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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匪和赵凉越撩袍跪下。
    平崇帝半眯了眼看着面前两抹绯色,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道:你们的能耐大得很,不过,朕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治所谓的欺君之罪,朕是要和你们做笔交易。
    褚匪也不同平崇帝客气,拱手问:皇上需要我们做什么?
    平崇帝闻言双眼漏出了一丝茫然和伤感,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道:朕要你们力排众难拥立太子继位,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大许下一任皇帝只能是他。
    褚匪桃花眼一弯,问道:那皇上会承诺我们什么?
    一份圣旨,一份允许你等调查当年旧案的圣旨,只要你们扶植太子坐稳将来的皇位,自然会有人将那份圣旨送到你们手上。平崇帝又咳了两声,道,你们也不用怀疑朕会诓骗你们,以你们的能力,想必将来拉太子下皇位也并非做不到。
    褚匪闻言将桃花眼染上的假笑敛起,抬头和平崇帝对视,道:臣惶恐,臣从来没有打算做乱臣贼子。
    平崇帝摆摆手,道:人心难测,怀璧其罪。孟钰和司马霄先是追随先帝,然后是朕,未来是太子,他们眼里始终只有大许的皇帝,比你们衷心可表,但是朕依然会防他们,这是帝王无可奈何且必须要做的事。
    赵凉越不禁问:皇上是打算用臣和褚尚书制衡司马统领和孟尚书?
    平崇帝疑惑:有何不可吗?这样你们也可以留在朝堂施展手脚。
    好一招帝王制衡,好一出君臣相疑。
    赵凉越隔着咫尺的距离,看着眼前拥衾而坐的暮年帝王,只觉胸口闷着一口气,令人窒息。
    平崇帝的身体状态很差,褚匪和赵凉越没多留,待了一刻钟便退出了暖阁。
    褚匪将赵凉越松垮披着的大氅紧了紧,柔声道:他说的都是些疯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凉越驻足,抬头看向褚匪,问:师兄这些年里,一直听他说这些疯话吗?
    褚匪笑:他以前更疯,现在偶尔疯疯。
    赵凉越看着面前的人一双桃花眼微弯,脸上云淡风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继续往午门外走。
    褚匪跟上来,侧身笑道:溪鳞是不是在心里心疼师兄啊?
    赵凉越没有回他。
    褚匪啧了声,道:溪鳞,你放心,师兄我除了对你柔情似水,像暖阁里那种疯老头,我向来铁石心肠。
    赵凉越加快了脚步。
    褚匪两步追上,拦在赵凉越面前,淡淡墨香扑鼻而来。
    褚匪轻叹一气,干脆不要脸道:那这样,如果溪鳞觉得我心里难受,就抱抱我以作安慰如何?
    话刚完,赵凉越真的伸手抱住了褚匪,低低地,带着鼻音唤了一声:师兄。
    褚匪愣了下,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尖而生,流到四肢百骸,不禁莞尔。
    其实这些年来,平崇帝确如褚匪所言,他就是一个疯子。
    他当了大半辈子太子,好不容易熬到登基,而建宁帝留给他的却是一个烂摊子,朝堂千疮百孔,大许内忧外患,皇权被架空,那些少年时候太子太傅所说的帝王霸业在他眼里变成一场白日梦。
    他想要改变什么,但他只是一具披着黄袍的病骷髅,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召见孟钰,孟钰让他再等等,他召见司马霄,司马霄让他再等等。
    所有人都要他等,但唯独有一个人,在他曾做太子时就与他定下夺回皇权的盟约刑部尚书褚匪。
    这是一个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的人,绝情而孤绝,手段极为毒辣,却是他最好的棋子,于是他曾无数次召见褚匪,逼问他何时能够助他夺回皇权,没得到一次回复,他就觉得心里安心一份。
    可这些还不够,他还是没有掌握褚匪的筹码。
    直到他发现褚府的地下室里,还供奉着昔日帝师王讳的灵位,他欣喜若狂,他明白褚匪想要的是什么,他终于有了将褚匪牢牢握在手中的筹码。
    对于那桩谋逆案,不会有任何一个帝王愿意翻出来,那是对大许皇室□□裸的一记巴掌,会成为他们政绩的污点,但平崇帝愿意费劲心思给褚匪编织让他信服的一个梦,因为他需要他,这样的一颗棋子太好用了。
    所以当平崇帝给褚匪留下一道彻查谋逆旧案的圣旨时,他早已暗中留下了后手。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这年的年关,褚匪未经允许,更没有提前告知,就带着京墨和一车好酒搬来赵院,让宋叔张罗着过年事宜。
    红灯笼和新桃符自是必不可少,京墨带着柚白挂得满院子都是,毫无章法,却又沾了不少喜气。
    褚匪则非要拉着赵凉越贴对联,对联是褚匪早就写好的,居京墨在一旁透漏,褚尚书闷在书房写了一天才写满意。
    虽说是一起贴对联,但赵凉越自己不太想动手,就坐在亭子下,看着身量高大颀长的褚匪俯身给对联背面刷上米糊,然后抬抬手轻松地提起来贴上。
    待院门左右侧对联贴好后,赵凉越走过来,仰头看着龙飞凤舞的一手好字,一字一顿念道:捷报随雪飞梅上,蹄花染香到春头。
    褚匪就双臂环胸看着赵凉越,静静听他念完,好似这些祝福与期盼从赵凉越的唇齿间过一遍,便能得偿所愿,一一实现。
    大年三十的时候,满院的人都起得很早,一同里里外外洒扫,赵凉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依然想躲懒,便就着给阿白顺毛的理由一直窝在火盆旁,看着褚匪仔细地忙进忙出。
    待褚匪将房间内打扫完,转头看见赵凉越在用一块鱼干逗着阿白,暖暖的橙黄火光裹拥着一人一猫,让不禁褚匪想到很多年以前,过年时母亲也是这般坐在火盆旁,给老师几个孩子和自己缝制祈福的荷包这是久违的,他这一生都觉奢望的感觉。
    这时,赵凉越抬头看向褚匪,和他目光相碰,以为是要抓自己偷懒了,便笑着将阿白拎起来,用阿白毛茸茸的爪子朝他挥了挥,猫声猫气地说了句:我需要人照顾。
    褚匪噗嗤一笑,心情大好,道:难得溪鳞愿意躲懒休息,那就歇着吧,我再去把外面的走廊打扫一下,守岁时也好在那赏雪饮酒。
    赵凉越心里愧疚了一小下,然后心安理得地拉过一个软枕,干脆靠坐着小憩,阿白就团成一个猫饼,给自己主子暖手。
    赵凉越确实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整个人这两天骨头都是软的,靠在软枕上阖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等赵凉越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候,城南主街隐隐约约传来喜庆新年的敲锣打声,面前的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足,身上盖着褚匪的那件大氅,阿白团在怀里睡得正香。
    赵凉越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腰身,将阿白放到一旁的窝里,起身披着大氅往外走,宋叔和京墨的笑声从厨房那边传过来,褚匪正在院子里那棵梅树下蹲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赵凉越踩着积雪走过去,才看到褚匪在用一个小铲挖东西,并在听到自己脚步声后用袖子挡住。
    赵凉越狐疑地看着褚匪,问:师兄,你在挖什么?
    褚匪抬头,桃花眼一弯,笑道:是惊喜,现在不能说。
    赵凉越并不记得这棵梅树下埋了什么好东西,于是更狐疑了,就站原地不动,一直看着褚匪。
    褚匪柔声道:溪鳞,外面多冷啊,你快进去吧。
    赵凉越不为所动。
    褚匪轻叹一气,只得将袖子撤开,露出挖了一半的酒坛。
    那酒坛边上的红布条褪了色,但并没腐烂,看样子埋的有很长时间了,却不至于几十年之久。
    赵凉越疑惑:这是什么时候埋的?
    褚匪看了眼出厨房搬白菜的宋叔。
    宋叔埋的?赵凉越回想了一下,问道,我初入京都,师兄就派宋叔来我身边,那师兄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那篇策问吗?
    褚匪笑着点了下头,道:而且雪枋院查过你,我就更加有所怀疑了。
    很早时候,赵凉越还没来京前,褚匪便对赵凉越的身份有所怀疑,除开那篇针砭时弊的策问,王讳发妻正是暄山赵氏女,这很难不让褚匪对赵凉越多注意几分,所以就将宋叔安排到赵凉越身边。
    起初时候,确是试探和监视,但后来城门上惊鸿一瞥,便只有暗中的那些白鸽替他带回赵凉越的琐碎日常,或是爱吃什么糕点,或是某天下朝后头疼,又或是那一天挑灯通宵处理公文,无关朝政,只光风月。
    那些存在于纸笺的有关他的影子,在很多个被旧梦惊醒的午夜中,成为褚匪一豆灯火下的唯一陪伴,一直锁在床头的匣子中,府中旁人不得靠近。
    当然,我一早就直觉和溪鳞有缘了,所以特意让宋叔埋下这坛屠苏酒。褚匪将酒坛挖出来,擦了擦泥土,起身递给赵凉越,道,怎么样?我的直觉不错吧,何止有缘,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相亲相爱多好。
    褚匪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桃花眼里染着几分笑意几分风流,又是那幅不正经的模样。
    赵凉越接过酒坛,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转头要回屋。
    这时,柚白从外面回来了,身上挂了好几个雪印子,边拍边嘟囔:冬蝉好歹也该叫我声哥哥,一进门就朝我砸雪球,砸了就跑,都来不及反击。
    赵凉越问:怎么样,萧公子他们过来啊?
    柚白摇摇头道:萧公子说老夫人腿脚不便,就在自己宅子过。
    也好。赵凉越想了想,又道,那等晚些时候,你带些花椒酒去拜年,也可以向老夫人讨个压祟钱。
    柚白欢呼雀跃道:好!这样我今年过年就有三份压祟钱了!
    赵凉越问:三份?
    柚白笑:是啊,公子一份,褚尚书一份,老夫人一份,等等要是美人公子再单独给一份,就是四份了!可惜刑大人今年在宁州不回来,要是回来了,没准儿能有五份。
    你要那么多干嘛?你就会拿去买吃的,没两天就能花光。赵凉越虽是教训语气,面上却是带笑的,这样吧,我那份今年就不给了,俸禄就那么多,开年还得走走关系。
    柚白噘嘴啊了一声,褚匪在一旁笑了笑,道:你家公子的那份,算我的,我出了。
    谢谢褚尚书!柚白朝褚匪一抱拳,然后笑吟吟地跑去给宋叔帮忙。
    赵凉越轻叹一气,对褚匪道:你就惯着他吧,让军器司给他锻造重剑已经是份重礼了。
    褚匪笑:柚白是你身边很重要的人,我照顾应该的。
    赵凉越抬头注意着褚匪的神色,心里有根弦绷紧,便试探着问了句:师兄,你想知道柚白的师父是谁吗?
    溪鳞终于舍得告诉我了?不过,其实我知道是云鹤子。褚匪啧了声,道,那老头之前来信告诉过我了,说他平生不收世家子弟为徒,正巧当年路过泖州,见柚白出身寒微又骨骼清奇,便收为徒弟稍加传授,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倒比他悉心教导的关门弟子还要厉害,也真是造化了。
    赵凉越闻言松了口气。
    当年自己收养柚白后,没过半年,云鹤子前辈便只身到了泖州,本来是要带柚白走,但是柚白说什么都要留在赵凉越身边,云鹤子只道是机缘难测,便给柚白留下一本练武要义,又往宁州送了一封信,悄然离开了。之后,赵凉越和柚白都未曾见过云鹤子。
    其实现在想来,天下第一剑的云鹤子,当年亲赴泖州寻找柚白并表明身份,柚白岂会只是自己在破庙外捡到的一个野孩子呢?
    溪鳞在想什么?褚匪抬手在赵凉越眼前晃了晃,道,想得好生入迷,连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师兄站在面前都能视而不见。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转身往屋里走,褚匪将铲子往京墨一丢,也跟着进屋。
    申时末,宋叔将年夜饭张罗完毕,院中五人并不讲究尊卑,一起围坐在堂屋内,赵凉越给每人面前放了花椒的碗中倒上屠苏酒,是为花椒酒,大家以此酒相互敬酒祝贺,便是分岁。
    末了,赵凉越让宋叔拿来一个小坛,放了花椒,倒满屠苏酒,递给正在和一个鸡腿做斗争的柚白,道:你去送给萧公子和萧老夫人吧。
    柚白啊了声,委屈道:年夜饭我还没吃呢。
    赵凉越笑道:你去隔壁也不会亏待了你,快去吧。
    柚白想了想,又看自家公子现下有褚尚书陪着过年,便点头同意。
    稍等。褚匪说着将六份压祟钱给了柚白,道,两份是我和你家公子给你的,剩下是给冬蝉和府上那孩子的。
    好!谢谢褚尚书,谢谢公子!赵凉越照习俗给褚匪和赵凉越磕了头,然后出门一跃,从墙头翻过去了。
    赵凉越看着柚白的身影,皱眉道:倒是忘了提醒他,这么大了,又大过年的,怎么还翻墙。
    褚匪道:无妨,你我这般大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皮呢。
    赵凉越反驳:我自小恭谦有礼。
    好好好,我皮,我皮,你师兄我当年比猴都皮。褚匪说着给赵凉越夹了许多菜,笑问,那溪鳞,需要我给压祟钱吗?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正要说什么,外面一声爆竹响起,随即千万爆竹响开,热热闹闹的年味儿瞬间铺满各个街巷,正是千家万户同贺迎春之际。
    宋叔给了京墨一个眼色,然后也带着京墨到门口放爆竹去了。
    堂屋内于是便只剩下了褚匪和赵凉越两人,还有一大桌子的菜。
    赵凉越不禁问:师兄把他们都支走了,是觉得我们两吃得完这一桌子吗?
    不。褚匪笑道,只有溪鳞一个人先吃。
    赵凉越疑惑地看了眼褚匪,只见褚匪拿过身侧桌上的那把剑起身。
    那剑大概有些年头了,剑鞘已然褪色,上面的银饰有些发黑,但当褚匪拔剑而出,刹那剑光如水,亦如白练,让人挪不开眼。
    褚匪先是挽了一个剑花,随后背剑行步,一个回身点剑。
    褚匪是在舞剑,且是女子舞剑步法,但舞剑与平日习武打斗还是有区别的,褚匪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就像是在刻意模仿谁。
    赵凉越并不先用饭菜,只是静静看着褚匪,看他在廊前的雪夜中,一人一剑一影,将自己融入漫天飞雪,融入前尘旧事。
    褚匪与柚白舞剑不同。柚白舞剑时,身形如鹤,招式好看。但褚匪就像是风,任谁都抓不住的风,是腥风血雨的风,也是京都旧时明月相照的清风。
    待褚匪收势,赵凉越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上。
    褚匪将剑收回鞘中,与赵凉越回堂屋坐下,将手炉塞到赵凉越手中,道:其实我从来没舞过剑,是以前母亲在时,每逢除夕便会舞剑作祭,慰告父亲。褚匪顿了顿,手指摩挲着剑鞘,道,这剑便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赵凉越道:令堂想必是位潇洒快意的女子。
    是。褚匪道,她本是江湖中人,确是潇洒快意,和父亲仗义行侠好不快活,但我还没出生父亲便去世,为躲避江湖追杀,她怀着我上京寻亲,不料被出卖,是王老前辈救下并收留了她,也才有后来的我。
    赵凉越隔着腾腾的白气,望着褚匪面上的平静,问:那师兄少年时候,是怎么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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