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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九十八(5)

    宋韫想起第一次见他
    那是三四年前了,那时候他随嫡母去老家阑州奔丧,在许家后院池塘边见了齐俦一面。
    当时宋韫救了个落水的姑娘,自己也弄成落汤鸡似的。乱哄哄的场面中,齐俦就是用这样复杂的目光遥遥看着他。
    太后何故至此?齐俦问。
    宋韫拭去眼角本不存在的眼泪,登上丹陛。
    寡妇失业本不该抛头露面,奈何昨夜先帝托梦,今日又是先帝大行头七,哀家不得不出来说两句。
    齐俦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方才和群臣再提追赠生父为皇帝一事,无人反对,即刻就要拟旨,突然杀出个横生枝节的。
    太后,家事可留待回后宫详谈,此刻朕与诸位大臣议事暂时抽不得身。太后身体不适,请先回宫歇息。齐俦作势要来搀扶。
    宋韫微微错身躲闪,抬手揉红了眼圈,哀家只转述先帝托梦,说完便回宫,不敢耽误陛下国事。
    三言两语力道却不小,语调之哀怨卑慎,极尽寡妇弱势,话音刚落,宋韫就听见底下群臣窃窃私语。
    齐俦脸色更加不悦。
    太傅焉云深站出来: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我大晏历代先帝以仁孝治天下,皇室家事亦是国事,再者,今日所议之事归根结底也是皇室家事,陛下不妨先听太后所说再做论处。
    若论威信,新帝不如老臣。
    太傅出言,朝堂上众臣瞬间同声同气,齐声请宋韫讲述托梦内容。
    有裴季狸指使,宋韫不得不冒着得罪齐俦的危险站出来发声。内监不得随意上朝议政,此时裴季狸无法照应,朝臣中多少有忠于齐胤的,宋韫也不知道。但他一直觉得,焉云深并不算齐胤的忠臣。此番声援,恐怕还是冲着他肚子里的「皇子」。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裴季狸的意思就是齐胤的意思,齐胤让他生,「生」就是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怀胎十月必能生。
    宋韫和焉云深对视一瞬,清了清嗓子:先帝有言三:其一:陵寝梓宫从简不可靡费;其二:新帝仁孝,诸卿需尽心辅佐;其三
    宋韫顿在这里。
    焉云深目光沉沉:其三如何,太后直言便是。
    宋韫抬手以手背虚掩鼻唇,极尽矫揉造作欲说还休之态。
    其三,先帝向哀家贺喜。
    喜从何来?焉云深眉头骤蹙,宋韫扫见他右手在袖中握拳。
    余光再看齐俦,几乎是满面乌云了。
    既道此处,便没有退路了。宋韫平复呼吸,缓声道:具体是何大喜,哀家也不得而知。先帝的话音刚落,便天亮了。若有下次,再问个清楚。
    宋韫走下丹陛,先帝所托,哀家已经转述完毕,就不打搅各位大人与陛下共商国是了。
    宋韫缓步走出议政的乾明殿,耳边没错过大臣们并不刻意压低音量的私语,他的目的大概是达到了。
    要阻止齐俦尊亲,他势单力薄直言反对当然不可取,只能是借力打力,利用太后身份,煽动一班朝臣骨子里说不清是维护正统还是牵制皇权的心意,迂回达成。
    所谓托梦之言,其一不许靡费,看似与尊亲毫无关联,可往深层次想呢。
    一旦追封先晟王为帝,陵寝墓葬规格也要提升,花费自然是从国库出。正经的先帝都在身后事上节俭,那晟王的追赠又当如何?如果只提名头其余不动,不伦不类反倒叫人笑话。
    其二褒赞新帝仁孝,更是讽刺。侍父诚心为孝,克己复礼为仁。天下没有两父并存的道理,齐俦要得仁孝的名头,只能放弃尊亲的念头。他若不孝,多的是愿意尽孝的侄子。
    至于第三点,宋韫是把自己豁出去了。
    齐胤撒手人寰,前朝后宫都盯着他的肚子,他索性将这靶子放得更明显些,敲打齐俦一干人等,这还有正统的后嗣呢。
    得位不易,不要因为伦常有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招险是极险,但自从裴季狸把住了宋韫脉搏,他就无可选择地站定了阵营。
    阵营已分,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态度不明。
    齐俦其人本事平平,让他怨憎总好过与裴季狸对立。
    回到慈宁宫,宋韫瞧见裴季狸突兀地抱着只肥硕的黄狸等在门口。
    裴卿又来请平安脉?宋韫伸出手去,拨弄猫儿支棱着的双耳和长须,狸猫偏头冲他龇牙。
    猫和人一样不好惹。
    裴季狸顺势将黄狸送进他手里。
    不必。娘娘脉象康健。往后臣会少来,娘娘下次见臣,大约是一月之后。
    怀里沉甸甸的,宋韫低头和晶莹的猫眼四目相对。
    看来今日表现得不错,裴季狸放心了,下次再来就是宣布他「身怀有孕」的大喜。
    但若是他不来,谁来保护自己?今日,宋韫可是结结实实地得罪了齐俦。
    宋韫一手揽着猫儿,一手从其头顶至尾巴顺毛,抬头看向裴季狸:这一个月裴卿真的不来了?哀家怕是要不适应了。
    脸上敷粉越发衬出唇色红艳,说出的话柔弱可怜。裴季狸敛眸,御马监春来采买项目众多,还有司礼监杂事也要处置。臣分/身乏术,不能常来,但娘娘不必担心。
    裴季狸目光落在宋韫怀里探头喵呜的黄狸,这就是最好的保障。
    这?宋韫托着猫下巴端详好一阵,靠这只猫儿?罢了,裴卿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哀家怎么看,还是裴卿稳妥。
    猫儿仰头冲着宋韫喵呜不断。裴季狸道了声:怎会?走了。
    如果宋韫没看错,他又笑了。
    祭奠先帝的法事还在进行,虽然被太傅称赞伉俪情深,宋韫对置自己于尴尬处境的齐胤实在悲切不起来,好在他也算会演,哭了一场回来,皇后又劝他节哀。
    宋韫刚驳了齐俦尊亲的意愿,苏明珠却浑不在意的样子,问宋韫上次送的雪蛤有没有用,又送了一堆珍贵补品。
    这夫妻俩,一个冷脸一个热脸,阿韫你一定要小心。铁牛用银针挨个检验了皇后送礼,银针丝毫不变。
    铁牛又捡出几块糕点伸到黄狸面前,狸猫偏头不吃,铁牛觉得畜类嗅觉灵敏说不定是闻出了什么。
    顿时来了精神,把糕点戳到猫鼻子上,饼渣蹭得毛发胡须上都是,黄狸也没伸舌头舔毛,只是瞪了铁牛几眼,然后腾出爪子扒拉几下。
    宋韫按住铁牛,指尖拨去猫儿胡须上挂着的残渣,手指差点被咬,好在宋韫及时收手。
    别试了,皇后是太傅亲外甥女,今日太傅刚在朝堂上支持我,就算皇后要对我下手,也不会在此时,用这样脱不了干系的法子。宋韫把猫拎着后颈从桌案上提下来。
    四爪刚一沾地,大胖猫又蹿起来。
    铁牛伸手去打,没规矩!不准上桌!
    黄狸虽胖,但很灵活,铁牛打不着,宋韫说既然是裴季狸送的,宠着点也没事,铁牛也就懒得管了。
    从阙州带来的宫斗本子还没看完,宋韫读诗集时,铁牛就坐在旁边看话本。
    黄狸在两人之间踱步,然后在铁牛旁边蹲下了。
    咦铁牛看了一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书倒扣,阿韫,我是不是买到假书了?
    怎么了?是印刷有错版吗?宋韫抬头,黄狸用爪子把书扒到自己跟前,翻着书页,煞有介事地在「看书」。
    铁牛摇头,我跟书摊老板说的,要宅斗宫斗,这本书一开头男主角就独宠女主角一人,说的话腻歪死了,压根看不下去。
    宋韫笑:难怪以前那么多好郎君,姐姐都看不上,原来是他们太专一了。可他们也不算油嘴滑舌,姐姐再考虑考虑吧?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哪里信得。铁牛小脸一红,睡觉去了。
    夜深了,没了铁牛说话,宫殿里重回压抑肃穆。
    到底是先帝丧期,宋韫在慈宁宫都能听见安华殿诵经的声音。
    黄狸翻完了书,竖着耳朵安静地听诵经声。
    宋韫想,养这只小东西也不错,会看书会听经的猫可不常见,就当解闷了。
    挑食不算什么问题,反正养得起,就是太过霸道。
    白天要爬桌,晚上要上床。
    知不知道,你待的地方是皇帝的位子。宋韫夜里睡不着,支着头和猫四目相对。
    喵黄狸没了白日的桀骜,睁着圆润的眼珠,抖着须子凑向宋韫。
    宋韫偏头躲开,拍了下猫头。
    说你胖就喘上了,真把自己当皇帝。不学裴小猫,学那死鬼。
    喵
    猫猫小声叫,偏头看他。
    宋韫躺平,双手交叠在腹部。
    夜阑静谧,只听见旁边铁牛的鼾声和猫儿咻咻的呼吸声。
    宋韫突然说:其实我是个男人。
    只剩铁牛的鼾声了。
    黄狸拱了拱鼻子,从枕头上跳下来,爬上宋韫肚子,盘成一饼卧下,喵呜。
    宋韫不出声地轻笑,勾起大猫下巴,大胆。裴小猫没告诉你,我肚子里揣着大晏未来的皇帝?踩坏了,赔得起?
    黄狸在宋韫肚子上蹭了又蹭。
    怎么赖也赖不到你身上男人怎么会生孩子呢,谎话不知道怎么瞒下去才好。这秘密铁牛都不知道,也只能告诉你了,反正你也不会说话。除了你,裴季狸也知道,他好像医术真的不错,不知道师承何处。齐胤或许也知道,但死人是不算数的,也不一定
    宋韫困意渐生,把猫捉下来放回枕头上,听说冷宫闹鬼,裴小猫又说冷宫有猫,你是从冷宫来的吧你是什么鬼猫猫,裴小猫又是什么猫齐胤那个死鬼会不会投胎变成猫
    烦心的事说成绕口令,宋韫自己都给绕晕了。
    猫猫偏头看宋韫睡着,跳下床去。
    .
    春夜尚寒,宋韫三更觉得脖子湿冷,一偏头撞进一团柔软。
    黄狸把人舔醒了,咬着宋韫寝衣一角就往床下拽。
    宋韫忙乱中来不及披上狐裘,套了外裳就被猫扯着跑出慈宁宫。
    夜风冷啸,黄狸专挑昏暗无人处蹿跳,猫步轻巧不发出一点声音,宋韫鬼使神差地跟着这团在黑夜里并不显眼的橘黄,渐入偏僻,四周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待再次站定时,一抬头看见暗沉的「牧霞殿」匾额。
    宋韫前世听说过,牧霞殿是武宗之妹唤云公主出嫁前所居之处。
    唤云公主虽和武宗并非一母所出但感情甚笃,公主出嫁后仍时常回宫居住。奈何公主薄命,下嫁太医院首之子,因阻碍驸马纳妾而遭毒害。
    驸马上报公主突发恶疾暴毙,武宗皇帝心存疑惑没有就此揭过,彻查之下发现真相,一怒之下屠了驸马满门,而这牧霞殿也就此废弃,成为武宗不愿提起的伤心地。
    不是冷宫,胜似冷宫了。
    这桩旧事在晏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宋韫不能验证故事真假,但看这牧霞殿外间装饰已是大气非常,即使废弃多年也可想见当年辉煌。
    但堂皇归堂皇,清冷月光之下,映衬得旧日煊赫有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像抖开一张积年的信笺,未见其详先被灰尘呛得满腔浑浊。
    听说冷宫闹鬼,可宋韫莫名觉得,这里才像是会闹鬼的地方。
    宋韫俯身,抱起将爪子按在牧霞殿门槛上的猫儿,转身要走。
    伴随着喵呜一声,哀怨的哭泣声低低地从门缝漏了出来。
    真闹鬼了?
    宋韫心里一跳,脸上被夜风吹得发冷,猫往他怀里钻。宋韫把衣襟拢了拢,停步转身,凑上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
    荒草丛生的空地上缩着一团白色,看形状像是蹲着或跪着的人也有可能是鬼面前是一盆燃烧的纸钱,烧透的黄纸变成轻脆的黑屑,乘着风翻飞。
    火光微弱明灭,但足以照出那团白色的影子。
    是人。
    喵呜一声猫叫打断了不绝如缕的低声哭泣。
    坏事的小东西。宋韫敲了下猫头。
    对方抬起脸,慌张逃离。
    宋韫没有急着追上去,也没有看清长相,但宫内身量和他差不多的,能夜半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多。
    宋韫走近,火盆被逃跑的人带翻,未烧尽的黄纸扣在地上,像发霉的糕饼。他蹲下,捡起滚在灰堆里的一个丝绸做的布偶小人。
    由头到脚都扎着针。
    上面用黄纸朱砂写着宋韫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字写得不错,但布偶口眼歪斜丑得离谱,宋韫绝不承认这咒的是自己。
    拍了拍布偶上的灰,宋韫把东西揣进袖中,捞起胖猫,任他在自己心口踩出朵朵墨梅。
    纸是烧给齐胤的,这几乎可以确定。可那人,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人偶咒自己呢?宋韫不解。
    猫猫,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喵呜
    作者有话说:
    齐胤:这章有朕的戏份吗?
    第8章
    试探
    一生襟抱未曾开
    布偶上的绸布看着眼熟。宫里长得那样高的,也不多。
    宋韫心中有个怀疑对象,但没有当时把事情闹大,没必要。
    已经知道宫里有人对他怀有敌意就够了,诅咒的行为本身并不具有威胁。
    毕竟如果这样丑的人偶也能精准作用,那真是没天理了。怪力乱神威力至此,齐胤不活过来都说不过去。
    宫里的祭奠活动不断,宋韫以太后身份,召集两届后宫妃嫔为先帝刺绣经幡。
    苏嫔称病没来,她侄女皇后百忙中抽空前来,说可以替了她那份。
    宋韫从未见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皇后实际上除了自己,他也就只见过苏明珠这一个皇后了皇后给齐俦后宫一干妃嫔带了好头,众人都规规矩矩地替先帝绣经幡,绣品精巧。
    相比而言,齐胤后宫人员能力就显得不太行了。
    陈美人自称不会刺绣。
    巧了,宋韫的刺绣也实在拿不出手。
    李美人闻言不好意思地探头,其实,我也不会。
    不会刺绣那就和哀家一起抄写经文,焚烧给先帝,也算咱们的心意。宋韫递给陈美人一支饱蘸了朱墨的笔,哀家瞧着陈美人双手十指纤细修长,像是握笔的手。
    陈美人接过毛笔的手一抖,朱墨滴落指缝,抬头看宋韫,深邃的眼窝带着迟疑。
    娘娘你忘了,我,我不会写字我也不识字。
    宋韫当然没忘。
    下意识的习惯是骗不了人的。陈美人拿笔的姿势非常正确,手上有茧,绝不是一字不识之人。
    陈美人冰雪聪明,即便此时不会,可蒙着经本摹写,很快也就上手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过。刺绣不会就罢了,写字还是要会的。还是那句话,你的手就该是写字的,试试吧。
    宋韫说罢提笔抄写经文,余光里注意到陈美人盯着自己落笔行文的手腕,神色怔怔。
    宋韫几个月不碰纸笔了,手还不算生,有了太后身份掩护,替考之事大概再也不会有被戳破的风险。
    因此宋韫并不掩饰才思,抄完一品《地藏经》,信手又做了一篇祭夫文。
    虽然和齐胤并无感情,但这种文体之下,只要词藻堆砌足够还是演得出几分且哀且伤的韵味。
    苏皇后看完,当即称赞:娘娘不该在后宫耽误时光,若入朝堂,可担宰辅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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