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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于这县城的了解,除了在那里中过一次毒以外,再他妈不剩什么好印象。
    我当时给你递过名片。他说。
    还是不记得。
    对方好像满怀期待他能认出自己来,眼镜眨也不眨地看着。宋知也在近距离观察西服男,近看,对方头上的发际线显得十分怪异,头发的接层也很假,修得齐齐的,不甚自然。他此刻脸上的微笑也在宋知眼中,假得颇为莫名其妙。宋知觉得,他好像面对着一个假人。
    宋知准备和方成衍今晚吃饭的时候把这事拿去说说,作为谈资。
    开祖!
    有人远远地在喊他,那里离照明灯有些距离,一时看不清面貌。
    你在和谁聊天?
    一个熟人。西服男高声回答。
    他又重新转过头来,对宋知说:
    我们聊过天,我在你的店里,给我员工买了二十斤炒青。说到员工两个字,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黯淡。
    啊
    宋知恍然大悟。
    递名片不递名片的,他倒是记不住。但只要一听对方在自家茶庄里买的什么茶,宋知马上就能记起来。
    他对这号人物印象深刻,尽管宋知根本没注意他递来的名片现在还在收银台上的盒子里放着,积灰呢。
    记得吗?
    宋知做出了然的神色,笑道:当然,当然。
    他想起什么似的,惊讶地把对方打量了一圈,觉得这顾客实在和当时的模样有所出入。
    那个秋天的早上,来他茶庄拉着他侃大山的,可是一个秃头凸肚的中年人!说话时脸上的肥肉都一颤一颤的,现在,竟然瘦成了这样啦?
    粗算一下,不过三个月过去,嚯,这大叔,真够励志的!
    宋知觉得惊奇:老板,你瘦了好多啊。
    西服男并未接他的话茬,反而问:你也来北京工作?
    对。宋知说。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对方环视一圈,保安室就在大门口,是怎么放人进来的?
    随便转转。宋知问,您呢?
    对方侧了侧身子,叫宋知往场地上看,说话声调也放小了:这不,陪老板打高尔夫球,兴致上来了,还不打算停呢。
    宋知往那里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穿着polo衫,像所有电视剧里的富豪那样,穿了一条白色的裤子,手上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手里握住球杆,姿态标准。
    他瞄准目标,用力挥出,精心呵护的草皮被高尔夫球杆铲起了一点儿,白球飞出去的同时,湿润的泥土也带着往外散飞出去。
    开祖!
    你看见了吗?打高尔夫球的人听上去很高兴。
    面前的中年人赶紧转过身去。
    别愣着了,快来帮我看看。
    被叫为开祖的人,走出老远,把洞里的球袋清空,重新带回来。
    320码。
    是新纪录了,秦总。
    秦总
    宋知站在原地。
    打球的人终于有了收尾的样子,宋知看到他回到座位上,喝起保温壶里的水。
    他脸上的光线随着动作在游弋。
    宋知看清了。
    是在照片上见到的那张脸,目测接近四十岁,身材足够高,但是体型单薄,他一脸愉悦地接过球袋,忽得往后仰仰身子,绕过程开祖的阻挡,往宋知这里看过来:
    那是谁?
    之前在南方认识的。
    怎么在这儿?
    程开祖不知如何回答,这小老板是怎么来的这儿?
    怕是从应急门进来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跟您提到过以前见过的一台茶案,您记得吗?就是他的,他不肯卖我,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遇到。
    哦?秦淮若有所思,抬了抬眼皮,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
    是。
    秦淮把保温杯放下,懒散地起身,丢下一句:那好,叫人上去坐。
    程开祖问:秦董打算做什么?
    对方回头看向他,光线下,侧脸上一道凹陷的疤痕由于结缔组织的黏连,在表面泛出一层光泽,说话时,脸上的肌肉牵动疤痕,把那道纵横沟壑拉扯得更深。
    我今天非要他,卖给你不可。
    第64章 前峰雪莲
    程开祖也跟着扯出奉承的笑。
    相处几个月下来, 他摸透了秦淮是什么古怪脾气,绝不敢不言听计从。
    在秦淮拖着高尔夫球杆,目不斜视地从宋知身边悠悠走过之后。
    程开祖走到他面前, 开口道:小老板,我们秦董想邀请你上去坐坐。
    宋知十分警惕。
    他眉头皱紧,鼻背也跟着微耸:做什么?
    程开祖不打算直说茶案的事, 含混过去:刚才我向秦董介绍你, 他对茶叶也颇有研究,想请你过去探讨一下。
    宋知跟着秦淮的背影望过去,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怪异。他心虚地摸上自己的眼尾,心想, 这算是什么情况?
    甚至都被这仅见过一面的西服男一眼认出了他整的这伪装白费劲嘛这不是!
    请。
    程开祖摊开手掌,伸在一侧,为他指路。
    指的不是刚出来的应急门,而是周边的开阔大道。
    宋知沉默两秒。
    他在人家的公司里乱溜达, 和正主偶遇之后还被请上去坐。他还没莽撞到那种程度,谁要是真上去、露了馅儿,谁才是个愣头青。
    我走错地方了。宋知忽然扬起一个大笑脸。
    又亮亮自己的手机:定位出错了,我本来要去另一家公司推销茶叶的。
    程开祖想开口挽留。
    但宋知没给他机会:我得赶紧走了, 那大老总都该等急了。
    谢谢老板, 也请转告您上司, 我还有点急事。
    他一口气说完, 头也不回,加快脚步离开。
    穿过来时的那扇小门,再走进大厅时, 猛然闯入大堂白炽灯的笼罩之下, 明亮的光线刺激得他眼睛发胀。
    刚才在黑夜里待久了, 现在反倒不适应起来。
    这儿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
    宋知想快点离开,坐上出租,直接去找方成衍。
    在车上,他对着这栋高楼,依旧对那个叫秦淮的人反复回想。
    不该啊。这人,就只是单纯地对茶叶感兴趣吗?
    宋知又用手机搜索一通。
    他在引擎栏里,输入关键词:
    秦淮、茶
    这么一搜可不得了。
    宋知这才得知,秦淮竟是北方茶叶协会的副主席网上还有他作为评委,参加茶叶比赛、在台上发言的视频。不仅如此,每次天价茶叶竞拍都有他的身影。穷人在这种新闻底下骂他冤大头,也有人夸赞他,说他真是为茶痴,肯为茶叶一掷千金。
    宋知随便点开一个。
    视频里的秦淮穿着墨绿色的衬衫,正在座席上和旁人说话。大笑时,他嘴边的笑纹被牵动到最大,露出满嘴整齐的牙齿,因为脸型削瘦,几层笑纹向外推开,如果有人照着他的笑纹画线条画的话,把这些褶皱描下来后,一定能看出这表情是怎样夸张的大笑。
    他附耳听别人说了什么,又微微仰头,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眼神凝视地面某处,死死盯着,仿佛下一秒,会有细小的毒蛇从他眼里钻出一般。
    宋知看得一清二楚。
    再换一个视频
    在这一个画面里,秦淮似乎身处一间茶室,旁边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
    面前摆了一张胡桃木茶案,坐在前面,禅修淡泊,衬得秦淮身上的狠厉都消下几分。
    茶案上放有茶宠,是三个家奴模样的雕像,呈并排跪姿,托举香盘,人面如生。
    宋知觉得奇怪。
    茶客们用的茶宠不是蟾蜍、貔貅就是大肚佛,哪有用人来充当的?
    这人在镜头里又在和别人高声笑着,笑得脸都疼了,终于肯停下来,手肘在茶案上,一手揉揉脸颊,一手端起薄薄的骨瓷碗和旁人轻轻一撞,发出铃叮清脆的声音。
    来。
    他放低音量说。
    祝你们好死。
    ?宋知心里咯噔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重新把进度条拉回去,再听一遍。
    依旧是一句,祝你们好死
    视频场景紧接着切换,摄像师来到一个空旷的房间,宋知今晚看到的山水画就摆在那里,似乎还没有成稿,又与他看过的成品有些出入。
    是哪里不一样?
    宋知按下暂停键,在720p画质的视频里愣是看了半天。
    这才发现,那时画里的悬崖上,还没有那棵水墨绿色的不老松
    日中投资公司。
    一扇屏风前,袅袅升起一股蒸汽。
    茶叶用热水沏过,口鼻生香,回味悠长。
    秦淮盘腿坐在席团上,边倒茶,边口中唱戏、摇头晃脑,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而程开祖像习惯了似的,在一边站着,一言不发。
    秦淮用丝绢擦拭一只茶碗,把热水倒进去,手腕带着茶壶,绕边倒进,不曾流出,像画师在描摹精致的工笔画。
    水壶冲泡过后,茶叶散发余香,再凑上去嗅。
    所有表情褪去,重归平静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透着一丝阴狠。
    秦淮开口幽幽地问道:人怎么不来?
    说是走错地方了。程开祖解释说,着急去隔壁推销茶叶,就先走了。
    噢
    秦淮漫不经心地把茶夹、茶匙规整好:他茶叶卖的好么?
    程开祖说不知。
    秦淮端起茶碗,晃了晃。
    没再过问。
    宋知下出租后,经过便利店,顺路买了湿纸巾,然后往方成衍公司里走。
    一边给方成衍发消息说[在楼下了],一边照着眼睛来回擦。
    [你下来。]
    [我上不去。]
    男人没让他等得太久,没过一会儿,从电梯里走出来。
    宋知站在大厅中央,等他走近。
    方成衍先是疑惑地望着宋知的眼睛,问:怎么弄的?
    宋知下手没个轻重,刚才胡乱地擦了一波,连眼尾都揉红了,还被那眼影搞得黑乎乎一片。
    男人把他手中湿巾接过,折到一面干净的,在宋知眼周细细擦拭起来,根本不管值夜班的前台小姐向这里投来怎样讶异的注视。
    擦干净以后,他又盯起宋知的嘴角:嘴唇,又是怎么回事?
    宋知表现得倒很无所谓,语气困恹恹的:和人打了一架。
    方成衍真想知道宋知这一整天都在做什么,不是去找相亲对象吗?怎么又打架去了?
    和谁?
    宋知摇头:不认识。
    男人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于是放弃探听:先跟我过来,待会儿去买创可贴。
    前台小姐始终一脸震惊,身子已经探出半个柜台往这儿看了。
    两人浑然不觉。
    方成衍带宋知来到二楼技术室,房间里满屏都是公司分布在各个角落的摄像画面,还有监控技术室内部的,在屏幕里,穿西装的高挑男人在电脑桌前坐下,把一个机器插上电线,摄像头对准宋知。
    干嘛。后者不喜欢被拍照,伸手去挡。
    我看看,方成衍干咳一声,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操作成功:录入虹膜。
    看这里。他说。
    宋知这才乖乖把眼睛凑过去。
    还有指纹。
    方成衍牵过宋知的手,指节勾起他的食指,搭在机器上面,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什么。
    好了。
    男人没把手松开,反而牢牢牵住,告诉他:录入了,以后就要常来。
    二人出门,就近找了个药房。
    方成衍在路灯下,把创可贴揭开,小心翼翼地贴在宋知唇边。小茶爷则侧过一点脸,等着他贴好。
    看到宋知唇边斜贴着肤色创可贴,还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丧脸。
    男人唇角一勾。
    笑毛啊?
    路灯下,宋知一双眼睛漆黑晶亮,里面仿佛总是藏着一些可疑的意图,让方成衍时刻提防他耍什么滑头。
    后者只是温柔地施以凝视,说:别再受伤了。
    宋知安静几秒,反问:今天工作忙吗?
    忙。男人说,清源那里出了事情。
    宋知往前走几步,去看路边橱窗里的蛋糕。
    方成衍跟上。
    怪我。宋知说,要不是我非要你跑回来。
    你要是守着公司,说不定不会出这种事。
    方成衍微笑:以前你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发觉宋知的改变,一边感到惊喜,但又不希望他喜欢的人自责:你不需要这样想。
    你要回去吗?还能在北京过年吗?
    要看情况。
    宋知点头。
    想吃吗?方成衍看他瞧了蛋糕半天,问道。
    不想,不喜欢这种甜嘴儿。
    宋知对蛋糕没什么兴趣,但一转身,他看见一骑电三轮的老头,眼神都亮了:嗳?
    卖烤梨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去几步远:方总也来一个吧。
    倍儿好吃。
    他没买橱窗里昂贵的蛋糕,反而想买烫手的蜂蜜烤梨:我要俩。
    烤梨装在一个老式大瓮里,老头儿用烧煤炉的火钳把两个梨夹出来,套上塑料袋,递给宋知。
    后者拿在手里,拉着方成衍去咖啡馆前面的座位。他把锡纸一剥,丰满香甜的梨肉就露了出来,皮被蜂蜜浸透,本想一口咬下去,无奈嘴太疼,只能非常淑女地咬下一小口,瞬间感觉梨肉在口腔里汁水淋漓地炸开。
    好吃。
    方成衍显然没吃过这种东西,他看完宋知操作,才准备上手。
    我给你扒,不然弄一手蜂蜜,黏糊糊的。宋知利落地几下扒好,还给他:喏。
    方成衍在冷风里尝了一口。
    确实不错。
    宋知边吃边和男人说:对了,我今天见到一个跟你倍儿像的人。
    也不能说很像。他嘀咕着。
    但是穿衣打扮,和你一模一样。
    方成衍静静听着。
    更巧的是,他是灵山县的,就咱们去钓鱼的那地方。
    我记得。男人说。
    好像好像叫什么开祖。
    方成衍表情无动于衷,接过话:程开祖。
    姓程吗?宋知若有所思,又啃一口:反正是叫开祖。
    男人垂下眼睛,问:你去找他做什么?
    没找他,我去找他领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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