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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町里有一亩(26)

    也许是在包里被压坏了,装着火腿生菜和鸡蛋的三明治切口干巴巴的,松寒捡起掉落的生菜叶子送进嘴里。悠哉悠哉在春风里吃着午餐,随意看着广场里偶尔穿梭的人。
    她穿着米驼色大衣,头发披下,头顶压着打眼的柠檬黄圆顶帽。这时有个迈着小内八走得脸蛋儿颤颠的小男孩走近,指着松寒的帽子笑,含着口水发出奶兮兮的笑声。这孩子也带着顶圆顶帽,怪不得注意到了松寒。
    你的帽子也很好看呢。松寒咬了口三明治,边嚼边对孩子笑。
    小男孩呼呼一笑,跑向左侧去找家长,松寒顺着他跑动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牵着孩子手的是Isabella。她的长发已经剪成了干净的斜刘海短发,脸比松寒印象中略胖,身材几乎没变化,连穿衣风格也还保持着男友风。灰色卫衣外裹着宽大羽绒服,牛仔裤下踩着跑鞋,一身带娃带得简练的妈妈气质。她看到松寒时,本来晴朗的气色忽然愣住,随即笑得舒朗,松寒?
    擦了下嘴角,松寒站起来,宋老师。她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Isabella和她儿子。
    今天阳光好,我又没课,带孩子出来晒晒太阳。Isabella给小男孩套上了腰部的牵引绳,走近松寒后打量了下,你真长大了不少。
    松寒最近两年颇为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参加她的婚礼。本来两个人间没什么事,是松寒自己滴滴答答在心里念叨了好几年没全部放下,最后也只能发出那通强装敞亮的祝贺信息。
    小孩围着妈妈和松寒开始自娱自乐地疯跑起来,不时抬头看着两个大人的反应。松寒拿着没吃完的东西,因为我不小了嘛。芥蒂的质地如果是水做的就好了,它可以悄无声息地蒸发在日头下。松寒的芥蒂构成物是后悔和羞耻感,它们的体积被七年的时间冲刷,但留下了斑斓的色彩。所以她此时面对Isabella时还是有些紧张,您的婚礼抱歉我那时不方便。
    支教对吧,还资助了一个辍学的女孩离家出走。松寒这档子事已经传遍了朋友圈,连Isabella都知道了。她笑的时候和课堂上一样有智慧的光泽,不愧是你。这句话从她口齿里倏然清晰地逸出,松寒听得牙关轻轻一嗑,心里释然了一半。
    不愧是你,才敢和老师告白。不愧是你,才会帮人家出走。
    这才是成年人的世情练达,一句话就消释了松寒的耿耿于怀。
    Isabella坐在松寒对面的石凳上,眼睛时而盯着孩子,时而看着松寒,这孩子现在一岁两个月,好动,喜欢漂亮物件。她笑着看松寒的帽子,很配你。再随意聊了几句松寒的学习,Isabella看了下表,抱歉松寒,我得带他回去吃饭了,要不饿极了他可不管在哪儿就会大哭。她起身和松寒道别,有空咱们喝咖啡,听你聊聊支教的事。笑容拿捏得让人惊叹,没有老师的威严,也没有闺蜜的亲昵,更没有古怪情愫带来的不适。
    松寒在她离开后还品味着那恰到好处的笑容。人可以大方从容到使别人如此舒适,在Isabella这个成年人面前,松寒还是个孩子。好有意思,她念念不忘的告白失败,被Isabella轻轻一抹,只剩下几笔少年时的莽撞回音了。松寒不再觉得羞耻,她喜欢过Isabella,对方只是把她当学生。她告白过,对方委婉的拒绝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扭扭捏捏地在过往里捉迷藏真没劲。松寒觉得过去的自己好可笑。
    那么对于葛画,自己的距离感处理得就差远了。她没拉开两个人,似乎也不是拉近。倒像被胡乱缠上了好些根麻线,只是好在没剪没乱。可是葛画,是怎样把她的注意力和同情心就吸过去了呢?松寒婆婆妈妈地嘱咐葛画如何敷药脸上不会留疤,偷偷摸摸地在路上翻出那张猪头脸看了好几眼,战战兢兢地又一次将fanfactory取出,想到小九的嘲笑后再慌慌忙忙地塞进去。
    松寒在广场内,听着头顶上方醉醺醺的风声,心里念叨着不对哦。明明遇见的是Isabella,才道别几分钟,脑子里又剩下葛画了。
    葛画的跑鞋旧了,松寒又问了脚码提前买好了两双打算寄过去。葛画说她一模发挥正常,松寒对着S省近十年高考分数线研究了好几遍。葛画拍了串鹅黄的迎春花,她就回了张E大教学楼下举着手机换了好些角度才抓准的樱花。葛画语文一般般,就有一百分左右,但是五脏六腑里渗出了依恋气息黏在字里行间,松寒明明嗅出来,还是没再点破。
    或者本来没那个气息,是松寒强行加了戏。她真是个怪物。得不到的念念不忘,希望得到的装作不知,有感觉的强行催眠。
    什么女性共情才参与女子项目,就是因为葛画。什么学着Isabella的潇洒拉开距离,她还不照样一边矫情一边纵容自己?什么看望考试的学生什么陪玩陪考,就是因为她年满二十五的性腺就是喜欢小姑娘的清甜嘛。
    松寒心里连说了三句不对哦不对哦不对哦,将剩下的三明治吃完。她问做三或者做正牌女朋友经验都丰富的小九,九姐姐,怎么区分你是不是真正对一个人有好感?
    脑子里想着,如果电动伴侣还能继续得劲的话那就是了。小九提点她性灵一体的重要性。
    那就不是了,松寒心说,一想到那个未成年,她连开关都按不下去。松寒擦了擦鼻尖的汗,走进一家新开放的购物中心,地下一层正好是运动品牌一条街,帅气的运动装特别配大长腿和白肤色。松寒站在模特面前好一会儿,本不想打扰她的导购来问,请问您想试试吗?
    可以成年以后试试。松寒发烧中的脑子走神,她一张典型的成年脸对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导购,我说我孩子。陆松寒露出了成年人心虚而油腻的笑,再对着导购更吃惊的眼色,画蛇添足道:她一米八五了。
    第39章
    大学同学牛洁是松寒谈得来的朋友之一,只不过研究生她没在H市读,而是去了北京某高校。方向也是偏向严肃新闻类的。她的论文也准备写女性方向,不过切入点是建筑业的女性工人。回到空气湿润的H市后在咖啡店和松寒碰头后,牛洁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松寒,我北上两年,皮肤老了五岁。
    再看松寒依然白皙得发亮的肌肤,这究竟是南方水土养人?还是爱情滋润的?
    松寒说她吸取H市天地精华而已,谈到爱情时不免静下心想了个数字:她已经分手快半年了。她的朋友圈状态依然是一条孤零零的线,别人的朋友圈就是各种世界:牛洁戴着安全帽在几层楼高的护架后扎钢筋,白霜的性冷淡文青文字和她与男朋友雷光芒紧握着的手,各种球员运动员晒减脂餐或者撸铁照,小九每个几小时所发的公司业务动态,头像为一壶清茶的父亲发表对股市债市汇市的新一轮忽悠
    手指尖拨到了葛画二字上截止,几束梨花伞靠在那个古怪的盒子里,松寒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给葛画买的蛋白质粉盒子。
    其实不过在牛洁的提醒下就看看她的工地照罢了,可松寒的视线停留在淡白梨花上,笑笑后锁住了屏幕,对牛洁钦佩道,你是用做博士论文的劲头在写硕士论文。
    我还真直博了,就是为博士论文做准备。牛洁这次来也是为了到H市实地考察,顺便蹭下老同学的住处。不过要等到暑假,我这不是有诚意嘛,提前向你申请。还带了用心的礼物。
    读完博士想干什么?松寒目前不希望深造,象牙塔里那点儿东西糊弄不了聪明人。但对于未来的工作,她挺迷惘的。
    还没想好,也许做记者,也许就做自媒体,或者进高校吧。找到什么就做什么,安稳优先。牛洁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上,她不好意思地对松寒笑,稍等,我马上收盘了。从高中起,她的副业就没落下过。炒股我是不会放弃的,这些年我赚多亏少,也算有点积蓄。松寒,做学问太贵了。尤其做冷题材的,真进了高校,我这号人拿什么申课题?你也知道人文学科课题申报的水多深。没课题没成果,就没职称没地位要是以后结婚生孩子呢?这辈子就完了。
    松寒和牛洁意气相投的地方是她特别清醒。所以别人觉得我这个人怎么年纪轻轻钻钱眼,大一时人家报社团我盯大盘,他们不懂,金钱和青春、精力、美貌、个性这些没有什么区别。对我而言存款多点,以后做社畜心态也不会太失衡。所以牛洁才没空谈恋爱,时间拿来挣点银子和娱乐自己都不够了。男女那档子破事儿,我实在没心情。成本太高了。
    松寒以为,女女那档子事儿也会糟心的。
    牛洁结束了今天的股市操作,马上合上电脑和松寒继续喝咖啡,付之岚呢?听说都换了专业学设计了。她不经意地瞟了眼松寒,却格外留意对方的表情。
    是吧。松寒的回答信息量还挺足。牛洁在大学经常看到松寒和付之岚出入一致,有时还不归宿。她猜测过两人的关系,松寒不说,她也不主动问罢了。这位同学性子看着冷清,说话也是深思熟虑般的内敛。如果她不乐意,外人决计不会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眼前的麦芬被松寒优雅地戳成小块,她吃了口后放下勺子,我和付之岚分手半年了。所以她现在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对面的同学勺子差点没拿稳,倒是尴尬片刻,似乎坐不住了。对别人八卦好奇了几年,真忽然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直球,牛洁差点没抱住。啊,,这样你这家伙,早不告诉我,分了才说。
    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松寒觉得自己可能姬气过于浓郁,导致身边总有些人拐弯抹角地探视着自己。以前她觉得不理会就是对自己领地的最佳保护。现在她不这么看,自从母亲和她提了付之岚后,松寒发现慢慢地,她能和母亲说出我喜欢女孩子这种话。让渡点空间,也换回了点空间。她就心平气和地和好朋友说了真话。真舒服,喜欢女孩儿这种事又不是长了痦子或者痔疮,非得压制着自己小心求全,苟存于亲密的人之间,活人也给榨成了半个僵尸。
    我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也只是我母亲知道而已。松寒施施然地对牛洁歪头,所以,你懂。
    牛洁懂的,也很感动,你和之岚,好几年呢,很不容易吧,这半年?
    所以说交好友得找有趣知趣的,松寒眼角只酸了一下下,也还好,就这么过来了。总归生活是自己的嘛。
    可牛洁看松寒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身上有什么精致的钻钱劲头。松寒啊,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去做研究。因为,你没有什么事业上的势利劲儿。换言之,松寒太文气。
    不仅牛洁这么看,小九也发现了。松寒和同事负责了三四月开始的大学生篮球联赛H市赛区的运营,计划写得滴水不漏,预算也控制得很好。上座率在和高校学生社团的一起努力下,比去年亦提升了两成以上。到了月底发奖金时,同事们个个申功积极,甚至抢了松寒的功劳。只有松寒不提不问。小九私下不爽,松寒啊,你还是没当自己是我们公司的人。
    任何真想扎根职位、有所发展的人,都要学会计较。这是小九给松寒的忠告。松寒也意识到,在和父亲那边划清界限的这些年,她慢慢学会了计较。但在职场,她还是新丁一枚。做事目前马马虎虎,做人还是太嫩了。
    在看到牛洁这样上进的现状后,松寒她考虑未来不够清晰,或者,对于考虑这件事本身,她做得都不够。松寒又不喜欢那些从小听到大的评价标准,房子多大,坐落哪里,衣着品位,存款余额,绩点排名,工作职称她这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反而被这些目光的落脚点给捆得动弹不得。
    走,回学校去,咱们打打球?牛洁提议。
    一说起运动,松寒就来了精神。好啊。她真的喜欢这样的出口,投入本身就是快乐。换了衣服的两人在球场上你攻我守,步伐追得紧张,出手越来越轻松自如。松寒趁机找出头绳扎了个辫子,你来我往十几回合后,牛洁忽然在运球时问松寒,你打球时和刚刚在咖啡店里真不同。
    那是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爱好啊。松寒说。小时候的爱好几乎都被学业和家里的安排消磨殆尽。想学架子鼓的她被母亲送进了琵琶班,喜欢读的科幻书籍也在升学的压力被替换为更多的参考资料。篮球是她坚持下来的,自发自觉的爱好。这个爱好,还触发了一段奇妙的缘分。
    汗涔涔的两人打了快一小时后坐在球场边休息。牛洁看着湛蓝的天空,其实我也不是爱好赚钱。她也是父母离异,和母亲借住在农村舅舅家好几年,读高中后才出去租房住。到现在为止,母女俩也没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是焦虑,我们家太穷了。我在我舅舅家住的那几年学到的最开眼界的事情就是炒股票。高中暑假打了两个月工,存了四千块钱,我妈说让我自己买点喜欢的衣服。我全投进了股市。运气好,赶上了大牛市,加上后来我妈又壮胆给了我继续,这才赚了些。
    可那点收入论买房子,也只够买孔维统家的一个洗手间。松寒没想到牛洁竟然将隐瞒的情绪说了出来。
    我是觉得,松寒,你能说出和之岚的事,真好啊。我以前就说不出我家那么穷,我妈净身出户才算离了婚,母女俩就在老家流浪了十几年。存款能给我一点底气,让我不会被其他人的生活打压了精神。人总需要支撑点才能骨坚筋韧是不是?牛洁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优衣库的羽绒服,三百九十九元,优衣库的加绒棉裤,九十九元打折入手的。你可能都想不到,这是我从小到大穿的最有品质的衣服。小时候都是亲戚的衣服不要了给我。她妈妈在某个食品加工厂里做烧麦和包子,每个月赚的不多。
    贫困在每个地区都存在。城市里有牛洁这样家庭的孩子,S省的农村有葛画那样的。她们身上都有种置身丛林的野性,还有抓住一切机遇去提升自己的狠劲。松寒和牛洁成为好友,又那样欣赏葛画,也是因为乖乖女模板下成长的她从小生活安稳,虽然不大富大贵,但比牛洁和葛画要好太多。生活环境磨掉了松寒隐形的棱角。生活环境也逼迫着牛洁和葛画催生棱角,向上,再向上,爬出漆黑的天堑,活得更自我一点,更强硬一些。
    松寒躺在草坪上,怪不得,缺什么就要找什么。
    你缺什么?牛洁也躺下看天。
    我太乖了。乖乖地套用家庭和周边给她的标准,努力了二十几年,却换来现在的懵懂迷茫。我支教时教过一个学生,家里极度重男轻女,前段时间,她揍了她爹。后来告诉我,她父亲对几个女儿的态度有了几大的改观。这孩子但凡乖一点儿,现在大概就是挺着肚子在婆家干活。想到葛画挺着大肚子的模样又有些好笑,松寒嗤了声,幸亏,她不乖。她今年就可以考到H市读大学了。
    乖,就是把自己折叠得扭曲狰狞,塞进一个个小盒子中。被当作礼物取用。
    我缺什么?我还缺少正视自己的勇气,我的生活□□逸了,安逸到我不知道去拒绝别人给我的,只能被动去接受。比如接受爱意,但自己又给不了同等规模的回馈。或者只能接受别人的标准,要做个优等生,要读研读博士之类的,一切都像被外界推着在走。松寒说,我最缺那种,让世界fxxkoff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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