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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雪来免费阅读(50)

    苏如晦哼道:等一只走路忒慢的田螺。
    午时过了许久,得有一个时辰了,桑持玉还没来。
    他不是不守诺的人,苏如晦想不通他为何答应了又不来。钦天司的考生全走光了,门前人影寥落,只余一只晒太阳的老狗,苏如晦同它大眼对小眼。苏如晦打开罗盘,在钦天司里待了三天两夜,他的通讯罗盘灵石耗光,没法儿通讯。周小粟的罗盘又没有桑持玉的符印,根本无法联系上那个家伙。
    苏如晦心里十分郁闷,桑持玉一点儿也不在乎他。
    师哥,咱回吧,你等的人肯定不来了。周小粟拖他的手臂,我让人预备了一大桌好菜,快走吧,我都饿了。
    苏如晦手搭凉棚往宫城的方向看,大街上人来人往,独独没有那个清冷的黑衣身影。
    真不来了。苏如晦气得头顶冒烟。
    桑持玉不是故意不来的,那日是澹台净的千秋,北辰殿设宴,他原本同同僚换了班,空出午时小半个时辰去接苏如晦。然而千秋宴上出了刺客,是打黑街来的。刺客能够混进北辰殿,秘宗内部定然有人不干净,桑持玉奉命查案,无暇去接苏如晦,联络苏如晦又联络不上,本同江雪芽说了,请她告知苏如晦,奈何江雪芽跟他一样忙碌,一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桑持玉查出是武备寺同判高从龙被黑街一个女人蒙骗,介绍她进宫城当侍者,从而致使这黑街女子混入北辰殿侍酒。桑持玉将高从龙缉拿下狱,等闲下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从夹道上过,冷水般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肩头。忽然有个观星舍人急吼吼找到他,苦着脸道:桑大人,可算找着您了。您快去管管苏公子吧,他挡在钦天司门口不肯走,这会儿百姓都围着看呢。
    桑持玉略有些怔忡,他为何挡路?
    他也不是挡路唉,反正他就是不肯走。观星舍人道,下官听说大掌宗把苏公子交给您看管,您有没有法子劝劝他?
    桑持玉犹豫着,苏如晦业已离开离州,也已经考过了观星科,他监管苏如晦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去过问苏如晦的闲事。况且苏如晦这个家伙像瘟疫,侵蚀人,污染人,让人生病,让人变坏,桑持玉不愿意再与他有太多牵扯。
    桑大人观星舍人泪眼汪汪。
    桑持玉最终妥协,跟着观星舍人过去瞧,策马到钦天司,迎头便见钦天司门口空地里凭空多了个幄帐。苏如晦大老爷似的坐在里头,面前一张矮桌,上头搁满了菜肴。周小粟一脸无语地坐在这厮对面,周围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对着里头指指点点。不时有小厮高举着热腾腾的菜肴挤进人群,口中高喊:上菜咯,菌香白玉鲍一品!
    桑持玉没想到这厮在钦天司待了一个下午,还在人家大门前支了个幄账。桑持玉走进去,苏如晦见他来,笑嘻嘻冲他举盏。
    为何如此?桑持玉长眉微蹙。
    苏如晦托着下巴,你不是说来接我么?我这人守诺得很,你不来,我只好在这儿等。我这么娇贵一个公子哥,总不可能傻兮兮站在空地里吹风晒太阳吧,所以我搭了个帐篷。赶巧我又饿了,就在附近酒楼点了菜,你要不要来吃一口?
    周小粟翻了个白眼,师哥,你等的就是他?我真是猪脑袋一个,陪你在这儿丢人现眼这么久!
    说罢,周小粟气呼呼地走了。
    桑持玉话语间颇有无奈的意味,师父千秋宴遇刺,我奉命查案,本已告知你师姐转告你我有要事在身,想必她忘了。
    苏如晦不高兴,要事?接我回家不算要事么?
    桑持玉朝他伸出手,我送你回家。
    苏如晦开始犯浑,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走。
    桑持玉凝眉。
    就不走,你想个法子哄我,我高兴了就走。苏如晦不肯动弹。
    桑持玉丝毫不买他的账,道:不走,揍你。
    桑持玉这人说到做到,他说揍是真揍。
    苏如晦撇撇嘴,桑持玉再次朝他伸出手。
    苏如晦不情不愿地拉住他的手,他把苏如晦拽起来。两人上了马,临走时苏如晦点了几个小孩儿,里头的菜归你们了,快去,趁热吃。
    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钻进幄帐里抢吃的。
    那时节还没有宵禁令,边都的晚上很热闹。十字街口有做场吹火的,还有画糖人儿的。高耸的屋舍堆叠向上,每间屋子皆亮着星辰般璀璨的烛火,飘渺的人影儿框在窗纱里,像热闹的皮影戏。
    马蹄声哒哒,他们策马走上凌空栈道,沿着红漆木板铺成的路缓缓走。苏如晦问桑持玉: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这么高一个子,你眼睛是有多小,怎么我就进不了你的眼呢?
    苏如晦今日颇有些无理取闹,桑持玉不同他计较,依着他问:考得如何?
    我肯定是榜首。苏如晦换上自豪又懒洋洋的笑,高估了他们的题目,早知道不那么费心准备了。
    桑持玉没有回应,两个人又静下来。只要苏如晦不吭声,桑持玉绝对不会主动说话。
    苏如晦心里头憋闷,问:你干嘛老不理我?明明小时候可喜欢我了,长大了怎么就变了?
    沿途的烛火烫过桑持玉的脸颊,他的轮廓模糊在光晕里。
    他望着前方,声音有些低:或许是因为你太幸运。
    幸运?
    桑持玉垂下眼睫,你若想得榜首,便能得榜首。你若想得到谁的心,便能得到谁的心。苏如晦,老天眷顾你,你该珍惜,而非肆无忌惮地挥霍。
    什么幸运,那是我聪明绝顶招人喜欢。苏如晦策马同他并排走,罢了罢了,你要修行,我就跟你修行,你要持戒,我就跟你持戒。从今往后我苏如晦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官,正正经经做人,你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桑持玉瞥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没答话。
    好不好啊?苏如晦追问不休。
    最后桑持玉还是没搭理他,他只好放弃。到家的时候他困得睁不开眼,沾上炕便不省人事。桑持玉给他盖上被子,灯火下他睡颜安详,有一种沉静的俊逸。
    桑持玉吹了灯,站起身,手腕忽然被苏如晦抓住。
    苏如晦梦呓着:好不好
    桑持玉轻轻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放进棉被。
    好。
    第64章 很讨厌很讨厌
    观星舍人入围的大榜要半个月后才放,桑持玉继续他应卯当值的规律生活,时不时从别人的嘴里得知苏如晦的消息,说他转了性儿,闭门谢客,专心鼓捣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铁甲傀儡,还送了好些去武备寺。
    桑持玉时不时收到一篮子花,不知被谁放在他的值房门口,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梨花,皆是刚采不久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命人四处询问,可曾见到送花的人,卫所里的侍者都摇头。
    他渐渐开始盼望每日的花,目光常常不自觉落在门槛那边。
    会是谁?他想,那个人一定很无聊。
    拜访他的除了花,还有高从龙的眷属。他们送来金银丝帛,请他法外开恩。他拒了财礼,着人把行贿者押入无间狱,按秘宗律打三十大板。这般不讲情面,铁面无私到死板的地步,他在朝中越发孤单,上下朝皆无人与他同行。
    三日后他策马行于苍龙大街,一个老人扑倒在他马下。自此之后,麻烦事不断,朝中弹劾他纵马伤人,骄恣跋扈的奏章雪花片一般呈于大掌宗面前。他知道有人上下其手,暗中纠结党羽对付他。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是大掌宗的刀,是秘宗唯一的孤臣,这些伎俩无法动摇他分毫。只不过小打小闹也十分讨厌,当他从街上过,总有百姓朝他扔鸡蛋,又有小孩儿放爆竹惊他的马。大掌宗赐予他的宅邸,大门上被人涂了朱漆。
    忽然有一天,这些恼人的骚扰通通消失。之前闹着要他赔钱的老人,见了他点头哈腰。他发现路边探头探脑,意欲不轨的人总是望着他身后,然后缩了脖子,灰溜溜地逃跑。
    有人在跟随他,他知道。
    他目不斜视,也不回头。夕阳西下,商铺小贩们匆匆忙忙地收摊,人影散乱,穿梭如幻影。人们看向他,又神神秘秘地看向他的背后。越靠近宫城,越僻静。通往宫城的最后一段路,他下了马,慢慢地走。晚霞正好,浓烈如火焰,青石砖上头像铺上了一席彩绢。他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后。
    他回了头,淡漠的目光投向人来人往的街心。
    苏如晦。他喊了声。
    没有人出现,夕阳下的人间,有一种即将沉睡的安静。
    他掉回头,继续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叠叠,急促如小鼓。他再次回首,街心空荡荡,依然没有人,却多了一篮花。一篮子灿烂的嫣红,在这寂静的街头,显出一种无声的热闹。
    他立在原地,看了那篮花半晌,走过去,提起那小篮子。
    今天是海棠。
    无聊。他说。
    半个月后,大榜即将在午时张贴于钦天司门外。三月天,时晴时雨。今儿的天穹阴森森的,像要掉下来似的。眼看着要下雨,苏如晦没兴趣去挤人堆,自有人会把消息送到他跟前。况且,他必然是榜首无疑。苏如晦去了武备寺,第一批改良火铳已经制作完成,子窠里调入灵石粉末,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破坏力,皆有极大提升。
    他在武备寺检查火铳,写下尚待改良的地方。临近饭点,工匠都去抢饭吃了,匠作处只他一人。锻造炉火焰熊熊,映得他的脸红赤赤的。他热得受不了,写下最后一个字,打算出门透透气。绕过锻造炉,忽然听见锻造间有絮絮人语。
    太好了,真想不到他桑持玉有此等把柄!是武备寺少卿高旻的声音,有了这桑氏家谱,本官定要将桑持玉这来历不明的野种身份公之于众。说罢,他又不放心,急急问道:桑持玉并非桑氏子,你们有几分把握?
    苏如晦暗暗一惊,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
    底下一人道:阿爹,您忘了?咱们世家家谱用罗纹纸,纸上以秘法染印家徽暗纹,每家每门的法子都不一样,极难伪造。这桑氏家谱底本是真真儿的,是孩儿遍寻桑氏老仆,最后得一守陵老翁指点,在桑家陵寝里找到的!桑氏一族在桑持玉三岁时灭族,世家子甫一呱呱坠地,名字必定要登上家谱。何以这家谱上竟无桑持玉的名姓?他这身份定然有假。为桑持玉伪造身份的人烧尽了桑氏族谱,却独独遗漏了这随桑家陪葬进棺材的一本。定是老天有眼,要我们为哥哥复仇。
    高旻仍是不放心,道:桑持玉是大掌宗的亲传弟子,他桑氏子的身份也是大掌宗亲口认定,桑持玉假扮桑氏子定然和大掌宗脱不了干系,我们如何能斗过大掌宗?
    底下另一人道:我有法子!阿爹,我已誊抄好上百抄本,只要散入坊间,待造足声势再公布底本,届时就算是大掌宗也无回天之力,桑持玉必然声名扫地,滚回他的黔首窝去。没了世家子这一层身份,又树一大堆敌,到时候就算我们不向他寻仇,只怕他也活不了多长时日。
    高旻欣喜道:好主意!
    如此,孩儿便去交代底下人把抄本散出去。
    好好好!事不宜迟,快去!
    苏如晦藏在博物架后头,看见高家两兄弟的其中一人将一本簿子揣进怀里,二人一同急匆匆出门。苏如晦等高旻离去,追那两兄弟而去。雷声隆隆,恍有滚滚车轮碾在天边,也碾在苏如晦心头。白蛇般的电光生发在天幕,天幕仿佛被撕开一个口子。
    苏如晦在武备寺背后的巷子里叫停了那两兄弟,高家两兄弟认得苏如晦,却不知道苏如晦为何在此处。二人面面相觑,作揖道:苏公子有何贵干?
    高二兄弟,你怀里藏的什么?苏如晦似笑非笑,让兄弟我看看可好?
    只不过是我高家的家谱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今儿我兄弟二人还有急事,改日再同苏公子吃酒。
    苏如晦慢慢向他们走近,实不相瞒,我正好听见了你们同高大人的谈话。桑持玉那人我也烦得很,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专门同我过不去。要搞他,算我一个。
    别再靠近了,高二郎谨慎地退后,苏公子,我劝你不要插手此事。你既然也同桑持玉有仇,那就等着他身败名裂那一天便好。
    见这模样,骗是骗不了了。贵人和黔首之间犹有天堑,便是黔首中的秘术者,也只能做贵人的帐下奴。桑持玉若是没有世家子的身份,凭他那四处树敌的狗脾气,定然真如高家兄弟所说,人人都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谣言一旦散出去绝无止息之日,就算没有真本佐证,桑持玉也一定会因此备受歧视。人们从来不在乎什么真相,他们只乐意听到他们想听到的。有时候真相无法杀人,但谣言可以。桑持玉如今的处境已经够糟糕了,将来只怕更糟糕。桑持玉不是桑家子的事,决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苏如晦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玉儿,你真会给你相公找麻烦。
    他有点想念那个冷冰冰的家伙,好些天不见桑持玉,桑持玉忙,他也忙。朝中有人对桑持玉不利,弄些骚扰人的小动作。高家收买百姓给桑持玉添堵,苏如晦便花更多钱,收买他们安安分分。
    只是他没想到,这高家如此嫉恨桑持玉,竟要桑持玉身败名裂。
    高家二兄弟一愣,你说什么?
    电光劈裂苍穹,滂沱大雨从裂开的天幕中倾泻而下。苏如晦忽然出手,如豹子一般冲向高二郎。高二郎悚然一惊,后退半步。高三郎拔出短刀挡住苏如晦,喝道:二哥快走!
    高二郎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往巷子外逃。苏如晦心中焦急,出招又迅猛了几分。奈何高三郎手中有刀,苏如晦空手对敌,被狠狠地压制着。苏如晦后悔出门不带刀,他生性惫懒,嫌刀重,平日里素来不愿意佩刀出门。苏如晦咬着牙,眼看高二郎的身影越来越远,重重雨幕隔在他们之间,高二郎的背影逐渐模糊。
    高三郎大喝一声,凛冽的短刀劈上苏如晦的面门。苏如晦格住他的手,咬牙制住他的刀刃。高三郎青筋暴突,用力压下刀刃。刀尖雪亮的一点就在苏如晦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豆大的玉珠砸在刀脊上,碎裂成冰花似的无数瓣,每一瓣都映照着苏如晦阴沉的面容。
    苏如晦没有动杀心,这小子倒是动了杀心。
    他猛然踹了一脚高三郎的下盘,高三郎手上蓦然一松,与此同时苏如晦击打高三郎的手腕穴位,逼迫他放开短刀。短刀果然脱手,可是下坠的瞬间,高三郎脚下趔趄,无法自控地撞向了冰冷的刀刃。一眨眼的工夫,高三郎趴在地上,短刀的刀尖从他的后脖颈子伸出来。苏如晦愣了一瞬,呼吸发窒,将高三郎翻了个面。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喉间发出呃呃的声音,满是鲜血的手抓着苏如晦的衣襟。鲜血如泉涌,顺着雨水汩汩流进沟渠。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苏如晦低声说。
    他把高三郎推开,擦了下脸上的雨水,转过身,步出那条鲜血染红的窄巷。
    他完了,他误杀了高三郎,他完了。
    很多年后苏如晦回忆这件事,仍然记得他当时的心情。他不愿意做澹台家的嗣子,也不愿意做所谓的大星官,他更愿意开一家酒楼碌碌终生,一辈子平平淡淡。可当他决心走他们期盼他走的道路,命运却又给他当头一棒。阿舅说他荒唐,师姐说他冲动,认识他的人皆说他玩世不恭,行事从不考虑后果。他十岁抱住发狂的桑持玉的时候没考虑过后果,去年单枪匹马去救失陷敌营的桑持玉也没考虑过后果。其实他倒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他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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