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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町里有一亩(6)

    她能够继续读高中,少不了陆老师的牵线。在她几乎被所有人抛弃时,是陆老师问自己,你喜欢篮球吗?也是陆老师在自己躲在广慈寺围墙下时陪着自己。她不像有些长辈或者老师,说一些你别不懂事了或者我理解你很委屈但是你还是要体谅家长、认真学习之类的大道理。她似乎带着笑意说你坐下时比野草还高,可葛画丝毫没感觉她在嘲讽。那是善意的避让和陪伴。葛画感激她的避让。甚至,连她面前的唯一一条鱼都会推给葛画。葛画只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她争气学好英语这门课,给陆老师挣脸就是回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葛画将本学期的英文课本都背下来了。晚上没空就早起默背。早起没空就挑中午做饭的时候背,总之,挤出时间学习,以致于好几次做饭走神多放了一遍盐。
    葛画最享受的时光是每周一次的体育课,她和陆老师一起热身,一同打球。甚至她们两人为核心组成了一支女生队,和雷老师为首的男生对能够打数个来回。有输有赢,可陆老师不在意结果,她只是有次边擦汗边对女同学说,这样才对嘛,自己亲身体验运动的快乐,不比做啦啦队强多了?葛画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明白了自己以前为什么宁愿跑步也不想给男同学助威:她无法参与的运动,何来快乐?
    家务虽然没有减少,三天两头闹脾气的弟弟依然叫人不省心,而轻易抹掉葛画去专业体校机会的父母似乎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们不提,但多多少少会留意下葛画的反应。葛画也没提。
    葛家三姐妹除了葛紫薇因为年纪最小,偶尔会发出牢骚或者开口索要什么,大姐燕子和老二葛画就像打娘胎里生下来就会隐忍。她们很早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开口要不来。属于自己的,被父母拿去也理所应当。母亲这样过来的,葛村里很多长辈是这样过来的。大姐燕子说,她打工的很多同事也是如此。
    不过有一点和大姐不同,不像有些男孩进入中学后就迎来叛逆期,葛画的身高似乎就是她的叛逆:初三一年长了十几厘米,而且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慢慢的,葛画需要迁就别人的视线:低头,连带着脊梁弯下。时间久了,她的背部竟然现出了不符合年纪的佝偻。也只有陆老师提醒过自己:体态很重要,靠墙去纠正。葛画不太明白为什么体态重要,不过陆老师说的她会听。
    陆松寒在葛画心里的分量一天天地加重。重到葛画经常暗暗观察陆老师:她什么都很好,但葛画对她一无所知。陆老师每天晚饭后独自散步,有时听到她戴着耳机和什么人打着电话。陆老师跑步时话不太多,心里好像掂量着很多东西,小心揣着不让它们溢出。陆老师洗完澡后会在二楼阳台慢慢走动,手里还捧着她那个板子不时划着。陆老师有时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喂猪做家务,有时不自觉背部又开始弯曲,她会笑一声再提醒,葛画。陆老师的口音很标准,但听得出一点湿润的江南气味。
    陆老师在一个周五对葛画说,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能要耽误你做家务。
    葛画马上说,不碍事。家务我抽空做完。
    她就跟着陆老师走过葛村那条公路到了市路口,转两班公交时陆老师看着她,眉头挑起随即松开,你不怕我拐卖了你?都不问去哪儿?
    葛画漆黑的眉毛也挑起,认真地说,不怕。
    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市体校。马教练那天走前是松寒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几番联系后马教练同意了周末抽半天时间教教葛画篮球基础课。他看到葛画就一脸不开心,似乎被触起那对夫妇的冥顽不灵和短视近利。但是在市体校篮球馆内却教得非常认真。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只是:你这什么狗屁篮球鞋?
    篮球馆的地板很光滑,另一些体校成员的鞋底和地板的摩擦声在葛画听来并非噪音。和学校的水泥地篮球场不同,她踩着木制地板似乎能跳更高。陆老师有时会帮他们捡球,没事时她会自己在球馆另一头练习。葛画觉得,陆老师这样的女孩子打球身姿和男孩子不同,不莽不急,灵巧地像只猫。不是隔壁家的狸花猫,陆老师是白猫。
    两个小时的篮球基础课,葛画被马教练骂了两次,一次因为鞋子,另一次因为她走神看了眼陆老师。但在练习质量上马教练应该很满意,他只是说,下周继续来吧,自己回去接着练,巩固下要领。然后走向陆老师和她聊着什么。
    一身是汗的葛画没有靠近,乖乖等着他们交谈结束。马教练指了下自己,再比划着说了几句,两人同时转身时,他又推辞了下,然后揣了什么进裤袋。
    走了。马教练随意挥了挥手道别。松寒则等着葛画走过来。
    看着一路小跑的少女,松寒心里忽然冒出一句,我以后应该不会养孩子,太费神了。松寒被之岚说过活得太沉重。就像看到葛画的遭遇,让她心生怜悯后开始资助,更留意到一个少女的成长方方面面的细节:认知、处事、体态、还有发展的可能性。她磨了马教练一通,最后一句这孩子真有天分,万一你们省运会缺人呢?她以后没准能来救场。再顺便送点红包心意,总算没完全断了葛画的篮球路。
    在走出体校的路上,想到自己送红包时的不适和窘然,松寒抬头看着葛画,加油练知道吗?我她觉得,她脏了。无意识地成为了那个世故的陆松寒。
    葛画会加油练的,她比谁都清楚机会来之不易,甚至生出我值得这样对待吗的困惑。被松寒带到市内的肯德基时,陆老师给她点了些小吃和炸鸡块,并且嘱咐葛画,薯条土豆泥这些是你的,鸡块是我的。
    松寒平时看着持重甚至冷清,但认真起来会泄露出一丝孩子气。她撕开炸鸡的皮,只吃里面的肉。小手指自然的微微蜷着,光亮的指甲上沾着细细的胡椒颗粒。再将鸡肉扯一点送进口中,松寒嘴角满意地浮起。你不补充动物蛋白的话,这么弱不禁风下去,到了篮球赛场也会被人撞飞的。松寒和专业队的同学打过篮球,普通女生中她不算孱弱,但在专业人士面前成了软柿子。
    骨头和躯体都要锻炼,对抗性运动更需要强壮的身体。松寒看了眼一根根小口撕咬薯条的葛画,你上辈子莫非真是和尚或者尼姑?天生不爱吃肉?
    葛画愣住,对于陆老师一直好奇的这个问题,如果不坦诚回答,就像亏欠她一样。可真要说出口,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松寒却拍拍她肩膀,好啦,你快点吃。下午我们早点回去。你还需要帮家里干活吗今天?
    要的。手脚动作再快点,晚饭前可以收完剩下的花生。这时松寒的手机开始震动,她看了后有些惊讶,微微脸红后对葛画说,你先吃好吗?这里有些吵,我出去接个电话。
    葛画目送她走到店外,但隔着玻璃窗还是能看见陆老师。她的脸渐渐变得红过番茄酱,也许皮肤白的人不能轻易脸红。葛画也是如此。
    松寒没想到的是凌晨四点的之岚联系自己,你那边才早上四点呢?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课业太累?
    那边的之岚声音潮湿,半夜梦到你就醒了。松寒,我好盼望圣诞假期。她梦到松寒在一片一望无垠的麦田里越行越远,哭喊着醒来后就马上拨了松寒的语音,哼,我梦到你一头扎进乡下麦田不理我了。和松寒相比,之岚太会撒娇,然后我一想你现在就是在乡下啊,别被什么狐狸精勾走了魂魄。
    松寒边笑边松开系得略紧的马尾发绳,随意用手抓了长发后,她低头甜甜地笑了,不好意思,小生只见过一只狐狸精,此人现在去西方修炼了。之岚就是一只会哭会撒娇的狐狸精,她喜欢隔三差五换下短发的颜色,穿着卫衣牛仔故作潇洒地将松寒圈在怀里,再糯糯地用方言撒娇:滴个小囡老好白相咯。说得就是她自己。
    葛画一根薯条含在嘴里都软趴趴地快掉了: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状态的陆老师。电话里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吧。陆老师要是生了小孩最好长得像她自己,这个南方人的眼睛真好看,大得刚刚好,脸眉毛都弯出了相似的弧线。鼻尖侧看圆润小巧。笑起来后五官流淌着生机柔意,陆老师在上课时都不会这样笑。
    笑容越来是可以被什么人私藏的,它特属于某一个人,某一个场合,某一种感情。那种笑容大约就是爱情。
    葛画在松寒进来后还咬着原先的那根薯条,松寒哭笑不得,你吃馒头时可不是这个速度,不合口味吗?
    合的。葛画喜欢吃脆脆的薯条,原来仅仅撒点盐沾点酱就很可口。可是陆老师刚刚打电话的笑容更加可口。葛画眼睛笑成长长一条线,好吃的。可惜紫薇没尝过。剩下的带回家给她吃吧。她开始收拾剩下的食物时,松寒眼睛一动,等下。说完她又去柜台前,过会了抓着两份热乎乎的套餐回来,一份给紫薇,一份给尔康。见葛画眼里的震动,松寒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十多年的那个刻意讨好爷爷奶奶的小女孩,原来那会儿的技能还在。
    松寒嘴角撇了下,薯条带回家会软,就不好吃了,你快点吃完。以后记住油炸品少吃。而且,我带你出来半天,你不要告诉父母说来学篮球,就说陪陆老师逛街,明白吗?另外两份套餐,就当是租来这大只女孩的租金吧。
    松寒为自己沉重的为人处世理念而叹息。之岚的话再次响在脑海,松寒,你多为自己想想,让旁人满意不是你的责任。
    之岚从小就明白的道理,松寒花了十几年才渐渐清晰。可看到瘦弱的葛画,她又很不舍,算了,资助和帮人这种事,仅此一回吧。
    葛画听得仔细,然后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味蕾被抚摸后她的鼻子笑得皱了皱,松寒歪头,忽然也笑了,真是只小白狐。她说。
    老师,刚才是你男朋友吗?葛画问。
    八卦。松寒不直接回答她,而是笑吟吟地看了眼手机一眼,似乎之岚就住在那里。
    你以后结婚,我会去的。葛画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去的。她可以干很多活儿,掰开手指和松寒数着,我能帮你你搬家,能给房子墙壁打砂纸还有刷漆。
    你还是真想得又板正又遥远,谁说谈恋爱就一定要结婚?如果我结婚,好吧,那你就去做花童吧,一米八几的大花童,应该很有排面。松寒开着她的玩笑,不过,花童要穿裙子的,你要是穿了一定很好看。
    葛画往嘴里连续塞了好多根薯条,鼓鼓的腮帮子许久才平息下去,你要我穿,我就穿。
    第7章
    时间每天被排满的葛画还是能感知自己渐渐成了班级里的边缘人。从球场上她被刻意孤立,几乎没人给她传球,到班级中只要有人在说笑,一见到她就遽然噤声。这一切在期中考试成绩揭晓那刻开始激化,也可能在平时就被种下因果:坐在最后一排的葛画成为好几个年轻老师课堂关注的对象。这些老师对葛画提问多,对于她的作业和讲解也显得格外耐心。于是,几个支教老师住在葛画家这件事被理解为葛画有后台,而葛画从班级入学第八名跃到期中考试年级第一时,平时的种种细节就被演绎为老师太偏心。
    这个念头最热衷的传播者就是高一一班的英语课代表葛桑。她和葛画同村,且初中同班,相互间也算熟悉。葛桑清楚葛画在初中时的实力,起码英语这门课上,每次考试她会高出葛画十几分。但是这次期中考,在试卷难度较大的前提下,葛桑考了105分,葛画考了120分。葛桑觉得,英语老师陆老师一定给葛画开过不为人知的小灶。找到理由后,葛桑尤为注意葛画和陆老师的关系,结果她真的找到了些证据:陆老师只喜欢和葛画一起跑步;打球时陆老师最爱和葛画配合;上课时葛老师多纠正了葛画两次发音;以及有一次陆老师收到了快递,将东西塞给葛画说,这是蛋白质粉,你每天在学校喝一杯当作下午的加餐吧,热水可以去我办公室倒。
    如果用心起来,十几岁的孩子能看到更多人前被小心掩盖的细节:数学老师雷老师似乎对英语老师有意思。他会在球场上故意放水,任由陆老师断了他的球;他有时在和陆老师一同辅导晚自习时,刻意出现在同一个教室中,然后不时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陆老师;也许还有一些刻意被联想的事情,比如有人看到周末时雷老师和陆老师一同出现在市区某个超市。可气质文雅的雷老师是葛桑的白月光。
    对于陆老师老师偏心的气愤,还有对雷老师私密心思的酸涩,时时在葛桑心里乱搅成麻。她无心学习,在期中成绩一公布后就立马找到陆老师请辞课代表。
    松寒看着这个不愿意和她对视的女生,你的工作干得很好,而且这次考得还不错,英语成绩是年级前三。要知道,这次试卷里有篇任务型阅读的文章来自高考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反正我觉得我能力有限,我胜任不了这个课代表的职位。葛桑的话让松寒有些想笑。一个课代表像是企业负责人一样,出了质量问题就要引咎辞职。不同的是,这位负责人的口吻颇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感,陆老师,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该鸠占鹊巢。葛桑这口吻颇有点高级村妇的架势了。
    松寒是个认真的人,葛桑同学,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松寒心里却在暗叹:小小年纪,怎么沾了这股子皮里阳秋的说话劲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希望你解释清楚。松寒说。
    办公室其他老师也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葛桑和松寒。才高一的女孩冷笑了一声,连带着肩膀也俗气地抖了下,你偏心葛画,不就是因为你住在她家吃在她家嘛?这个我理解的。所以你给葛画补课也是理所应当。要不然,以她那个三脚猫的英语基础,怎么一下子考到了年级第一?
    松寒刚要解释,葛桑却先走了,反正我懒得干了,别以为我稀罕似的。
    原来和十来岁的未成年打交道是这样麻烦。他们懂得了些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又自以为正义地夸大和扭曲事实。他们掌握了一些言语的机锋,可会不假思索地倒戈相向刺向假想敌。
    白霜捧着语文课本不免咋舌,她发出感慨,这也太,将没家教咽下,改为太冲动了吧。班主任刘老师看在眼里,他已经站了起来,陆老师,这孩子这态度真是不得了,你等着,我来找她。看着他挽袖子的模样,松寒真怕这事儿越来越讲不清,刘老师,您别生气,这里面的误会我可以和葛桑说开。
    陆老师,这不是什么误会的问题,而是态度。她以为我的班级里的课代表是什么?任由她挑的?刘老师将茶杯重重放下,这事儿显然已经不是误会、也不是态度问题,是威权问题了。
    陆松寒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子?她问白霜,白老师,我对葛画真的很偏心吗?
    从小就被老师偏心到大的白霜说,我觉得很正常,老师还不能有点儿自己的偏好?我也挺喜欢葛画那孩子,认真,又勤于思考,而且很有礼貌。虽然有点内向,但是个热心肠。你不知道,有天晚上我值班遇到下雨,本想找你来送伞,结果是葛画自己来送了。她个头那么高,和她打一把伞回家还挺有安全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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