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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第49节

    她这话实在让方晏始料未及,他探目过去,见她并非生恼,只是仍要戏弄一句,心下松快了些,又忽听公堂中动静小了,拿起斗笠便告辞而去。
    推门时卷了一阵北风进来,楚姜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匆促的背影于此时缓了脚步,反手轻缓地阖上了门。
    第59章 徐西屏之叛
    金陵愈渐寒冷,及至十一月中,百姓们早已习惯了闭门,更遑论深夜,如雾夜气下,最热闹的街口也不过一盏残灯余着亮。
    更人唱了数筹,也嫌这夜磨人,晃过街口看到一车一马出城,喃喃道:“这大半夜还赶路,逃命且没有这么赶的。”
    却正中了他的话,那马车中便是本该于前日被施刑的徐西屏,他坐在车中搂着两只包袱,心中实在凄凉,开口向车外问道:“壮士,请问我妻儿如何了?”
    “等此间事毕,你一家自会团聚。”
    “他们可知晓我……”
    马上的沈当蹙眉反问了一句,“郎君,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虞巽卿能不知道吗?”
    他这才悻悻地坐好,“我之前与贵主人约定,要赠以一半身家,如今我只身在外,财物尽在家中……”
    “我家主人并不急切,事定之后问你再要不迟。”
    听到这话他才安定了些,却不知自己要被送去何处,一时惊慌与庆幸齐上心头。
    翌日清晨,回到城中的沈当来向楚姜复命,正遇上方壸在,犹豫着只说了句事情办完了。
    未想他才离开,方壸便直直道:“可是与那孽徒相关么?”
    楚姜腕上扎着针,看他漫不经心,便含糊道:“算是。”
    “九娘,我虽不如你父亲灵秀天生,却也不是痴人。”他慢慢拭着银针,下了个定断,“那孽徒,定是与你有什么商量。”
    楚姜看他语焉不详,又不似从前拿方晏打趣那般语气,像在劝诫自己,又似乎只是提上这么一句。
    她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唤师兄?我听方祜便总是夸赞他。”
    方壸胡须颤动,慢慢收着针,带着丝笑意道:“他自然是最向着他师兄的,我刚捡回祜儿的时候他正受那些匪人的蛊惑,整日里不着家在外野,我实在见不得,便等着他回家那日将祜儿扔他屋里,自己躲出药庐去。”
    她听着有趣,率意道:“晏师兄这人,倒也不算坏。”
    “不算坏吗?”方壸戏谑,“他可是差点绑了你要挟你父亲的,老夫看来,这强盗行径,哪里有一点好?”
    她也笑谑道:“这可是先生的弟子,先生倒是第一个责难他的了。”
    “老夫倒情愿不认他这弟子。”他说完语气一凝,看向在堂外戏耍的方祜,神情牵念,良久未言。
    楚姜看他情绪不明,转口道:“先生,方祜瞧着是不是长高了些?”
    方壸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收回视线点点头,“是长高了,他来了你家,倒是玩得欢快。”
    “先生若愿意,不如便留在府中。”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邀请了,方壸也知道她的诚心,却还是拒绝道:“余生不知几年,等见你康健了,是该回乡去,留几岁优游。”
    说着他还笑了一声,“九娘,你觉得以我那孽徒的本事,究竟能不能脱身?”
    她不妨他这么问,还在思忖着该怎么答,便听他道:“你其实不必瞒我,我虽不问世间,但不至于闭目塞聪,虞巽卿与那徐西屏的事,我听了几句,九娘,我虽不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只告诉我一句,事后他会否安然?”
    楚姜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心酸,终于沉吟道:“先生,我并不具天人之眼,说的话没有把握。”
    “你这么说了,那就是认为他能脱身了?”方壸眼见的松快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师傅,我做了一柄木剑!”方祜欢快地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只粗糙的木剑。
    楚衿也紧随其后,“九姐姐,是我教给弟弟的。”
    因两个小孩的到来,关于方晏的话题便也戛然而止,楚姜看他逗弄着两个孩子,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对方晏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等她探究的神情刚投过去,方壸又成了个不理外事的世外之人。
    而那被沈当送出金陵城的徐西屏,也并没有离开多远,他坐在一艘低矮的小舟上,看到漫江的寒气,抱着包袱来到甲板上,想起自己在狱中与楚六郎所达成的协议,心中仍有余惊。
    水寒江静,青山侧侧过,城池远去,而此江天凝露,只他舟中一客,又是个离人,往事尽归眉际去,他不觉抱着包袱落下泪来。
    船头那船夫似乎不曾见过大男人落泪一般,饶有兴致地回身看了好几眼,徐西屏见他频频看来,默然转身擦了泪,“叫老兄看了笑话了。”
    船夫也讪笑一声,“郎君哪里的话,我这粗人,难得看到这般性情,才失礼了些。”
    徐西屏听他说话尚有礼,并不粗鲁也探问道:“不知我们是要去到何处?”
    船夫若有所思,想想才道:“眼见就要到了,我家主人没有交代,我也不能胡言了去。”
    徐西屏见他口风紧,自己又是生死拿捏在他们手中,便也不再多问些什么了,慢慢看着江舟靠近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又过半里才见了江岸。
    徐西屏在江上往来多年,与大半水匪皆有结交,竟不知长江沿岸尚有此隐匿所在,心中添了点不安,忖度着应当就是这一寨劫了自己的商船。
    他往四处看去,只见几座低矮的寨楼倚在危岩之下,四周尚有烟火气,辟有田地几处,并不像贼匪所在。
    正在他猜疑之间,有人从中出来,只一眼,便叫他心中生骇。
    “西屏兄,多年未见了。”
    他看着近前的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倏然涌来,饮马秋水,平沙舞金甲,烽火杂鼓声。
    “他年逐马西南去,收我故边十五城。西屏兄,当年我家将军与虞将军共聚,这一句还是你在酒宴上亲自写下的。”
    廉申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徐西屏,又向前一步,似乎只为追忆,“当年英雄今不在,我家将军跟虞将军,早做仙客,未料你我二人还能相见。”
    徐西屏心中惊涛骇浪大作,手上紧抓着包袱,嘴角微动,看到他嘴角含笑,眼中愤懑却分明,半晌才嗫嚅道:“得见夫良兄,喜不自胜。”
    廉申上前要接过他的包袱,却吓得他一个踉跄。
    坐在寨楼下补着衣裳的一个老头突然指着他们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真懦夫。”
    徐西屏难堪地站起身,身侧受到廉申的搀扶,臂上乍然一紧,那力道似乎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西屏兄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楚女郎协定好了,不会要你的命。”
    他怔怔望向他,眼神十分祈求讨好,“主……贵主人……”
    看到他如此卑微胆怯,廉申对他积年的厌恶与恨意,陡然不知该如何发泄了。
    “你只是背叛了虞将军,与我们霜翎军无关,你且留在此处,我家主人自不会动你。”
    听他一再提到虞剑卿,徐西屏满腔的恐惧中终于出来了几分羞愧,当年,当年……
    “瞧着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也不像敢出卖虞将军的样子啊!”先前嘲笑他的那老头已经拿着衣裳走过来,看着他啧啧几声,“实在看不出来,就是你小子瞒下了三十万石粮草,可见奸人未必有豪气,小人未必多聪明。”
    “不是,是陛下……齐王他不愿意给。”徐西屏看着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顿觉寒凉上身,老头的嬉笑声似万箭而来,令他惊惧又慌乱。
    “是陛下让虞巽卿想法子扣下些粮草,那年……那年宫里新进了一批洛阳来的牡丹,陛下要修花房,库里钱不够了,虞巽卿才找到我,让我瞒下一半军饷,缓几个月再购置粮草。”
    众人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只脏恶的蛆虫,廉申放开他的手,忍不住心中痛意,“缓几个月,四万龙骁卫就是因为你这缓几个月才在淮左……你缓几个月,为何不与虞将军说清?我家将军叫我去给虞将军送粮草,你知道虞将军是如何说的吗?他说你已经购置好了粮草,不日就将送到,叫我们不必顾他,你的不日送到,让他鏖战至死也没有等到。”
    “我……我并非故意……”徐西屏哭得满脸涕泗,神情也极为痛苦。
    然而廉申揭破了他这虚伪的悔过,“你若并非故意,为何又成了虞巽卿的走狗呢?”
    他泪眼怔愣,恍然抬头看向他,却站得不稳,要往前扑去,却无人有伸手的动作。
    “我以为……将军能缓过来。”他拘住手,哀声痛悔道:“我若知道,若知道将军撑不过来,绝不会……”
    “老夫看你这人还是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老头鄙夷地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徐西屏,觉得听着实在恶心,招呼着诸人渐渐散开去。
    廉申也不愿再与他多说,嘱咐先前接他来的船夫将他带去安置。
    方晏立在楼上,远远看到廉申颓然地走来,轻声问道:“廉叔,你是在怀念虞将军吗?”
    廉申眼中泪光一闪,看着他与南阳王肖似的眉眼,对着徐西屏时的怅恨尽消了,一笑过去,“也不算怀念了。”
    “我答应了楚九娘不杀他。”
    “世子,属下明白。”
    方晏却轻轻摇头道:“廉叔,我不杀他,有人能杀,去审他吧,把他的供词多抄几分,给虞氏族中送去。”
    廉申心中明了,却犹豫道:“可是楚九娘……”
    “她是骄矜女儿,重义重诺,我答应她不杀徐西屏,我确实也没有杀。”
    他越过山壁,看到遥阔的江天,“去吧,廉叔,岁末考课之前,我要送给江南百姓们一个分崩离析的虞氏。”
    第60章 赏雪(一)
    “江南不如长安冷呢!”
    马车上,楚衿搂着只暖炉看车外落雪,不多时便觉厌倦了,趴到楚姜的膝头道:“九姐姐,他们南人可会玩了,上回我跟着母亲去赏雪,那天还没下什么雪呢,他们就把锦丝弹成絮子从楼上洒下来,可比今日下雪还要好看。”
    采采听得瞠目结舌,惊呼道:“如此奢靡!”
    楚姜亦有此感,问她:“是哪家这么弄的?”
    她晃晃脑袋,想想便道:“是那个河边的酒楼。”
    楚姜正纳罕是哪家,楚晔便从外进到车中来,搓搓手道:“是虞氏的酒楼,那日殿下也在,说了句雪势无趣,不过半个时辰后那酒楼里便玩起了这花样。”
    “殿下会喜欢?”
    “殿下初见正觉雪势之大,左叔父抓了一把,看了便叹奢靡,有损民生。”楚晔夜里闪过丝促狭,“那虞氏七郎,一听左叔父这话就慌了神,殿下便安抚了他一两句,最后交代了往后不该如此,事后才知晓,原来是那酒楼里掌事的自作主张。”
    她有些好奇,“那掌事的最后如何了?”
    “当是无事,殿下夸了一句那酒楼里酿的酒好,正是那掌事的酿的。”
    楚姜憬然有悟,又听兄长道:“与南人共事,倒也没什么不同之处,那虞巽卿倒是有些能力,办了几桩事殿下都十分满意,会稽那郡守,官声也十分不错,自大寒之后多次下到乡间去探访百姓,还数次拿出私库来救济贫苦。”
    她想起方晏在月下与她所说的话,不觉含笑道:“或许到了岁末的考课,会稽的民生经济,当在江南诸郡中一骑绝尘了。”
    楚晔面有庆色,“短短几月的时间,寻常人未必能做得到,只是虞氏嘛……”
    楚衿听着他未完的话好奇地仰着头,只是没有等到后来的话,只看到兄姐相视而笑,小脸立刻就板起来,“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九姐姐要是不爱我,我也就不来了,早跟母亲和十一姨去看梅花去。”
    楚姜瞧她撅着嘴,称奇道:“今日我可不曾求着你来,是谁赖着非要来的?”
    小童儿本就是假作生气,一听注意力又到了自己这儿,立刻捂嘴笑起来,“我是哄姐姐的。”
    说完还往她怀里拱去,一副人精的模样,楚姜兄妹二人自也被逗笑,又是一阵欢快不提。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园林面前停下来,便是陆氏所辟的一座园林,言说其余时节未必动人,只寒冬时最是雅致,是个好去处。
    于是陆氏便广邀客人来此,楚姜也收到了陆氏一位夫人的帖子,本无意,倒是楚崧说此处可看,她这才随着楚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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