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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咕全文(90)

    同样是一母所出,同样是自己的骨血,刘霆会为了早已翻不了身的刘贤怒发冲冠,时隔多年都耿耿于怀,却只把她当做实现野心的工具,一旦发现她无法发挥作用,就要无情地压榨掉她最后一点价值。
    她并不知晓蓝祈的身份,但能让刘霆如此失态,能阻止刘霆的阴谋和野心,纵使此人有千般不恕之罪,她也觉得快意无比。
    她在高烧之中神志不清地回想着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她与楚缃绮一道嫁入宫中,楚缃绮为后,她却只能为妃。楚缃绮当年一手遮天,整个楚家都听凭调遣,她却只能被刘霆当成一块实现野心的跳板,浑浑噩噩地在后宫里颐指气使,还满以为自己很有威严。
    楚缃绮死后,皇后换成了看上去病弱温雅的南宫雅瑜,这个笑面虎同样狠辣,同样把整个后宫压得抬不起头,护着她那半死不活的儿子,活得比谁都潇洒;而她最先诞下皇子,可自己的皇子却最不得宠,堪堪坐上了这摇摇欲倒的东宫之位,每日里却战战兢兢,不得安宁。
    楚缃绮逝于韶华,却给夜雪焕留下了无数后手,把刘霆斗得节节败退,甚至一听楚缃绮三个字就又怒又惧;而她却无法为夜雪渊分担一星半点的忧虑,无法为他提供一星半点的资源,最后还要成为他的负累。
    她很懊恼,很不甘,很不愿承认自己不如楚缃绮和南宫雅瑜;可若是自己能聪明一些,能看得远一些,能未雨绸缪一些,或许夜雪渊就不会受制于人,或许他也可以很优秀,可以像夜雪焕那样独当一面,不畏任何风雨灾祸。
    恍惚之间,就听到了蓝祈那句铿锵有力的宣告,说他永远不会成为夜雪焕的软肋。
    她忽地就想明白了。
    若是无法成为扶助的臂膀,至少也不能成为累赘的软肋。
    泉幽啊
    一片兵戈之中,这声哀婉幽怨的呼唤尤显得阴冷诡谲。
    夜雪渊原本见刘霆的注意力被蓝祈引走,正设法脱困,此时已经退到了门边,欲给门外的杨连宇打手势;陡然听见刘妃唤他,心中蓦地一沉,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就见她眼中满满的都是爱意和不舍,却又带着无比清晰的坚定和决意。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流露出这种神情,一时间慌乱无措。
    泉幽,母妃对不住你刘妃的声音轻轻的,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爱,母妃帮不了你,至少、至少也不做你的软肋
    母妃,不
    夜雪渊猛地上前几步,却也赶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刘妃猛地握住身边最近的一把刀刃,恶狠狠地将自己脆弱的脖颈撞了上去。
    鲜血四溅。
    谁也没想到这高烧中的娇弱妇人还能有如此猛烈的力道,周围的叛军全都反应不及,滚烫的鲜血溅射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骇得一干叛军忙不迭地倒退开去,让刘妃绵软无力地倒在了一地血泊之中。
    夜雪渊脑中一片空白,目光所及处尽是刺目的猩红,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将刘妃抱了起来,声音里都带着颤抖,母妃,你何苦
    他痛得肝胆俱裂,可内心深处却隐隐感到了一丝轻松和解脱,转眼又被滔天的负罪感和悔意所淹没。他死死捂着刘妃颈间的切口,那些猩红浓稠的液体就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得湿湿黏黏,鼻腔里很快被勉强咽回的泪水塞住,再也闻不到那些浓郁的铁锈味。
    刘妃艰难地喘息着,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去擦他眼角的泪迹,却反而抹得他满脸血污。
    就如同她这可笑的一生,费尽心机地想要他光芒万丈、登顶皇位,最终却只能成为他的污点。
    泉幽,我的渊儿
    她喃喃唤着夜雪渊的名讳,这个本不该被任何人挂在嘴上的称呼听上去有些陌生,却又显得无比亲昵,带着一些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和柔情。
    夜雪渊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咬得那片单薄的下唇都血肉模糊。
    他觉得很茫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对母妃有多深厚的感情,这个女人无智无谋,经常会不自知地被刘霆套出诸多消息,对太子妃还有诸多挑剔,总催促他早日诞下子嗣,他本该是很烦她的。
    可如今她就这样重伤垂死地躺在自己怀里,残败得像一片枯槁的落叶,断绝了所有生机,眼见着就要咽气,他又无可自制地悲伤痛苦。
    他如何不明白夜雪焕所说的大局为重,早在刘霆挟持住刘妃时他就应该果决地放弃这个女人的性命,但他怎可能对自己的生母见死不救,又如何有勇气背负这不孝不义的骂名?
    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头脑简单、到死都学不会任何权谋心术的女人,究竟是何来的勇气,为了他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凡人,无法断情绝欲,总是下意识地逃避责任,不自觉地就把最为沉重艰难的问题抛给别人去面对。
    刘妃用性命成全了他,不愿让他受制于刘霆;可他自此所要背负的,却是无尽的自责和愧疚,是往后无数次午夜梦回后的不眠和失魂落魄。
    他永永远远都会记得,这整个天下也会永永远远地记得,他的母妃是为他而死,是因为他的无能而不得不选择自尽。
    刘妃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夜雪渊脸上流连了片刻,转而又越过他肩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夜雪焕,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向他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断断续续地吐出破碎的恳求:容采你、帮
    她的眼中黯淡无光,口中涌出大量鲜血,那只伸出的手掌无力地栽落下来,搭在了夜雪渊的肩头。
    夜雪焕轻叹一声,默默撇开了头。
    他早已料到刘妃多半保不住,甚至都做好了自己亲手了结她的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哪怕早已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哪怕他对刘妃并无感情,可这场面实在太过触目惊心,无人能够不动容。
    他感觉到蓝祈捏紧了自己的手掌,知道他也心有不忍,很想把他抱过来安慰一番,但大敌当前,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金吾卫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刘霆怕是早就知道阴谋难成,这场逼宫最终要以失败告终,如今整个人接近疯魔,满心只想杀了蓝祈给刘贤报仇;虽然己方人多,但他也委实不想和发疯的刘霆硬拼。
    刘霆的目光也停留在刘妃身上,眼中闪过些许痛色,竟似乎正在晃神。
    夜雪焕当机立断,长弓拉满,一箭射出。
    镇狱弓弓弦极紧极韧,所以箭势也极猛烈,夜雪焕这一箭又是骤发,瞄准了刘霆的眉心,速度迅如奔雷,按理已几乎无人能躲;几个叛军立时就想飞身挡在他身前,却无一人赶得及。就连夜雪焕自己都觉得大局已定,可偏偏就有一只白嫩的手掌伸了出来,用力推了刘霆一把。
    箭镞堪堪贴着他的头皮掠过,打落了发冠,那一头斑驳花白的干枯发丝披散下来,又被一掌推倒在软椅中,更显得狼狈而疯狂。
    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刘霆一命的,竟是玉恬。
    夜雪焕完全想不到她有如此迅速的反应能力,一时都愣了片刻,随即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我不能让你杀他。玉恬平静答道,至少现在还不能。
    夜雪渊还尚未从丧母的沉痛中缓过神来,忽听玉恬开口,声线语气都与平日判若两人,终于扯回了那么一丝神志,哑声喊道:华儿?
    玉恬目光微闪,并未答话。
    刘霆似是撞到了腰,两条腿有些麻了,艰难地挪了一下上身,却未能爬起,伏在椅中狂笑不止:泉幽,你这太子当得太可笑了。同床共枕五年有余,你竟不知自己枕边究竟是何人!
    夜雪焕眉头暗蹙,刘霆看来当真是已经穷途末路,想着能拖一个是一个了,竟连玉恬的身份都想暴露出来。刘妃尸骨未寒,若是得知自己的枕边人都是个冒牌货,真不知夜雪渊受不受得住这刺激。
    但夜雪渊似乎并没能完全理解他话中含义,神情茫然而麻木,看了看刘霆,又看了看玉恬,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玉恬也看着他,嘴角微微翘着,语调又轻又柔:夫君,你莫担忧,我定是帮你的,只是有些账没清完,很快就好了,你且等一下。
    她脸上的柔情尚未褪去,蓦地伸手过去,竟单手拎着刘霆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
    老东西,我的耐心已经够好的了。玉恬的语调稍稍沉了些,却仍然慢条斯理,听上去反而有了几分从前并未显露过的媚意,你要的我都已经替你办好了,再不兑现承诺,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刘霆伸手一指蓝祈,咧嘴大笑:你替我杀了这条楚缃绮的狗,我立时便把郁斐华交给你!
    郁斐华是前东北边帅郁恒的亲孙女、真正的太子妃的闺名。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夜雪焕的脸色都不由得一变。
    听玉无霜当初所言,郁斐华早在五年前被偷梁换柱时就已经遇害;可如今看来,她不是死了,而是被刘霆扣下了,以此来拿捏玉恬。
    这是一步险棋中的险棋,郁斐华多活一天就多一分败露的危险,一旦没藏住,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但同时也能把玉氏整个拖出水面,是最后逼不得已时留着玉石俱焚的一把双刃剑。
    刘霆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玉恬显然还不想和他一起下地狱。她想要在太子妃的位子上高枕无忧,郁斐华就不能活着。
    玉恬瞥了蓝祈一眼,正迎上了夜雪焕锐如刀锋的凤目。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抬腿在刘霆小腿上踹了一脚,不屑道:你当我傻么?三殿下家的小宝贝,谁动谁死,你想借他的手来对付我?
    夜雪焕哼了一声,算是对玉恬的表态表示满意。
    刘霆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森然道:原来你们之间早有苟且。
    这话可不能乱说。玉恬嫣然笑道,我与三殿下之间清清白白,你这老贼这般污蔑我,若是让夫君误会了,那可怎生是好?
    夜雪渊这会儿倒反而清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地抱起刘妃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回软榻上,将她摆成双手交握、安然入睡的模样,这才转过身来。
    他本就生得眼尾上挑,此时压低了眉眼,更显得冷冽非常,死死地盯着玉恬,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玉恬柔声道:我是你的妻。
    不知廉耻。刘霆冷笑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
    玉恬又转头看向他,转瞬间就换了另一副面孔,千般妩媚、万种风情,仿佛是丛林里那些色彩斑斓、妖娆艳丽的蛇蝎蛛蜍,绝美而极毒,迷人而危险。
    她那五根修长的手指掐住了刘霆的脖子,指尖、唇瓣和额上的两点眉砂都红得鲜艳欲滴,嗓音微哑而醇厚:我是什么东西,我自己当然清楚,但你这老贼好像还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有必要再让你好好清楚一下。
    刘霆被勒得无法呼吸,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双目充血,喉咙里发出了干涩的喝喝声,双手死死拽着玉恬的手,却连一根手指也掰不开。
    满场的叛军和玄蜂侍卫全都看呆了,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太子妃竟有如此惊人的气力;刘霆虽然年迈,却并不枯瘦,年轻时也孔武有力,可被她捏在手里,竟如同一只任人鱼肉的鸡崽,毫无反抗之力。
    玉恬在刘霆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刘霆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信不信随你,反正赌不起、输不起的人也不是我。玉恬娇笑,你想好没有?
    刘霆愤怒地瞪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殿中的一个角落。玉恬松了手,任由他跌坐在地,又看向夜雪渊,声音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夫君,你且等我一下。
    她就像是在两种人格之间自如地切换,夜雪焕和蓝祈倒不觉奇怪,其他人都已经看傻了。夜雪渊盯着她的背影,浅淡的琉璃色眸子里阴云密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霆所指的是角落里一只大肚广口的彩瓷大花瓶,足足有一人多高,瓶口几乎与玉恬的额头齐平。她一手拉住瓶口,脚尖点在瓶底处,随便一使力,就将这百多斤重的花瓶放倒了下来。
    夜雪焕忍不住低头问蓝祈:这些影魅都有如此神力?
    她是金羽,身上必然养着蛊,自保能力极强。蓝祈低声回道,包括她的脸,应该也是由蛊虫所易容,所以看不出破绽来。
    两人凑得极近,夜雪焕便察觉他呼吸急促,额上渗着一层细细的冷汗,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心下一惊,忙将人拉了过来,一摸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先是在回城途中吹了一路冷风,方才暗探时又在雪地里冻了半晌,两度受寒,无怪会发烧,也不知蓝祈已经强撑了多久。
    夜雪焕没了应对的心思,刘妃已死,刘霆手上没了人质,随时都能拿下,他不想再拖延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但也未曾细想,正准备给童玄打手势,却见玉恬从倒放的花瓶口里,拖出了一个人来。
    这种花瓶在宫内是很常见的装饰,所以先前谁都没有留意,没想到刘霆竟能在其中藏了一个人。
    花瓶虽然肚大,但藏人其实有些勉强;只是这瓶中之人瘦骨嶙峋,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也出不了声,就这么被蜷成一团地塞在里面。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面色惨淡,眼神涣散,被藏在花瓶里时不曾挣扎求援,被拖出来也不做任何抵抗,呆滞得像是已经对外界失去了一切反应能力。
    虽然已经形销骨立、两颊深陷,但看其容貌,分明就是太子妃的长相;除了额上少了两点眉砂,都与玉恬一模一样。
    这本该是真正的太子妃的无辜女子,就这样被刘霆囚禁了五年之久。看她的模样,似乎都已经精神失常了。
    你不是郁斐华。夜雪渊看了看地上那个真正的郁斐华,森冷的目光直直刺向玉恬,你是谁?
    玉恬也强硬了些,既哀怨又委屈、甚至是略带赌气地回道:我是你的妻。
    蓝祈看得直觉头疼,身上也一阵一阵地发冷,有些支撑不住,半倚在夜雪焕身上。
    郁斐华活着自然对玉恬不利,但她其实完全不该害怕。她假扮太子妃五年都无人察觉,中途归宁回乡几次,连娘家人都分辨不出,说明她对郁斐华本人了解至深,早就可以以假乱真了。就算刘霆把真正的郁斐华拉到她面前,她也完全可以反咬刘霆污蔑诽谤;以她堂堂金羽的魅术,只怕还是信她的人更多。
    然而她却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把自己的真面目展现了出来,而且还是当着夜雪渊的面。
    若蓝祈还是当年那个金睛,必然会觉得玉恬此举愚不可及;然而时至今日,他却似乎能明白她的想法。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心仪之人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但在某些时刻,却又会执拗地想要试探和确认对方对自己的包容程度。
    五年来都与同一个人朝夕相对,可那人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口中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任谁都会不满不耐,想要他看到真正的自己,又害怕他会不能接受。
    这种矛盾的心态,蓝祈很能理解;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夜雪焕一样,包容他所有卑鄙自私、阴暗丑陋的一面。
    这个本该最没有真心的金羽,竟是动了真心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从各个层面上都低估了玉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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