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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第五章忧抑(2)

    这年四月,骏府城中樱丛繁茂。纷扬的樱花飞屑覆满庭院,我也在这玉树琼枝下,完成此生第二次元服之礼。
    纯信大人自我父兄名中各取一字,作为将伴随我终生的名字。北条家的真彦,这便是如今的我。
    北条家失了领地,但相模守的官衔仍落于我身。我顶着这个虚名,坐在了今川僚佐的位子上,由此纯信大人便能安排我领兵出阵。
    政庆撕毁了与今川家的旧日盟约。在我暂避于骏府城的这几月中,他接连吞并相州各城郡,还把居城移至相模的津久井城,以便进一步控制整个相州。窃掠北条领地之后,政庆并未像前主那般继续维系与骏河的契约,他在两国交界设哨建营,摆出副随时准备侵攻邻国的姿态,这便使本不应主动插手我复仇一事的纯信大人忍无可忍。
    初夏,纯信大人拨下六千兵马,派重臣冈部宪次率先攻打相模足柄。顾念此番是在北条故国作战,姑丈事先询问过我的意见。
    “相模如今已落入贼人之手,在下已无甚顾虑之处。”
    姑丈钦点我作冈部大人的副将,此乃我的初阵,成田父子亦获准随我奔赴前线。然而,谁都没告诉我,这位宪次大人是个性情刚烈的武士。某日我巡视完布防,甫一骑马返回,便听他在阵中吹胡子瞪眼。
    “哼,这是什么道理!馆主大人竟教那毫无经验的北条公子作了副将,我看那小子一脸白面书生相,估计连只兔子都没猎过吧!”
    宪次大人口无遮拦,他肆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在旁者间或出声劝阻,可他话音方落,我便无甚避忌地自行走入人前。
    “诸位有何事相商?”我如此试探,“宪次大人,在下听闻您是弓之名手,不单擅流镝马,年轻时更有百步穿杨之能。正逢阵中无事,不知能否蒙您赏脸同在下一较高下?”
    在上方闲趣之外,我的姑丈素好鹰猎。据闻他掌家后,时常在领内山中狩猎,亦总让重臣冈部宪次屡屡陪同。宪次大人的弓道本无人能出其右,他在主君鞭策下精进不休,故而当我提出要同他比试时,阵地内立马响起窃窃私语,如遭挑衅的宪次大人甚至发出一阵哂笑。
    “真彦大人,您莫非在戏谑老夫?”
    我摇头否决,他仍一脸狷狂之态。
    “那好。然欺负年轻辈儿实在寡趣,此处亦不便流镝马。这样吧,那边悬挂的指物棋下恰好有处标靶。”
    我顺他手指方向看去,那标靶的准心近乎瞧不见,光看上面的今川旗帜,离这帐内也足有三十丈远。
    “怎样?老夫先发箭,且让你七箭,这七箭中若你能有一箭射中准心,老夫便算你赢。”
    冈部宪次如此倨傲,唯恐今川家中其他人也如他这般看我。但在他们眼中,我横竖是个落难公子,怎料我曾有位独步当世的弓道老师,亦不知我早已用铁炮犯下数多杀业。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冈部宪次手里的半弓咆哮着甩出一箭,那疾驰之翎快到无迹可寻,仅箭头扎在准心上的鸣响响彻阵中。
    “该你了,真彦大人。”
    他满眼得意地乜我,似觉自己胜券在握。我一言不发,以指搭筋弦,脑海中骤然浮出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中拉弓的景象。
    炽热日华照亮苍翠柳杉,庭中的白沙泛起热气,在曲折回廊的日影下,她就站在那里,冲我嫣然一笑。
    ——阿照的弓如霹雳玄惊呢。
    扶在握把上的手抖了一抖,为了堵住不合时宜的泪水,我合上双目,聆听起耳边的风声。
    ——阿照,今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她的声音不曾散去,我手中之箭却接连飞出。一箭、两箭……直至箭筒里再看不到白翎的踪迹,亦如她也消失不见。
    “竟会全中?真彦大人真乃旷世奇才。”
    帐中传出惊异的喝彩声,我的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幸而旁人皆顾那直眉楞眼的冈部宪次,仿佛等着看这老武士的笑话。
    “老夫小瞧了真彦大人,真个儿自愧弗如也。”
    宪次大人一改常态,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歉。我没有与他为敌的理由,来日方长,往后我们都要辅佐今川,现下我还要借助他的力量击退政庆。
    年少的北条公子狠狠挫了宪次大人的锐气——这在军中成了一则趣闻。有故事互相打趣,士兵们在生死难料的行军当中,亦平添几分奋勇作战的动力。他们聊着我的前尘往事,又对我今后的人生抱有期待。
    呵,在北条家覆灭前,我也总遐想自己以后会怎样。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成为北条真彦的我连眼前战事的最终走向都无法把控。
    到第二年春季,今川军仍在同政庆军僵持。北条政庆选择与今川交恶,却又攀上了甲斐大名。我实在没有想到,淀川六郎已将弑女之仇抛诸脑后,爽快答允与政庆合作。
    百脚不愧为百脚,六郎的真身永远是生着毒腺的掠食猛虫。
    绵延的战火多少波及骏河国内,为求安定,纯信大人和汤河原殿俱搬至远江国滨松城。二则,远江靠近近畿,纯信大人其实一直在作上洛准备。这一年中,我亦陆续寻回许多没有屈从政庆淫威的北条老臣。他们听闻我是鹤若便接踵而至,争先恐后涌来骏府投奔旧主之子。
    纯信大人没赐给我城池,他许我为骏府城代,准我长期住在骏府。眼下我正领着一众北条旧臣,可谓是骏府名副其实的把控者。
    我看似东山再起,亦看似智珠在握,但我从未洞悉己之命运,连与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为北条真彦的我,终于在骏府迎来十八岁生辰。此时,我已与同行沙场的宪次大人成为忘年好友,我们常在城中切磋武艺,可这日他并非独自前来。
    “葛夏,快来见过真彦大人!”
    宪次大人带来位年轻女子。此人身着银杏叶纹打褂,梳着寻常未婚女子的姬切发式,她作揖,须臾后抬头,我始看清她的姿容。
    “真彦大人,这是小女葛夏。”
    “大人竟有这般伶俐的女儿。”
    这不过是句敷衍。我匆匆扫过葛夏一眼,只觉她是随处可见的武家女子,没能再对她有何深刻印象。与那人的仙姿佚貌相较,世间有再美的人物也只会黯然失色。
    “葛夏平日都待在宅邸,不常出门。此次前来骏府,说是想看看城中樱林,大人若有闲情不妨带她四处逛逛。毕竟这样难得的时节今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此际正值卯月下,已过了樱花怒放的时期。即将开败的粉蕊摞满枝条,洒落的花瓣似落红飘雨,连通往天守石阶上都铺满了樱花织成的毯。
    宪次大人话中别有他意。半晌后,冈部宪次以军务为由先行离开,院中只剩下我与冈部葛夏。
    她没有搭理我,旦见其径直走入樱树下。恰好有风吹过,落英徐徐降下,她那件橙色的打褂上瞬间就迭满零散的花瓣。她发间亦浮挂樱瓣,有片完整的五瓣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额前。随后她又迎风起舞,外穿的打褂摇曳飘荡着,露出里面水色的小袖下摆。
    我始终默不作声,可目光早已被花雨中的少女吸引。她起舞的风姿、额前那枚樱花,都让我想到了唐画中点着花钿的舞姬。
    “这样美丽的花,却生在这拘束的城中,连外面的阳光都见不到。”
    我看得出了神,并未注意她已解掉打褂立于我身旁。她发间与额前不再有落英痕迹,整齐的小袖上一尘不染。方才的一切好似都从未发生,空园中唯余她同我搭话的余音。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定会在战火中化作灰烬吧。”
    骏府城墙高大且坚固,低矮的樱枝无法探出墙外,能够沐浴的天空仅有这方寸之间。但战火还烧不到这里。我猝尔忆起小田原城的梨树,逃离之前没来得及为它送别,恐怕连那光秃秃的树干也被烧成焦炭了吧。
    华美金阙使人闭塞、令人窒息,可对曾经的我而言,那里尚存一段安稳命运。我逃了出来,又侥幸活了下来,却仍不知前路艰险。没能活下来的,那些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无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我才要亲手杀了北条政庆。我不会准许他自裁了之,我要将他逼到山穷水尽,然后割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浇在小田原城的焦土上。
    “真彦大人?”
    公主、阿照大人、阿照——不会再有人这样唤我。此刻叫着我的乃是身旁的葛夏。
    “真彦大人,您在哭吗?”
    是的,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眶,眼中的花雨已连成莽漠一片。憎恶与惋惜在我胸口交错盘踞,我紧攥着袖口,无以发泄的身躯仍旧在风中颤抖不止。眼泪像珠串般滴滴垂落,在酸涩感进一步梗阻鼻腔与喉头前,我接过了葛夏递来的手帕。
    有那么一瞬间,葛夏的身影使我想起那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却在这残酷乱世中带给我弥足珍贵的幻影。
    “想到了从前相州之事,触景生情罢了。”
    我要改掉自己爱哭的毛病,因为如今的我丧失流泪资格。
    “大人,您还真是温柔。”
    我用手帕拭干眼泪,葛夏没将它要回。而我二度见她时,她已成为我的妻子。我与她在骏府的这场会面,实际上是纯信大人安排好的。汤河原殿也从中撮合,欲将冈部宪次的女儿许给自己的侄子。
    其实他们在大婚前曾将我传到远江,也当面询问过我的意见,但我哪有拒绝的余地。我还是如此的胆怯,我只配作个不敢忤逆主君的武士,我就这样摧毁了一个少女往后的人生。
    她曾带给我短暂希冀,但她的岁月却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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