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穿越 > 如见雪来

如见雪来免费阅读(52)

    苏如晦让你来的?韩野问。
    桑持玉回头看他,他抱臂倚在阴影里,裸着半身,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大约之前失血太多,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深邃的轮廓因为黑暗而有种莫名的阴郁。
    陆瞎子回来拉着我说什么未婚妻、相好,我就知道苏如晦肯定会让你来这里。韩野倚着门看他,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桑持玉望着他沉默,半晌后才回答:十岁。
    真早,怪不得。韩野走进来,上回我去顺康坊找苏如晦,他莫名其妙说当初出卖黑街密道的人或许是他自己。我一开始不信,可是后来我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木雕,就改变了主意。苏如晦病中刻的这些木雕都没有脸,但是我记得我刚跟着他做事的时候,看到过一尊雕像。那尊雕像,是有脸的。
    韩野从怀里取出个东西,丢给桑持玉。
    桑持玉抬手接住,一尊黑漆漆的檀木小像暴露在光下。这尊雕像远没有其他木雕精致,木料也粗糙,雕工稍显稚嫩,纹理不精细。可它拥有其他木雕没有的脸庞,桑持玉怔怔看着这座小木雕,那双淡漠的眉目,一如他自己。
    我猜对了,韩野没滋没味地笑了笑,是你。
    桑持玉细细抚摸雕像的脸庞,心头似有苦水翻涌,灌入喉间,干涩又苦闷。苏如晦没有说谎,病痛带走他的生命,当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想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而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回到桑持玉的身边。
    桑持玉抬起头,他的身边环绕着小山一般堆叠的无脸木雕,每一尊皆是那个家伙无声的思念。
    他思念他啊。
    桑持玉握着这小小的雕像,一滴泪从眼眶坠落,滴入雕像的眼眸。这一瞬,似乎这满目清冷的木雕桑持玉,也在静静地落泪。
    谢谢。桑持玉低声道。
    不用谢我,要是我打得过你,你必定走不出极乐坊。韩野翻看那些木雕,其实我早该知道这些木雕是谁,苏狗蛋长得那么像你。苏狗蛋是苏如晦做的第一个一品肉傀儡,留在极乐坊里当执事,天天给苏如晦洗袜子。那个白痴做的东西,身上总有你的影子。你见过苏狗蛋吗?
    见过。桑持玉道。
    那看来你更白痴。韩野嘲笑他,陆瞎子说的那些话不要当真,乱七八糟,瞎说八道。他专司杀伐,不管生意。早年黑街遍地是童妓,杀人犯窃贼王八蛋聚集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儿发生?每年死在床上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我小时候干过一段时间拉尸的活儿,妓坊里拖出来的尸体大多惨不忍睹。
    后来苏如晦来了,他弄出了一品肉傀儡,极乐坊旗下所有皮肉生意都用肉傀儡替代。一开始大家不买账,后来苏如晦改进了肉傀儡的肤质,极乐坊的肉傀儡一个比一个漂亮,价钱还比真人低廉。傀儡妓越来越流行,再后来,苏如晦搞出兽人肉傀儡、双性肉傀儡、双根肉傀儡说真的,苏如晦是我见过最下流的人,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弄出这些奇怪的肉傀儡。黑街的人比他更下流,苏如晦的肉傀儡风靡黑街,越奇怪越受欢迎。
    现在黑街没有童妓了,以前的妓子成了工坊的工人,剩下留在妓坊的卖艺不卖身,要么当管事要么弹弹曲儿唱唱歌。给花魁生辰送礼是极乐坊的惯例,显示坊主对他们的优待。虽然如此,苏如晦成日忙着研制奇形怪状的肉傀儡,哪有空给他们送礼。他们的节礼苏如晦从未经过手,送什么是我选,送也是我去送。
    苏如晦的下流桑持玉早就见识过,桑持玉苦涩地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苏如晦这样的人呢?这般下流,又这般让人念念不忘。若是从前,桑持玉定然不愿知道这些无耻又奇怪的东西。仅仅听见名字,也足以让人难堪。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无论苏如晦弄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东西,他都能接受了。
    桑持玉望向韩野: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母亲是娼家女。韩野平静地说,她死在床上,我亲手把她拉去乱葬岗。我蹲在街头哭,碰见了苏如晦。他送我木簪当信物,让我去极乐坊报到。他说,再过几年,就不会有像我母亲这样惨死的人了。我那时候不信,可他真的做到了。我那时候崇拜他,仰慕他,觉得他无所不能。想不到那个无所不能的混蛋,也有办不成的事儿。死到临头,憋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回秘宗见你。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跟你搞成这样,真是可笑。韩野低着头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嘲笑苏如晦还是嘲笑他自己,就当我吃饱了没事干,看不得别人犯蠢,多管闲事好了。
    桑持玉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递给韩野。
    这是什么?韩野没接。
    雪境矿场的地图,桑持玉道,苏如晦会在地图上标记的那个矿场布置防护星阵,可以作为流民的避难所。
    韩野慢慢接过那地图,铺开在眼前,朱砂点出了那个安全的地点,如此醒目,火苗一般烫进韩野的视野。
    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韩野涩声道,让我们放弃刺杀澹台净么?
    桑持玉摇摇头,即便你们决定刺杀,他也会为你们布置这个星阵。
    韩野的笑越发苦涩。他当然知道,雪境几千条性命,苏如晦放不下。即便苏如晦决定为了人间回护秘宗,即便黑街终将与秘宗为敌,苏如晦也不会放任那些流浪的性命去死。
    这一瞬间,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儿。苏如晦面儿上是个放荡的流氓,骨子里仍是世家子。他喝茶吃饭从不出声,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在外头行走靴底下沾了泥巴,他要坐在家门口,把泥刮干净再进门。他成长于苎萝山,白衣上人教他观星布阵,离州澹台的血脉在他身上流淌。他的亲朋在秘宗,他爱的人也在秘宗。黑街对他来说是飘零之地,他像落叶向往着归根,思念着他远方的故乡。
    此刻韩野明白,苏如晦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一路人。
    韩野,桑持玉忽然说,你知道为何你是极乐坊坊主么?
    韩野想起陆瞎子成日骂他出卖苏如晦上位那些话儿,眼神里长了刺似的,问:你想说什么?想为苏如晦抱不平么?他话语间显露出不耐烦,我不如苏如晦,不必你来说,我心里清楚。
    你误会了。桑持玉道,陆老年老体衰,赤鬼虽年富力壮,然而我听闻,他苛待下属,罔顾人命。那日雪境长城妖族来袭,遍数黑街人物,唯有你会选择庇护下属百姓,不离不弃战至最后一刻。
    韩野有些发愣,喉咙像哽住了,说不出话。
    极乐坊是黑街的极乐坊,苏如晦心不在黑街,纵然有天纵之才,亦并非最合适的坊主人选。桑持玉的声音缓慢而清晰,黑街只能由黑街的人统领,韩野,你才是最合适的人。我想,苏如晦也是这么想的。
    韩野垂下眼眸,地图紧紧握在他手中。桑持玉收起木雕,准备离开,韩野忽然叫住他。
    等等,韩野道,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件事。苏如晦说妖族有意挑起秘宗和黑街的对立,我觉得秘宗很可能有妖族内鬼,或许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线索。
    桑持玉停下步子,侧眸看他。
    那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一个月前找到我,说可以给我提供秘宗消息。他的消息很可靠,基本都是真的。他曾告诉我苏如晦被澹台净召去北辰殿,这事儿我向苏如晦求证过,的确如此。我怀疑他是秘宗高层,职衔肯定不低。韩野比划了一下他的模样,那个人同我见面常常戴个猴子面具,说话也很奇怪,语调非常怪异,像刚学会怎么说话似的。
    桑持玉不动声色地发动读心秘术,在韩野的脑海中见到了那人的模样素雪般的白麻衣,滑稽的猴子面具,还有腰间一支青色竹笛。
    韩野一面描述,一面用力回想,桑持玉见到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甚至感受到了韩野回忆中的声音和气味。最近一次见面,那人给韩野提供了秘宗的兵力分布图,还说他最近不会来找韩野了,因为他要去杀一个人。他身上有股浓郁的虾肉馄饨气味,桑持玉觉得很熟悉。
    等等,桑持玉蓦然回想起来,他在极乐坊的内廊里曾遇见一个混混,此人身上的气味和那人一模一样。
    不来找韩野,为何会出现在极乐坊?
    不,他是跟着他要杀的人来到极乐坊的。
    妖族、杀人心念一转,电光火石间,桑持玉明白了一切,他的目标是苏如晦!
    桑持玉心中一震,眸子几乎缩成一根针,他快步奔出回廊,数次闪现,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悲殿。一面奔跑,一面从腰囊里取出通讯罗盘,他的声音不自觉发着颤,厉声喊道:
    苏如晦,有人要杀你,离开你待的地方,立刻!
    作者有话要说:
    苏垢出场的时候系统的备注是:【身怀秘密的苏垢,原名苏狗蛋,长得有点像桑持玉,据说宿主制造他的时候参照了桑持玉的美貌,系统有理由怀疑宿主居心不良。】
    第66章 最喜欢苏如晦
    苏如晦原本在打瞌睡,听到桑持玉的呼喊,一下清醒了。他狐疑地四望,大悲殿里戒备森严,僧侣皆如往常一般驻守在大悲殿内外,并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他问系统:附近有危险么?
    【没有危险,系统没有检测到任何恶意。】
    苏如晦一面往外走,一面对罗盘说:玉儿,你别急,我没事。我现在去你那儿,咱俩走一条路,一定能碰上。别担心,我把阿难和大悲殿的弟兄带着,看谁敢刺杀我。
    桑持玉仍然不放心,苏如晦,多带人。
    嗯,我知道。苏如晦道。
    极乐坊的内廊弯弯折折,桑持玉连续闪现,一刻不停往外头赶。苏如晦没有秘术,大悲殿的僧侣又能有多强?妖族派来刺杀的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桑持玉额头冒汗,恨这路太长。他想他应该吞噬一个无相法门秘术者,这样无论他身处何方,都能立刻赶回苏如晦身边。
    终于到了极乐坊大门牌坊底下,飞身上马,策马狂奔。夜市喧嚣,黑街的人群如潮水。他跃马从一个横穿街道的商贩头顶过,引来一片骂声。他无暇顾及,疯了般往回赶。
    玉儿。罗盘没有关,他听见苏如晦的声音,你看到我的书信了么?
    苏如晦的声音絮絮叨叨,他知道这个家伙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还没有遭遇危险,要他放心。
    看到了。他回应,声音里透着苦涩,为什么不告诉我杀人的真相?
    苏如晦在那头叹气,这事儿不能同你说。咱们十岁,我的秘术被你夺走,险些丢了一条命。这破事儿过去那么多年,还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要你报恩报恩。后来我病重,又同你的心核有关。要是这个时候我再告诉你,我当年是为了你丢掉前途,还即将为你丢掉命,你还活不活了?
    桑持玉奔驰在夜风中,听着他平稳的嗓音,心中越发难过。苏如晦却在笑,是他向来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可他说出的话儿却无比温柔,你听我说,杀人叛逃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关系。年少鲁莽,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当然啦,你可以因为这件事对我改观,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觉得亏欠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你明白吗?
    明白。桑持玉攥着缰绳,可是
    可是,苏如晦打断他,言语中带着笑意,你还是特想弥补我?我寻思也行,要不玉儿,你就拿你下半辈子赔给我吧。对啊,我早该想到的。就这么办,不管你讨厌我还是不讨厌我,你都得给我洗一辈子的臭袜子。
    苏如晦打着趣儿,那沾满血色的沉重过往,在他口中像羽毛一样轻飘飘揭过,好像经历十数年流离的不是他,经历病痛濒死的不是他。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吊儿郎当,很少人能从他这般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看出他坎坷痛苦的过去。即使他说出来,也像在卖惨开玩笑,没有人会当真。如此轻飘飘的态度,并非因为苏如晦天生没心没肺,而是因为他从不放在心上。旁人历经苦难或许怨天尤人或许指天骂地,可苏如晦有一颗坚忍的心,包容万难,洗炼如初,所以他的眼眸永远那么明亮。
    桑持玉想起住在桑家老宅那段时日,苏如晦日日早起为他做饭,那个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能要命的家伙,却愿意为了他迷瞪着眼爬起来下厨。桑持玉又想起苏如晦以为自己是傀儡替身时说的话,他说他要接替苏如晦照顾桑持玉。桑持玉以为他在调戏自己,可原来他的话从来不是虚言。记忆回溯,桑持玉再次想起五年前苏如晦剖心核大出血,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叫我声
    那不是什么无聊的愿望,而是苏如晦多年来未曾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是桑持玉,固执地不愿相信。
    桑持玉策马狂奔,街巷燃着一溜璀璨的灯火,像大镶大滚的锦缎衣袖。往日半炷香不到的路程,现在却好像变得无比长。他的眼瞳泛出深蓝,在黑暗里缩成一条线,以最大限度发挥他夜视的能力。他扫视着人群,生怕错过苏如晦。劣质胭脂的香味盘桓鼻尖,妓子相公的调笑和小商贩的叫嚷混在一起,不绝于耳。可苏如晦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
    你怎么不说话,不会在哭吧?苏如晦笑道,多大人了,哭鼻子羞羞脸啊桑持玉。
    我没有哭。
    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好好听。
    桑持玉哑声回答:好。
    苏如晦的声音顺着温软的夜风飘来,我这人确实很糟糕,天生反骨离经叛道,说谎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咱俩真像两个世界的人,你恪守戒律,循规蹈矩,我觉得你迂腐死板,年纪轻轻活得像糟老头子。你刻苦修行,我觉得你是不知痛不知苦的石佛,成天喜欢自己虐待自己,真没意思。你看,天下人都觉得咱俩合不来,你要杀我天经地义,你恨我厌我再寻常不过。咱们俩就像猫和老鼠,是宿命的天敌。
    桑持玉策马上了悬空飞桥,忽有一大群人拥上了桥,人群变得拥挤异常,桑持玉骑着马无法再行进,只好下马,艰难穿行在人群中。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桑持玉仿佛一道利刃切入潮水,逆流而上。
    桑持玉,他们都错了。我从来不讨厌你,从来没恨过你。我十岁跟你说我要娶你是开玩笑,七年之后我当了真。谁都不能欺负你,燕瑾瑜暗算你我断他的腿,姑姥姥埋汰你我跟和她碰。天底下能欺负你的只有我,能调戏你的也只有我。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只调戏你一个人。桑持玉,你总说我无耻,下流。只调戏你,算无耻下流么?那我大概,是你一个人的流氓。
    我知道我这人太纨绔,干了很多垃圾事,命运还总爱和我开玩笑。我决定考观星科了,它非得断我前程。我决定当江却邪,当你的小男妻,它非得揭穿我,让我尴尬。我决定不蹚浑水,这辈子安分守己,它唉,我还是得去雪境给他们布星阵。
    声音忽然一顿,汹涌的人流里,桑持玉终于看见了桥对面的苏如晦,苏如晦也看见了他。这一天晚上,天气晴朗,星河恍若流泻的碎银铺满天空。于是在广厦拥挤的黑街,人们素常难见天光的地方。星光从楼厦间的缝隙穿梭而下,洒落在他们的肩头。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