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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池(7)

    我去烧点东西。他手里捏着几个土豆说,你们看起来都还没吃饭。
    龙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谢谢,要不我来帮您打下手?
    红河不要人帮忙,也不要人道谢,只是做着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事。一个人在土炕里生了火,放上铁锅,用废报纸扇风促进燃烧,继而取下挂在墙上的刀,一点一点削刨土豆。他的动作稳健,那双粗糙的手一看便久经风霜,皮色是深棕,肉色是紫红,比一般人手指要粗些,指甲盖扁而钝,老茧使得掌心坚硬。
    偶尔,他抬头看一眼桌边: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歉疚地握着杉木博士的手,声音微弱,如同即将断掉的细绳。
    对不起.......煤油灯光在她脸上摇晃。
    假肢没了还可以换,真的可不行。杉木笑着说。
    女人哭了。名叫龙的高个子、衣领开口很大戴十字架吊坠的男子过去安慰她,拍拍她的肩膀。红河看了一会儿,视线移开,挪到角落里坐着的黑眼睛身上。黑眼睛不说话,鸦羽似的睫毛低垂,徒劳无益地擦抹衣服上的血迹。
    他们不像是一般的旅行者。红河把土豆切丝,开口问:你们来龙游之地做什么的?这里已经深入腹地。
    龙接过问题:找萨库瓦。您听说过吗?据说他们居住在有巨龙骨架的地方。
    萨库瓦,幽灵剑士。红河指了指东方:巨龙骨架不是他们住的地方,仅是个入口罢了。
    入口?
    通往焦土之城的入口。锅子烤热,男人往里面浇上一点油,把切好的土豆丝洒进去,冒出呲啦一声:焦土之城才是他们的居所,曾经的殷国战神殿遗址,像圆形斗兽场,里外各有三道门墙。城外环绕着神像,神像足有二十层楼房那么高,穿过龙骨你们大概就会看见。
    龙交叉双手:您对那儿很熟悉。
    因为它我以前的目的地,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他头也不抬地炒着菜,似乎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了解它的一切,却没有亲眼见过。
    您从哪里来?
    阿尔法城。
    龙笑道:阿尔法城到龙游之地几乎跨越了整个大陆,而从这里到您说的地方不过半天。
    我知道,可是我走不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儿子死在这儿。红河平静地说:渴死的。其实他再挺住一公里路就能发现这座飞机残骸,机舱里的储备水足够我们喝七天七夜。
    闻言,大家都沉默不语。青椒土豆丝炒好了,红河将它们倒进塑料小碗,热气腾腾地散发着令人怀念的家常菜的香气。速食米饭里附赠了三副餐具,红河拆卸下来分给几人:虽然不够,但凑合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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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大家在这个十平米的小屋里拥挤地入眠,可能是今天一天周转太累的缘故,他们都睡得很沉,不过星除外,他头靠机舱壁发呆,依稀听到外面传来歌声。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不知道为什么,星听到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一瞬间竟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他觉得这首歌只适合在荒原上奔跑,只有当一个人装满沉甸甸的故事和回忆时才听的明白,才会觉得它好听和悲伤。
    他想啊想,想起那个曾经爱过的人。
    从地上爬起来,撩开帘子出去。沙漠的夜晚很冷,夜空很干净,红河也没睡,生了一捧篝火,跪在篝火旁对着什么祈祷。火苗摇曳,如同坠落在地上的流星,小羊静静地窝在他的脚边。
    星看见汉子面前摆了一只小小的陶土神像,颜料剥落,被风沙侵蚀了许多,大约是件古物。神像从头到脚都披着长袍,脸上不知是盖着面具还是雕刻粗略,双手交叠按在胸前显得慈悲,却又像一只被束缚的蛹。
    星在他旁边蹲下,没有出声,看着红河手心朝上磕了三个头,头发上黏满沙土。
    从前我是不信神的。祷告完毕,红河转过来说。他扒了些烟草装进烟斗,借着火点着了:只有被命运狠狠锤过一遭人才会信些什么......小伙子,你也不睡?
    睡不着。
    心在思考的时候就会睡不着。
    星叹了口气,感到胸前刻有他名字的吊牌滑过肌肤,留下一道冰凉的印记。这时,小羊轱辘轱辘跑到身旁,眼睛湿漉漉的,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低下头舔舐他的手背。星笑了,反过来挠它的脖子上的软毛。
    这只羊很乖。星显出久违的温柔,朦胧地记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也摸过羊羔。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没舍得杀了吃。红河说。
    小羊从星手里跳开,一跃扑向红河。男人抱住它,扶正刚被它打翻在火堆里的神像,狠狠拍了下它的屁股:造反了,神像都差点被你烧着。
    这尊神像看上去很古老了。星的目光落上去。
    红河把它摆放在地:埋葬我儿子的那一天从土里挖出来的,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罢。
    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星长久地凝望:他是什么神?
    东陆术士梁师衡,史书记载中的最后的祝司。红河吐出一口烟:传说他戴银面具,身披白袍,来如流水,逝如长风,手里攥着蔷薇花,在日月星辰的指引下跨越大陆。
    听上去很厉害。
    是啊,三千年前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象征着光明,是黑夜中的旅人与亡灵的守护者。
    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说不清,好像心脏深处什么东西在颤动,胃部也酸酸地瑟缩起来。
    对了,三千年前梁师衡做了一个预言,预言了我们的今天。你想听么?
    他眼神表现出想要。
    「那时候所有的星星都将湮灭,太阳的光辉消失于大地,人类的记忆被抹去,一切陷入沉寂,魔鬼与天神合二为一」。红河的声音抑扬顿挫,继而渐弱:两年后,他就带着殷亓文明永远消失了,只留下无人能解的遗迹。
    为什么消失了?
    史书上说是因为天灾。红河望向天际:传说他为了躲避天灾,带领全体人类撤离到了某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或许他在等一个人跨越一切,找到他消失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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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阔无垠的沙漠、荒野、雪山,梁师衡赤脚走过,吟诵着无人能解的歌谣。
    他行走在漫长的路途中,金发燃烧像一捧火炬。
    祝司的职责,便是通过星辰推演人类与国家的宿命,他是强大而又智慧的术士,与此同时他也是大地上最孤独的人。
    星闭上眼睛,又看到了梁师衡。
    一片金黄的麦穗,赤脚奔跑,时而遥远时而接近。这次他多看见一些东西,他看见白昼过后的黑夜,那个人的金色长发缠绕他的肌肤,抚摸着他的脸颊温声细语:
    现在,我们都还年轻,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想变成天空中流行的云,想变成青崖间的麋鹿逍遥远去。可是,我们终会在夏天结束之时分别,到时候请把马儿的缰绳解开吧,如果你想起我,就去远方找我,我会在一个开满蔷薇花的地方等你千回万回。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有关天灾的部分
    *两年前我好文艺,好意识流orz
    第9章 INCENDIES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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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拉罐反射着刺眼的人造日光,在五十米开外的一块石头上安然独立,轮廓被热浪模糊得有点变形。希丝维尔右手握枪,左手握着右手努力不让自己颤抖,眯眼瞄准后接连放了三枪。
    砰砰砰。
    遗憾的是易拉罐没被打中,外包装上虚拟歌姬的可爱笑脸像是在嘲讽她,艳红的短裙更具有某种挑衅意味。希丝维尔不服,她和它杠上了,擦擦汗,再次装弹瞄准。她想要变得独立,不想再做大家的拖累,也不想别人因为保护她而受伤。
    她练枪练得还挺认真。龙从小屋里钻出来,舒展舒展因一夜蜷缩睡姿而酸痛的腰背。他的话是对星说的,小屋外伸展出一片由帆布搭成的遮阳棚,星和龙都在它的阴影之下。尽管沙漠气温很高,但一旦找到阴影遮蔽就能立马凉快下来。
    星抬头瞥了眼,鼻腔里嗡出嗯的一声,又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去了。面前是红河用沙土夯建的小型神龛,陶土神像静静摆在那里,底下散落着一些烟灰。星用炭笔把神像的外型描画下来,记录在捷洛克留下的羊皮本上。
    兄弟,没想到你还会素描。龙饶有兴趣地俯下身,捏着下巴打量一会儿:这是祝司梁师衡。
    你也知道?
    当然,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这个老神棍留下的烂摊子。男人笑着,贴着小屋外壳坐下,往口袋里摸烟却摸了个空,只得无奈地擦擦裤子,如果不是他带着殷亓文明突然消失,就不会有今天被苏煌政府到处追杀的韦弗党,也不会有我们。
    星坐直身子,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的常识里没有关于韦弗党如何建立的知识。
    龙终于从上衣口袋里摸到了烟,放进嘴里点燃,习惯性地嚼了一下:那是肯定的,毕竟常识记忆是个批量化插件,是根据普通居民的知识体系架构出来的,市面上很多机器人和你植入的是同一套系统。
    ......可我不是机器人。
    不要介意,当时专家们也是为了图个方便,毕竟定制化记忆实在太昂贵,性价比不高。你想要了解什么,现在我知无不言地告诉你就是。龙给他递烟:来一支?
    星拒绝了。
    你直接告诉我韦弗党的事吧,简单一点。他把手臂搭上膝盖,黑发被带着碎沙的风簌簌吹开,句子一如既往地短促。
    龙觉得星也许是对机器人的言论有所不快,于是出于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星只是用一种谁也读不懂的幽沉目光盯着神像不动。
    好吧好吧。龙轻咳两声,伴着远处希丝维尔此起彼伏的枪声呼出一口,开始叙述关于韦弗党建立的那个遥远的故事。
    半个世纪前,一些研究殷亓文明消失之谜的学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殷亓文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湮灭无踪,而是集体逃逸到了某个地方。
    法力强大的祝司梁师衡无疑是这次文明逃逸事件的主导者,金裟城图书馆遗址出土的泥板写道,他生前花费十年打造了四件圣物埋葬在大地深处,圣物可以用来重启殷亓科技,于是学者们想它或许也可以用来沟通比如向逃逸的殷亓文明发射讯号。
    本来,这只是一个学术探讨事件,但他们越查越深,试图联系殷亓人,让他们回来取代苏煌,影响到政权稳固。苏煌开始大肆捕杀学者,之后,不满政府的流亡学者建立了韦弗党,并追寻圣物的下落。
    队伍逐渐壮大,但很长时间还是一无所获,终于,有人在雪山发现了线索。又通过几十年,研究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们终于找到圣物、神殿和你。说实话,我们看到圣物时既兴奋又失望,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启动它,圣物上的图案也完全无法解读。
    所以我们复活了你。龙在沙土上按灭烟头: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星听了大段讲述,一时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不过总之,他对自己的处境和这个新世界的历史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我以为你们是个讲究科学的组织。他想了想说。
    我刚才的讲述有什么不科学的地方吗?
    万一最初的假设就是错的呢?万一圣物其实没有作用呢?你们完全没有重视实业的发展,通过一种追溯过去的方法试图改变未来。
    龙呵呵笑了,毫不在意: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吧。一旦你决定为某份事业献身,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退路了,也没有那么多万一,只有一直往前,走到黑走到死走到道路尽头。
    信仰?
    我猜现在的你没有。
    星垂下眼睛,目光徘徊在笔记本上的一页,拇指微不可察地抚过那一页上的炭笔痕迹。
    龙凑过来:还是你画的?
    在梁师衡神像左边一页,画有一个麦田里的纤长背影,炭笔无法表现出耀眼的金黄,但传达出一片轰轰烈烈如梦境般的斑驳光影。
    星点头。
    之前认识的人?
    是的。
    听博士说你还记得你的爱人。
    嗯。细沙落在纸页上轻声作响,星将它们拂去:不过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三千年,人早就成了灰。
    龙有点看不过去:我在海文城认识不少好姑娘,回头介绍一个给你。You will find happiness with a new love.
    星笑着,把笔记本合上。
    骑母马的好姑娘
    黑眼睛的好姑娘
    裙子白又长
    我有一只小羔羊
    带着绳索去流浪
    叮叮当当叮叮当
    做风与光的君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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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推出沙坑里的吉普车准备再次出发。杉木博士的右腿经过修理已经基本恢复了功能,不过少数神经零件的损坏导致他的动作比以往更为僵硬,几乎脱离不了拐杖。
    云岸,把捷洛克的学生喊回来,别让她继续浪费子弹。杉木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像放跑一匹小马驹。
    希丝维尔还在射击,云岸双手插兜过去:练得怎么样了?
    十次能打中一次。她放下肌肉僵疼的胳膊。
    打那个易拉罐吗?
    是啊。
    这不是很简单?云岸拿过她的手|枪,挺直了背侧身站立,眯起右眼用左眼瞄准。只听清脆一声,罐子从石头上仰面倒下,落在被她打废的一堆罐子里。
    这款枪不适合女生,后座力太大,你拿不稳的。他手指穿在扳|机环里转了一圈,丢回去:还有瞄准的时候枪|口往下压一点,这样开|枪时才能正好命中靶心。走吧,我们要出发了。
    希丝维尔好不容易接住枪,眼前的男孩子明明比她小上几岁,却表现得比她成熟得多,还屡次撅着嘴宣示对她的不满,让人有些恼火却不得不服气。
    我......我也想学射击......还有格斗。她擦过额头上的汗,单薄的衬衫被汗湿紧紧贴在身上,继而又被一阵热风吹鼓,两侧脸颊皮肤被灼晒得火辣辣得疼。
    你想让我教你?
    希丝维尔可没这么说,不过既然云岸提了,她就顺水推舟地点点头。
    没想到那小子非常欠揍地切了一声,扮个鬼脸道:我才不教女人呢,女人最麻烦了。
    希丝维尔不说话,拿起脚边最后一个易拉罐朝他的背影砸去,云岸敏捷地跳开了,清爽的栗色短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依旧双手插着口袋,朝她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接着跑向杉木博士和他们的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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