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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阿玄(88)

    他望着星回峰的安静月色思忖片刻,逐渐明白了
    今后夏歧要吃另一个人做的饭,受另一个人的指点练剑,与另一个人看夕阳,逛灯会甚至很多道侣之间更为亲密的事。
    他慢慢蹙起眉,察觉自己不能接受。
    那时他模糊意识到,这般对一个人起了偏爱占有心思的事情似乎有关情爱。
    这样的事极为陌生,他需得谨慎对待,不得辜负另一个人,便借去陇州驻地换防除魔,郑重其事地考虑了三天。
    三天后,他已然下了决心。因为见不到对方的三天来,装满他脑海的,都是那道人影。
    别人能给夏歧的,他自然也可以。那么夏歧的道侣,为何不能是他?
    百年来,他第一次想要主动私有什么,不可与人分享,仅他一人能有。
    他怀着淡淡欢喜与更深的忐忑,披星戴月返回苍澂,正好天光微亮,他便等在夏歧门前。
    等到夏歧没精打采地走出门来,他便直接开口,严肃而郑重地说出路上反复斟酌的话
    夏歧,虽然此番话有些唐突,但句句发自我的内心。
    这段记忆被清宴悉心珍藏着,曾多次在想念时拿出来翻看,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
    美好开心的回忆虽然只开了个头,也让他心神稍松,如同被一丝温柔熏风环绕心脏。
    他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一根绳子不知何时横跨深渊,系在了他这边一只嵌入地下的白玉石龙身上。
    而对岸一身黑斗篷的人正谨慎踏上绳子,就要准备走过来。
    这深渊法阵打定主意让他有去无回,能令所有术法失效,更不能御剑通过,即便修士另寻他法横跨,心神不稳便有失足跌落的风险。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要上前阻止,却见对岸走得缓慢却平稳的人正凝视着他,接着柔声开口:柏澜,当初你问我的话,那时没能句句回应,其实这些年来,答案一直清晰地在我心里。
    听到夏歧提起从未说过的事,清宴身形一顿,对上夏歧专注的目光。
    他的识海也随之将那段记忆的后续浮现出来。
    那时候,夏歧在门前听到那句话,打到一半的哈欠僵住,疑惑地睁大眼。
    而他在对方讶然询问的目光中,把微微蜷缩的手指拢在袖中,认真说出第二句话
    任何人能给你的庇护,我也可以。
    灵影山主殿中,从漆黑深渊向他走来的人眸光温柔,回应了遥遥五年前的那句话:多亏柏澜的庇护,这几年让我变得厉害,能回护我的道侣了。
    清宴怔怔凝视着那抹身影,识海里与耳边的万千嘈杂瞬间隐去。
    记忆中的那天清晨,他见夏歧听了第二句话,还有些云里雾里,便又道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愿意用一生陪你。
    主殿中,眼前的深渊之上,同样将那段记忆刻在心里的人继续回应:其实无需特意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要和柏澜在一起,即便在险境,也算作良辰。只是柏澜总为我考虑,万般迁就,我们还没能去柏澜喜欢的地方。
    清宴缄默不言,眼眶泛起些微酸涩。他的手指无措地稍一蜷缩,喉结微动,无法言语。
    那天清晨的后来夏歧似乎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脸颊倏然红透,有些不敢置信,又不敢看他。
    他心里一悸,以为夏歧知道好友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心思,被吓到了,但他坚持说完表明心意的话
    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找来。你有什么心愿,我会竭尽所能为你实现。
    深渊之上,已然成为自己道侣多年的人眸中有盈盈水色,里面蕴着的柔软爱意一如往昔,也回应了这句话:从相识至今,柏澜带我看过很多美景,送过我很多新奇的东西,我也时常畅想,未来会与柏澜一起遇到什么有趣事物但在以往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期待中,我最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世间美好事物千千万,但皆不如你。
    清宴慢慢阖上眼,眼睫因沾染些微湿润而黑如鸦翼,又微微一颤。
    已然有什么失去了他的掌控,又在心脏酸软中缓慢融化,却令他甘之如饴。
    阖眼的黑暗中,识海将那天清晨的最后画面也浮现了完整。
    他站在夏歧门前说完所有的话,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低声问道:夏歧,我心悦你。你可以考虑选择我吗?
    他紧张而勉力镇静的话音才一落,便见夏歧疾步上前,猝不及防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他倏然睁大眼,直到惦记已久的温度真切传来,他才手脚无措地拥住怀里的人。
    久久看着怀中耳尖红透的人,他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竟有同样的心思,那一瞬间,满足的欢喜仿佛将他内心深处的某片空白点亮,暖烘烘的光将心房镀上一层鲜活的色泽。
    他抱着终于拥有的人,心生生出不真切的欢喜,对始终一言不发的夏歧低声问道:不说点什么?
    怀里的人瓮声瓮气,又因羞怯而嗓音低柔:我我对你也是情爱的喜欢。以后我可以这样抱你了,是吗?
    蕴在珍贵记忆里的甜经久不衰,能让每一次的回味都撩动人心,整颗心脏随之被欢喜浸透。
    主殿中,清宴睁开眼,见多年深爱的人向着他坚定地走来,终于穿过深渊,到达了绳子末端,同时回答着最后的话:柏澜不知道,我当初有多开心也多亏了柏澜那时非我不可的目光,给了我无论身在何处,也要回到道侣身边的勇气。
    清宴终于明白,若乱世洪流是迷途,唯有爱意才是万劫不移的灯火。
    他们彼此牵引,又彼此依存,命运早就密不可分。
    他不再抑制接近的迫切心思,下意识向着所爱之人迈步。
    而夏歧刚好走完艰险全程,携着一路披荆斩棘的风尘疾步而来,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许是携带的情绪太浓太重,力道竟大得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像是在恶狠狠地惩罚他的疏远,又像是怕极了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选择。
    怀中人将他越抱越紧,浑身发颤,许久后,分辨不出情绪的闷声传来:不说点什么?
    清宴向来强大而疏离,此刻像是平生第一次试着抓住什么依仗,极生疏又渴求地回以更紧的拥抱,终于把内心所想喃喃出声:阿歧阿歧,别走。
    怀中莫名还在颤抖的人倏然停住,几息后,像是没忍住,终于撑起身来面对他。
    他心想,他的道侣定是气极了,或许又要咬他。
    谁知还没看清自家道侣的神色,一滴滚烫的泪就落在他的面上。
    百年来游刃有余,算无遗策的清掌门第一次露出几近手脚无措的慌张。
    撑着他胸膛起身的人浑身发颤,脸颊湿润,正垂着眼看他,泪便一滴滴落在他的脸颊。
    那泪水滚烫无比,烫得他再也顾不上悲怒,识海尽数空白。
    而对方眼眶被盛满的泪水浸得通红,自认为很有自尊地忍住呜咽声,声音却又哑又轻,还沾染了害怕的颤意,显得难过极了。
    柏澜,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到你。
    没有责怪他做了什么选择,更没有生气他的故意疏远,只是害怕他会受到什么伤害。
    清宴被熟悉的温度压在冰冷的地上,他的心也被紧紧揪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不远处是罡风呼啸的深渊,夏歧这一句话似乎被凌厉风声引着穿透记忆,将不久前被他错过的一幕慢慢清洗,吹拂尘埃,露出被掩盖的面貌
    霄山被十方阁围攻,夏歧在大殿广场不顾安危地炸了法阵,杀了徐深,被爆炸的气流波及昏迷。
    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夏歧浑身重伤,还气若游丝地喃喃着:徐深死了没有人没有人
    而后便是难以分辨的破碎气音。
    那时他以为夏歧担心十方阁还有剩余的人,便告诉他已经尽数清除了。
    此时的话让他倏然反应过来,当时夏歧那句话的末尾,那些没有分辨出的气音,竟是
    徐深死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清宴像是从来不会说话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他分不出丝毫心思去在意徐深死前是否得知他的身份,又是否被夏歧告知诸多恶业中的这一个死因。
    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被眼前之人牢牢占据。
    早已听不到哀求着他入魔的凄厉声音,也看不到身边触手可及的镜中祭文。
    世间万物对他的搅扰都消失了。
    清宴缓慢直起身,沉默着把哭得快要融化的人拥进怀里,越抱越紧。像是主动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再将对方揉进神魂里。
    躁动盘桓在主殿墙壁上的巨大龙影收了能撕碎一切的尖牙利爪,身形缓慢停歇下来。
    它沉默着游出墙壁,以守护又占有的姿态,小心而温柔地围着自己所爱之人蜷缩起来。
    第120章 前尘劫
    夏歧自己也没想到,哭起来便收不住了
    他被有力的双臂久久抱紧,落在耳畔和脸颊的,是熟悉而微重的呼吸,一直压在心头的担忧恐惧才缓缓散去了,神魂也慢慢归位。
    然而泪水一旦有了倾泻的缺口,竟一直止不住,不断从脸颊无声滑落,沿着下颚渗入墨蓝衣襟,已然晕湿了一块。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没出息地眼泪不断。
    其实早在清宴抱紧他时,心里翻涌的酸涩便都平息了。但他见自家道侣面上露出罕见的无措慌张,轻而低的声音极尽温柔,仿佛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也能摘来胸腔中又泛起一片酸软,将之前抑制住的委屈又勾了上来,眸中温热湿润更甚。
    见怀中人的眼泪不停歇,清宴心疼万分,他捧着一片潮湿的脸,紧紧蹙眉,拇指轻抚着通红的眼眶,低声哄着人:阿歧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了,疼么,不哭了好不好。
    夏歧潮湿乌黑的睫毛一颤,轻轻哽咽。
    实在不是他不想停
    他简直怀疑自家道侣怀里隐藏了什么奇怪的法术,不然他怎会一旦窝进对方怀里,便立马在令人依赖的温暖中露出柔软脆弱,情绪竟完全不受控制
    他含着泪,对上清宴紧张凝视着他的目光,忽然转念一想,虽然停不下来,也不能耽误与清宴算算刚刚的事
    绝不是持其行凶!
    于是,清宴终于见怀中人抽抽搭搭地开口了,出口的话却是含着委屈的秋后算账:柏澜刚才让我离开
    之前压在清宴心上的悲怒再浓重,也早已被心爱之人的眼泪融化了。此刻他的全部思绪,都用来搜寻让怀中人不再掉眼泪的办法,闻言又觉得之前让夏歧离开的话语实在伤人,蕴着歉意的声音艰涩喑哑:阿歧
    夏歧又想起了其他伤心事,没忍住细细呜咽了一声,仿佛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我挂念柏澜多日,总怕我的道侣陷入危难,千里迢迢赶来相见柏澜却不想见我
    清宴望着落在手心的滚烫眼泪,惯于精密运转的识海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遵循本能,句句皆不加修饰,却露出真心:我每时每刻都想见到阿歧。
    夏歧心里好受了些,轻轻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闷声闷气:柏澜也不回我的芥子传话
    清宴立即拉住那只乱揉的手,这么粗鲁对待,眼眶定要更痛了。
    他不由低头轻轻吻着怀中人的眼周通红,察觉唇下肌肤微烫,心疼得不行:对不起,阿歧,是我的错,先不哭了好不好。
    夏歧眉目伤心地低垂着,带着些微委屈的鼻音,得寸进尺问道:哪儿错了?
    清宴思绪滞涩,一时无法细数,不过令自己道侣伤心便是最大的错,于是继续毫无原则地哄着人:阿歧说错在哪儿,便是哪儿。
    眼见一言一和说到了重点,夏歧慢慢抬眼,水色尚未退去的眼眸晶亮,却清晰地蕴着几分严肃,泪水也随之止住了。
    清宴的妖力和记忆尽数归来,瞳孔也变回了深邃的蔚蓝,此时正专注担忧地凝视着他,仿佛藏在深海的一块剔透澄澈宝石。
    他通红着眼,抚上清宴的脸,哭了很久的嗓音有些沙哑,字字皆带着万分认真:柏澜,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或者变成了什么永远都不许再把我隔在你的世界之外。
    那双蔚蓝眼眸中有涟漪轻漾,星辰聚散,久久凝视着他。
    片刻后,清宴握住他的手,把唇埋进他的手心,垂下眼,语气缓慢坚定,宛若起誓。
    不会了,阿歧。
    夏歧以前一直在担心清宴会在妖力和记忆全部回来时失控,道心有损,甚至被推入歧途。
    毕竟魔化臣民和南奉妖修们对万妖王可没有怀着什么好的期盼,而幕后之人也屡次从中推波助澜。
    如今清宴失去的东西已然物归原主,即便肩上压着族人的血海深仇,也在逐渐冷静下来。
    他相信,等渡过这段身心皆混乱的最难捱时期,他的道侣能从容应对好一切。
    只是云章的魔患尚未平息,如今万妖王归位,立场不明,清宴将要面对的事只多不少。
    为了避免对方再为了道侣不被连累而推开他,他先要到了对方的许诺。
    堵在他胸口的闷气才渐渐散了。
    此刻清宴心里定然不会立马毫无波澜。
    夏歧乖顺地靠回清宴的肩头,安静地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对方,不吵不闹。
    清宴揽着他的道侣,心里生出一片柔软,识海中的纷乱思绪正缓慢平息。
    如今他有了两世完整的记忆,他依旧是苍澂掌门,却不仅仅是苍澂掌门。
    对他而言,拥有两个身份并无不适应,殊琅是他,清宴也是他,一步步走过两世的人都是他自己,不存在丝毫排斥。
    但别人看待他时,或许难免有错乱感。
    清宴不由看向自己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在意对方看法的人,低声问道:阿歧不问我现在是谁吗?
    夏歧悄悄揉了揉眼睛,似乎觉得这问题太莫名其妙,下意识用指尖挠着微痒的掌心,眸光坦荡:还能是谁,自然是我的道侣。
    答案简单清晰,甚至始终如一。清宴一顿,心里纷杂思绪淡了,他一听夏歧的回答,竟也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便不再多说。
    他握着夏歧的手,摸到掌心有着细细密密的伤痕,是指尖嵌入血肉留下的不由微微蹙眉。
    他从前竟没发现,夏歧害怕深渊一类的事物。这些伤痕是方才为了平稳走过绳子,在努力克服恐惧么。
    沉默托着夏歧的手,他运起疗愈术法,仔细治疗着细小伤痕。
    片刻前他沉浸在自己汹涌的情绪里,此时想起,才惊觉情形那么心惊胆战。
    若是夏歧失足跌落深渊,即便深渊下藏有祭文,他也会毫不犹豫跟去那镜中祭文对他的心神有着极大的扰乱吸引,却远远不及夏歧的安危。
    两人交握的双手蒙着一层莹润光晕,夏歧掌心微烫,目光落在清宴面上,察觉了他的道侣在微微失神。
    刚才清宴问出那句话,夏歧便知道对方还有些恍惚,不知又陷入了什么新的苦恼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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