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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52)

    还有一事。旁边另一人道,我听说,他还打算使人去找些江洋大盗和土匪来,让他们做打手。这些人可都是打打杀杀惯了,杀人不眨眼的,有时连官军都难对付。恶人与恶人勾结,有刀有枪,我等只使使棍棒的如何打得过?
    说到这些,陆大郎的眉头亦是沉下,仰头猛灌一口酒。
    打不过,就大不了逃出去。他冷冷道,我等靠海吃海,但凡有一条舢板,我在海上就能来去自如,龙王也奈何不得我。
    众人看他这么说,也只得不多言。
    有人提议再敬吕缙一杯酒,众人纷纷附和,席间又变得热闹起来。
    村子里的人们许久不曾吃过酒肉,得了这机会,自是吃得高兴。散席的时候,众人纷纷来向吕缙行礼,千恩万谢。
    吕缙笑盈盈地应了,跟那陆大郎也成了忘年交,又推杯换盏,交谈许久。
    此人确是个英雄。回到宅子里,容昉叹道,只可惜出身草莽,竟要受这等恶霸欺压,日后只怕总不好过。
    吕缙冷笑一声,却让人研墨,
    坐到案前,修书一封。
    这信,明日就送到扬州去。他交给汪全道,务必要快,不可拖延。
    汪全应下,接了信,转身离开。
    严楷今日玩了一身泥,被林氏抓去洗澡。漪如回到小楼里的时候,发现李霁正坐在那榻上看书。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睛来,与漪如相遇。片刻之后,那目光随即收回,继续看书。
    漪如习惯了他这不爱理人的性情,也不多言,自行上楼。
    可才踏上楼梯,却听那边传来李霁的声音:今日之事,多谢。
    漪如讶然回头,只见他又抬起眼睛看了过来。这次,他没有收回目光,仍注视着她。
    听到他道谢,漪如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
    不必谢。她说,你今早上也帮了我,算扯平了。
    轮到李霁露出讶色。
    我帮了你何事?他问。
    便是昨夜我下来跟阿楷一起睡的事。漪如道,你不曾揭穿,便是帮了我。
    李霁沉默片刻,道:并非我要帮你,此事与我无干,我不曾多管闲事罢了。
    漪如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该说他清冷好,还是说他老实好。她明明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认为没有欠她人情,他竟是不愿意。
    她想了想,走回来,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
    今日你怎会到那村子里去,她问,可是有别的事?
    类似的话,吕缙先前也问过,李霁只说是到处逛逛,无意中遇到了这桩纠纷。
    李霁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小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道:何有此问?
    那去处,并非我等游人会去的。漪如道,你并非是无事便四处闲逛的人,去那里总该有个道理。
    李霁沉默片刻,道:我不过是去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
    漪如错愕不已。
    你觉得看他们如何生活有趣?她问。
    自是有趣。李霁阖上手里的书,道,我常听大人说,将来致仕之后,便去海外访仙问道,做一个渔人,乘桴浮于海。如今这梅岑山便是许多人向往的仙山,亦有高僧名道。在这山下渔村里生活的渔人,每日出海捕鱼,过的日子岂非就是大人们向往的模样?故而我闲暇时,就去那村子里看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
    漪如不由失笑。
    李霁这人,讲鬼故事是个好手,讲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可到底是九岁小童。达官贵人们酷爱清谈玄理,凑到一处就爱说什么仙啊道的。漪如小时候也觉得这高深得很,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一群人在吹牛,只有小童才会天真的以为天下真有那等过神仙日子的地方。
    想到那渔村里低矮的土房草舍,漪如道:如此,那村子里的人过的日子,可如你所想?
    李霁目光冷冷:那些渔人,日日辛勤劳作,捕鱼织网,可到头来仍衣食无着。这朱永贵若是生在广州,他已经被我父亲杀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寒(上)
    漪如看着李霁那愤愤不平的神色,心想这人看着养尊处优,倒是有些嫉恶如仇的情怀。
    那可未必。漪如道,你不曾听陆大郎说么,朱永贵之所以横行霸道,乃是因为郡里州里都有人。似这等豪强,何处没有,就算是在广州,你父亲手下的达官贵人,难免也有些这等仗势欺人的亲戚。
    李霁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父亲治理严明,凡事皆按律处置。无论是什么达官贵人,胆敢包庇作恶者,定然严惩不贷。
    漪如也不以为然,道:若那达官贵人,与你父亲关系甚近呢?比如,是你家亲戚?
    李霁看她一眼,道:我家亲戚,除了我外祖父,都不在广州。
    漪如这才想起来,长沙王最大的亲戚就是皇帝,而李霁的生母吕氏亦出身京畿,能称得上亲戚的人,都确实不在广州。
    漪如有些好奇,道:今日,若那陆大郎不曾到场,汪全也不曾赶来,你打算如何收场?你不过是个游人,能帮得了那家人一时,也帮不得一世。你在这边不能暴露身份,总不能跟那些豪奴说你是长沙王世子。
    李霁沉默片刻,道:我身上有些物件,应当值不少钱。
    漪如明白过来。原来他竟是打算帮着还债。
    那你为何不干脆就还了?漪如道,还让他们骂你。
    他们那般蛮横,还打了人,怎么轻易饶过。李霁理直气壮,我才让侍
    卫将他们教训了,赶出院子,你便来了。
    说罢,他看着漪如,忽而问道:你今日骂人的那些话,是何处学来的?
    自是跟家里仆人学的。漪如道,别人吵架的时候多听一听,听了几回也就会了。
    李霁看着她,若有所思。
    漪如知道,他或许是在困惑,她这样的闺秀,为何会热衷于学仆人骂街。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她确实是在家里学的,不过不是跟仆人,而是跟严祺的姬妾们。
    说来也是无奈。上辈子,自从严祺开始纳妾之后,严家就开始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妾侍们时常为了些小事和物件互相攀比、争风吃醋,隔三岔五就闹出些事来。漪如就目睹过不少骂战,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挖苦,脏的雅的都有,令漪如大开眼界。
    而每每看到母亲处置这些事时,脸上那无奈而沉郁的神色,漪如的心中便生出些恐惧来。
    她知道,太子不会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女人,将来若当了皇帝,更是心有多大后宫就有多大。将来,漪如免不得也要像母亲这样,日日对付一堆糟心事。也正是因此,漪如决心让自己也钻研钻研骂街的学问,免得将来遇到这等事的时候,连还嘴都不会。
    当然,上辈子,皇帝最终没有给她付诸实践的机会。
    话说回来,今日漪如的那番对骂,不过是拾了些当年别人的牙慧罢了。
    漪如不想提这些,岔开话头,道:你今日其实可以不必受这一番气。你可知,为何我出面之后,那些豪奴说话便软和些了?
    李霁想了想,似乎确实在漪如出面之后,那些豪奴就不曾骂出杂种之类难听的话来。
    为何?他问。
    自是因为我和我的仆人,穿得比你们光鲜。漪如道,你今日和一干侍从都穿着一身布衣,就连值钱的物件都收在怀里。那些豪奴又不识得你们,自然只靠衣装来看人,以为你们不过是寻常人,自然敢出言不逊。
    李霁颇有些不屑:我父王说,人生在世,不可着眼于虚荣之物。我出门来,是为了体察各地风土民情,知晓天下之事,并非为了招摇过市。
    漪如心想,一个九岁的小童,体察什么风土民情。
    不过自从她听说李霁连南洋都亲自去过之后,就不再觉得这事离谱了。她不得不承认,长沙王是个狠人。
    正说着话,门推开,一名仆妇抱着严楷走进来。
    严楷刚刚沐浴过,小脸红红的,用裘衣裹得严严实实。
    小公子切不可乱跑,免得又着凉。仆妇将他放到床上,叮嘱道,你看你,今日又流鼻涕嗓子疼,若明日还不见好,夫人可就不许公子去海边玩了。
    听到不让自己去海边,严楷随即乖乖地应了,钻到被子里。
    仆妇又将床收拾收拾,铺好了,对漪如道:天色不早,夫人要我给女君带话,早些去歇息。
    漪如应一声,跟着仆妇上楼。
    那仆妇用炭火暖好了被子,为漪如更衣。看她睡下了之后,仆妇放下帐子,吹了灯,下楼去。
    今日外面出了一整日的太阳,天气颇是暖和。但漪如吹了大半日的海风,其实也有些鼻塞,喉咙隐隐发疼。不过她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不曾告知林氏。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漪如没多久就感到了浓浓的倦意,闭起眼睛。
    万籁俱寂,漪如听到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似乎是严楷又在缠着李霁讲故事。
    明明怕得要命,还非要听漪如在心底腹诽。
    正睡意迷糊,突然,漪如听到窗外传来风的呼啸声。呜呜的,伴着海浪拍岸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哭泣。
    未几,窗户上响了两声,好像有人在拍打。
    昨夜里李霁说的那个故事又在脑海中浮起,心咚地跳了一下。
    漪如一下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楼下,李霁和严楷确实不曾入睡。
    李霁并不重眠,不到时辰,并不觉困倦。
    严楷则更是精神。昨夜李霁讲的故事,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又缠着李霁再讲一个。
    不料,李霁没有应允,只说他今日要看书,让严楷早些歇息,自己坐到榻上翻起书来。
    可才坐下不久,他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响动。
    抬眼看去,只见漪如又抱着枕头走了下来。
    阿楷今日受了风寒,我下来照顾他。漪如一边说着,一边像昨日一样走到床边,踢了鞋子,走上去。
    严楷还未睡着,见她来,忙道:我不须姊姊照顾
    我说要就要。漪如不由分说地走到床的内侧,放下枕头,将严楷往外挤。
    严楷嘟哝一声,只得挪了挪。
    阿霁,他继续不死心地向李霁道,你再讲一段,讲个小故事便是,好么
    又要怕又要听漪如再度腹诽,却没说出来。
    李霁回头看去,只见床上那四只眼睛正盯着他看。
    尤其漪如,双目直勾勾的,带着某种期待,仿佛在看一个会吃小童的妖怪。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寒(下)
    这次,李霁讲的故事并不吓人。
    他讲的是个一桩海上的奇事,据说是去南洋的时候,在船上听老船工讲的。
    故事里讲的是一个渔人,因为躲避飓风误入南海禁地,跟海中妖兽斗智斗勇,还救下了龙王儿子的故事。
    三人坐在床上盖着被子,漪如和严楷在一头,李霁在另一头。
    如严楷所愿,这故事不长,却颇是精彩。严楷听得两眼发光,无限神往,对那渔人也无限崇拜。
    我要是也能有这舢板就好了。他痴痴地说,我也想去看看龙宫是何模样。
    漪如却皱皱眉,道:这故事说不通。不是说龙王是水中之主么,怎会这般无用?堂堂王者,竟被一只海怪骗了,当真废物。
    李霁看着她:那你觉得如何才算通?
    漪如想了想,道:照这故事前头说的,这龙王曾是天庭的重臣。既然是重臣,便不会是个蠢货,真的就会被海怪这佞臣骗了么?只怕未必。海怪仗着从龙王那里骗来的宝器,在海中作威作福,瞒上欺下,还陷害了许多龙王麾下的忠良。你但想,他再是巧言令色,龙王也是天神,怎会轻易被他骗了过去?最后,竟是渔人这这么个凡人帮一干神仙认清了海怪真面目,将其收拾。你不觉得,这事着实太过牵强?
    李霁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有理。
    故而这龙王是怎么回事?他问。
    漪如冷笑:龙王这糟老头子说不定就
    是故意的,平日就看那些所谓的忠良不顺眼。他要修个行宫作个乐,这些忠良便叽叽喳喳,还摆出老臣的架势来指指点点,让龙王处处受气。于是,他便装糊涂,宠幸起了这个海怪来,将他委以重任,让他帮自己除掉那些看不顺眼的人。至于这老龙王,他便在龙宫里装糊涂,反正坏事都不是他干的,不但乐得清闲,还手脚干净。别人议论起来,顶多说他昏聩,却不会怪到他的头上。
    李霁听着,眉梢微微抬起。
    再说他那龙子。漪如又道,说是识破了海怪的诡计,被海怪关了起来,岂不知其实也是在老龙王算计之内呢?海怪已经做了下许多恶,若是论罪处置,早就够死无全尸了,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龙子灭口?他却不曾这么做,而是好吃好喝供养着,龙子除了被关着,没有受别的委屈。为何?自是不敢。说不定,龙子被他关起来,其实也是老龙王的授意,寻了个由头,让海怪照做。海怪以为自己对老龙王忠心耿耿,予索予取,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最忠心的人了,定会得到老龙王的真心相待。不料,最后竟是被老龙王一脚踢开,将所有过错都让他一人背了去,还落下个绑架龙子的罪名,万劫不复。
    说罢,漪如叹口气:古往今来,再也没有比海怪更冤的人了。
    严楷望着她,怔怔的,似懂非懂,不大明白为
    何一个好好的斩妖除魔的故事,到了漪如口中,成了一桩大冤案。
    李霁也觉得神奇,却有些啼笑皆非。
    漪如说这些话的时候,时而振振有词时而慷慨激昂,仿佛有切身之痛一般。在她口中,这似乎不是什么神怪故事,倒活脱脱的是人间的勾心斗角,让李霁不由地想到平日里大人们说的那些朝中轶事。
    那照你说来,这渔人岂非成了帮凶。李霁道,他辛苦一番,最后除了为人做嫁衣裳,一无所获。
    话也不能这么说。漪如道,只须将这故事改掉一处,倒也是圆满。
    哪一处?李霁问道。
    那龙子通情达理,处处与人为善,与那渔人亦是心意相通,相互协助,最终斗败了海怪。漪如道,我看他和渔人甚是合适,何不改成龙女。那老龙王让亲生骨肉被人关了去,可见也是个无情的,这等人家再好也不如不要。龙女一身本事,渔人一身正气,二人不如就做了夫妻去,岂非佳话。
    姊姊就想着让人成亲。严楷皱皱鼻子。
    李霁则感到一阵心虚。这故事里的龙子确实原本是龙女,只不过他觉得无聊,便私下改了。
    不过,他脸上仍是平静之态。
    时辰不早,睡吧。他说罢,下床去,把灯吹了。
    漪如和严楷只得乖乖各自摆好枕头,躺到被子里。
    屋子里陷入黑暗之后,只听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未几,另一头的被子掀开,李霁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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