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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咕全文(46)

    云水关内人员杂乱,除了来自各地的商队,还有许多常驻的本地居民,蓝祈若真的不想出来,莫说玄蜂根本不敢声张,就算把整个云水关翻个遍也未必找得到。
    夜雪焕在关外等了数日,等到练完了兵,开始安排兵线的推进事宜了,也没等到任何消息,整个人都变得越来越焦躁,到后来连他自己带去的几个玄蜂侍卫都不敢招惹他。
    白婠婠每次去找他都提心吊胆,觉得他一日比一日压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夜雪焕倒也没有迁怒于她,每每都会很耐心地给她讲解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排兵布阵,但却不复以往那种从容调笑的口吻,注意力也不够集中,眼底那抹忧色越来越浓。
    白婠婠心知蓝祈之事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却又不明情况,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劝解。
    推进边防线的动静很大,难免惊扰关外边民,不得不妥善处理;夜雪焕自己提的议,总不好甩手不管,耐着性子在关外逗留了差不多半个月,好不容易等到初步安定,火急火燎赶了回去,面对着依旧空无一人的房间,彻底沉默了。
    他想不通不过是一句气话,蓝祈为何会闹这么大的脾气,半个月了都不肯出来。明知云水关内吉凶难测,明知刘家紧盯着他,居然还敢在这个时候赌气乱跑。
    魏俨也一直在关注此事的进展,等到夜雪焕从关外回来,只问了他一句:你究竟说了多重的话?
    夜雪焕抿唇不答。
    魏俨见他神色就知事态真的不妙,叹了口气,给他讲了一件许多年前的旧事。
    迦禹侯某年带着两个儿子去东海郡拜访齐晟光,期间无可避免地要考量小辈们的学识。迦禹侯长子魏修与齐晏青同岁,正是最好的比较对象,一场言辩下来,魏修口若悬河、舌灿生花,齐晏青完全不敌。迦禹侯心中得意,正想说两句场面话,齐晟光的次子齐晏蓝却突然开口,就着先前的话题与魏修辩了起来。
    当年齐晏蓝才四岁,板着一张认认真真的小脸,说话奶声奶气,甚至有点吐字不清,却讲得条条在理,更能旁征博引,一时让魏修都无言以对。
    这个年纪的幼童即便能背下如此多的经典,最多也不过是强记,然而齐晏蓝却是真正理解这些晦涩深刻的字句,运用得十分灵活。若是真的要辩,魏修未必辩不过他,只是对方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他身为王侯之子,自然不可能连这点气量都没有,也不再与齐晏蓝言辩,甚至还抱了抱这个白嫩嫩、软绵绵的小男孩,笑眯眯地问道:小蓝弟弟,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没想到齐晏蓝立时就拒绝了他,还给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理由:大哥会不高兴。
    齐晏青当场脸就青了,但齐晏蓝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让人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句纯稚的童言,还是纯粹的讥讽和挑衅。齐晟光夫妇万分尴尬,偏偏齐晏蓝还仿佛看不出场间的气氛一般,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与大哥言辩本就不公平,大哥将来是要从军的。
    魏俨闻言,顿时就来了劲。他与长兄不同,自知不是个舞文弄墨的料,从小习武,尤其当时已经在太学府里读了几年,成日与夜雪焕、莫染那一批人厮混,属于最不服管、最能打的一伙。
    魏俨那一年九岁,正是最讨人嫌的年纪,目中无人得很,见齐晏青辩不过自家兄长,还要一个四岁的弟弟来替他解围,早就看他不起;一听他立志从军,便邀他切磋演练,结果自然也不用说了。
    齐晏青的脸色更加难看,魏俨却还要火上浇油,转头和齐晏蓝打趣:你不要告诉我你还习武,还要来和我打一场。
    齐晏蓝摇摇头,还是那一句:我不习武,不然大哥会不高兴。
    然后齐晏青就彻底炸了,也不顾场间还有客人,指着齐晏蓝就骂了起来,骂得十分难听,最后说了一句: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就不是亲兄弟。
    齐晟光脸色煞白,齐夫人当场就捂着嘴哭了出来,只有齐晏蓝依旧是一张认认真真、清清淡淡的小脸,一言不发地跑到魏俨面前,就着他的长剑,从自己衣摆上割下一块布料,丢在了齐晏青脚下。
    迦禹侯父子三人全都看呆了。
    齐晟光看上去简直快要晕倒了,愤怒地给这两个儿子一人甩了一耳光,勒令两人道歉言和。
    齐晏青虽然脸色阴沉,但碍于父亲的威压,还是不情不愿地道了歉,齐晏蓝却坚持道:言出如覆水,道歉也收不回。话是你说的,衣是我割的,从此你我再不是兄弟。
    齐晟光反手又甩了他一个耳光,把那张粉嫩的小脸打得红肿不堪,也没让齐晏蓝松口一丝,甚至连眼泪也没掉一滴,反倒是齐晟光自己红了眼眶。
    迦禹侯看了半天的戏,到这时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打了个圆场,勉强把此事带了过去。齐晏青转头自己跑了,齐夫人泣不成声,把齐晏蓝带回屋内敷脸治伤;迦禹侯却十分中意齐晏蓝,趁机与齐晟光提了一桩亲事,预定了这个小神童做未来女婿。
    齐家自己的家务事最后是如何处理,魏俨并不知情,也根本毫不关心;只是辗转听闻,齐晏蓝自此真的没再喊过齐晏青一声哥哥。
    那一年,他不过四岁。
    夜雪焕良久不语,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何处。
    他心安理得地拥有了蓝祈太久,一味地沉浸在他只展现给自己的乖巧温顺里,差点就忘了他本是个多么较真又决然的性子,忘了他骨子里有多么倔强和孤傲。
    那样恳切地说喜欢,换来了一个滚字。
    言出如覆水,对蓝祈而言,那根本不是一句随随便便就可以收回去的气话。
    如今想来,蓝祈所有的恐惧不安都源自于此;就和夜雪焕对楚后二字格外敏感一样,蓝祈也同样对此事格外敏感,他认定了夜雪焕不会原谅他欺瞒了为楚后效命这件事,所以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气话不气话。夜雪焕原只是想让他滚回房里自己好好反省,却在无意间刺中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部分。
    蓝祈根本不是在闹脾气,他是真的寒了心。
    他曾经问过夜雪焕,如果日后发现他卑鄙阴狠会如何;当时还以为是因为他对红龄动了私刑,如今才发现,原来他竟是偷偷地在为此事做铺垫。
    他擅自从夜雪焕那里要来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承诺,如今又擅自以为自己被抛弃,自说自话地离去。
    夜雪焕向来不屑于借酒浇愁,今晚却止不住地灌了一杯又一杯。他查了进出记录,这半个月里足足有五支商队离开云水关,如果蓝祈混在这些商队里,根本谁也不会察觉。
    在右陵时,他曾抓着蓝祈的手问他能否逃离,蓝祈答说他不会走。
    抓着他便不会走,放开手,就不见了。
    西南的百花酿根本醉不了人,然而夜雪焕倒在床上时,却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在这张床边,蓝祈曾经坐在他腿上,说他哪里都不会去,会等他回来;如今他从关外回来了,蓝祈却没有乖乖等他。
    夜雪焕昏沉沉地想,最好不要让他逮到这只不听话的小猫儿,否则定要把他按在床上狠狠地打屁股不可。
    断断续续的梦魇接踵而至,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有些零碎的画面;蓝祈红着脸说喜欢,蓝祈半眯着眼睛浅浅地吻他,蓝祈抱着他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蓝祈蓝祈,全部都是蓝祈。最后的画面是初见的雪夜,蓝祈穿着一身枫红色的斗篷,从高耸的屋檐上跳了下去。他徒劳地喊着蓝祈的名字,让他回来自己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惊醒之时,唇上竟似乎残留着某种温软的错觉,脸上却湿濡一片。
    夜雪焕愣住了。
    那不是他的眼泪。
    他头疼欲裂,自床上坐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枕边多了些东西。
    一把形制古朴的墨玉钥匙,半枚雕花精致的暗银香球。
    虐妻一时爽
    【PS:章节名来自南宋赵师秀《约客》的诗句闲敲棋子落灯花,意象是久候不至。焕焕等得很可怜呀(活该)】
    第35章 期客(上)
    蓝祈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然天色全黑。眼睛又酸又涩,一摸脸上,果然又是湿的。
    他自小早慧独立,认为眼泪是软弱无能之物,极少会哭。齐家获罪之时,在云雀里出生入死之时,噬心之苦发作之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唯独在夜雪焕面前维持不住一贯的坦然淡定。
    他懂事得太早,就连父母也从未当他是一个需要疼爱的孩童,一直对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有时甚至都可以说是畏惧,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不好的误解,自此走入歧途,毁了大好前程。
    在齐晟光夫妇眼中,他是一个注定了光芒万丈、单凭自己就可以走得很远的天才,而齐晏青才是那个需要父母帮衬照顾的宝贝儿子。
    他理解父母的这种心态,齐家当年的情况很复杂,齐晟光夫妇一直都觉得对齐晏青有愧,难免有所偏颇;蓝祈也从来不屑于去争夺父母的关注,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什么疼爱宠溺。
    直到遇见了夜雪焕。
    夜雪焕同样不是个寻常人,只会用欣赏和认同的眼光来看待他,而不是他自小看惯的那种钦佩里带点妒忌的眼神。对于世间大多数人而言,无论是夜雪焕还是蓝祈,都是只能仰望的存在,所以反而会不自觉地孤立这一类人。
    在遇到夜雪焕之前,蓝祈一直都很孤独;从小就是天才,入了云雀又成了金睛,因为太过拔群,反而和周围格格不入。但在夜雪焕面前,他可以不用坚强,可以耍脾气和撒娇;那双有力的臂膀会护住他,所以他不需要再去承担那些太过沉重的东西。
    每每看到那双耀眼的凤目,看到那戏谑里带着宠溺的眼神,被他拥抱和亲吻,听他说着可爱、喜欢,蓝祈都只能变得越发脆弱不堪,只能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渴望着被温柔对待,伤了有人心疼,病了有人照顾,委屈了有人安慰,哪怕是任性都有人纵容。
    一旦尝过这种滋味,就再也无法回到孤独里。他在夜雪焕那里找到了二十年来缺失的疼爱,也补齐了二十年来强忍的眼泪。
    他总是会在夜雪焕面前哭得惨兮兮的,虽然多数都是因为在床上被弄狠了,但哪怕是在高涨的情欲之中,夜雪焕也能分辨他的眼泪是来自于快感还是情绪。看到他舒服得忘乎所以就会夸他可爱,可如果发现他在难过,就会轻轻地吻他,沉沉地和他说一句,乖,不哭。
    在听到那个滚字之前,差点就真的要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会得到宽容和救赎。
    也是因为太贪心,若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动这种心思,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光是这样一想,鼻子就又开始发酸。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总是如此轻易地被情绪左右,这身匿术就该废了。蓝祈稍稍平静了些,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这是一处弃置的民宅,位于云水关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条件算得上优渥,三间屋子,一口水井,院子里甚至还打理着花圃,屋主应该还算过得宽裕。
    屋内并没有太多落灰,说明弃置的时间并不长;厨房里甚至还有剩余的米和肉干,屋主应该走得很匆忙,估计是觉得云水关里最近不太平,出去避祸了,短期内不会回来,正好让蓝祈做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以往在云雀时也时常有蹲点和监视的任务,这种鹊巢鸠占的事没少干过;只是时隔大半年再重操旧业,难免有些不习惯。
    这一带的民居似乎大半都已经弃置,夜色之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冷清而寥落,足可见云水关里这些商户的嗅觉有多灵敏,真可谓闻风而动。
    连一般平民百姓都知道情况不妙,蓝祈更不可能在这个时机离开;只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独处和思考,他和夜雪焕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又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楚后在给他种下契蛊之时,究竟希望他们变成怎样的关系。
    与夜雪焕的猜测相反,楚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威逼或是胁迫过蓝祈,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言,是出于自愿。事实上,在被送入云雀之前,蓝祈曾经被楚后秘密在身边养过数月之久,那时候夜雪焕还在太学府,不怎么回宫,没有碰过面。
    楚后和他谈论了许多,有些他当场就明白了,有些在之后的年月里慢慢地明白了,还有些到现在也没能明白。楚后与他交谈时总是严肃而认真,既不当他是个六岁的幼童,也不当他是个早慧的天才,无论他答得对或不对,明白或是不明白,都不会表示出任何赞赏或是失望。她只负责灌输,能消化多少都看他自己。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度,仿佛她生来就应该立于顶点,洞晓世间所有的真理,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世间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
    对于蓝祈而言,楚后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需要仰视的存在,是他第一个打心眼里敬佩和崇拜的人。他厌倦了那些或华而不实、或言不由衷的赞誉,在他自己看来,他能在那个年纪通读经卷不过是因为记性好、理解能力强,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赞之事。所有人都夸他是天才、神童,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能满足于这些所有人都能做到、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成就。周围的赞誉把他困在了一方小小的世界里,而楚后却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他在楚后身上找到了一种陌生而微妙的归属感,甚至十分不孝地觉得自己投错了娘胎,只有楚后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格做她的母亲,成为他人生里的第一个指引者和教育者,而不是那个唯唯诺诺、只会哭哭啼啼,还天真地以为他和齐晏青真的能做好兄弟的亲娘。
    楚后也如是评价他:你的确比容采更适合做我的儿子。
    说来也是十分可笑,他和楚后居然达成了这样一种相互认同。
    所以楚后要他去云雀里潜伏卧底,他完全心甘情愿。舍弃了齐晏蓝这个罪人的名字,成为了云雀的金睛蓝祈。
    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已经被楚后打下了烙印,所以就连玉无霜这样的人物也无法真正收服他。楚后对自己、对蓝祈有着准确的判断,也有着十足的信心,才会如此大胆定计。
    这是一个只可能发生在这两人之间的计划,非楚后不能策定,非蓝祈不可完成。
    至于契蛊的效用,楚后最初并没有告知,而是他成了金睛之后才自己调查清楚的。他一开始以为楚后是要他辅佐夜雪焕,但在彻底明白了契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以后,他就陷入了迷茫。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楚后到底对他怀着怎样的期待,又对夜雪焕怀着怎样的期待,最终究竟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她的目光放得太长远,每一步落子都太隐晦,当初就曾对蓝祈明言,即使是进行顺利,他也需要在云雀之内潜伏十年以上;至于取得了开启皇陵的方法之后的下一步,楚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到时自然会知道。她说知道得越多破绽就越多,反而无法专注于眼前;一切都有她来安排,而蓝祈只需要一步一步地去做。
    蓝祈无法判断楚后当年做下的布置是否还有效,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就连她自己的死都被一并计算在内,又怎么可能不安排妥当。哪怕薨逝多年,这一切也从未脱离过她的掌控。
    如果不是睛部出了内乱,蓝祈至今也还在云雀之内寻找着皇陵钥匙的线索,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楚后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出逃时他只能尽可能地给了云雀致命一击,让云雀有了从外部被攻破的可能,再逃到夜雪焕身边去,另想对策。夜雪焕对楚后的计划毫不知情,但所幸有夜雪薰的事做掩护,他关注醒祖皇陵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
    蓝祈偷偷地仰慕了夜雪焕很多年,从一开始对楚后的移情到后来对他本人的向往,再后来甚至成为了精神支柱,以至于这个任务本身都变了味,不是为了完成楚后的期待,而是为了能去夜雪焕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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