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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青seven(32)

    杨文裕说:你的方子未免太糙。我说:管用就好。军中开得太细太精贵,并不好用。杨文裕质疑:李平,你日日酗酒,开的方子要是出了错呢?我厉声说:我是太医王怀远关门弟子,十五从医至今十四载。你说别的也就罢了,人命关天,我绝不出错!杨文裕面上乍青乍白。沈曜说:李平,之后你与杨文裕大夫在军中互相帮衬可好?我缓和:能与杨大夫切磋很好的。杨文裕说:那很好。李大夫既然来了,我先出去。他掀帐出去。
    我拿过沈曜铺边矮几上的烧酒,边给他清洗棍伤,边问:为何要卸掉内力?二十军棍应当伤不着你。沈曜回头睨我一眼,我闭口不言,专心替他清洗。
    帐外喧哗。有人说:关涛司空探完沈都校,赶紧回帐吧。关涛说:我晓得,放我下来,我断了左臂,没有断腿脚。关涛掀帘进来,唇上没血色。他先同我说:李大夫也来探他。我说:嗯。
    你两个交情深厚。他右手握住沈曜说,义弟,我清楚碣石谷谷口没人是怎么回事。昨晚你折返救我,今日平白挨二十军棍,做哥哥的却不能替你辩白。但我都记着的。你这些棍伤,我我铁血男儿竟热泪盈眶。
    沈曜回握他:哥哥与我都为陛下效力。王于兴师,与子偕作。关涛用力拍他肩头再不言语出帐。
    那他受棍伤是要笼络关涛了。我问沈曜:半年前石棺旁,你让我扼住喉咙,你承认自己早就知道第三场赌局会要卫彦的命,然后你替我推开棺盖。而第三场赌局开场时,你分明和我同在利州城外。你又未习得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先知道卫彦是平局?
    我是不知道,但你当时不是想听我承认?你偷偷喂过的那匹雪花银鬃马死了,你都伤心得吃不下肉,况且挚爱过世?沈曜冷淡陈述,你能迁怒于我,总少些伤心。
    他待我还是至亲的。我取下发上的鸟衔花巾环,放到他手里,跟他说:你该束冠了。你小时候我答应过你,等你束冠要送你鸟衔花巾环。这是徐仪清的玉器行中定做的,在我发上养了一年,两个为一对。如今你什么名贵巾环都唾手可得了,如果还要,我给你束上。啊,不知道真正的,沈曜该不该今日束。
    你给我束吧。至于今日束冠我同爹爹解释旧友所赠,束发上便利。他不会追问琐事。他忽然补充,我只要一个。剩下一个你戴着吧。我说:好。拆掉他发带,将他泼墨长发拢作一处。他又说:李平,你把酒戒了吧?我没答应:我尽量少吃些。将发带从鸟衔花巾环的大孔中穿过。
    律依拎个布袋闯进来:南丰城又小又不好玩,我先回来了。沈曜你的牙兵在我后面。她把布袋递给我,喏,舅舅,你要的东西都齐了。沈曜说:他的轻功不如你。又叫我,李平,你这方子通用么?我接过布袋打开,边察看边说,杖伤、刀斧伤、枪棍伤,都可以用的。沈曜说:军中正需要。你起个名字方便称呼?我想了想:这药制好之后质地如白玉,敷上伤口又如糙纸。就叫白玉夹纸膏。沈曜说:嗯,好听。律依说:沈曜,你发上什么时候换了舅舅的巾环?好衬你啊!
    李平刚送的。沈曜笑靥深深,如拂晓曙色云雾初开。我牵律依出大帐:咱们回去给沈曜制白玉夹纸膏。
    回小帐后,我找伙夫要小锅,守在一旁将麻油熬成珠,加松香、白蜡、黄蜡,再熬去烟沫。律依忽然说:我也要巾环。我用绢沥清:你是女子,以后挽髻,不束巾环。她说:我作男子打扮的时候总可以束。我说:那等我回长安的医馆开诊后攒些银钱,你自己挑?律依拍手:自己挑更好。舅舅,你长安的医馆在哪里啊?我往锅中加轻粉、冰片、麝香搅动:在长安城西南的草市镇上,叫禾木医馆。她说:以后我能找着了。
    我往锅中增鸡蛋白再搅匀,掏出布袋里的五个瓷瓶一一贮藏。律依又小声问:舅舅,半年前你见着你情人的石馆之后都吓着我了。可为何半年以来,你从不掉泪呢?我以蜡封瓷瓶口,心不在焉:或许是我冷血吧。帮我拿三个瓷瓶。律依拿了三个,我洗完锅,与她回营帐。
    之后,尽管我竭力少吃些酒,但依然停不住酗酒,只有与杨文裕一道在军中行医时比较清醒。时间继续断裂开来,给我留下大段大段空白。记忆以一种颠三倒四的方式向四面八方延展,尔后崩裂。主要、次要和毫不重要不断颠倒,起因、经过和结果在同一时刻渗透我。这些令我迷惑不解,从而益发远离真实。
    备注: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你们军训有没有这个条幅
    第65章
    标题:心头热血
    概要:等你醒来,将那十五人名字说与我,我必会记得。
    最不真实的是永熙三年三月一日,我在儒州城外送走了一个流出肠子的人。
    傍晚我和律依在空地上,挨着给受伤的兵卒清理创口,敷白玉夹纸膏。杨文裕匆匆跑来说:李平,快随我去陛下帐中。我说:陛下这么快就从战场上回来了?杨文裕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我随杨文裕去了沈令斌的中军帐。他在帐外三丈远的末尾队伍停步:李平,你进去吧。三丈远的地方站了一溜人,领头的是沈裴,之后是关涛。背后有尘土满面的将士和数十匹马。
    我掀帘进去,沈令斌躺在铺上,右手按住自己的腹部,血从他指缝流出来。沈曜跪在他面前叫:陛下,李大夫正在路上,我叫他再看看!沈令斌温声:不用叫了。我去了之后,你要好好辅佐沈裴。沈曜哭着答应:我会的,陛下!爹爹!沈令斌却说:不管我是不是你爹爹。你和我长得可真是不太
    沈令斌断气,右手松开,肠子流出一尺多长。沈曜擦掉眼泪说:李平,你才来。我问:陛下是战场上受的伤么?沈曜点头:被于行成射中了。然后掀帐出去宣布:陛下驾崩。有牙兵进帐,他径直走到沈裴旁边,我跟在他身后。
    关涛从队伍中出来,在沈裴面前单膝点地:枢密副使,请允我抓于行成回来。
    沈裴支支吾吾:你都两次败给他了,还要去抓他?
    关涛抬头怒目而视,沈裴往后退一步。沈曜挡住沈裴后退,对关涛说:沈裴副使是担心你,其实准了的,是不是?
    沈裴说:是极,是极。
    关涛翻上身后马匹点将,周鹏!汪子越!宋勇!点到之人纷纷跃出队列,身手较一般兵卒更矫健。一连点了二十人,关涛才说:出发!
    他领着二十余人西去,我悄悄回空地接着给兵卒敷药。
    这夜寅时,帐外火把忽然烧得明晃晃的,人影幢幢声音鼎沸。律依在另一边坐起来问:舅舅,怎么了?我说:你接着睡,咱们在沈曜帐旁,不会有事的,我出去看看。她倒回去睡。我出去时营里灯火通明,一人身前带着一人纵马前来。这人到沈曜帐前,直接从马上滚下来,全靠后面翻身下马的五个人扶,他才又站起来,将那五花大绑的汉子拉下马,跪在前面。那汉子挣扎着站起来,后面人又踢跪他。沈曜身披红衣走出来,我在他身后。
    关涛大喝:生擒于行成!生擒于行成!
    营中欢声雷动。沈曜扶起关涛问:沈裴副使还没醒。这次殁了十五人?关涛嘶哑:是的义弟。夜袭去二十一人,回六人,殁十五人。
    火光下,他手上的污血沾染沈曜红衣。于行成又站起来,沈曜架住他,对关涛说:你先歇息。等你醒来,将那十五人名字说与我,我必会记得。关涛低声说:好的,义弟。杨文裕出现:你们都来一下,我看伤得严不严重。关涛和那五人随杨文裕离开。沈曜将于行成架回帐中,同时喊我:李平,进来给于行成看看。
    我入帐检查之后说:他没有大碍。于行成被左右两个牙兵抓着,却朝沈曜啐了一口:你抓了我,便杀了我吧。我宁死不会降盛军的。
    沈曜微笑:我不杀你,只要你们儒州的郭福通肯拿一万两银来赎你,我就劝大哥收下银两放你回去。于行成说:我们陛下一定肯的。沈曜说:带他下去吧,不要苛待他。两个牙兵说:是!拖于行成下去了。
    沈曜套上明光铠拿起龙泉,披坚执锐地出去。我说:你又要回战场?沈曜说:对,我去找大哥请命。杀郭福通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势必拿下儒州!
    永熙三年三月三日下午,营中开酒,来往兵卒个个豪情万丈。我在空地上清洗兵卒左臂刀伤时,那兵卒说:郭福通降得快是快,可沈曜司空向沈裴陛下奏请不让我们进儒州城。那这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李大夫你还不让我饮酒。我边倒烧酒边说:你再啰唣,我可多倒些烧酒了。沈曜升了司空?他忙说:是啊,他和关涛是首功。关涛都是枢密副使了,我提了小队长。我说:恭喜。又给他敷白玉夹纸膏。
    晚间我去沈曜帐中,他帐中多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美人。沈曜对她说:这是李平李大夫。那女子一笑:奴家连翘,见过李大夫。沈曜对左右牙兵说:送她去陛下中军帐吧。牙兵带她出去,她到帐门口回眸一笑百媚生:李大夫这头白发很别致呐。才走了。
    我问沈曜:你受伤没有?他摇头:没有受伤,才打到儒州城下,郭福通就降了。我说:连翘什么来头?他说:我从儒州城瓦子中赎回来的,安置了她妹妹,她自愿随我回营。我不想近女色他一顿,摸摸头上的鸟衔花巾环说,大哥素喜美人,索性将连翘给他了。你从前还说勾栏中人并非自觉自愿,很同情的。我说:恭喜你升了检校司空。
    他忽而一笑:你之后喝的心头热血是检校司空的了。我点头:在所有种共生的人之中,我喝的怕是最金贵的。沈曜眨眨眼:我还要在不同的地方请你喝。
    他说到做到。接下来我喝了他四碗心头热血。在檀州城、顺州陵夷城、袁州城和.....秋季的玉潭城。
    第66章
    标题:年复一年
    概要:冷清的雾气送来湟水上船只敲舷的脆声,刺破这寂静的永夜。
    永熙四年六月十二,檀州城外,暮蝉声尽落斜阳。沈曜的牙兵来我帐中说:沈司空叫李大夫过去。我去他大帐内,他面前放着龙泉和小碗鲜血,我端起一饮而尽。他归龙泉入琉璃剑匣问:滋味如何?我说:喝起来咸咸腥腥。他说:晚间我去拜谒谢政忠,给你带二两檀州白露回来吃。我说:但凡找谢余容拿,只怕她一整斤都要给你。他笑了一下,有些勉强:有些日子没见她了。要取檀州,今晚或许要住谢政忠那里。美人在怀,为什么他还郁郁寡欢?
    沈司空,下儒州时你下令不准将士们入城。大家随你出生入死却没有奖赏,军心涣散啊。檀州是谢余容的家乡,也就罢了。现下人人都盼着攻破顺州后能入城三日啊。于行成进来禀报。
    不行。二十二岁的沈曜斩钉截铁,我从前见过百姓疾苦,一旦放将士们进去会扰民滋事,掳掠妇人,一定不能放。奖赏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另外顺州的韩茂才,义兄对他了解多少?
    于行成说:顺州韩茂才是贩夫出身,极其贪财。他甚至在湟水边上设了关卡,檀州、儒州的货船每次从顺州过,他都要揩银子。
    沈曜说:他倒没有卡过我们利州的货船。于行成说:那时他畏惧先帝威名,才不敢卡的。沈曜点点头:檀州好地方,休整时你进城逛逛吧。于行成说:好,我先回去整兵。掀帘出去了。
    我问:于行成归降了?沈曜摸着琉璃剑匣说:儒州郭福通封王后,一万两银子也不肯拿出来赎他。他可不就归降了?脾气再硬的人,熬上一年也服软了。
    我问:军中奖赏是要利州、檀州出么?沈曜说:嗯,三姐沈苁蓉在利州动员百姓开垦种田了,谢余容也应当会帮我。另外宝通钱庄遍布全朝,卫瑾可还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呐。
    我提醒他:找卫瑾要军饷行得通,可他是天一教中财神,给你支了银两,天一教发现了怎么了得?
    天一教哼。先解燃眉之急,他换红色长衫时,递给我一两银元宝,发现了再说。李平,你既喝了我心头热血,自己的血也该少呕些出来了。这银子不要都拿去吃酒。
    我自己调理,我接过答应,呕血毛病没成痼疾,好治的。
    这一晚他都没回帐。之后谢余容再来营中探他,眼中情意更为绵长。
    而我去檀州城中医馆买了大蓟、生地,托医馆伙计捣各半盏汁,二汁和匀,加少许生姜汁、蜂蜜。冷服时,医馆门口有贩夫经过,酒香飘溢:新酿谷帘嘞!一壶六十文,两壶一百文咧!我到底叫住贩夫,摸出医馆找的散铜板:来两壶谷帘酒。
    沈曜给的一两银,我只花了一百文,不算都拿来吃酒了吧。
    永熙五年八月二十一日,顺州陵夷城外大营,我给律依洗完头发,她扎起头发去倒水。秋高碧云天,老树寒鸦栖,一点飞鸿影落黄叶地。营中众人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四处都挂上了白灯笼。杨文裕跑来给我一根白发带,我甩甩手上的水,边将白发带系上边不解:怎么了?
    杨文裕说:陛下驾崩了啊!我说:啊?怎么回事?他拉我进帐内小声说:马上风。我去验的。陛下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就驾崩了。我静默后问:连翘呢?
    连翘畏罪,在中军帐内自缢气绝。我进去时可吓坏了。杨文裕反问,陛下侍姬有六人,虽然连翘最得宠,但也不会天天是她。我还没说,李平你怎么就晓得中军帐的侍姬是连翘?因为连翘是沈曜送给沈裴的。我说:噢,乱蒙的。杨文裕摇头:连翘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唉,一天连死两位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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