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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魃道 第255节

    冲过自动翻开的轿顶,如苍鹰般自轿内飞身而出,凌空在轿顶上方稳稳站定。
    遂放眼四顾,见原本还算热闹的一条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几声鸟叫在周围探出墙头的树木间啼鸣着,清脆的叫声反令这条街显得越发寂冷。
    而轿子边上则整整齐齐躺着六个人。
    确切说是六个纸人,穿着轿夫和家丁的衣服,静静躺在轿子旁的地上,两脚一抽一抽,好似还在同刚才一样走着路。
    再抬头朝正前方碧园那道朱漆大门处望去。
    门紧闭,门上两盏灯笼在风里微微晃动,看似同平日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有团雾气般的东西在门上三尺距离处浮动着,若隐若现出一丝泛着微微五彩斑斓的光华,在半空兜转游移,煞是好看。
    见状,碧落当即翻身落地。
    一边朝前走,一边解开身上长袍马褂,露出里头雪白色一席薄如蝉衣的衣裳。
    在那身长袍马褂被脱去后一霎迎风飞动了起来,并随着碧落同那道门距离的接近,飞动得更加厉害,飘飘洒洒好似有生命般随时会从他身上飞离开去,但在碧落的手碰触到大门时,通体暗光一闪,立时又静止了下来。
    与此同时门上那团飘动的雾气也不见了,只有轻轻一片水汽当头朝着碧落身上撒了下来,被他伸手一揽,尽数收在了那件白色的衣服上。
    门似乎因此突然间自动开启了。显出里头空荡荡一片庭院,还有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径。
    碧落抖了抖衣袖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一路缓缓而行,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一只鸟兽。直至穿过两重门庭进了第三进,方才见到一只黑鹳在庭院角落里摇摇晃晃扑腾了出来。
    眼见碧落走近,抖开翅膀一声尖叫扑倒在地上。碧落立即紧走两步到它身边将它抱起,伸手在它身上轻轻一抚,随着一团青光自掌心中流出,那只鹳原本已静止不动的身体再次颤抖了起来。
    片刻抬起头身子轻轻一抖,化作一身黑色家丁装扮的少年男子,抬头一把抓住碧落,目色赤红,几乎连瞳孔都已分辨不清:“主子!正白旗殉道使精吉哈代亦已来京!不禁毁了主子所设结界,连同结界内大小奴才们一并杀得干干净净!”
    “小怜在什么地方。”
    “怜哥儿原已逃遁而出,但为保住剩下几个奴才重又返回,被精吉哈代所设血符捕捉而去,此时不知是死是活……”话音未落,嘴唇突地一阵发白,紧跟着两眼瞳孔也显了白色,身体在碧落怀中剧烈抽搐起来。
    饶是碧落再次用掌心中青光抚之,亦已无效,不出片刻便声息全无,而身体重新褪回了黑鹳原形,细长脖子在碧落臂弯间垂落下来一霎,身后那栋宅子背后轰然一声响,一片金碧辉煌的楼阁冲天而出,又在短短瞬间自顶部一片片碎裂开来,在碧落抬头一动不动的凝视下,宛如山裂般土崩瓦解。
    第287章 画情三十九
    三更敲响,晴染轩地底石室大门再度开启,迎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入。
    前者是载静,后者是察哈尔莫非,他手里捧着只黄缎面匣子,一路跟随载静走进地室内,一边目光闪烁不定,朝载静手上那串幽幽生光的朝珠悄然望着。
    直至踏入第二间石室,随同载静恭恭敬敬朝正中间那口金棺内干尸磕了三个头,抬眼见载静朝那干尸走去,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属下见王爷手上缠的这串朝珠,可是当年多尔衮王爷所用之物。”
    “正是。”
    “王爷……”闻言莫非眉头微微一皱:“听闻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已有三任铁帽子王因它而……即便是您阿玛,过去也只以托盘承载,从不将它近身,为什么今次王爷要……”
    “传言未必属实,况且……”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载静小心翼翼分开干尸紧闭着的嘴,从里头剥出那颗同口腔黏连在一起的夜明珠,转身走到莫非面前:“这珠子自前任正黄旗殉道使去世后,每二十年从祖师爷口中自行剥落,以交予八旗长老甄选后继者,现今时辰尚未到,便擅自取出,只怕要伤了你家老祖宗的精元。”
    莫非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匣子对着夜明珠打开:“回王爷,祖爷说了,既然是祖师爷对王爷您亲口所言,那么这次即便要耗尽他全部剩余之力,也必然要为正黄旗寻出殉道使真身,哪怕希望渺茫,总好过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中让妖人借机干扰了大清气数。”说着,见载静将夜明珠放入匣子内里的乌木托座中,便立即将它合拢,小心捧在掌心:“想来,王爷对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的,否则不会轻易将这朝珠请出,打开这扇已有十五年未曾开启过的大门。”
    闻言载静摇了摇头:“你可知,并非是十五年来我从未曾想要开过这扇门。十五年来朝廷上,国家中,风云变幻时局莫测,叫人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因而十年前我曾随阿玛过来求见过祖师爷,想请他赐教解惑,谁想却被拒在门外,那之后,这扇门始终都没能被打开过。现今突然能再度开启,又蒙祖师爷给出那样的提示,显然,应是天意所至。”
    “那请王爷静等莫非的佳音便是。”
    “你记着万事须要小心谨慎。近来西太后受那妖人的蛊惑,对我防范心越发重了起来,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随同而行,此后我行事恐怕诸多不便,一切唯有靠你了。”
    “王爷安心,莫非做事必然小心。亦知王爷现今种种不便,所以已飞鸽传书,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状况,只要王爷一有需要,他们即日便可入京相助,听说,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
    “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引得太后更为曲解咱们的用意。”
    “是,莫非知晓。”
    一番交代过后,莫非带着匣子先行告退离去,留载静独自一人静静在地室中坐了片刻,随后关上朱门,出地室上轿,预备返回王府。
    一路行至朝阳门,忽地改变了主意。
    吩咐手下转道往琉璃厂而去,到萃文院门前停轿掀帘而出,抬头望了眼门上空空匾位,呆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便正要差人过去叫开门,突然发觉宅内上空隐现一片诡谲红光,好似半边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烧灼似的。当即吃了一惊,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而入,匆匆行走数步,抬眼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一处失火。正由此而费解,忽听身后随从吃惊道:“王爷,瞧,房顶上怎的生出那么灼眼的光来!”
    他立即抬头循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一眼见到面前那栋房子顶端亮着红艳艳一片好似火焰般的色彩,也不知究竟是因什么而起的,那亮光自楼顶内部绽出,看着像灯又不是灯,将半个楼顶映照得如此透亮,生生将一片楼顶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灯笼。
    再顺着这道楼顶往后面瞧,就见它后面隐匿在夜色里的其它几栋楼房顶端,竟也都亮着这样的红光,一道接着一道,连绵起伏,难怪能将半边天空都给染红了,仿佛失火一般。当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观望着,直到最后那栋楼处,刚停下脚步,就听面前那扇门咔的声轻响,一道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男人装扮的朱珠。
    长发被小心藏在顶宽大的帽子里,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手里灯笼朝身后照着,以至连载静同他一干随从就在不远处望着她都没有发现。只抬头傻傻看着楼顶上亮着的那道红光,面具下一张脸被灰尘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因而让她脸上那久不曾见到的笑看起来亦有些傻。
    傻乎乎的,却叫载静望得有些失神。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没在那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笑脸了。
    半晌才想起挥退手下,那些人匆匆离开的步子终于惊动了楼前的朱珠,她吃惊回头,险些将手里的灯笼甩落在地上。手忙脚乱中急急想朝屋里退去,被载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别慌,是我。”
    朱珠呆了呆。
    片刻抬起手里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待看清他的脸后再探头往他身后望去,见他身后随从身影已远,突然丢开灯笼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那张略带诧异的脸,开心笑道:“原是想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没想王爷也在这儿,王爷可瞧见上面那些光了?原来碧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好漂亮是不是?是不是?”
    载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边呆望着朱珠那张笑脸,一边下意识抱着她扑在自己怀中的身躯,脑中思绪头一次这样凌乱,乱得几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突然间回味过她所说的话来,才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肩膀扶起,低头望着她沉下脸色道:“什么最后来这里瞧一眼,为什么说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朱珠??”
    朱珠的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随后再次展颜一笑,手指在他僵硬的臂膀上轻轻搓了搓:“今日宫里来人,告知朱珠还有三天便要进宫,想着只怕未来几天再无机会过来,因此央求小莲帮忙,助我趁夜偷偷来此,想在进宫前将这里每一处都好好看看。”
    “三天么……”短短一番话令载静手指蓦地一紧:“皇上病得时而清醒时而没有半点意识,这样的状况也要将你召进宫??”
    朱珠低头苦笑:“想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急切想让朱珠进宫冲喜……”
    “该死!”一时气极,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载静愤然一拳击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王爷……”眼见他拳上立即渗出血丝,原本强展在脸上的笑登时碎裂了,朱珠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用力将他手抓到自己掌心里,轻轻揉搓道:“王爷,切莫伤了自己,总得有这一天的。况且,今日能见着王爷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王爷抬头瞧,这些藏匿在楼里百多年的灯,便是朱珠为王爷点的,原想着朱珠入宫后,王爷哪天来到这里,见到它们便如同见到朱珠来过,谁想今日却是能同王爷执手一起观之,王爷……”说到这里,喉咙里酸涩得已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力钻入载静怀里紧紧抱住他。
    他亦使劲搂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将她拖离这栋宅子。
    拖离这座城市,拖离这个国家,拖离身后一切诸事……
    但在久久一阵沉默后,只能慢慢松开手,低头望着她抬起的双目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现在?”
    “现在。”
    朱珠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点点头,在他转身后默默跟随着往宅门方向慢慢走去。
    但仅仅走了两步,脚步突地停住,她摇了摇头道:“不。”
    载静怔了怔。
    回头望向她,见她哂然一笑,挺了挺身道:“王爷说过,这宅子王爷已赠与了朱珠,那么今日朱珠想在此地逗留多久,便是多久,一切全凭朱珠的意愿,可对?”说罢,见载静兀自沉默,便再度一笑:“王爷若要走,自己请便吧。”
    “朱珠……”
    伸手试图打断她这任性的企图,她却已一转身径直朝身后那间屋里奔跑了进去。载静见状立即跟上,几步到了门前,手按在门背上一阵迟疑。
    最终仍是将那门用力推了开来,一脚踏入,追着里头那道一闪而逝的身影进了内房。
    入房中见到朱珠在床边坐着。
    帽子丢在一旁,满头浓密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身上,同她目光一样微微有些凌乱。
    “朱珠……”他便再轻轻叫了她一声,“回去吧,若让人发觉你在这里,你……”话说到这里,突然余下那些猛地滞留在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睁睁望着朱珠一边用她那双凌乱的目光朝他看着,一边一颗颗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可是解到最后一颗时怎么也解不开来,她皱眉低下头用力去撕,仍是撕扯不下来。
    这小小的阻碍让她面色瞬间愤怒了起来。
    从未见过的愤怒,扭曲了她的眼神,扭曲了她笼罩在面具下那张脸。
    于是她一边用力扯下脸上面具一边继续使劲地撕扯那颗扣子,最终却仍是未能将它撕开,不由哈哈一声笑,抬头望向载静咬牙切齿道:“看,王爷,为什么做什么事情对我都这么难,就连一颗衣服扣子都要刁难我,不让我解,为什么不让我解,它为什么不让我解?!”
    话音未落被载静几步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
    本试图按住她那两只仍在同衣扣做着争斗的手,却不料被她反一把紧紧缠住,沿着他胳膊攀上了他的肩膀,沿着他肩膀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
    随后两只手终于停止了下来,她抬起头朝他看着,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张被愤怒给扭曲的脸垂下头,她便抬高身子吻住了他。
    疯狂地吻,如同那天他头一次疯狂而有力地吻着她时的样子,再将身子整个儿贴向了他。
    却在那瞬间被他一把扯开。
    “朱珠!”抽开身他厉声对她喝道。
    朱珠呆了呆。
    嘴上还留着他唇上的温度,手脚已是冰凉。她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他:“王爷……”
    “你疯了!还有三天便要入宫!你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话出口朱珠脸上狠狠一烫。
    突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她抓着自己松散的衣领朝他冷冷一笑:“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载静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脸上的疼痛。
    亦完全不觉嘴角一丝血慢慢从口中渗透了出来,只定定望着她怒极了的那张脸,一字一句机械道:“总算侥幸躲过一劫,你还想给自己招至大祸上身么,朱珠。”
    朱珠闻言再次笑了起来:“王爷,当初王爷要了朱珠时可有想过这些?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胆小谨慎,怯懦可怜!当日的王爷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说着扬手便要再朝他脸上挥去,但没等挨近他脸,转而却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继而整个人再次扑到了他身上,紧抓着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的身体,嘴里重重发出一声抽泣:“回答我啊!!”
    “我害你一次不够,还要害你第二次么。”半晌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能比三天后更糟的么!”闻言朱珠赫然抬头:“……想我原也不打算再来见你,安安生生等着入宫去便罢……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话,让朱珠突然发觉,无论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失去了便永永远远失去了,再找也找不回来,即便是妖是神,也只有万念俱灰。所以王爷……王爷……王爷!!”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而载静的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颤抖着。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试图用力将她紧抱住的冲动,只那么直挺挺站立着,由她使劲缠抱着他,在他肩膀上放声大哭。
    他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哭累了。
    伏在他肩上,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过去,他肩膀才猛一阵颤抖,随后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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