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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聿(4)

    做衣柜,做床头,做小巧精致的八音盒与流马。手巧的木匠平日里还可以替人修电风扇、修电视机。平南没什么人装空调,空调是大城市的东西。但提着一只工具箱在小城镇那纯白的日光里走走停停,同街坊邻里打招呼,就这般晃晃悠悠地在田野间老去
    难道不是最自然的活着的方式吗?
    穆怀田花了好大一笔钱将他弄进民办初中,他在课堂里说出这番见解。
    回应他的却是哄堂大笑。是学生们那些促狭的目光,是他们指着他粗白破洞的衣衫上的补丁窃窃私语,是老师皱起眉头来,说这是没出息的表现。说你父亲辛辛苦苦给人打工攒来的汗水钱,不是让你回去做一个农民。字里行间却是鄙夷和不屑。
    那是城市对他的第一个捉弄。
    穆阳开始逐渐意识到他与城市的天然沟壑。学生们不屑于他同行,他也懒得和城里人做朋友。他孤僻,沉默,凶狠。高年级的学生拦路打劫时,会被他一个人赤手空拳揍得鼻头流血不止。这小豹子一样凶狠的野兽因此扬名,结识了城中村的暗渠中,那些和他一样蛰伏、萎靡、看清了这个世界残忍而刻薄的一切真相,却又装作痴傻的年轻人。
    于是穆怀田不得不时常从工地上班洗澡,换上最齐整的一套衣服在批发市场里二十块钱挑来的西装,到学校去找穆阳。原因是他和同学打架。
    穆怀田骂也骂过,揍也揍过,穆阳从来不听。没惹出大乱子,只那一次,将人弄得满头满脸的血。问起原因,谁也不肯说。
    穆怀田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个残忍的真相。
    他不肯说,穆怀田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外来人口,借读生的学位不好弄。穆怀田必须动手扇穆阳一个巴掌,用难听的训话让老师的脸色和缓下来。
    穆阳一声不吭。
    他写了一份检讨,被勒令停学一周。
    穆怀田知道这是最仁慈的处罚,于是夕阳西下时,推着二手自行车,和穆阳一前一后离开学校。穆阳一点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穆怀田时常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仿佛他已将这庞大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不再抱有任何一丝侥幸。
    他的脸上青肿不堪,极其狼狈,路过的学生都频频回头指点。不出意外,第二天,穆阳就会全校扬名。但穆阳不在乎。他只是仰着头,平静而沉默地用纸巾堵住不断流血的鼻子。
    那一巴掌真重。
    于是穆怀田的心软下来,叫他把书包放在后座上。
    穆阳反唇相讥:没有什么书,不重,背着吧。
    穆怀田心里骤然一疼。
    他记得多年前,夹在家信里的那些成绩单。成绩单上永远是满分,儿子随妈,聪明。
    穆阳是何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穆怀田沉默不语,和穆阳前后走到河涌。他们趁人不备翻出去,躲在桥洞之下。水的腥臭和潮湿的藻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里他们自由。没有人会将他们驱赶。
    穆怀田抽了根烟:你其实什么都会。为什么不好好学?临走前,班主任还和他打了小报告,说穆阳总是考三四十分,屡教不改。
    穆阳告诉他:学会了,又能如何?
    穆怀田说,学会了,你会去一所好的高中,去那里有更好的教育,之后,上一所大学。上大学,人生便截然不同了!你要学什么,毕业了都有出路。去找一份工作,就可以在城市里扎根。扎住根,命运就变了,从此以后,抬起头来做人而这些事情,无论如何,砸锅卖铁,我都会支持。
    穆阳打断他:那样的命运,就比我现在好吗?
    穆阳到底是他的孩子,做父亲的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他不是一个会心甘情愿成为普通人的孩子。这样的孩子生错了时代。
    穆怀田久久不答,穆阳就朝他伸手:给我一根。
    穆怀田皱起眉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穆阳,他沉沉的目光里全是质问和威逼。而穆阳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发顶与他的鼻尖平齐,只要微微仰起头,就像一个成年人似的绝不退缩地与他对峙。
    穆怀田只好将半根烟放到他掌心。
    他多希望穆阳吸一口就会像个肺痨咳个不停,然后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小孩子不该碰这些东西。然而遗憾的是,穆阳轻车熟路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已在他看不到的黑暗里摸索着长大。
    穆阳说:我讨厌城市。
    穆怀田沉默片刻:为什么?
    太冰,太冷。太狭窄。但其实港城是一个这么炎热的地方。
    穆怀田说:你不该这么想。城市里什么都有,新鲜东西多。有轨电车,扶手电梯,你在平南那个小地方
    哪里见得到呢。
    对,见不到。穆阳打断他。可为什么要见到?
    他这样说。
    穆怀田要说的所有话他都很清楚,甚至,这个道理,他比穆怀田看得还要明白。城市,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的产物,是人类一切智慧汇聚的,一个种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是天地间的生灵,因自然而养育,可以畅快地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在池塘边,在云水处,在杨柳与竹林之中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刻薄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为什么要用虚伪的文明将自己粉饰?
    穆怀田脱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里去。
    河水不干净,污浊昏黄,但足以安抚他烦躁的心。
    他们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叶,没有归处,就这么起起伏伏地顺着水流向下飘。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盘一样,抽在脸上,却如鞭子一样生疼。于是周围的居民都躲回家里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奇怪的父子俩。
    穆怀田说:这世界,像一个车轮一样。滚滚的,总是向前。就像这河水水波被他撩动,发出潺潺声响,总是向前。你不过是历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难道还要反其道而行吗?
    时代长河若此,个人哪有个人的选择呢。
    只会头破血流。
    穆阳不吱声,穆怀田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而穆阳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穆怀田不说话。他知道穆阳恨他,他的恨是安静而内敛的,但不表现出来。他和穆怀田保有父子之间的礼仪,却没有任何亲昵,因为穆阳知道父亲付出了太多。他是一个聪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终对穆怀田保有尊重。
    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怀田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微微颤动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恨什么?
    穆阳笑笑:我们其实不想要钱。钱不重要。吃饭,吃的是地里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钱。他说的我们,显然除他以外,还算上平南镇的家里,那栋蚝壳屋中的两位老人。穆怀田幼时遭遇一场饥荒,后来被母亲家收养。他算是入赘。
    穆怀田说:你年纪小,不懂。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无人送医更苦。梦中喊你的名字无人回应更苦。邻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觉得呢?
    穆阳那时说话就伤人。
    他不懂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对的两难困境,却逼着穆怀田心碎。
    他那时只是自私,像条白鱼一样,灵活地一摆尾,挥动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涌向上游。他游出约莫五米远,回过头来看穆怀田。阳光点缀着波涛,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这样冰冷的阳光闪花了眼,觉得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他说:他们都向下,我偏要向上。时间向前走,走就走吧,我要回去,头破血流也去。因为我不开心。
    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
    于是从此之后,他很少再见穆怀田。
    他考上一所高中,是穆怀田最后的恳求,但不常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赚钱也好,游逛也罢。他独自在社会上行走闯荡,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黑暗与冰冷。不过有时他还会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木匠活,雕刻一些小玩意,私藏或是出售。
    可他的心逐渐冷下去。他冷眼旁观城市角落隐秘的一切,将那些人生的悲剧,那些深夜的咆哮和痛苦一一藏在眼底和耳道深处。于是他知道,城市是一座建立在千万无法被看见的透明人尸骨上的巨大牢笼。牢笼是上层得意的长桌与酒杯,他们举杯痛饮像穆怀田这样的人的满身血肉。
    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一眼看得到头,同时绝不艳羡任何其他人的富贵或是权势。他提前六十年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个重新点燃你的热情、你的情/潮的一个人。
    所以,命运要他遇到周鸣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些事情
    学校里的老师实在是看低了他。他们都以为穆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每天只会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来上学。高兴了听一节课,不高兴就旁若无人地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但其实穆阳心里有一杆秤,门清。
    那月光浮动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转身出了门。
    第9章 09
    穆阳有一辆摩托车。
    他自己攒钱买的,二手货,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后来自己用金属贴挡上,停在酒吧门口,和新的一样。这是穆阳纵横城中村与高架桥的仰仗,是他的千里马,若不是后来油箱坏了,轮胎缝里总弥漫着一股机油味,穆阳愿意天天亲吻它。
    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灵魂向往何处的,是一台非生命体摩托车。
    穆阳一路骑着摩托车,停到火车站门口。夜里,站外四处是无家之人。他们或睡在台阶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编织袋,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阳还年轻,他长腿跨过这些人,刚在门口掏出烟盒,抽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他瞧见老陈。
    老陈是他们片区的民警。警龄二十年,哪片墙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谁都清楚。穆阳当初叫周鸣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这个人。浓眉大眼,肤色黢黑,皱纹纵横交错,沟壑似的,叫穆阳想起家里那些吃饱了阳光的稻禾。然而那双眼睛总是比鹰还要犀利,穆阳被他逮过无数回。
    最开始,是偷工厂里的废旧钢管。那时他们十四岁,绝大多数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总得一个人混口饭吃。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只能衣来伸手。被抓住,会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子上。头顶的日光灯是惨白色的,照在长而无尽的走廊里,世界是灰蓝色。他们找不到这些寸头的监护人,只能找学校。学校也没有办法,派出所只能让人写检讨。
    穆阳写过无数份检讨,到最后都会背。他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陈值班。他端着一个瓷缸晃过来,吹着雾腾腾的白气,隔着一盏油绿色的台灯看穆阳的笔和纸。穆阳的字写得不错,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会说,没想到你仪表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书生,却是土匪。
    老陈不会说这种话。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字写错了。
    穆阳上下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错字。
    老陈拿起红笔,在他最后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个圈。
    人不是这么做的。老陈说。
    穆阳太聪明,一句话就听得明白。
    他当然也清楚偷鸡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岁,脸皮厚。
    老陈告诉他,四岁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他从此没再干过顺手牵羊的事。
    老陈对他谈不上好与坏。
    有时只是像警察对小偷,有时会越界。
    老陈经常在楼下的面馆里吃面,老板总会给他热一碗鸡汤在锅里,因为他三餐不定,昼夜颠倒,有很严重的胃病。他们在小巷子里和人打架,遍体鳞伤,被老陈逮到。他就让穆阳把自己的那晚鸡汤喝了,去药店买创可贴和红药水。
    他气势汹汹地回来,穆阳就皱着眉头躲: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老陈一巴掌招呼下来。
    没事个屁。他这么说。
    他会点一碗面,加一个荷包蛋,放在桌上。
    意简言赅:吃。
    穆阳只能吃。他面上不情愿,但心里吃得爽快。
    老陈说:你爸来派出所找过一次。我才知道你小子不是孤儿。
    穆阳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我和他不熟。
    又是一巴掌,抽得穆阳后脑勺疼。老陈说:这话别让他听见。
    穆阳说:我要告你非法刑/讯。
    老陈一点不怕:那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法,我要审你?
    穆阳什么法也没犯。从老陈告诉他不能那么做人之后,他就没干过除打架以外的坏事。但他们打架,绝大多数时候是替人出/气。有时保护费会收到街角的糖水铺上,那家的老板是个阿公,七十岁了,阿婆还躺在床上。他们经常光顾,因为阿婆没有医保。少年人的心肠就这么简单。所以他们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恶劣的人,恶劣的是大人。那些和穿着制服的城管勾肩搭背的真正的地头蛇,他们有天然的保护伞。
    少年人看不惯这些伞,他们去拔。
    然后双方都鼻青脸肿,那些人也忌惮少年的血性。少年人不怕死啊。
    老陈很清楚这些事情,所以,如果是这般缘由的打架,就是活包公,他也会偏偏心。
    他给穆阳碗里到了点酱油。那碗鸡汤太清淡了,一点油星都少见。
    老陈开口:你要做好事,不是这么做的。
    穆阳不吱声,他猜得到老陈下句话是什么。
    你去上学,去读书,都比赤手空拳强。
    穆阳说:读书的人、上学的人少么,为什么你眼皮底下还会每天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一针见血,老陈憋住了。
    你就打算这么晃一辈子?
    嗯。穆阳点头。哪天晃腻了,我就跳珠江。
    少祸害人,还得捞你。
    我给自己绑石头,浮不起来。
    穆阳把筷子一丢,堵住老陈的嘴:活着真没意思,你不用劝我。
    活着不比死了好么。老陈说。
    穆阳耸耸肩:死了的人才会这么说。活着的人不会啊。
    老陈没吱声。
    老陈后来再没劝过他读书。他知道穆阳看得比他还清楚。有些刻在人骨子里的肮脏的那一面,不是律法或是道德就能约束的。太阳底下无新事,倚强凌弱的事情,哪里没有呢。警/察也管不来。所以他只是偶尔见到穆阳,警告他别整幺蛾子,然后拍他的肩膀,给他买一支冰棍,三番五次地问要不要考警校,以后做他的徒弟。
    穆阳一直不知道他为何总这么问,也不知道老陈为什么对他好。他是后来才听人说,老陈有个女儿。独生女,乖得很,会读书。读到研究生,要毕业那年,自杀了。
    老陈去过现场,他一眼看出不是自杀。他有许多刑/警老朋友。女孩白皙的脖颈上有鲜明的红痕,指甲里全是挣扎后的血肉。她的研究生导师是禽兽,专挑内向的孩子下手。她反抗时活活被掐死。据说一名舍友当时撞破了,发出尖叫,然而后来却一口咬定闺蜜就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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