    可怕的是,他想要相信她。

    329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他没有先例可以参照,没有人可以问。她爱他吗?又或者那只是畸形的不甘与执念,改变了她的人生,便烙进她的灵魂?然而这执念要是一直存在,它与海誓山盟便相差无几。他爱她吗?亦或只是抓着救命稻草,把依赖当成情爱,自欺欺人,不可自拔?可是他的人生已经难以改变,亚莎不会放他走,他也生不出离开的念头。既然如此,依恋便与爱情无异。

    只剩一个问题,一个一直困扰着他、至今无法解答的问题。

    它在喉咙口幽灵般游荡,吐出来或成灾害,咽下去恐怕作祟百年。亚莎从没对我说谎,329对自己说。另一个念头气泡似的浮出来:她只是隐瞒,她只须隐瞒。329深深叹气,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张开嘴。

    他问:“发现我爱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失望?”

    亚莎愣住了,嘴巴微张,像在吃惊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可惜329太了解她,他看得出惊讶下的一抹心虚,让亚莎吃惊的并非这个问题,而是“他依然在乎这个问题”。她扭捏片刻,呐呐道:“我没有失望啊。”

    329盯着她看。

    “我真的没有失望!”亚莎争辩道,“我只是有些意外……您对我的第一印象绝对称不上好,我对您所做的一切也有许多欠妥之处,我真的没想到您爱我。”

    这是真的,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也是329的疑问之一。亚莎对他如此执着,她能为此努力半生,为什么不能策划一个更好的开场?她可以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将没有记忆的329玩弄于股掌之上,“请问您是否能与我发生性关系”绝不是最好的开场。

    “我没想在那样的场合第一次与您见面。”她不好意思地说,面上浮出一抹红晕,“但我忍不住了,您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怎么能忍住呢?它,它不是一个好开始,我想要一个新开始,我想给您一个最好的开始。”

    329蓦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爬上后颈。

    亚莎说:“我本想让我们重新见面,把之前您作为流放者遭受的苦楚,与我冒昧的打扰一起删除。”

    “身体恢复原状,记忆又不记得,外加模拟记录删除、别人也不知道,这和没发生过有什么两样?”

    329明白了。

    那一刻亚莎怪异的表情,在此时都有了意义。她惊讶于他擅自爱上她,苦恼于这不符合计划,犹豫是否还要按计划删除他的记忆,因为这个已经爱上她的“存档”令她不舍。多可惜,多浪费,即使一切不符合她的理想。

    在意识到之前,329猛地推开了身上的亚莎,他连滚带爬地后退,撞上床头板也不停下,仿佛后面还有什么空间可以躲藏。他的后背紧贴着墙,他的胃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惧攥着他的喉咙,让他想要尖叫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以为自己本已一无所有,最坏无非一死,然而无知的平民永远猜不到权贵的游戏方式。他们抹去伊登,亚莎也能抹去329——她已计划了抹去329,倘若她没有意外发现他不合时宜的爱情。换成另一个意外不曾发生的世界,现在会怎么样?329还会存在吗?当亚莎胜利的时候,当她满怀爱意地将这一两年的苦难抹去的时候,世上不会再有329,也不会重生出一个伊登……

    这具残躯里,还会剩下什么?

    他会是谁?

    不不不不不,别,不要,他说,疯狂地摇头。别这么对我,你可以杀了我,可以丢掉我,但不要再碰我的脑子,他想,然后他意识到,哪怕亚莎真的动了他的脑子,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当亚莎企图碰他,他拍掉她的手,歇斯底里地喊叫。

    准女王睁大了眼睛,绿眸中盛着吃惊与受伤,像是不明白宠物为何突然对她发脾气。她安抚地张开双手,跪坐在床上,不停地解释与安慰。

    她说:“我不会伤害您的!那一点都不痛,只是这两年糟糕的记忆……”

    她说:“我不会删掉任何重要的事,仅仅是伤害您的事情……”

    她说:“我不会再这么做了,那只是原计划,已经废除了,您不希望我便绝不会做……”

    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等你下次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呢?”329问。亚莎张开嘴,想要说什么,而329预料到了她毫无意义的保证,他不想听。

    “等你下次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完美的时候呢?等你下次觉得我不满意、想要对我更好的时候呢?”他厉声道,“你要再清空重来一次吗?”

    恐惧之中生出炽热的怒火,蓝眼睛对上绿眼睛,不再退缩,咄咄逼人。329质问,伊登质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个游戏吗?我和你的模拟人有什么两样?你打算采集我对每个选项的数据吗?等你采集完毕,是不是就没有必要留下我?”

    “不是的!”亚莎震惊地说,“您独一无二……”

    “我独一无二。”他大笑,“你把我当人看吗?还是说,人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可以任意涂改的东西?你和你父亲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涌动,像余薪死灰复燃,萤火回光返照。愤怒让血液崩腾,能令死者复生。他会退缩,会妥协,但倘若退无可退,他愿站起来赴死。亚莎在质问声中呆若木鸡,伊登感到一阵灼痛的快意,如同飞蛾以身扑灭烛火。

    “不是的……”亚莎苍白地辩解。

    “是的。”伊登冷酷地说,“你恨他动了你的东西,可你从未真正反对他。你最大的痛苦只是得不到想要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蝼蚁多害怕被摆布。”

    亚莎看到伊登的泪水。

    她看到热泪与勇气,她看到冷酷与怒火,她看到恐惧与绝望如何爆发成炙热的岩浆。突然之间,亚莎意识到指挥官的登高一呼并不是出于某种浪漫的英雄主义,那些呼应者亦非不自量力。他们因畏惧充满勇气,他们只是在无路可退之时,拒绝死于沉默。

    “不是,我知道的!”亚莎争辩,“我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知道被摆布是什么感觉,她知道被宠爱有多恐怖,正是这领悟将她从美梦中惊醒。她为此爬上最高峰,认为只要自己是掌舵之人,便不必害怕被背叛或辜负。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受宠爱的伊登,清醒而明白被宠爱为何物的伊登,要如何不恐惧。

    少女的表情像挨了一耳光,她瞠目结舌,那双绿眼睛里居然也蓄满了泪水。伊登说不出这眼泪出于急切还是悔悟——他能够期待后者吗?面对这样的眼睛,怒气难以为继,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无奈。正如初次见面时的感想,年轻的lph并无恶意,她昂首阔步,跑向山峰上的花朵,不理解足下杂草的哀鸣。

    你要如何让一个神理解凡人的苦难呢。

    “明天我还会记得吗?”伊登疲倦地说,“我会记得我问过你什么吗?”

    “会的!”亚莎急道,“我不会动您的记忆,我发誓……”

    伊登说:“我不相信你。”

    18、第一次,伊登心怀希望

    伊登写日记。

    腕表里的电子日记一键能读取,一键能清空,便捷而令人不安。白纸黑字看上去可靠很多,他每天写个不停,写所有自己记得的东西,把笔芯里的墨水变成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其实毫无意义,清空电子记录很方便,往纸上扔一根点燃的火柴也不难。伊登使用着亚莎提供的纸笔,住在亚莎的房间里,不可能把日记藏到哪儿去。虚拟管家照顾到了这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哪怕它贴心地不再露面。有时候突如其来的狂怒让伊登撕毁书页,折断笔杆,摔门倒进床铺,等他起床,纸笔又会被安置在桌上,全部整洁如新。

    伊登想在身上刻些什么,然而倘若亚莎想要,他身上既没有能藏的隐秘之处,也没有修复不了的伤痕。他躺在床上,一遍遍用力思考,仿佛在脑中复述得足够努力就能让它们留下似的。

    他想:“伊登”“329”“亚莎”。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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