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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日之崖盛星斗(28)

    魏暮点点头,那男人便没再多说,上了车之后,很快便开车离开了。
    没了那男孩的吵闹,周围落入彻底的寂静,魏暮重新在地上坐下来,他想,纪随安不会来接他的。他没有事情可做,便继续仰头数天上的那些星星,这次没有人打扰他了,他可以数很久很久。
    但没多大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男孩在电话里和纪随安说的位置,在那之后他们两个为了抢夺手机又移动了不少距离,他不确认自己现在待的地方是不是真的离酒馆门口五步远。于是他重新回到小酒馆门口,从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往前走了五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又坐了下来。
    然而不过几分钟,他看着身前那段被灯光映得发亮的路,心底又忐忑起来。刚刚他的每一步迈得一样远吗?中间是不是走偏了?他想不清楚,想得担心,万一他坐偏了一点,纪随安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他于是又站起来,回到酒馆门口,努力使步子均衡笔直,重新向前丈量了五步。
    这次他终于放了心,坐下来安静地等。远处小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奔跑与呵斥声,好像有人在打架,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追逐着去了其他地方,再也听不见了。
    魏暮的头越来越沉,他半睁着眼看着地面,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纪随安不会来接他了,他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没有人会来接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地传来,魏暮昏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站定在他身前。魏暮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纪随安隐含着愠怒的脸。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这中间十二年的漫长岁月忽然被搅得乱成一团,魏暮睁大眼盯着纪随安,耳边的风呼啸着扯远,恍惚中他好像还是那个T大公管院最刻苦的学生,遇到再大的麻烦,都有纪随安在他旁边站着,不是这样的话,纪随安怎么会来接他回家呢?
    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回了神,心脏激烈的跳动中溢满了虚惊一场的喜悦,他仰着脸笑起来,高兴地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他向纪随安伸开两只手臂,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纪随安垂眼冷冷地看着他,对他伸出的手臂置之不理:站起来自己走。
    魏暮不讲理地摇头,仍旧执着地伸着自己的两只手,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大着舌头含混地说:抱,抱抱。
    纪随安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下,不理他醉后的痴态,转身便走。
    魏暮像是被兜头敲了一棍,那些被风扯远的岁月忽然又被吹了回来,他的脸上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然而只仓促地吐出一个随的字音,后面便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他身上忽然覆上一层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他看着纪随安的背影,渐渐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醒来的噩梦,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是真实。
    他的两只手臂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视野中的纪随安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突然停住,然后转身大步朝他再次走了回来,然而魏暮的眼睛虽将什么都看到了,脑子却已经钝得无法处理这些信息,直到纪随安有些粗暴地扯起他一条胳膊,感受到对方身上真实的温度,他哆嗦了一下,才明白纪随安没真的离开。
    纪随安脸色不太好看,手下的动作也不轻柔,他没遂魏暮想要拥抱的意,却也没冷酷到底地要求醉鬼自己走,而是背过身,抓住魏暮的胳膊猛地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的背上。
    魏暮的上半身控制不住地晃了两下,很快便顺服地贴上了他的后背,脸抵在他的肩膀上,纪随安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突然怔住。有滚烫的眼泪透过布料洇进他的肩膀,魏暮的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交握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抱得那样紧,汹涌又无声地掉着眼泪。
    第53章 第三次(下)
    在纪随安的记忆里,魏暮笑的时候多,掉眼泪的时候少,当初梁燕去世和两人分手时,他都从头至尾平静得近乎冷漠,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次相遇之后,虽然他常常忍不住红了眼,但真的流眼泪,纪随安也只在两人都情绪失控动手时见过那一次。
    然而这天晚上,他趴在纪随安的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纪随安的肩膀和脖颈处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这潮意像是透过皮肉也钻进了他的心底里,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变软。
    他偏头看向背上的人,声音有些哑,低声道:哭什么?
    魏暮不答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脖颈,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
    纪随安的视线落在魏暮搂着他的那两只手臂上,袖子缠上去了一些,露出了踝骨处那两道长长的疤,纪随安咬了咬牙根,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作自受。然而即便是愤恨在此时也变得绵软无能,没有丝毫威力。
    他不再问什么,只是背着魏暮慢慢地往前走,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还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与头顶夜空中的繁星一起照着脚底下的路。
    在这寂静的夜色和背上人清浅的呼吸中,纪随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这样背着醉酒的魏暮在深夜的街道上走过。
    那次魏暮唱完一曲国歌后,不好意思得半天不肯抬头,纪随安看得好笑,就准备先带着魏暮回去,离开前他去了趟卫生间,就几分钟没看住的空当里,魏暮就被杨逢给逼着灌下了一杯酒,纪随安再回来时,他不只脸通红,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晃的。
    醉鬼不肯自己走路,出了门就扒着纪随安的脖子非要抱,纪随安本来还有些恼他这么容易就能被骗下去酒,看他那模样又气不起来,顺从地抱了一会儿后,才又哄着让人趴上了他的背。
    那次也是凌晨一点多钟,街上很安静,魏暮在他背上也不老实,一会儿喊一声他的名字,又质问他是不是在他唱歌的时候笑了。纪随安说没有,魏暮不信,伸手掰过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分多钟,确实没发现任何一丝嘲笑的痕迹这才松了手,一边还嘟囔着警告说:不准笑。
    纪随安等他放开刚回过头去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嘴上倒是正儿八经地答应着说好。
    走到半途,魏暮的校园卡掉了,纪随安便把他放到路边长椅上,掉头回去帮他捡,回来的时候发现椅子上的人还在纠结着之前唱歌丢人的事儿,义正词严地给他自己找补说:刚才是我没好好唱,因为我不想唱给他们听。
    他看着纪随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般亮:我只唱给你听。
    纪随安心间发烫,在他旁边坐下来,说:那你唱给我听。
    魏暮明显是借醉吹牛皮,他从小到大根本就不会唱什么歌,懵懵地坐了半天,然后放弃似的晃了晃脑袋,抱住纪随安的胳膊,软乎乎地躺在了他的腿上。
    夜幕漆黑,繁星闪烁,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风的声音。纪随安有些促狭地笑着催他:你唱呀。
    魏暮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嘿嘿笑了两声,纪随安被他逗乐了,刚想说什么,就听他轻声哼了起来。
    天上有颗小星星,做着甜甜的梦,
    地上有只小木羊,抱着他的小太阳
    他哼得没什么调,瞎编了两句之后就把他自己给唱害羞了,扭头把脸埋进了纪随安的怀里,牢牢抱住了纪随安的腰。
    两人歇够了之后,纪随安继续背着他往前走,天上的星星闪烁不休,纪随安晃了晃背上的人,说:再唱一遍。
    魏暮便又很乖地哼了一遍,只是这次不仅调是全新的,词也跟原先的不一样了,他的歌只能听一次性的,然而在很多年过去之后,那胡诌的曲调和歌词,伴随着那天的风和月,仍旧留在纪随安的记忆里。
    背上的人似乎终于止住了眼泪,纪随安慢慢地走着,想,那时候的魏暮背起来沉甸甸的,又不老实很爱动,走一会儿他们就得停下来歇歇,现在的魏暮却轻得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纸,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他的车就停在酒吧街的外面,这条路走得再慢也终究能到尽头,快到车前时,他回头喊背上的人:魏暮。
    魏暮两只手仍旧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像是没听到。
    纪随安停下脚步,微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魏暮。
    仍是毫无动静,他似乎以为自己不出声不动作这一切便能继续下去。
    纪随安站在原地,也沉默下来,魏暮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贴着他,夜风吹过,纪随安能透过彼此紧贴的肌肤感受到魏暮凌乱的心跳。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他再次打算开口的时候,背上的人突然轻声说了话:我知道。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刚刚无声痛哭过的哽咽,但在哽咽之外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像是终于尘埃落定后接受一切的坦然。
    他终于将头从纪随安身上抬了起来,一双眼睛被泪水浸泡得通红,他看着纪随安近在咫尺的脸,眼睛里过去这些天的执着、不甘和卑怯似乎全被方才的眼泪给冲刷了干净,只剩了浅浅的眷恋和温柔。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呓语:我知道到地方了。
    他没再用纪随安催促,很乖地从他背上下来了,分开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只是两人原本紧贴着的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风一吹便盖上了一层彻骨的寒意。
    魏暮站在街头,回过头去看向他们刚刚走来的这条路,明明没有下雨,街面上却显得有些潮湿,被路灯映射出粼粼的光,像是一条流淌着时光的河流。
    这样长、又这样短的一条路,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他看着,许久之后,突然轻声问:你会
    这两个字说罢之后他忽然停住,没再继续下去。他看了一眼纪随安,抿着唇微微笑了起来,像是有些无奈,也像是释然,说:算了,不问了。
    又没写完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保证明天最后一章!下一章一定是最后一章【跪地
    第54章 尾声
    纪随安再次躺到床上,已是凌晨两点多,他感到有些疲倦,却没什么睡意,先是凝神听了一会儿隔壁房间的动静,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躺在枕头上闭了眼。
    肩膀上沾过魏暮眼泪的地方似乎仍在发烫,纪随安想,明天公司没什么事,他上午就不去了,带魏暮去派出所补办一张身份证,总不能让他总是这样没名没姓地瞎逛,如果时间够的话他不太愿意继续想下去,但意识在夜里像是流动的水,自己便不受控地往下走如果时间够的话,可以再带魏暮去商场理下头发,都已经长得遮眼睛了,顺便还可以帮他再买几身衣服还有,他想,还有那两道骇人的疤,得找人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魏暮的失忆也得去医院看看。
    他这样想着,终于有了些困意,就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纪随安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门口一个高瘦的人影,魏暮的动作轻得像只猫,慢慢地朝他的床边走过来。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纪随安没动,在魏暮走近时又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着。
    卧室的窗户开着,有夏夜的小虫鸣从外面隐约地传进来,反衬得房内愈发寂静,魏暮轻微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床边停了下来。纪随安感受着他发出的每一点细小声响,觉得他应是坐了下来,猜测完又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十分的傻,明明是魏暮偷进他的房间,现在为什么好像反倒他成了那个藏着掖着的人?
    他刚睁开了些眼,便看到魏暮的手朝他伸过来,心底发了下颤,竟是下意识地又将眼睛闭上了。
    然而,那只伸过来的手并未在漫长的等待中落在他的脸上,许久之后,纪随安感到自己放在床上的右手小指边贴上了一片温热。他的心里空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蓦地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酸涩,他睁开眼,看到魏暮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指贴住了他的手指,即便是在没人看见的深夜里,他所做的最越矩的举动也只是相碰的两根小指。
    看到他醒,魏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他将手收回来,仍是坐在床头地毯上,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你醒了。
    没等纪随安回答,他又说:别赶我行吗,我就在这待一会儿。
    他的语气平静亲昵得像是多年前两人相拥而眠的每一个夜晚,那时候两人之间总是有无数的话,常常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纪随安看着他,这次魏暮没再躲开他的视线,而是静静与他对视着,就在缓慢流逝的时间中,纪随安心底浮上了一层预感,大致明白了魏暮今晚是为什么而来。
    他收回视线,躺正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地吐出来,只觉得从肺部到鼻腔都在隐约地发痛。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只是一个静静地坐着,一个静静地躺着,最后还是纪随安先开了口。他盯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映入的几片碎光影,低声问魏暮:在街上你想问我什么?
    魏暮摇头,说:没什么。
    纪随安没再追问,屋里的这些光也不知道是怎么照进来的,随着窗外风的动静时隐时现。
    这几年纪随安问出这三个字又咬住,几天前还在极尽羞辱之能,生怕刺得对方不够痛快,现在却又开口问过得好不好,从哪方面看都很奇怪。
    纪随安抓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一只手撑着床坐了起来,黑暗勾勒出他脸部英俊的轮廓,他转向魏暮,还是低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黑暗中魏暮的声音温温和和地传过来,说:挺好的。
    似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赚了很多钱。
    纪随安冷笑一声,有些嘲讽道:那么多钱,买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魏暮也笑,轻声说:捐给了基金会一部分,剩下的那些也够花很久的,去商场不用先看价格,西装贵的要十几万一套呢。
    纪随安本是要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甚至该觉得愤怒,毕竟魏暮当初就是为此而离开他的,但他却想起了魏暮大四那年因为找工作需要去买正装,带着两千块钱去的商场,最后买回来的西装只花了五百,剩下的一千五给他买了一条领带。
    他忽然被那久远的记忆哽得喉头发涩,心里竟觉得,如果魏暮想要的真是这些、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也挺好,然而
    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魏暮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停了一瞬,开口时语气不是很在乎: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类似的代价。
    他说得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些笑,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喊他的名字:魏暮。
    魏暮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后悔过吗?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每次都要长,许久之后,魏暮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过。
    这个答案让纪随安笑起来,也不知是笑魏暮还是笑问出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就好。
    魏暮仰头看着纪随安的脸,即便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也逐渐能辨出对方的眉眼。
    这个问题上他没有说谎,只是与其说没想过,不如说是从不敢想,就像他在五年间一次都没打听过纪随安的消息般,他也从不敢回头去审视当初极度痛苦之下作出的那个选择,从他没有挣开周明川放在他肩上的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可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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