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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亚(20)

    段砺之终于有了点反应,看着盖在自己手上的柔荑,只觉得心窝子一热,他扭头看向乔静姝,微微一笑,道:我恐怕要对你失言了,我们不能在玉驼岭热热闹闹的过年了,年后我也不能陪你回荠县了,我们应该会在西府呆上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歉意并没让她觉得好过,反而难过了起来。乔静姝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也学他强颜欢笑,道:在哪儿过年,什么时候回荠县,这些都不打紧,眼下我更担心你。
    段砺之将人揽入怀中,声音轻柔道:我没事就是太突然了,有点缓不过来
    奔波了两天,第三天半夜,他们终于赶到了西府。这座前清时的府邸如寒冬里的夜一样肃然冷漠,静静地屹立在风雪之中,有些孤寂有些苍凉。
    段烈明媒正娶的只有两个太太,大太太只有一个女儿,早早就嫁出去了,在国外安家定业了。二太太一共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年长的两个女儿都结婚了,也都一直生活在西府,另一双儿女比段砺之还要小上几岁都正在上学。
    段砺之一进门,一个长相清秀十分年轻的男人就奔了过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哽咽道: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段砺之急急地问:晋之,爸他怎么样了?
    段晋之没有回答,只是掩面痛哭,然后一家人都在哭。
    段砺之明白了,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怎么也没想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成就阴阳两隔了。福子叔让他带上乔静姝一起回来时,他就知道老头子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如果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就好好地叫一声爸,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一点时间都没留给他们。
    大太太走上前,拉住段砺之的手,语重心长道:砺之,以后咱们这个家就靠你了。我和你二妈年纪都大了,做不成什么事了,你的姐姐和姐夫们都是本分的读书人,不会拖你的后腿,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至于晋之和敏之都还小,也指望不了。昨天几个师长都已经商量过了,由你接管司令的位置。他们都是司令的心腹和老部下了,一定会全力地扶持你的。司令生前虽然没有明着交代过,但我也知道他应该就是这样打算的。砺之,咱们段家不能散,西府不能倒,江东也不能丢,你知道吗?
    段砺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大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保住段家,保住西府,保住江东的。
    大太太欣慰地点头,道:那就好,有你这句话,大妈就安心了。
    段砺之回身拉过乔静姝,介绍道:大妈,我结婚了,这是我的妻子叫静姝。
    乔静姝先叫了一声,大妈
    大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喊来二太太,道:瞧瞧,这模样这气质放在前朝那也是一位格格呢。
    二太太苦中作乐,打趣道:大姐,现在都不兴这么夸人了,还是砺之最有福气。
    大太太握着乔静姝的手拍了拍,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家,就赶上了这样的事,你莫要见怪。
    乔静姝羞愧道:大妈,二妈,这次回来的匆忙也没带些像样的礼物就这么空手上门了,您们不怪责,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眼下爸爸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还要辛苦两位妈妈。
    大太太轻叹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司令最挂心的就是砺之的婚事了,时常跟我念叨,好在砺之争气娶到你这么好的孩子,司令生前了了一桩心事,也算少些遗憾了。
    说到司令,二太太又掉眼泪了,司令他就这么走了,狠心扔下这么一大家子
    大太太坚强些,这会儿抹干了眼泪,理智道:别哭了,司令一生戎马,火里来水里去的,都没吭过一声。司令生前最是要强,死后咱们也不能丢他的脸面,这外头指不定都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现在咱们都把眼泪收一收,这个时候全家上下一条心,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瞧瞧,我们段家还是那个段家。
    大太太的一番慷慨陈词鼓足了全家的勇气,都擦干了眼泪,坚强了起来。
    段砺之向大太太轻声道:大妈,爸爸他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大太太轻轻地点着头,道:司令在回来的路上就断气了,我们怕生乱子就封锁了消息秘不发丧,等你回来主持。除了咱们府上的人还有几位师长,外界一概不知。司令现在停在后院的大堂,叫晋之带你过去吧。
    段砺之随着段晋之来到了后院大堂,厅堂里摆满了蜡烛,烛光明亮照得黑夜如同白昼。段烈一身戎装,板板正正地躺在正中间的榻上,他的眼睛闭着,嘴角抿着,仍是一副侃然正色的样子。段砺之缓缓地跪倒在地,望着烛火下的父亲,他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许久,段砺之才开口,声音已经沙哑了,谁做的?
    段晋之痛苦道:事发突然,随行的人都慌了,没有找到可疑的人。不过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了,应该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段砺之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做的了。
    闻言,段晋之急切地追问道:是谁?
    段砺之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的。
    段晋之点头道:好,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你尽管说
    段砺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你长大了
    段晋之笑了笑,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发丧?我觉得还是尽早让爸爸入土为安的好。
    段砺之思量了一会儿,道:今天太晚了,明儿一早你去联络爸爸的旧部去司令部开会,还有大妈二妈也要到场。
    段晋之有些不懂了,犹疑道:大妈和我妈也要去?她们能做什么?
    段砺之解释道:明天我要在会议上正式接管爸爸的位置,我需要她们的支持,如果顺利的话,后天就可以给爸爸发丧了。
    第43章
    一整天乔静姝都心神不宁,生怕再生出什么乱子。官场风云际会,宦海浮沉变幻,政权的交替从来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少有平安过度的。尤其现下的形势对段砺之不容乐观,司令突然惨死,生前对段砺之虽说是器重,但并没有留下明确的指示,不晓得那些老部下对他接替司令这个位置是怎样的看法。树倒猢狲散,那些曾依附西府的权势会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也未可知。
    大太太二太太还有段晋之都随段砺之去司令部了,两个成了家的姐姐和姐夫们都各有工作,为了不让外人生疑,也跟以往一样照常上班,只剩下段敏之放寒假留在家里。段敏之对她这个嫂子有着天生的好感,兴许意气相投,两人很快地熟络了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担心大哥应付不来?段敏之见她垂头丧气的有些担心。
    乔静姝合上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哥一直在外,远离西府的军政要务,现在突然要接管,即便有大妈和二妈助力,底下也少不得有反对的。玉驼岭和南边才稳定些,这边若要出了什么乱子,难保别的地方不会跟着闹,我担心他吃不消。
    段敏之一手拖着脸,一手翻弄着全英文的名著,神情忧郁道:爸爸在世时,总管着我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干那个,还派兵镇压过学生运动,把在报纸上抨击当下社会的爱国青年关进了大狱。我那时总跟他吵,说他是□□者,冷酷无情的军阀头子,枉顾国家大义的自私小人,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过,就在他去南省的前一天,我们还吵了一架,就因为他抓了几个游行示威的学生。其实我也知道现下的乱局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但我还是把火撒在了他的身上。现在他倒下了,局势好像更乱了。我真后悔跟他吵架,还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现在想起来,真觉得自己不孝极了。
    乔静姝安慰道:敏之,你是一个有觉悟的进步青年,现在国家需要你们这群热血奋进的人,我想爸爸看见你这么进步,心里一定很为你高兴。只是他身居高位,有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你看,他虽然镇压过学生运动,但并没有为难过那些学生,他关过爱国青年,但最后也还是放了,说明在爸爸心里也是认可他们,认可你的。
    段敏之心里得到了些许慰藉,总算不那么懊悔难受了。这个家里只有二哥跟她志同道合,其他人只会说她胡闹,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一个跟她年纪想法又懂她的理想和觉悟的人,别提这是一件多难得事了。
    段敏之有些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新思想,不过对她的所知还是深感好奇的,嫂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指的是爸爸抓人放人的事。
    其实不是她知道的多,是她听得的多。乔静姝故作神秘道: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段敏之好奇道:谁呀?大哥吗?
    乔静姝摇了摇头,道:你哥那个人像是会说这些的人吗?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跟你一样是进步青年,一门心思扑在家国大义上。他总是跟我说现在咱们的国家四分五裂,缺少的就是凝聚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救国家于危难,救民于水火。他奔走各处,为的就是团结各方势力,凝聚一股力量,驱除侵略者,建设新的社会新的国家。江东就是他的首要目标,爸爸是江东最有权势的军阀,他自然有所了解了。而且他说其实爸爸虽然是守旧派,但对新思想也是认同的,也一直通过改革军制等一系列手段兴利除弊破旧立新。
    闻言,段敏之不禁有些惭愧,她跟爸爸整天生活在一起,竟都不知道这些,更没有认真地去了解过自己的父亲,还不如一个陌生人。段砺之在懊悔的同时对乔静姝的这个朋友愈加感兴趣了,仔细地打听了起来,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他做的那些都成功了吗?
    乔静姝一一解答,道:他是男的,比你大四岁,留过洋的,推崇西方的新思想,致力于革命奋斗,追求国家自由平等。他一直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奋斗,至于成功与否我也说不好,但我始终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尤其这样的有志者不只他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是你,像是我,像是你大哥。
    段敏之瞬间受到了鼓舞,鼓足了干劲儿,眼睛亮晶晶的,大嫂,你说的对,有千万万万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的国家就不会垮,终有一天我们会实现自由平等,国家繁荣昌盛的。
    段砺之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开了一整天的会议,只喝了几口水,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只吃了几口糕点垫了垫。乔静姝想了想,还是去厨房简单地做了一碗素面端了过去。
    先吃了再忙吧!随着他的目光落在那碗素白的面条上,乔静姝有些不好意思道:手艺不好,你就将就些吧!
    段砺之难得展开一丝笑颜,捡起筷子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三两口一碗面就见底儿了。
    乔静姝见状,起身道:我再去给你盛点
    段砺之将她来入怀中,闷声道:不用了,陪我坐一会儿吧!
    乔静姝坐在他的腿上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别扭了。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目光所及之处就是他一头浓密发,你有白头发了?
    是吗?很多吗?他的声音满是疲惫,低沉沙哑的好似穿越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
    乔静姝拨弄了一番,轻声道:没有很多,只有几根。
    拔掉!
    哦!乔静姝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扎眼的白发拔掉,浓黑如墨的头发顺眼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好了,都拔掉了。
    段砺之只歇息了这么一会儿就去后院的厅堂守灵去了。这一天虽然也有些波折,但事情远比预料的顺利,他通过了军事会议的肯定,正式接替了西府九省总司令的位置。再加上他之前管辖的两个省,他手上就有十一个省,江东一共十七个省,他掌控了大半个江东,肩负的责任和压力可想而知。他接替西府司令的消息明天就会见报,段烈的死讯不胫而走,定是瞒不住的了。未免夜长梦多,只能安排妥当尽快发丧。
    段砺之身为人子,生前不能陪伴左右,死后定是要送他这一程。全家老小守了两天两夜,已经熬不住了。段砺之打发他们回去休息了,整个厅堂里就剩下他守着了。
    后半夜,乔静姝进来给他披了一件外衣,轻声道:夜里凉,多加件衣服,免得病了。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乔静姝也没再说话,只是跪在蒲团上,陪着他一起守灵。
    第44章
    这几天气候多变,一如江东的乱局变幻无常。外面风雪交加,呼呼的北风,簌簌的雪落,交织在一起,让这本就阴凉的夜,多了些许诡异的气氛。厅堂里烛光摇曳,他们摒弃杂念,心无旁骛,满是虔诚,安静地陪着老司令最后一个晚上。
    一直到后半夜,风停了,雪止了,静悄悄的,连微小的喘息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乔静姝听到段砺之轻叹了一口气,想来他也是十分遗憾的,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们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过了许久,段砺之突然开口说道:我们父子俩很少见面,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每次相聚不是争吵就是赌气,最后总是不欢而散,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晚上该是我们父子相处最和平的时间了。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凉山别墅,他说是办公事路过顺道过来看看,但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公事要从西府那么远过来,而且身边还只带了几个随从,他就是知道我结婚了想来贺喜。在送他离开凉山别墅的时候我们还因为我母亲的事争执了一路,一直到他登船,我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现在我又一肚子话要说,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乔静姝心有所感,安慰道:我听老辈人说过,人死后灵魂不会马上离开的,要过了头七,灵魂才会离去投胎。所以你现在说的话,他都能听得见。
    段砺之转过头看着她,天真地问道:会吗?他真的会听见吗?
    乔静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肯定道:当然会听见。
    段砺之心满意足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吧?
    乔静姝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还好吗?
    段砺之苦涩一笑,道:她去世很多年了,我都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她以前是梨园名伶,后来戏园子散了,班主将她卖进了妓院。因她年轻貌美,戏唱的也好,很快就成了名满江东的名妓。他们相遇那会儿,老头子还不是西府九省的司令,只是兵不过万,被人东赶西追的小军阀而已。那时他中了圈套被仇家追杀,他逼不得已躲进了妓院,就这样结识了母亲。他们日久生情,还算恩爱,后来老头子的伤养好了,集结旧部重整旗鼓,没两年就打下了一小片江山。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野心和欲望总是会随着权势的强大而变得欲壑难填,老头子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势先后娶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其实也三太太和四太太,只是她们福薄,嫁过来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头子一早就为母亲赎过身了,只是一直没给她一个名分。直到我出生之后,老头子又想过把母亲接到府里,可是母亲的身份一直不足为外人道。有时候流言蜚语就像长了腿脚,没过多久,整个江东都知道西府的总司令与一个□□的风流韵事了,而且他们还生了一个野种。老头子顾及名声,就再也没有接我母亲入府的念头了。母亲也知道,她甚至也不介意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可是人言可畏,她可以不在乎她的名声,但她不能不在乎我的名声,她将我送到老头子身边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直到她临终我都没再看她一眼。其实这么多年,我对老头子一直都心有怨气,觉得他负了母亲,母亲救过他,为他吃了不少苦,还要忍受外面的风言风语。可他为了他的面子和名声,甚至连一个名分都吝啬给她。直到今天我坐到他这个位置,我总算明白了他的苦衷,可惜已经晚了。兴许我天生就一个是父母缘浅的人,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有限,错过了很多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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