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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81节

    正常来说,如此冲天的凶煞阴气,方圆百里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这座高塔椽梁里嵌着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刚巧能盖住这些凶煞阴气。与此同时,这些凶煞阴气又刚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气息。
    倒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辅相成了。
    乌行雪沉了脸。
    怪不得这里的神木气息让他又熟悉又陌生,还沾染着几分邪祟感,都是拜这地底下封着的东西所赐。
    “棺木里的人是谁?”乌行雪沉声问。
    封家家主满手是血,攥着碎掉的莹白锁链,跪在塌陷的碎石间,怔怔看着那两口棺木,片刻之后哑声笑起来。
    良久之后,他答道:“那是我一儿一女。”
    儿女?
    乌行雪皱起眉,下意识朝封徽铭望了一眼。
    封徽铭攥着剑柄,也脱力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轻颤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换命,就是拿封徽铭换他死去的儿女了。
    封家家主眼里只有棺木。
    他一边汩汩流血,一边轻声说:“……我儿君子端方,豁达温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爱女略小两岁,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脾性如钢……”
    那双儿女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倘若以后他们长大成人。他这家主之位,可传给根骨好的女儿。儿子呢,就做个辅位长老,管管丹药和医堂。
    兄妹俩能撑住封家的门面,成一段佳话。
    可惜啊……
    这双儿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状,之前也同样毫无征兆。别人不知兄妹俩死于何故,纷纷惋惜哀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冲他说“节哀”。
    但他作为亲父,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
    当初他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本来是要死的,却被强救了回来。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他没有想过,代价会落在儿女身上。
    他曾经一万次嗤嘲:他们封家斩除邪祟,凭何会遭此报应?
    真是……不讲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尽办法,想要跟命挣个高低,想把那双他极其喜爱的儿女从棺木里拉回来,想他们重活于世、光耀门楣。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换命禁术,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铺就禁术,再找个活人以命换命。
    一个两个亡人根本不够,他需要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亡人,才能铺一条换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着巨大坟冢、埋着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观。
    但他没想到,京观那里来了个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护。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搁一日。
    他便稍稍动了些手脚。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堕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是杀是封,就都师出有名了。
    第59章 虚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说着他那双儿女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可惜,张口闭口皆是深情。
    封徽铭攥着剑,沉默地听了很久, 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手指开始抖, 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 杵在地上的剑也咯咯作响。就像平湖落石,涟漪越扩越大……
    宁怀衫离他最近, 第一个注意到。起初还以为是受了伤,痛的。后来才发现,封徽铭是在笑。
    那笑里半是嘲讽、半是愤恨, 还带着一抹难以形容的疯意, 听得宁怀衫毛骨悚然。
    “我儿、我儿、我儿……满口我儿。”封徽铭头也没抬, 就那么一下一下点着, 哑声重复着家主的话,然后又带着笑嘶声道:“我当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会听你叫几声‘我儿’,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 笑得都呛住了,又道:“我居然以为这两个字多么难得,多么真情切意, 叫上几回,就是当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 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隔着猩红灯火看向封家家主, 轻声道:“我可真是个绝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说这话么。我以前不明白, 现在简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个绝好的苗子啊,被几声‘我儿’骗得团团转,这么蠢的人上哪儿找?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否则就不会说出“八岁是正好的年纪”这句话了。
    他被封家家主领进门时正好八岁,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本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从此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从今往后他所获得的一切都要多谢这个人,弟子堂的先生说:人要知恩图报。
    他记这句话记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
    他在这“迷魂阵”里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斩杀邪魔时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说了……
    就像一个寻常儿子在外受了伤,顺嘴同父亲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说了这件事。
    封徽铭永远记得那一日——家主忧色深重,立即叫了医堂长老过来,亲自看着长老给他查。之后又带他去了秘地,让他借助神木之力调养。
    而他当时感动极了……
    “我当年居然感动得手足无措,你知道吗!”封徽铭猛地一拍地面,瞬间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剑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家主眉心一跳,断裂的锁链猛地扬起来,每个断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铭捣去!
    封徽铭也炸起一身剑气,每一道白芒都与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间,飞星四溅。
    封徽铭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压了一点,满眼通红咬牙道:“我当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给你!你知道吗——父亲?”
    家主听到“父亲”两字,攥着锁链的手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力道丝毫没松。
    “我当初有多感动,后来发现问题的时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铭又往前进了一寸,手指在气劲震动下溢出了血,但他丝毫注意不到,“你尝过那种滋味么?就像剥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难受呢……”
    家主终于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拧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铭又缓慢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带着几分狼狈悲哀:“……是啊,每来一次这座高塔,借着神木之力调养一番,那股死气就暂时盖住了。但时间久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吧?你又何必如此惊讶。”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蠢得不可救药?连这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家主嘴唇微动。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就连乌行雪他们都皱起了眉。
    从先前封徽铭的反应来看,他确实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但他们以为他只是觉察到了古怪,或是隐约有所怀疑。
    可现在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仅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气,还知晓换命阵法的存在。
    宁怀衫看着封徽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疯了吗?”
    封徽铭嘶声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杀!”
    封徽铭冲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杀的你知道吗?!我在脑中谋划过很多很多次,我想象过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让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拷问你、逼迫你,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他剑气又进一寸,压得家主的锁链咯咯作响,两边都发起抖来。
    “我甚至可以逼着你,亲手把我身上的东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过无数次——”
    “那你为何不动手?”宁怀衫又道。
    “我——”封徽铭脸上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狈,却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家主,嘴唇颤抖着,脸色阴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呢?
    因为他优柔寡断,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当他生出那些阴狠的想法时,他总会想起当年被牵着走近封家大门的瞬间。总会想起当年弟子堂的先生说的那句“人要知恩图报”。
    于是,那些阴狠反杀的想法永远只出现在梦里,只要他一睁眼,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就会下意识把那些事情压在心底,压得极深,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时间久了,他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他不去碰、不去问、不真的看到换命大阵,一切就都是假的,都是他疑心过重、胡乱猜测的。
    他毕竟是养子,毕竟掏心掏肺这么多年,哪怕就是养一条狗,也该有点舍不得吧?也会下不了手吧?
    他就是在等对方下不了手。
    他甚至还想着,自己早日站稳脚跟,接过封家大位。抢在换命大成之前,成为封家最有话语权的那位。
    在那种情况下,他这位“父亲”是不是就该顾全一点大局,会改变想法。
    “我不是没法自救,你明白吗?”封徽铭沉声道,“我只是……”
    只是想看你后悔,看你表现出一点点“父子情”,仅此而已。
    他没说完,但家主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瞬间,家主脸上显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来。几乎让人怀疑,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封徽铭也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微妙,眯起了眼睛。临到这种时候,他说的话又口是心非起来:“……你又要表现出假惺惺的情谊来骗我了?”
    家主脸色几经变换,半晌又慢慢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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