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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欣愉当时就曾做过这样的预测——一定会有游资利用其中的汇率差套利,甚至反过来影响日元的汇价。顾问室里的其他研究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兑换是受到日方限制的,不可能形成规模。结果却是让她料中了,日方大肆做空法币的同时,日元也在被各路游资做空,东京几张大报上面关于“圆安问题”的报道连篇累牍,连带着日本陆军方面的对华经济政策都受到质疑。
    她知道这里面所有的渊源,甚至并不意外林翼和知微便是这“游资”之一,但亲耳听到林翼这么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丝神奇。远隔重洋,她想到的,他们当真做了。
    “不会有事吧”她表现出担忧的样子。
    “用联银券换日元是要日本官方许可的,”林翼给她解释,像是安慰,又不太认真,“这生意说是租界的黑市在做,宁波帮,温州帮,犹太帮,其实每一笔里面都有日本人的份。谁说只有中国出汉奸到了铜钿面前,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岳飞文天祥”
    言罢便笑起来,十足的讽刺。
    “你们打算就这么做下去”钟欣愉继续问,朝着她计划中的方向。
    林翼摇头,说:“已经停手了。这跟交易所里做股票是一个道理,现在每班去横滨的船上都有那帮在虹口开两替屋的日本人,连浪人都开始夹带日元,看见他们,就知道这生意已经没有做头了。”
    “那以后呢”钟欣愉又问。
    林翼看着她,静了静才反问:“你是在担心我做汉奸么”
    钟欣愉料到他会这么想,只是低头自嘲:“你别取笑我了。就像你说的,铜钿就是铜钿,不分香臭。大家乱世各求自保而已,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呢”
    再往下,又到她回国的原因了。
    林翼却换了话题。他俯身过来,双肘支在膝上,眼睛找到她的眼睛,对她道:“欣愉,你需要多少钱”
    这是个有些压迫感的动作。落地灯的光笼罩着两个人,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感觉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你需要多少钱”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愈加低下去,“我可以给你,你买到船票就去美国,不要再回来了。”顿了顿,再添上一句,“……知微不会介意的。”
    “那你们呢”钟欣愉也看着他问。
    “我们也是要走的。”林翼回答。
    “打算去哪儿”她并不放过他。
    “……澳门。”他反应很快,可听起来还是像信口编的。
    “什么时候走”她继续追下去。虽然欧战爆发,但葡萄牙仍旧保持中立,这个葡国治下的小岛便成了距离这里最近的“和平世界”。这并不是一条不可能的出路。她又一次地想,逃吧,一起走。
    林翼却像是被她问住了,又笑起来,含糊作答:“等钱赚够了就走。”
    什么时候才算够呢她忽然想起这句话,似乎是从前就问过的。方才的冲动不见了,她也像他那样说一半留一半:“我不打算再去美国了,只想见见知微,我等她回来。”
    林翼似乎并不意外,却住了口,背靠到椅子背上,调开头去看着窗外。楼底下隐约传来萨克斯管奏出的旋律,以及贝斯弹拨的节奏,还有远处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
    他站起来,对她道:“宵禁了,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钟欣愉对此并无异议,但他又加了一句:“保险箱里的东西随便拿多少都可以,密码你知道,知微不会介意的。”说罢,便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周围反而好像没有那么安静了。煤油炉还在烧着,房间里已经温暖起来,她听着变幻回旋的音乐,复盘方才的对话。知微不在,四个月,来不及了。但计划仍旧可以继续,也必须继续下去。
    除去那些言语,林翼的面孔和双眼同样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当中。她发现很多时候自己无法分辨他眼神里的含义,是犹豫,疑惑,试探,还是沉迷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意识抽离,她从沙发上起身,打开床头柜的门,手伸进去,找到夹万的旋钮。
    林翼说,密码你知道。
    本能般的,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动,136,587,直到听见轻微的机械声,锁舌又一次弹开。
    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拿出里面整齐码放的钞票。那气味是她熟悉的,算不得馨香,也不难闻。铜钿就是铜钿。
    最下面压着一只马口铁的匣子,她摸到了,抽出来,好像一直都知道它就在那里。匣盖上陈旧的印花一点一点暴露在灯光之下,是外国城市的街景。小时候看见了也不认得,现在知道了,这画的是伦敦塔桥。还有上面印着的字母,一个很普通的英国牌子,Walker's。
    匣子搁在膝上,手指轻抚,却没有打开。她知道里面有什么。
    回忆涌来,她须得努力摒除,才能不被吞没。甚至感觉身后有人望着自己,可回头去看,才发现那只是化妆镜中的映像。
    床对面有个梳妆台,嵌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镜前摆着香水和脂粉,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的和式晨衣。
    钟欣愉望着那面镜子,仿佛可以看见一个人不着寸缕,从床上下来,走到梳妆台前,披上那件晨衣,绸缎衣摆随着动作飘起,又复平静,宛如一只大鸟收拢它黑色的双翅。而后,慢慢地化妆,慢慢地更衣,像一个即将粉墨登场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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