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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 上海
    那件让我发愁的事情发生在九月头上。
    那一年的中秋是九月二十五日,到那个时候,跟Lyle的分居协议已满,我应该已经离婚了。我似乎有些钝感,很久都不能确定在那之后,自己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所以,一半是因为有差不多两年时间没有回过上海了,另一半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我决定休假,回去过中秋节。隔着整个太平洋,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我打电话给Lyle,想问问他,带Caresse去中国,他有没有意见。开始是在家里的答录机上留言,等了两天没有回音。又打去他的办公室,Mayer太太告诉我,他不在本城,可能下周才能回来。我犹豫要不要直接打他的手机,很久没打过了,有事情不是留言,就是请人转达,要么就趁接送Caresse的时候顺便说了。纠结了一晚上,觉得老这样憋着太傻了,而且还要抓紧时间给Caresse申请旅行证件。勉强等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想他应该起来了,就在办公室里打了他的手机。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他说“喂”,声音听起来明显刚刚睡醒。
    我说:“你好。”
    他听出我的声音,回答:“嗨,e。”
    “在睡觉吗?我吵醒你了?”
    “已经醒了。”
    有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他的声音让我忘记了想好了要跟他说的话,恍然间觉得自己是为了谈别的什么事情才打电话的,究竟是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于是我说:“能不能见一面?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这跟原计划完全不同,本来是想在电话上几句话解决的。
    他回答:“我现在不在纽约。下周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我想告诉他:好的,我等你回来。话没说出口,听见电话那头传过来很轻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问他在干什么。
    “你不是一个人?”我问他。
    他没回答,似乎捂住电话跟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又回到线上。
    “我打电话来的时间不对,真的对不起,”我道歉,回到原计划上来,对他说,“九月下旬我想带Caresse回家,回上海,需要你的同意。”
    “你一个人带她坐飞机没问题吗?”
    “应该可以,我朋友送我们到机场,我爸爸会在上海那边接。也没有很多东西。”
    他沉默了一下,说:“好的。我暂时没办法回来。如果急的话,我会把需要的东西交给律师,授权书或者别的什么,你肯定比我清楚,你今天下午就可以跟他联系。”
    我回答:“谢谢,再见。”
    他也说:“再见。”
    当天下午,他的律师给了我正式的授权,明示享有共同监护权的一方同意另一方把被监护人带出境。不过那份东西不单是那么简单而以,上面仔仔细细的列明附加条件,比如:在国外逗留多长时间(要有两个人往返的机票作证明),每隔多久通一次电话,另外还要求我为这次旅行提供抵押,房产外加银行户头。我不知道那究竟是Lyle自己的意思,或者是他接受了律师的建议。抛开一本正经的法律术语不提,那些条款让整件事情看起来跟小学生在桌子上画三八线差不多,同时又多少显得有点酷。我全部照办,不管怎么样,我走定了。
    本以为我们会在九月十七日再见,因为那一天是分居满一年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签字离婚的日子。不过,十四号上午,我接到MacDenton的电话,跟我说,Lyle人在苏黎世,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那方面的律师打电话来询问,是照原来的计划十七号签字,还是等一等,直到他回来。我回答:“照原计划。”
    签字的场面没什么特别,两个人甚至都用不着见面。我在MacDenton律师行的会议室里签字,Lyle隔着一个大西洋和六个小时时差,所以,用的是传真。
    于是,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多,带着Caresse在JFK机场登机的时候,我刚好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也刚好了结了我的婚姻。我们要坐差不多十四个小时飞机,在北京首都机场转机,到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了。这条路线跟我五年之前初到美国时走的刚好相反,那个时候是上海——北京——纽约,然后坐长途汽车到波士顿。走出国际到达口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紧张,怕看到爸妈会哭,但事实是,隔了太久了,就不会再哭了。
    我跟爸妈拥抱,把Caresse介绍给他们,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小朋友的真人。刚开始Caresse还是笑笑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让外公外婆抱,碰一下也不可以。但他们总想抱她,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几次这样下来,大人们也只好放弃了。
    “这样哭法,马路上人家看到还以为是拐来的来。”我妈有点不高兴。
    第一夜,因为时差的关系, Caresse很是兴奋,坐在床上玩了大半夜。快到两点,才在我身边睡了。我还是睡不着,在房间里乱转。我出国之后,爸妈搬过家了。我和Caresse睡的是留作客房用的一间屋子,完全陌生的房间。没有衣橱,沿墙一溜书橱,摆得都是平常不太用到的书,只有那里有一些我熟悉东西:我小时候的影集,上中学时同学间寄来送去的贺卡和信件,还有一纸盒旧玩具。里面有一只发条水晶球,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是我外婆梳妆台摆设,应该是她年轻时买的,里面是一匹身披鲜花的白色旋转木马,摇一下晶莹剔透的雪花扬起来,再很慢很慢的落下。原本只要上紧发条,还会演奏鲜花华尔兹,那个曲名用德语写在底座下面,很久以前就被我弄坏了,只会发出嗒嗒的声音。我看了它很久,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弄坏了这么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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