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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灯火-子夜灯火笔趣阁(99)

    不过他出来之后,却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吩咐车夫,去徐家。
    他心中揣测,自己那位看起来永远高深莫测的岳父大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很快,沈嘉言就到了徐家,徐家的门子一看是姑爷上门,急忙开门迎接,又有人立刻去后院回禀。
    等到沈嘉言进了大门,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他的小舅子扬哥儿迎面走了上来。
    扬哥儿满脸都是笑:姐夫,今儿怎么过来了,我记得姐姐今日可没来家里。
    沈嘉言早就习惯了小舅子的言辞不谨,因此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妥,只淡淡道: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岳父大人,贸然上门,失礼了。
    扬哥儿笑着攀住了自家姐夫的肩膀,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走,去书房,父亲这会儿应当就在书房。
    沈嘉言点了点头,跟着扬哥儿一起往书房走去。
    两人走到徐中行书房门口,小厮们早就得到过吩咐,因此直接将二人请了进去,等进了书房门,便看见徐中行正坐在书桌后,仿佛是在等着他们似得。
    沈嘉言心中一凛,走上前去对着徐中行行了一礼:岳父大人。
    徐中行抬了抬手,让他们二人坐下,又让屋里的小厮都下去,这才道:你从哪儿来?
    沈嘉言眉头微蹙,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扬哥儿。
    徐中行仿佛是猜出了他的意思,淡淡道:不必顾虑他,他是我儿子,若是这点事儿也承受不住,又何苦考什么科举,入什么官场。
    沈嘉言松了口气,这才道:我刚刚从惠王殿下府上过来。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眼扬哥儿,却见他依旧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
    沈嘉言心中,对自己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小舅子,顿时又高看了几分。
    唔,那你此次前来,应当是要问你二舅父的事情吧?
    沈嘉言神色一顿,但是心中对于徐中行的神机妙算,却没有半分惊讶,老实的点了点头。
    徐中行此时却仿佛陷入了沉思,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好久之后,这才回过神来,他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徐中行叹息一声,继续道: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我刚与蓁姐儿母亲成婚,那时我便觉得他仿佛有些不大对头,说是愚笨吧,却是个极聪明的人,可说是聪明,却并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
    而且他似乎对我也隐隐存了敌意,因此一开始,我本也十分头疼他这个内兄,可是后来事情慢慢的发展,我便也看出了一丝不妥。
    说到这儿,徐中行看向儿子和女婿:或许你们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朝中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并非是如今的睿王和惠王,而是太子与端王。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又是嫡长,身份尊贵,人也谦恭有礼,皇上十分看重。
    而端王,乃是当时最受宠的秦贵妃所出,再加上那位端王殿下也是文武双全,才能出众,皇上同样也十分疼爱,给他的仪仗规格,远超普通皇子,甚至与太子之间,也只是一线之隔。
    这样的偏宠,自然让许多人心中起了心思,一时之间,太子与端王之间的氛围也开始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当时我只不过是翰林院中一个普通的修撰,自然掺和不到这种事情中去,只是当时我的恩师乃是当朝首辅,因此也隐约听了些消息。
    说到这儿,徐中行稍微顿了顿:且不说朝中的这些波云诡谲,这件事后来的结果你们当也知道,太子和端王,一死一废,皇上至此再不愿意亲近皇子,之后许多年,惠王和睿王之争这才浮出水面。
    沈嘉言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片刻道:岳父大人说这些,可是二舅父与那两位殿下有关?
    徐中行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我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知道,二内兄在一段时间内,与端王十分亲近,后来端王被废囚禁,二内兄他也便彻底的自暴自弃,沦落到纨绔之流。
    沈嘉言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听到这话,心中也不由大受震撼。
    他定定看向徐中行,许久才艰难道:既是如此,当年皇上处置端王余党,为何没有牵连到二舅父?
    徐中行却只是摇了摇头:此事极为隐秘,便是我,也只是在仔细琢磨之后,看出了一星半点,更不提皇上了,只要端王那边不松口,只怕没人会知道这事儿。
    沈嘉言听到这话,先是蹙了蹙眉,最后却又不得不认同这话。
    不得不说,蒋明昱隐瞒的实在是太好了,即便是他,如今真切的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不敢置信。
    沈嘉言沉默良久,这才整理好思绪,他又道:既是如此,那为何惠王殿下会如此看重二舅父?
    徐中行此时却摇了摇头:具体内情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与那位关系亲近,但是具体做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但是既然能让惠王殿下如此欣喜,应当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沈嘉言眉头皱的更深:若是如此,却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短短一句话,在场的三人却全都听懂了。
    这个所谓的麻烦有三重,第一重,能这么隐秘,那蒋明昱负责的一定是大事儿,第二重,惠王能知道这事儿,定然是与端王达成了什么交易,否则徐中行都没看出来的事儿,皇帝都没查出来的事儿,他又怎么会知道,还有第三重,蒋明昱明眼一看就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再不想掺和进皇家的这些事儿里面,但是如今要是又再卷进来,这不知又要搅动多少风云。
    三人沉默着坐了许久,最后却是扬哥儿先开了口:大家伙倒是不必先这么悲观,舅舅他是个聪明人,这回和沈家的联姻,他既然答应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早就有所准备?
    徐中行看了眼儿子,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儿子的政治敏锐度还是很高的。
    扬哥儿这话说的不错,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了,只怕还是要从长计议,嘉言,今日你先回去,记住不要露出行迹,等我和你舅父商议过后,再说此事。
    沈嘉言起身应下,但是眉头却依旧没有松开,此事即便是在他看来,也并不简单,若是惠王能听人劝倒也罢了,可是若是他一意孤行,强行相逼,那此事的结局定然不会太好。
    等到沈嘉言告辞离开,徐中行让扬哥儿送他出去。
    两人不管在屋里什么表情,但是等一出去,面上都恢复了平淡,两人甚至还边走边谈,看起来氛围十分轻松。
    扬哥儿送沈嘉言上了马车,又目送他走远,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他回来的时候,徐中行还坐在原处,甚至面上的神色也没什变化,仿佛就是在这儿等他似得。
    扬哥儿也不客气,直接在刚刚的位置上坐下,喝了口茶,这才道:父亲,您刚刚与姐夫说的话中,只怕也隐瞒了一些事情吧?
    徐中行看向儿子,神色平静。
    扬哥儿勾唇一笑:您只说了二舅舅的立场,但是您却没有说杨老大人的立场,父亲,当年杨老大人被冤杀,到底是因为被袁成壁这个小人所害,还是牵扯到了国本之争中?
    徐中行听到这话,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他定定的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而扬哥儿竟也毫不退缩,就这么与父亲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徐中行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有些怅然的望着虚空,突然叹了口气:你确实长大了。
    扬哥儿此时紧握的拳终于松了松,掌心满是冷汗,他轻咳一声:孩儿也是乱猜的,若是猜错,还请父亲指正。
    徐中行摇了摇头:你猜的很对,恩师他确实陷入了国本之争的漩涡中。
    他在当上首辅之前,曾担任过詹事府詹事,后来又加封太子少师,与太子殿下有师徒之宜,也是因此,他从一开始就被人归入了太子党中。
    一开始皇上与太子殿下关系和睦的时候,恩师他老人家还有腾挪的余地,但是后来,太子坠马而亡,朝中事务瞬息万变,恩师是被迁怒也罢,忌惮也罢,到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袁成壁,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扬哥儿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也是因为杨老大人是太子一党,因此二舅舅才会对父亲不满?
    徐中行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道:原来你是从这儿看出破绽的。
    扬哥儿嘻嘻一笑:孩儿也是觉得,二舅舅虽然看着不着调,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徐中行没有再说话。
    扬哥儿此时看着父亲,也笑不出来了,他心中竟隐隐觉得此时的父亲浑身都散发着悲凉。
    是啊,若说之前扳倒袁成壁,是为了给恩师报仇,可是如今知道袁成壁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他又该如何呢?
    想着父亲突然掺和进储位之争中,扬哥儿似乎也理解了父亲的用意。
    想着这些,便是永远保持乐观的扬哥儿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或许这也是父亲能想出来的,最恰当的法子吧。
    前院的这番议论,蒋明菀并不知情,不过当她知道女婿来了又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等到徐中行来了后院,她便忍不住问了徐中行一句这事儿,谁知道徐中行听了之后,却呆呆的坐在原处,许久都不说话。
    蒋明菀一愣,有些诧异的走上前去,却看见徐中行面上是十分罕见的颓败神色。
    蒋明菀心下一惊,急忙拉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中行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许久才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蒋明菀才不信这些,可是看着此时徐中行的面色,她却又不忍再问下去,只能轻轻抱住了他,柔声道: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和我说,我永远都在这儿呢。
    徐中行也抱住了蒋明菀,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蒋沈两家的婚事,很快就按照流程开始走了。
    等到合完了八字,算出了一个大吉,韩氏便与蒋明昱上门来,亲自谢蒋明菀。
    这倒是弄得蒋明菀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韩氏的心也是好的,蒋明菀并没有拒绝,两人坐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韩氏道:也是奇了,一开始的时候,你哥哥十分抗拒这门婚事,我说十个好处,他也有十个坏处回我,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竟就想通了,松了口,我心里也琢磨着,估摸着他之前也是想拿一拿老丈人的气派,这才不愿意松口。
    看着韩氏满脸的笑,蒋明菀心中却觉得二哥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如今喜事都到跟前了,她倒是不必为了这点事儿争论个对错,因此也是笑着附和了几句。
    这回过来,不仅是韩氏和二哥蒋明昱,还有曦姐儿。
    曦姐儿此时看着十分羞涩,低着头坐在母亲跟前,也不说话。
    蒋明菀看了一眼侄女,只觉得几日不见,侄女的神情气质比起往常松快了许多,虽然含羞带怯,但是却也没有抗拒的意思,蒋明菀知道前几日两家刚刚相看过,便明白侄女应当也是满意这桩亲事的。
    想着这些,蒋明菀心里也轻松了一些,这桩亲事,她更看重的,倒是两个孩子的意愿,若是她们都满意,那旁的倒是无关紧要了。
    这边后院里说着家长里短,看着十分热闹,那边前院此时却是落针可闻。
    蒋明昱和徐中行面对而坐,一个神色平静,十分端肃,一个眉尖微挑,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许久之后,到底是蒋明昱先开了口:妹夫请我过来,是为了修炼闭口禅的吗?
    徐中行定定望着蒋明昱:二舅兄当是明白我所为何事。
    蒋明昱却只是轻佻的笑了笑: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的心思。
    徐中行依旧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最后看的蒋明昱也有些绷不住了,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看你大概也是看出来了,索性就和你说了吧,你那位惠王殿下的意思我知道了,他若想用我,自然可以,只是有些事得提前说明。
    说到这儿,蒋明昱顿了顿,许久才道:我只是我,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不许将蒋家牵扯进去。
    徐中行眉头皱的更深:我此次并非是来当惠王殿下的说客,我只想知道,你当年在端王跟前,到底是担的什么差事?端王现在,是不是与惠王联手了?
    蒋明昱听到这话,却只是嗤笑一声:如此见不得人,还能是什么好事儿?无非是收集文臣武将的把柄短处,为端王所用罢了,至于如今他们二位是否联手,你且看我被出卖的这么彻底,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徐中行长出一口气:你又何必如此呢?以你的才能,即便不走这些小道,也能有所成就。
    听到这话,蒋明昱面上的讽刺之意越发浓重:怪只怪我蠢,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鬼话,到最后才发觉,我竟不过是旁人掌心中任意拨弄的一个小丑。
    说到这儿,他的义愤再也掩不住,猛地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你可知道?当年皇上其实并未冤枉端王,太子殿下那匹马,的确是被下了毒的!而奉上那毒药的人,就是我!
    扔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蒋明昱两三步走到徐中行面前,死死的看着他的眼睛:如今你知道了,你的恩师,其实是被我间接害死的,你可还后悔娶我的妹妹!
    徐中行此时却显得十分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我相信,你并非是有意的。
    听到这话,蒋明昱却只是惨笑一声:并非有意,这么多年了,这话我只和你说过,却万万没想到你会这么回我。
    他仿佛是失了全部的力气,低垂了下了脖颈。
    许久才疲惫道:确实,我当时并非故意,可是我的行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端王让我找一种追查不到来源的毒药,我意识到他可能使用这药做什么坏事,可是当时的我仿佛被迷了心窍,竟也一句没有多问,便为他找来了那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丧心病狂,会拿着这药去毒害太子。
    说到这儿蒋明昱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蠢货!蠢货!真真是个蠢货!亏我将他视为知己,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如此蠢事!太子活,他才能备受荣宠,若是太子死,那他也活不了,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也看不懂,亏得那些老酸儒夸他英武,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
    徐中行听到这话却只是摇了摇头:并非他蠢笨,只是身在局中,又有谁能参透这锦绣荣华呢?
    蒋明昱听到这话又是惨笑一声,眼中几乎渗出泪来:不错不错,锦绣江山,远大前程,又有谁能参透呢?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当年的我,也不是被从龙之功惑了心神。
    徐中行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发癫,这积压了许多年的愤懑、不甘、痛苦,终于在此时此刻,尽数发泄出来。
    徐中行仿佛也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蒋明昱。
    他和蒋明菀极像,尤其是那双眼,不管是浮动着笑意,又或是散漫不羁,眼底却永远含着淡漠,让人摸不着,抓不住。
    当时的蒋家二郎,不知是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又不知被多少人夸赞前途无量。
    可是或许只是一夕之间,他的名字就和纨绔挂在了一起。
    这一挂就是半生。
    徐中行深深叹了口气,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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