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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青seven(3)

    我没问他去干什么,也不问被谁伤的。为什么而伤,被谁所伤,皆不重要;他依命行事,身不由己。只要他有口气到这儿来,我就尽力医治。
    我不问,他不说。
    某天之后,他或许不会再出现。或者死在某个角落里,血肉被蛆虫鸟兽啃噬,最终化为一掊黄土;或者万幸得以善终,带着一身伤病,训出跟他一样的后辈。
    我不知道自己两年前为什么会救下当时十八岁的他。
    盛临十三年,天色近晚,下着小雨,我从重病的师傅府上抄近路回医馆。他就静静躺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腿浸泡在污水里,浑身湿淋淋的,看了我一眼,又转移视线静静盯着对面的墙壁。
    我见过很多病患,绝大部分竭力求生,少数绝望求死,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人。平静无波,仿佛躺在污水里等死再平常不过。
    我不想惹麻烦,所以仍然匆匆走过。走出百余步,雨水打在我脸上,冰凉湿润,带着针扎的细微痛楚。
    我忽然掉头跑回去,跑得很快,以至于停在他面前时气喘吁吁。
    他瞬间戒备,像动物一样防备陌生人。
    我说:我是个大夫,想带你回去医治。
    他没动,不出声。
    我以为他默许了,把他背上带回去。雨越下越大,我身上湿透了,被风一吹冷得刻骨;吃力地背着一个比我高大的男人又令我出汗。冷热并存如此奇异,以至于我的胸腔内也怪异起来,仿佛有一只蝴蝶在煽动翅膀。
    很久之后,他才说他那时中麻药,动不得,靠近,毒针入喉。
    梨花钉尽数取出,放在盘中反光。我敷药包扎,又去药铺抓了当归、黄芪、熟地、川芎、大枣包为一副药。
    他上衣被割坏了,我说:你换一套吧。他脱掉上衣,麦色上身精壮结实而伤痕累累。我拿出才去裁缝铺中取的纯黑新衣递过去。
    他接过,叠得整整齐齐,放桌上。
    我说:不穿就到床上捂着,别伤到肩膀。你今日还要当值吗
    他靠墙半躺下说:不当值。我掀开被子和他并排躺着说:那你可以睡这里。我刚靠近时,他全身绷紧,随即放松下来。
    我与他两年相处,方得他无言信任。
    为什么不换那套新衣裳?我打破沉默。
    穿上会染脏。我忽略掉泛起的细微痛楚,怎么想起送那个大礼?沈涟该睡着了吧。
    你不爱女子。他好看,清白,只十三两。
    面前这张脸称得上英俊,只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唇形薄薄,但吐出来的话我完全不明白。我问:我何时不喜欢女子了?
    静安郡主。十二岁的静安郡主卫琼瑛。
    我去卫侯府上诊治卫瑾小公子的喘症时,被来探望的静安郡主看到了。过三天,卫家举家去四神庙中上香,我在人潮中看到卫彦,他才以口型回我他的名字。而卫瑾这个九妹竟趁此机会,带着重重影卫跑到禾木医馆来,哭哭啼啼发誓非我不嫁。我在一室影卫的包围中满头大汗地询问。她竟说我只是个郎中,婚后无法管束她,她必能自在逍遥。
    我长劝短劝,她不肯自己回去,我头痛欲裂。我说过夜于她名声有损,她只说正好嫁与我遮丑。她早上来,未至晌午,卫家马车登门,恭恭敬敬地领她回去,并未为难我。
    不要郡主即是喜欢男童,卫彦半点不含糊,过于直截了当。
    我玩笑之心忽起,问:既然知道我不喜欢女子,你为何不自荐枕席?我不大爱稚嫩少年。
    可以。他说完手微微一拉,我们便滑进了被窝。他双腿顺势插入我腿间,阵阵热力透过布料传来。上身也厮磨着贴上来,双唇生涩而坚定从唇吻至我锁骨,中间甚至无师自通地伸出舌尖舔舐。麻痒一直传至心腔,那处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脊柱一线微微下凹的结实背部就在我面前,若顺那一线摸下去,该是挺翘结实的臀。
    我尴尬地拉他起来,试图用傻笑蒙混过关。
    他抬头静静望着我。
    与你说笑我拒绝去想本意听上去多么苍白无力,我喜欢女子的。
    哦。还好听的人是卫彦,他并没多问只是躺回去。
    慌乱中我撒了谎。我对他起反应了。反应不仅直接,而且大到我难以欺骗自己。色神在上,我非圣人,只是对一副受伤的躯体下不了手。
    躺着躺着我睡过去,醒来时不出所料身边空空。正失落,发现那套新衣裳也随他不见了,又高兴起来。
    第5章
    标题:蝴蝶风暴
    概要: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往后是接四神和踩祟。一片喜气洋洋中,亦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褚明死得离奇。燕三过来吃饭却说:孩童失踪和褚明死案都无进展。
    我建议:找隔壁刘五问过没有呢他娘子回凉州了,他或许晓得点什么。
    燕捕头摇头:没办法找刘五问。我去司户参军那里查验出长安城的记录了,发现刘五跟他娘子一起去凉州了。
    我问:仵作后面验尸有没有进展
    燕捕头转述:仵作说尸体面目剁成这样,什么也看不出来。唉肉市又那样嘈杂,没有人留意刀剁声。
    我安慰他:衙门春假,你忧心也无用。这案子或许拖下去会不了了之,终成悬案。
    备年夜饭的空档,十三岁的沈涟忽然跟我说:我瞧你有点忧心,想跟你说三件事。
    我摸摸他的脑袋:你说吧。
    他偏头说:第一,上次问询的妇人自称嫠家。嫠家是寡妇的自称,她的妆容却很冶艳,住在鱼龙混杂的肉市旁边,不像正经女子。第二,她虽然回答了燕捕头,但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或许第一次不会全盘托出。我在南风馆见公子间的隐秘,也很少说出去自找麻烦。第三,褚明令人不齿,但他是你的朋友,你如要试试才放心,那我我觉得你应该去的。我拉他的绑发带,他躲开我的手。我说:那我开年私下找妇人问问,不枉我和褚明朋友一场。
    晚上我琢磨起自己的喜好。与卫彦本来是玩笑,后果却难以承受。
    前面二十二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遇上合意的姑娘,执她之手,相伴至老。即使没有动心的,依媒妁之言娶个贤淑姑娘为妻,与她一辈子相濡以沫也很好。
    然而这个信念被卫彦颠覆。
    最初的慌乱沉淀后,他的一举一动忽然清晰。我回忆得多了,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实际做过的,哪些是自己幻想的。这些天我喉咙常常发痒,挠也不能缓解,皮肉像有记忆一般不断重复舌尖舔舐过的感受。
    除夕后半夜,偶有零星爆竹声,更显得万籁俱寂。心思芜乱间,我甚至做了一个不甚清晰的春/梦。半梦半醒时,那些肢体交缠却通通褪去,只留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胸腔中的蝴蝶在细雨中煽动翅膀。微凉,麻痒,带着针扎的细微痛楚。最后引发一场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顺其自然,我想,不再辗转反侧。
    大年初一,开门大吉。各家各户都放起开门炮仗。爆竹声后,碎红铺地,灿若云锦,正是满堂红。
    沈涟换上了我制那套艳红新衣,足踏黑靴,站在医馆门槛上朝外看。
    门外满街瑞气,映衬他一身艳红,没有流于浅薄,反而别有翩翩少年的风流气度。
    我对一桩事上了心。站上另一侧门槛,拍拍他肩膀。
    他侧过头,夸张地拱手作揖:新春大吉,出入平安。
    我也夸张地作揖回礼,随即郑重:沈涟,你想去杨夫子的私塾中念书吗?
    沈涟本身粗知字义,而这些天他的言行我看在眼中,觉得他跟着我做药童着实被埋没。
    沈涟问:杨老夫子的私塾好不好?
    我说:很好的。杨老夫子原是国子监祭酒,他致仕后,在长安城西南开办私塾传道授业。而且他每到逢十的日子便来草市镇义学中,为贫寒的小童授课,很受人敬重。
    沈涟问:我十三岁了,现下念书考功名来不及了吧?
    你开年入学还来得及操童子业的。若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便可作外舍生进太学。虽须缴纳斋用钱,但我可以负担。我曾幻想将这些告诉亲儿子,我不强求你中举。但只要有小小的功名傍身,你就会好过不少。仕途要比务农经商,抑或像我一样悬壶济世要好太多了。
    他猫儿眼略略一眨,直视我:李平,你容我想一想。
    如果你是因为刚熟悉禾木医馆又去陌生地方才犹豫,我循循善诱,那杨老夫子的私塾离草市镇并不远,放课就能回来的。
    他低头看地上碎红不语。
    我凑上去揉他头发,问另一桩事:你叫燕捕头一口一个大哥。为何到我这儿就直呼名字?来,叫声大哥。我假意咳嗽两声,又问:要不叫爹
    他勾唇,眉目间有点倔强:李平。
    算了。我笑嘻嘻唬他:沈涟!
    他说:我出门看各家春联去。他出门时努力板着脸,但从左侧看去,还是现出了浅浅的梨涡。
    入学的事我打算过些日子再与他商议。
    大年初二,我与沈涟一早叩开了寡妇门。她惊讶地福了一福。沈涟直接闯进去,环顾一番后朝我道:原来暗娼家里是这模样,我们告官后定能拿赏银。
    我进去拽住他,冲妇人说:小孩子不懂事,夫人见谅。
    那妇人面色发白,双手拉扯衣角环佩,口气强硬:你们到我家是作什么来了?
    我只得单刀直入:夫人,我们无意与你为难。只是想问,腊月二十二到腊月二十四褚明去世这三天,你见过什么异状没有?
    妇人放开环佩,哼了一声:那天我就讲过了,你自可以去问燕捕头。肉市那么吵闹,我能知道什么紧要的?
    不想无功而返,我和气问:夫人你再想想,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沈涟挣脱我的手:她胡说!有一晚我背着你来肉市背后玩耍至早上,夜里明明看到她,她明明他似乎羞于启齿,后退几步,脸藏到我背后。
    我皱眉:夫人,我只想友人死得明白。此间言语再不会说与第三人,望你直言。
    妇人局促不安。沈涟复从我背后探出头,我摸沈涟绑发带。妇人开口:不错。那晚刘五家,的确有些奇怪。
    咦我问,不是褚明家吗?
    第6章
    标题:半夜剁肉
    概要:你长于勾栏,我无意苛责你信口雌黄
    她寻张椅子坐下:不,是刘五家奇怪。腊月二十三那天,我想着快过年了,今年又有些积蓄,不该开门做皮肉生意。谁知道老相好喝得半醉跑来,我没奈何,只得顺着他。丑时二刻也许是三刻,我不太清楚,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我送走老相好,提着灯笼回来,路上经过刘五家,听到他家里哐哐哐的。肉市白天嘈杂,晚上却很安静,那个声音非常大。我以为是刘五她喝了口茶水,于是我冲刘五家喊:刘五,你大半夜的剁什么肉还要不要人睡觉了?没想到探头出来的却是刘五娘子,她满身是血瓮声瓮气地说:我剁肉关你什么事?我不敢惹她,赶紧回家。回家缓过神来,我想,刘五娘子晚上剁什么肉?这事恐怕不得了。腊月二十四,燕捕头和你来褚明家中,街上都在传褚明被人剁了。我又惊又怕,觉得剁肉和褚明之死或许有干系,在燕捕头那里就想说出来的。但我说出来就要解释深更半夜,我一个寡妇为什么会在街上?这些营生差爷平常不管,但报了官就说不准了。因此我一合计,只得只得把这些都憋在肚里。
    她犹自发抖,话尾带上了哭腔。我拉上沈涟悄悄退出去,路上我说:咱们再到褚明家看看。
    开斜对面褚家院子门时,我略微责备沈涟:方才怎么那样莽撞?一进门就得罪人家。
    沈涟反问:若是和和气气的,她肯说吗?要拖多久才会开口?
    我回道:那你也不该戳人痛处,总有别的法子的。她一个寡妇多少有难处,又看到不得了
    他截住话头:李平,你心肠太软,与那等油滑妇人打交道,恐怕会被绕进去。其实我与你一般,也不愿逼迫她,只是需要速战速决。他开口两次,先语焉不详猜测妇人身份令她惊慌,进而以报官相胁,后
    小涟,你什么时候去过肉市玩耍话没说完,已想到他是诈寡妇。腊月二十三日,他跟着我跑来,不过匆匆一瞥,市场上又都收摊了,他还能看出是肉市,再掐准妇人可能外出的时点使诈。
    他应道:嗯?
    我停步,半弯腰平视他:以后莫对我撒谎。你长于勾栏,我无意苛责你信口雌黄。仁爱礼义信慢慢来。但至少对我坦诚。
    他揽住我的腰,头埋在我心口,闷闷地说:李平,那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猝不及防被他带些脆弱意味地撒娇,立即拍了拍他的背。我身材一向不厚实,这会儿被他依靠,居然生出顶天立地之感。
    进入褚家后,褚家并无大变化。我从前他从后,分两头向中间搜寻。沈涟忽然招呼我过去,举起一枚官制剪头说:我在地上找到这个。再搜寻没有多的收获。我说:拿回去吧。
    箭头摆回禾木医馆的前铺看诊桌上,我与沈涟皆有些沉重。
    褚明说旧相识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他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
    褚明治过他的伤,与他相识多年。
    我说我去知会燕捕头
    褚明却阻拦不用了。
    一幕幕在脑中旋转,最后定格在官制箭头上。
    褚明不会有,而他不会没有。沈涟亦抬头看着我。所有的事有一个人符合。我们不想怀疑他,又不得不怀疑。他正为褚明之死气急上火。
    我问:会不会是燕三杀了褚明可是为什么呢?
    沈涟皱眉。这时门被敲响,叩三下,停顿一下,再叩三下。
    我开门。门外站着卫家影卫,身后候着鎏金的马车。三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套在车头。为首那人说:小公子腹痛,烦请李大夫过府看诊。
    于是沈涟背上我的随身药箱,我和他一道上了马车,一路飞驰进卫候府。卫侯府名为府,实为三个山头,内散布四十座宅子,有湖有林子。入卫候府大门在半山腰,道路宽阔,两旁绿树成行,貌似安宁无比。但卫侯是真的天子封侯,一有异动,绿树上头便有无数官制利箭嗖嗖射出。
    沈涟在马车中问我:小公子是谁?
    小公子叫卫瑾。其实他不算很小,比你尚大三岁。但他排行小,平常喊他卫八公子亦可。我小声感慨,单以卫侯所拥的十六位有名分的娇妻而言,卫家子嗣着实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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