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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6)

    危楼高百尺,塔下苍生皆似蝼蚁,她作为蝼蚁之一,大抵再也无法偷生,就此要坠楼身亡。
    那也好,那也不错,能够从佛光笼罩的高塔坠落,结束她造了七级浮屠的一生,那也不错。
    木阑干崩塌的一瞬,她以为可以解脱,像她以往看到的无数个话本子里心灰意冷的女主角一样跌下虚空结束生命,或许还有机缘可以重生一回,她一定会努力赚五十个钱买个炭盆,而不是傻乎乎地听了那个姑娘的话,贴上自己的半生。
    跌下虚空不足九百生灭弹指一挥间,便听到有急切的声音飘摇在风里,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中:小宛
    她睁开眼,看到他未曾犹疑一跃而下,翩然白衣在暴雨中如一点孤鸿掠过,不及眨眼他已捞起她在怀中。
    他不知从哪里借了力,只轻轻一点,便如鹰唳长空般扶摇直上,她才看清刚刚他们所立的是这佛塔最高第九重,烟云雾绕,不胜寒处。
    她远目良久,不敢瞧他的面容,于他而言只是二十多日未见,可于她来说,已经隔过一遭生死。
    直到他垂眼逡巡看了她良久,说:今天你傻了么。
    她刚刚所想的那个誓愿还算作数,就是他若会回头,她就不计较了。她果真不计较了。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表征她这时候的不计较,比如搂搂抱抱,只好自顾自地笑了笑。
    她不知她此时泪水和雨水交融,她自以为宽心的笑,其实多沾染了几分凄凉。眼圈通红,格外可怜,纵然姬昼不是第一二三四五回看她哭了,可她这时候真的哭,又十分于心不忍。
    的确她也不能叫做错,只是太傻太天真。
    他们已经稳稳站定在了第七重塔上,他抱着她有松手的意思,她就又红了眼圈,也不说话,直愣愣地望进他的眼睛。
    漆黑眼眸仿佛和七年前也没有不同,她早该知道那样一双冷厉的眼睛怎么会出现在所谓上京求官的寒门士子身上。
    她还是说不出话,拒绝抑或答应。她听说穴道被封,过几个时辰就会好了,不知要过几个时辰呢?进而又想到,在这高塔里呆上几个时辰可以面受佛光普照,参禅悟道或许也可,那么,大抵也不会太过难捱。
    小宛还在遐思之际,就听到他语声淡漠里藏了一点好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会的。他大约想腾出一只手理一理拂落她眼睛上的湿发,发觉没有手可以腾出来,才说:你自己理一理?
    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他。
    方才并不敢近看,那是一类近乡情怯般的情感,可现在她又想明白了,这是她喜欢了三年加上半年的人,时日已然无多,不多看看也算吃大亏。
    所以她细致地描摹着他的容颜,从湿透的泼墨似的垂在肩上的长发,到他如画的眉眼长睫,挺拔鼻梁,殷红薄唇。眉眼里哪怕仅是带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笑,也令她想到一句诗:春风不改旧时波。
    的确,七年岁月,他眼里横波依然潋滟无双。
    他大约对她这样装傻很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暂时放下,伸手拨开她挡面的碎发,说:你怎么这样倔强。
    她垂下目光,张了张嘴,仍然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想说她一点都不倔强,她若倔强,也不至于这时候还温情地由他理一理头发,早该一巴掌甩过去,而后刚烈地从楼上跳下去,在史书中留下一个叶琬,女,烈而倔的评价。
    恢复记忆没有给她几多波澜,因为她知道那都已经过去,过去不能重来,过去的她其实有几分倔强,至少在三年前的秋夜里她没有去求饶,的确是留下一个烈字,只是如今她唯一的梦想只是再偷生。
    偷生偷生,既然都是偷了,还有什么倔强可言。她现下最大的倔强只是不要去听薄太后的话继续祸害他、
    短短一生如此短暂,她想要偷生又想要他,不可两得,所以她舍掉偷生而选择了他。
    他说:还在生我的气?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是湿透的手感大概不太好。意识到这点,他的目光暗了暗,脱下他的外袍,又脱了一件里面未湿的衣裳给她裹上,说:月前冷淡你是我不好,既然你寻了过来,难道还是要继续与我冷淡下去?
    小宛发觉自己可以动一动脖颈,于是摇了摇头。
    他又说:那你怎么不说话?
    她眨了眨眼,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做出口型说:我被他们点了穴。也实在难为她还能想到这个。
    他哑然了一阵,默默地替她解了哑穴。
    她终于可以说话,但是第一句话仍然卡在喉咙间。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她一直很天真,天真地相信着别人。还总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旁人,她不记得每一次的教训,不记得他的真实想法与她的心思根本不同,只是茫茫然想到自己背叛了太后和平昌侯,解药是没有法子继续乞得了,时日既然无多,何必再次给他一次希冀。
    她以为自己之于他的定位是希冀,四年前他在灯火耀耀下握着她的手和她拉钩的时候,她便这样觉得。
    有些想法一旦根深蒂固,就无法连根拔起。
    所以,她只真诚说:其实他们还封了别的穴道,我哪里都动不了的。
    秘辛
    她豁然开朗:大概再也不用在孤单的夜里一个人吃自己的醋了。
    七重宝塔上烈风催雨, 雷雨声极近,全身穴道终于松缓下来,她僵硬太久, 腿脚一软,又直接靠在了姬昼的肩膀上。
    微湿的衣裳夹杂有清冽雨息。
    世上一场大梦,多讲究一个难得糊涂, 糊涂地过着日子,其实本也不错。她不肯计较得太多,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一旦事事都要计较, 那总也计较不完。
    她将往事看似这场暴雨里的寥烟雾散, 仅是她在严冬时节了无孤寂时的一场幻梦。
    而她翻箱倒箧,拣出来了她愿意继续记得的曾经,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还在走神,他清淡温和的声音飘进她神思里:小宛, 你来到兴阳,一路可曾看到什么?
    他牵着她缓缓来到临栏杆处,第七重宝塔依然能够俯瞰这千里碧翠欲滴, 四月芳菲谢过, 山中林叶蓁蓁。
    她就兀然想到了七年前吟念在他唇边的句子, 枝叶蓁蓁的叶, 宛宛黄龙的宛。
    她说:看到风景很好。
    她怯怯抬起目光看他, 然而转眼移开。她装作很是轻松的模样,望向那连片雨中青山, 只是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还要说两句趁意的诗词歌赋, 但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到。
    看似有了一点文化, 其实还是一样,她心中黯然。
    姬昼单手撑上栏杆,远眺着连绵青山长河,她微微侧眼就能瞧见他的跌宕俊逸的容颜,正似远山般沉静。
    山雨已至,烈风满楼,吹得他的长发泼墨一样乱舞,白衣亦在此中剧烈飘摇,只是他大有不动如山的气势,似能压下一切骤雨狂风,雷鸣电闪。
    天地这样暗淡,绵滚雷声响在近天处不绝,偶尔有闪电裂破穹苍。
    雨水打湿他的唇瓣,湿漉漉的雨珠沾满他的脸,他顿过许久后,续说:除了风景呢?
    他偏过头,漆黑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是在等待她来说出口似的。
    她勉强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她的确很笨,如果这时换成别人,比如宫殊玉谢沉之流,一定早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而后进行一番灵魂交流。
    她听到他说:这兴阳郡素是国之仓廪。你一路所见,大抵也都是笙歌繁华、车水马龙。
    他又牵着她的手缓缓下了楼。
    暴雨未歇,塔的第一层门外墙角靠着一柄素色纸伞,他弯腰拾起,纸伞撑开如一朵素净的花,罩在她的头顶。他随即从腰上解下一柄银质面具,她以为是他要戴上,免得别人认出他来,不料他肩身稍转,伸手将面具架上她的鼻梁。
    面具有些偏大,滑下来一点,他替她扶好,直至这时他的眼中才闪出来一线可辨的轻笑。
    小宛望着那明灭可见的笑意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还有映出的戴上面具的这个自己,蓦然想起七年前的另一桩旧事那是她第一个梦想的破灭。
    她的嘴角的笑意便僵住,顺着茫茫白雾,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自己。
    雨中这条巷陌小路几近无人,青石砖缝淌过流水。他右手替她举过纸伞,伞并不算大,大抵也都偏到她的这边来了。
    这样的闲庭信步,若是可以走到天长地久多好。
    从这里向南走了约一刻时间,她就望到了矗立雨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兴阳郡的南门顺定门。
    一路言语寂寥,哗哗雨声入耳。她看了眼顺定门的城楼,苍旧斑驳的墙砖上历久多年所遗留下来的种种旧痕仿佛都在昭示着它有多么辉煌的过往。
    城楼之上,赤地朱雀纹旗帜猎猎作响,在雨中在风里,她极目去看,惊惧地啊了一声,瞳孔骤缩。
    这南门外所见,并非千里沃野,而是遍野的尸骨流民。
    暴雨中,他们无处可去,泥泞混杂雨水,已经看不出究竟的死活。她的眼里像被烙印上那些影像,一寸一寸地看过来,所谓的生灵涂炭大抵唯有炼狱一词,可以描述。
    人间炼狱本该肆烧起滔天的火光,以昭示怨灵的苦难灾劫,可这样一场暴雨里,仿佛什么都浇灭了。
    连同生命,连同希冀。
    惨败的破敝的凋零的,人间四月里不单芳菲谢尽,还有无数的人的生命,在她所不知的时候已经被迫剥夺流逝。
    她心上的震撼已经不能诉说,睁大眼睛,几乎竭尽全力地去看雨中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人们,一瞬她恍然了一下。
    风中传来他依然清淡温和的嗓音,淡得仿佛在诵读冰冷的国史,前线连连战败,从奉云关、启霞关至少梁、武舒,他们流离失所,一路辗转南逃。逃到兴阳时,大多已经死于途中。
    他们都是逃难的难民?
    他说:不完全是。嗓音淡淡,眺望这赤地千里,声线里掺染雨水般的苍凉:兴阳郡守赵洪,横征暴敛,许多百姓被重税所逼,甚至
    他的话忽然顿住,目光里仿佛也多了一抹不忍,她看向他。
    他认真地望着她:易子而食。
    她身子一晃,顺着烈风吹到城楼上的腥臭味令她又猛地记起在马车上闻到的那阵恶臭,腹中一阵翻涌,她止不住地犯恶心,不得不扶住女墙。
    腥烈风中,他大约也没有想到她反应这样剧烈,抚了抚她的背,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没事吧?
    她干呕得泪水盈盈,抽出手帕擦了擦,说:我我还好。
    他似在怀疑她这个还好是什么程度的还好,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把目光移开。
    她逐渐地直起腰身,继续避在他的伞下,雨的寒气侵缠上身,令她有些冷得发抖。由己及人,那些被抛弃在野地里的百姓,活着有多难多痛苦。
    她心尖尖上仿佛被人锥出个血窟窿一样,汩汩流血,草木的蓁荣与那些凋敝颓败鲜明比对,从足底生的寒气便一路蔓延到通身的骨血。
    她抱着胳膊,牙尖都在打颤:还有办法救他们吗
    她依稀记得她的娘亲曾经也是从南边逃到绛都避难,怀着她,一个人辗转北上。如果娘亲也曾遭遇过这样惨烈的对待,她已不敢想象,娘亲是以怎样的毅力生下她,还养大了她。
    眼前饿殍遍野的画面刺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天下积弊日久,腐朽入骨,就像福光寺高塔的栏杆,外表坚稳内里蛀蠹,轻轻一推,则瓦解溃败如土委地。他轻轻地说,心里还残余着一丝后怕,若他迟了一步呢?若他真的没有回头呢?
    万幸他回了头。万幸。
    她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落在远山,一时,只有雨丝拂面的静默和彻天旷地的雷雨声。
    小宛,今日我们可以救他们,但明日呢?后日呢?未来呢?若不根除弊患,仍将有无数人重蹈覆辙,仍将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茫茫雨幕,茫茫原野。
    所谓帝王业,江山同,他的眉眼清俊疏朗,像峻冷的山峦,清和的目光含了点点细碎的锋芒,落在她眼睛里,并非我一人的江山大业,也并非要万载千秋、永世垂名。这是万千黎民苍生所共享的大业,我毕生所求,不过一句国泰民安。
    暴雨狂风中,他的话音一字未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小宛,他清淡沉静的嗓音如金击玉响,你想救他们么?
    小宛仰起头,目光凝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想。话音轻,但坚定。
    她的毕生有两个挚爱的人,一个已经先她而去,遗留下模糊不可追溯的惨淡岁月痕迹,令她知晓乱世之中每一条性命皆如蝼蚁般可怜而珍贵;另一个正站在她的面前,眼底含有万里万万里的江山大业与天下苍生,令她知道即使身陷炼狱深渊,或可还有生机一线,届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兴阳郡的百姓也没有料到他们昨日还在痛骂的妖妃,今儿就做了一件大事。
    是大事,若旁人做来,自然能算好事;但她来做,众人只觉得是沆瀣一气最后窝里反了,并无什么特别的好,该骂的仍然要骂。
    菜市口人山人海,卖菜的摊贩能挤到前排的好位置,十分得意,认为观看到郡尊大人斩首示众,实是一件能够跟邻里炫耀一整年的事情。
    郡城中所设的监斩台不比绛都的精致巧妙,小宛有些不安地坐在这高台上,顶上是一片遮雨的华盖,她旁边立了四名玄袍青年,都戴着银质面具,看似勇武异常。有一个离她颇近,众人远观只觉那气质胜于琼枝玉树,大抵是这四名侍卫之首。
    她头一回当监斩官,还是斩这么大的官,说不上来有什么兴奋激动,只是内心一阵一阵惶惑着,脸色也发着白。
    自她身旁一只黑袖里探出手,抚了抚她握着座椅把手的手指,低声说:不用怕。等他手起刀落,你就闭上眼。
    她局促地点了点头,但仍旧紧张。
    民间的话本子里时也写有好汉落草为寇的故事,她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的,读过几本则弃置一旁,此时却想起,那些好汉倘使要落草,还需向山上的当家投递一份投名状来。
    她觉得自己现下受他差遣,处死这赵洪,仿佛也是缴纳投名状一样。
    这般一想她觉得好笑轻松了点,心里也有了五六分的安定。以后她就不再是太后的打工人了。
    赵洪被堵了嘴押跪在台桩前,刽子手立着柄大刀在他旁边。还有一名玄衣侍卫也在近旁看着。
    今日仍然是狂风暴雨,赵洪看往台上发出呜呜声,还拼命挣扎着,动作滑稽。加之他游街示众的时候已经被热心群众招呼过了一番菜叶和烂鸡蛋,英俊所余无多,狼狈肉眼可见。
    小宛正了正身子,肃着面容,除了从袖中露出一小截的指尖尚微微战栗以外,端似尊相庄严。
    赵洪拼了命似的挣扎着,玄衣侍卫便取了布团叫他道: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赵洪目眦尽裂似的盯着高台嘶吼道: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众人便纷纷又望向高台上端坐的赤锦华服女子,女子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宛若天鹅的颈项,乌发如云地挽着高髻,簪了一朵稠艳红花。
    可以妩媚亦可以端庄,至少这时候他们便看不出什么妩媚惑人感,只觉她落座那里,便自有天然的万千风华,肃肃凝正,端方不可亵玩般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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