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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却是轻叹一气,道:冷死饿死的世道,谈那些口头的廉耻有何用?
    少年略略得到了宽慰,抬手将剩下的梅花糕放进袖兜里。
    老者见状,问:你院里那个叫柚白的孩子现在去哪了?
    我让他躲起来了,我负责引开那几个家仆,所以才被追到这里,本来还以为自己今天死定了。少年抬头,那双素来与年纪不符,总蒙着死寂的眸子彼时有了光亮,对老者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来,没想到又被老先生救了,您就跟神仙一样。
    少年话刚毕,倏地北风乍起,院中桐树最后几片叶子掉了个光,老者的衣摆也被掀开半边,然后少年看到了老者脚踝上的森森脚镣,惊呼了一声。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老夫并非神仙。老者嘴角扯了个苦涩的笑,抬头看着那颗毫无生气的桐树,突然想到了什么,将少年一把拉到自己身畔,问道,要不,就你来做老夫的学生吧?
    少年怔怔看着老者,目光里惊愕和茫然交错,叫他竟是不知所措。
    做我学生,老夫便有办法让你和那孩子都活下去。
    少年闻此,睁大了双眼,当即下跪磕头:学生拜见老师!
    其实在彼时少年的心里,他不知道老者为何突然收他为学生,也不知道老者会教给他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上怎样的一条路,但是老者话里的活下去三个字,实在是过于诱人。
    娘亲去世的时候,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说的也是这三个字。
    活下去。
    赵凉越倏地睁开了双眼。
    光线朦胧,影影绰绰,待过了好一会儿,赵凉越的视野才清明起来。他此刻躺在一间雅致的厢房内,看样子该是酒楼客房,又观近处的一豆灯火快要燃尽,四周寂静无声,该是深夜。
    赵凉越动了动酸麻的脖颈,往旁边望去,看到了坐在桌旁的褚匪,手撑头闭着眼,估摸着是睡着了。
    赵凉越此时口干舌燥,待力气聚起些许,自己缓缓起身下床,想要倒杯水喝。
    溪鳞,你醒了。褚匪几乎是瞬间睁了眼,忙过来让赵凉越坐卧回去,转身倒了茶水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也不客气,连喝了好几杯。
    饿吗?厨房里粥一直温着呢。褚匪说着就要唤人进来,被赵凉越抬手阻止了。
    是已经进宁州城了吗?赵凉越想了想,又问,已经来了几日,可有见过知州和其他官员,可有发现端倪?
    褚匪知道,不告诉赵凉越的话,他肯定不肯好好休息,便理了理头绪道:进宁州城已经三日,吴易就是个笑面虎,基本套不出什么来,暗中抓了府衙小吏,大概在知晓宁州诸事上,吴易等人其实要过问一名叫裴茺的师爷。
    那这名师爷是哪边的人?
    既不像吴易的人,也不像王韩的人,这个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褚匪皱眉道,他只是宁州府衙众多师爷中的一个,出身品阶都很低,平日里也并无异处,看着十分普通,但是两方对他都实在过于看中,甚至是唯命是从。
    赵凉越也皱起了眉头,问:还有其他事发生吗?
    唐县之行,得缓缓了。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露出几分凛然来,道,我们需要立即先斩后奏,想办法撤了吴易的官职,才能争取时间。
    赵凉越闻言轻叹一气,了然道:看来宁州城的府衙已经烂透,不换换血,已经办不了事了。
    我的打算是我们这边先处理,估计处理完,徐广钏也就到了。
    赵凉越回忆了下当日常泰殿上,徐广钏持万民书,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引得百官激亢的场景,道:他本就是宁州官吏,又为民请命立了功,虽之前仅居唐县师爷,但到时候暂时接下这担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到时候御史骂的也是我。褚匪笑道,也不差这么一次弹劾了。
    说到这里,赵凉越才想起进宁州城前树林的事,低头看向褚匪的右手,果然还包扎着。
    褚匪注意到赵凉越的目光,知道他想起了当日的事,便率先道:扬言要取我项上人头的人,是前兵部尚书薛冉,当年我卖主求荣,亲自缉拿的一位大员就是他。
    赵凉越眉头一皱,又是当日那幅神情,正要说什么,结果刚开口说了个你字,褚匪立即打断道:你昏昏沉沉睡了三日,现在肯定早饿了。说着,褚匪直接起身出去了,过了会儿,柚白端着热腾腾的粥跑将进来。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柚白将桌子直接霸道地拖到床边,然后摆好粥让赵凉越吃。
    赵凉越很快吃完了一碗,柚白还要去盛,被赵凉越叫住了。
    喝一碗就够了。赵凉越擦擦嘴,觉得自己睡上三天,骨头都要睡酥了,便道,去把我衣裳拿来,我想起身出去活动下。
    哎呀,大半夜的可别再出好歹来!柚白忙把要起身赵凉越按回去,公子,你可千万要醒着,还要好好的、全胳膊全腿的!
    赵凉越看柚白这幅夸张的模样,甚为无语,不禁给了他一记眼刀,道:我何时这般矫情了?生个病再正常不过。
    柚白啧了声,过来蹲身到赵凉越面前,道:公子啊,你不知道当时褚大人有多凶,太可怕了!
    赵凉越疑惑:发生了什么要事?
    公子,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住在酒楼吗?柚白心有余悸道,当时你突然就晕了过去,直接不省人事,褚大人带你策马赶到宁州城外被拦,他掏出金腰牌以示身份,谁知那几个官兵跟没长眼一样,非说要进去通传后才能进城,还怀疑金腰牌示假的。然后褚大人手里的刀快得啊,那几人官兵当场没了命,头和脖子直接分开,然后褚大人用刀挑起为首官兵的脑袋挂在马头,血淋淋的眼都没闭,再加上褚大人怒极骇人,一脸阴鸷,于是才一路无人敢拦。
    之后我们到了城内,吴易姗姗来迟,见你病势紧急,说去找大夫给你瞧,我们因为初来乍到,便答应了,谁知左右等不来人,褚大人直接当场剁了吴易一根指头,并告诉他,一刻钟后大夫还不到的话,吴易的双手怕是就要没了,吴易这才乖乖听话,赶紧叫来大夫。第一日本来是按例宿在府衙,但是褚大人很快发现异常,这才连夜带众人离了府衙,到这处酒楼住下,而且褚大人还专门找了两个大夫守在这里。
    赵凉越听得心惊,又回忆了下当日褚匪对自己发火,终是长叹一气,道:罢了,我何必与他再争执?本就是因因果果难辨,无论是他对老师的愧疚,还是对于我这个师弟的照顾,都是于我有恩,要是他真的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能放弃周围所有人,也未尝不是在失去本心。
    公子,你终于想通了。柚白起身给赵凉越揉肩,道,其实我私以为啊,公子你当时刺那一剑真的太危险了,我可听卓少侠说了,连他都没想到你会出手,他当时看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赵凉越手指搓捻着被子,思忖半晌,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但是好像说出来了又会词不达意,便作罢了。
    赵凉越觉得,自己该关心一番褚匪伤势的。
    于是隔日,赵凉越起得最早,天蒙蒙亮便立在了褚匪门外。
    褚匪本是听见了外面窸窣动静,但察觉无甚杀意,便以为是近侍,又因近日没日没夜地忙,实在累得很,眼一阖,就接着睡了。
    直到迷迷糊糊中,褚匪听到外面近侍唤了声赵大人,顿时清醒,披了件外袍就起身出去开门,一看赵凉越正站在门外摆弄一盆要枯不枯的兰草,便问:何时来的?
    刚来。赵凉越抬手碰了碰鼻头,转身看向褚匪,嘴唇翕动了一番,本来准备了一堆要说的,最后变成了一句,那日多谢你了,你的伤势如何?
    褚匪闻言,便知那日争执的事已然翻了篇,不禁莞尔,桃花眼一挑,又恢复了往日那幅模样,两步凑到赵凉越面前,俯身道:无妨无妨,溪鳞不用忧心,不过溪鳞可终于开始心疼师兄我了,师兄这心里简直是比京中那些人嫁女儿还高兴啊。
    这是什么奇怪而不相干的比喻?
    但赵凉越闻言,难得没有表示嫌弃,褚匪趁机道:要不,叫我一声师兄吧?好歹是作为师兄,一路为师弟过五关斩六将,溪鳞要是叫一声
    师兄。
    未等褚匪死皮赖脸说一堆,赵凉越已经抬头,笑着叫了他。
    褚匪倏地愣住,竟忘了平日里那些油嘴滑舌的话。
    旭日方升,晨光熹微,两人于清风徐徐中对望,赵凉越眼中清澈的眸光流转,面上笑容静好而久违,他望着褚匪,就像是望着柚白,就像是望着老师。
    褚匪想,这伤受得值了。
    褚匪还想,要是无缘锦瑟,自己若能成他心中重要之人,也不失为这颠沛半生的慰藉。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接下来的一整日,门前近侍发现,自家这位素来动则要抽人筋、静则要挖坑等人跳的罗刹,难得心情甚好,还赏了他们几样东西。
    然后一个近侍猜到与赵大人有关,便开始自作聪明,在褚匪翻看公文的空闲罅隙,趁机上前道:属下方才瞧见赵大人气色好了很多,都是大人照顾得好啊。
    褚匪抽空瞥了他一眼,嘴角竟是呡了个浅笑,给人一种其实褚尚书与人为善春风和煦的假象。
    这近侍于是又道:其实赵大人对您也是十分看重呢!
    这个不用你说,我长的有眼睛。
    大人早上睡着呢,还真不一定不知道。近侍还稍顿了下,看褚匪抬起头来,才道,大人您有所不知,今个儿大清早赵大人就在门口等着,怕打扰您休息,都没叫您呢!
    褚匪微微蹙眉,问:溪鳞何时过来的?
    约莫天刚亮。
    也就是说,大概也就站了大半个时辰?褚匪半眯了眼看向近侍。
    近侍尚不知道祸到临头,还笑吟吟道:大人,不能说也就大半个时辰,赵大人身体尚还抱恙呢。
    随即,褚匪脸色骤然一变,恢复了刑部里面若冰霜的罗刹模样,近侍顿时不敢直视,心道不好,赶紧跪了下来。
    你也知道赵大人尚还抱恙呢,那你们还让他在外面站这么久,我之前怎么说的,为何不进来报我?褚匪起身,直接一脚将近侍掀翻,斥道,也不知京墨从哪里找的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废物。
    属下该死!
    是该死,但是死有何用?褚匪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扶额道,等京墨回来,让他自己处置你吧,出去。
    近侍赶紧麻溜地滚了。
    褚匪理了理桌案上的公文,挑捡一些拿起,往赵凉越房里去。
    赵凉越彼时也正在整理自己小册子上的东西,于纸上写画,听到脚步声便知是褚匪过来,便问:是找到一些线索了吗?
    嗯,折腾了三日,从各方嘴里撬出些东西。褚匪径自到赵凉越对面坐下,道,刑部目前手里握着的罪证,要砍了一个吴易很容易,但要动他周围的几个人很难。
    赵凉越点头,道:确是,如果此时斩了吴易,死无对证,反而让其他人得了机会开脱。
    还记得那个叫裴茺的师爷吗?我派京墨去查过,此□□室子女均在城内,但他几乎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府衙。
    看来他的身份多半是假借他人的。赵凉越略略思忖,疑惑道,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却能让京都和宁州两方王韩的势力对他客气,莫非王韩背后还有势力?
    但我在京都并没查到这样的一股势力,云鹤子在江湖也未曾发现,如果真的存在,便犹如鬼魅潜于无形,是隐在暗中的波涛汹涌,势必会陷大许于危境。
    赵凉越问:你想在处理吴易的时候,将裴茺的身份揪出来?
    是,我已经着京墨连夜去提下狱的录事参军蒋徵,今晚连夜复审。褚匪道,此人虽是吴易姻亲,却在徐广钏离开宁州时帮过忙,故而被吴易捏造一桩冤案,扔进了大牢,知道的应该不少。
    如此,我们需要的便是时间了,我听卓川说,宋櫆在唐县,吴易这边被我们压着,势必会叫回宋櫆,快马赶来约莫五日,我们只有两天功夫了。赵凉越思忖稍许,抬头问道,宁州的右面是河州,前任河州知州去年致仕,现任是谁?
    前河州同知金睿,此人是儒将出身,是有些本事的,五年前河州买卖官爵成风,就是他雷霆手段解决的。
    赵凉越将小册子上的地图摆给褚匪看,用手指在上面滑动,道:这是我自临近宁州开始,就画下的地形图,绍山虽如一道天然屏障,隔开通往京都与西北诸州郡的路,但是与河州之间有一处碍口,若是到时候宋櫆发难,河州愿意相助,则会增加不少胜算。
    溪鳞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褚匪微微笑了下,道,不过审蒋徵这样一桩漏洞百出的案子,半日就够了,我想借用河州守军的目的,是在查明唐县铁矿与京都联系后,防止镇南军来个毁尸灭迹。
    的确,我们来宁州的路上,尚且有死士穷追不舍,要是真带些什么回去,估计镇南军也无所顾忌,直接出手了。赵凉越倏地愣了下,随即抬头道,看样子,师兄是已经借到了,但河州不得兵部之令调用守军,兹事重大,金睿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因为五年前,金睿随前河州知州进京,我用假身份给河州买卖官爵一案点拨了一下,等到事情解决完,他才知道是我这个奸逆献的策,但为时已晚,人情已经欠下了。加上之后这几年,我时不时抽个空帮他挡挡弹劾,提提官职,人情就更大了。
    赵凉越不禁笑了下,心道,这确实很符合褚匪的一派作风。
    对了,还有些从驿丞拿来的文书,算是证据,但并非铁证,都是些能装模糊撇掉的,这也是吴易不设法阻拦的原因。不过,其中有两人的公文颇让人费解。褚匪说着递给赵凉越,道,溪鳞你看,这些分别属于唐县的仓吏蒲陌和功曹夏希,此两人递交公文最是勤快,从不间断,上面所报却并非要急公事,而是两人互相揭发对方贪墨,且所言一看便知为假,明显的栽赃嫁祸。
    赵凉越点点头,快速将文书扫了一遍,道:看起来,就好像是这两人没有分寸,非要在文书上打口水战。
    但我看了半日,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他们似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褚匪取了杯子倒茶,但并不喝,而是用手指蘸取,在桌面画了一个宁州大概的轮廓,再在西南方向圈了一下,道,他们两人文书里,提到最多的就是对方借唐县赈灾敛财,但却每次都是寥寥几句,被大篇幅其他的东西盖过去。
    等等,最近两封信里,两人各有一首藏头小诗,都在强调一个地方,沧清山。赵凉越抬头问,之前徐广钏有跟你提过这个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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