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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46节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跪——!”
    几百火炮兵介胄齐跪,像一排铁水浇铸的兵俑,铁甲锵然的锐响与火炮声合鸣。
    那是不能入殓的尸体,注定连个衣冠冢的慰藉也无。
    第220章
    三座图腾塔被轰碎之时,远处的蒙哥在草丘上望着,两手一沉,合掌攥得指骨格格作响。
    填实了药的火炮,竟能轰得如此远……
    盛朝人,到底给他们的匠人许了什么高官厚禄,火炮射程竟一年赛一年的远。
    可惜,真神把这样厉害的火器给了这样窝囊的民族,盛朝白养了八千万平民,这百年间竟没在塞北扩过一分地土。
    “蒙哥,你看那个穿红袍的!”
    旁边有小将吱哇乱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红袍大个儿是他们的皇子!汉人皇帝就生了四个儿子,俘了他,大战即刻休止!叫他们割地送钱,叫他们跪着去咱们大都换人去!”
    那小将说到兴起,忘了分寸,竟握着蒙哥肩头摇了一摇,连声催着:“蒙哥!快出兵啊!”
    蒙哥掀起眼皮朝他盯来,瘦削的颧骨上阴沉沉架着一双眼。
    那年轻的小将一缩脖,被他这一眼盯出一脖子汗,忙屈膝行礼,改换敬称:“大将你说呢?给我莫日根点兵,莫日根愿做大将的探马赤(前锋)!”
    “追不上的。”
    蒙哥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南面望。
    身后几排小将战意如火般灼着头顶,却也不得不按捺住,眼睁睁看着那红袍的皇子反身回营,远得看不着了。
    一群磨好了刀的小将气得鼻息呼呼,却没人敢顶撞蒙哥一句了。
    昨日里,蒙哥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
    元大军分三路,左路张家口、中路大同、右路托克托,这三路的统军大将都是各部族的英杰。
    如今的大汗登基时乱了自古幼子继位的序统,各部嘴上高呼着“汗王千秋万岁”,心里却难免有点浮动。
    天所立汗王(成吉思汗)的孙子们要争这一辈的黄金冠,无意争斗的,都远走斡罗斯避祸了,留下的都是想靠军功挣出个头脸的。
    自战起以来,蒙哥一直裹足不前,派出几千探子在草原上游荡,把周围地形摸了个底儿透,却没正儿八经打过两仗,像个畏畏缩缩的孬种。
    谁也没料到,昨儿蒙哥竟当机立断点兵去围剿,斩敌一万五,绞杀盛朝两员名将。
    他带的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渐丁队,分明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小兵,各个竟像穿上了真神赐下的刀甲,悍不畏死地往前冲。
    那是哪个将军也不愿意带的渐丁队啊!是还没成丁的、十二三岁的娃娃兵,各部筛捡出来的预备军。
    过早的军旅生活叫这群娃娃兵长出了结实的腱子肉,爬得上马,也提得起刀,但也就那样了,娃娃兵臂短个矮,在马上作战是致命伤。
    这群渐丁年纪小,性子顽劣,从来不服管教,视军令为儿戏,成日撩猫逗狗,祸害军营,活脱脱一群小混蛋,谁见了都要骂一声“谁家老子教出来的兔崽”。
    可那是天所立汗王生前的诏命——想要踏平四宇,得培育足够的渐丁,每逢大战必须带上足够的娃娃兵随军,给这些少年人施以小小的磨砺,深沉的教诲。
    一场战争动辄三五年,等战争爆热之时,渐丁入役补兵,恰恰是最勇武的年纪。
    蒙哥陪那群娃娃兵扑打了两个月,不教他们练大刀,反倒给他们配了套软鞭刀,鞭梢上栓把短刀,不需要多大力气,练的是个准头。
    一群傻小子闹着玩儿似的,惹来军营一片笑声。
    谁也没看出来,他们这寡言的主将是个天生的帅才,短短两月,竟真的把这群娃娃兵训出来了——昨日带他们上战场深入敌人后方,竟绞杀上马关精锐千余人!
    那些娃娃兵像是怕死,刚开始骑着马绕大圈,来回闪躲挪腾,像条盘曲的长蛇,伤亡极少。等蛇形头尾相连,才开始冲杀,一条条软鞭刀收放自如,几百娃娃兵配合得天|衣无缝,杀敌如砍瓜切菜,全是干脆利落的斩头。
    一群将军瞪直了眼睛,看了又看,总算有见多识广的看出了名堂。
    ——他们用的,竟是汉人的兵阵,好像叫什么一字长蛇阵。
    蒙哥上个月学了汉字,这个月,竟开始学汉人兵法布阵了……
    周围的小将军无声地退了半步,离蒙哥又远了点,恭敬地围了个众星拱月的圈。
    他们脚下踩的这片地,是方圆十里最高的草丘。
    望着盛朝那火器营只剩个尾巴了,蒙哥端正了神情,回身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点哀色来。
    在他背后,大巫的丧仪已经快至尾声了。
    白毡青缘绣满金线的纳失失覆了棺,也盖住了隐隐的尸臭。十户献祭的主勒勤眼里带着哀色,双手抖抖索索叠在了胸前,头抵着地面,蜷成侍奉真神的姿势,等着头顶的黄土盖下来。
    却也有奴隶不认命,踩着土坑要逃,被近卫一脚踹回坑里,重新摆成头抵地面的献祭姿势。
    黄土覆顶前,那奴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凄厉叫了几声。
    “大巫,大巫!您睁眼看看!”
    “您生前说过活祭是罪行,是造冤孽!大巫放了我们吧!查干愿世世代代给您守棺!”
    某一瞬间,这奴隶的嚎叫声搅进风里,好像与风声共了鸣,风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哑的叹息。
    怒号了一夜的风陡然起了异象,裹挟着干漠的黄土成了一股黄沙龙卷,狂风卷走了殉葬坑里的土,坑里几十个奴仆似得了什么昭示,连滚带爬地从葬坑里逃出来,跪地噗通噗通磕头。
    “是大巫不忍带走我们!大巫记着我们的苦劳!求大将放了我们!”
    “大将饶我们一命吧。”
    蒙哥冷冷看着那黄沙卷,目光来回挪,把在场每一个巫士盯得两股战战,分辨出里头确实没巫士摆弄戏法。
    半晌,蒙哥右手贴胸,俯头做了个恭敬的姿势,一抬手,示意近卫放人。
    黄沙龙卷很快散了,风也不怒号了,四下复归于平静,只有一股细风贴着棺材来回滚,卷起细小的黄尘。
    石棺不封顶,不入土,要敞在风里,普通萨满教众的陈尸会任由食腐的鹰雀啄食——真神使者的尸身却不能腐得太快,附近会撒上驱虫驱兽的药。
    因为大巫得病暴毙,没留下遗言,死前没选定下一任萨满,他膝下也没收徒。
    等这丧讯传回大都,能叫整个大都抖三抖。
    可要是赶在大都来人前,先把萨满选出来……
    北元大萨满的传承常为两种方式,其一是神验,讲究师承神授,真神才是大萨满的老师,真神教导了他,派他下界做自己的口传使,同时降下神谕,引导教众找到口传使。
    但神谕罕见,多数时候用的是第二种法子——便是萨满族选。
    曾出过大萨满的世家都有在培养年幼的灵童,一代大萨满去世之后,如果没留下遗言,也没接着神谕的,就要从这些灵童中遴选新的大巫。
    请神曲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大巫生前的神帽、神衣、鬼牙面具,全整齐地叠放在灵台上。
    “请灵童过来。”蒙哥挥挥手。
    他的近卫抱着八个孩子,将他们轻轻地放在地上,围着立棺坐了一圈。
    这些灵童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四岁模样,养尊处优,自打娘胎出来就没落地走过几步路。
    五官也不算好看,神情呆滞得甚至有些诡,各个生了双黝黑的、古井无波的眼。
    尽管在场每个小将军都看出来了,这八个灵童中,亲近蒙哥的部族送来的四个娃都坐在南面,而今日刮的是北风——却无人敢多嘴说一个字。
    等请神曲唱到一半,巫士解开立棺顶上的黑纱罗,扬手一送,那轻飘飘的软纱打了个旋儿,晃晃悠悠就要朝着南面落下了。
    这几乎是没有一丝悬念的事儿。
    可大风骤起!
    消停了半晌的黄沙飞卷上天,刮得人眼都睁不开,那软纱没朝东,没往西,也没落向南北,在落地前被狂风一带,送出了几丈远。
    身后近卫追着跑,那条黑纱罗被风卷得忽高忽低,往更远的西南方向飘去了。
    蒙哥脸色陡然一变。
    地上围坐一圈的八个孩子,谁也没被选上。
    “这是神谕……”伺候大巫多年的侍者喃喃低语,双眼发亮:“真神传话了!大巫的转世去了西南,快!快带巫旗来!”
    一群巫士喜极而泣,举着旗匆匆上马,追着那条黑纱跑下草丘,跑进大漠去了。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
    ——料想这真神不姓孛儿只斤,不然,怎么总是悖他心意?
    蒙哥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把酒坛掷碎在地上的葬坑里。
    这老东西,在不该来的时候被阿爸嘎指派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不该他死的时候暴毙,扯出一堆烂摊子。
    又在这不该通灵的时候通了灵,冒出了一个神谕!
    酒坛“锵”一声碎响。
    跳着送神舞的巫女惊得乱了步子,腰间的神鼓和银铃哆嗦几声,又很快跟进乐律里。
    绕着立棺的龙卷风散了,走前顽劣地滚过每一面请神幡,刮得幡旌猎猎作响,似黄沙天地间悠然笑了一声。
    第221章
    西南。
    远在十二连城的西辽兵刚过完一个丰足的年。
    他们不缺银子,三五不时进进县城,不买农货,只买炭和腊肉。最早的新鲜劲过去后,什么窑洞暖炕、什么种菜刨地,腌白菜逮兔子的,全都无趣了起来。
    这是一群啸聚山林、落草为寇的人物,给他们一块地,也做不来农民。只有荒草里点堆火,坐在这烟熏火燎中喝酒吃肉才叫畅快。
    山翰林山鲁拙蹲了半个时辰,没蹲下一泡像样的屎,怀着满腹的愁苦出了茅厕,从路边薅了几把看起来无毒的草叶,扔锅里煮水作茶。
    他一边腹诽着蛮人的铜肠铁胃,一边给被俘的探子们都递了杯草梗茶。
    探子们含糊道了声谢,望着高处嘀嘀咕咕:“跟俺们老家跳大神一个样儿……”
    “真能求雨得雨,求雪得雪?”
    “那不得是龙王爷转世……”
    山鲁拙顺着十几个探子的视线,望向了高高的星宿四象车。
    这车不是最早的那辆了,那辆车遗落在上一个营地里,仓促逃亡时没来得及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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