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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第22节

    “你是热血上了头,觉得救国救民四个字大过天,可难道为了这个就能舍弃父亲母亲、舍弃我和哥哥?这是自私!这是愚蠢!何况同你有一般念头的人有那么多,怎么就非要你冲锋在前豁出性命?白清远,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回荡着这番声色俱厉的陈词,她的声音那样大,也许在楼上的人也听得到,那些孤注一掷的革命党兴许都要听到她这番不开化的妄言,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彼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把哥哥拉回来!
    立刻、马上、就此时此地,让他放弃那些荒唐不经的主义和事业,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里去!
    ……可他却只是看着她。
    那双熟悉的狐狸眼还是一样温情又矜贵,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也不过是这样了,偶尔欺负她、调侃她、捉弄她,可说到底还是永远疼爱她、照顾她、袒护她。
    她多希望能从他这里再得到一次迁就和让步,然而这回得到的却是他缓慢而坚决的后退。
    他说:“清嘉……回家去吧。”
    “我从来不是孝顺的晚辈,这点父亲母亲都知道的,”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像一场将要谢幕的繁华,“就请他们登报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吧,往后也不必再试图联络,只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在烟馆妓寮赌场戏楼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样对谁都好。”
    “你说得对,哥哥的确既自私又愚蠢……可这样的蠢事倘若我不去做,又要谁去做呢?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太多了,二哥不去凑那个热闹,倘若我和我这帮蠢朋友能用这条性命换来一个清明的世道,便由那些聪明人去把它变得更好吧。”
    “我……只能这样下去了。”
    话到这里,白清嘉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从小就不是,倘若受了气第一反应绝不是哭、而一定是想法子报复回去,现在想想这也并非因为她有多坚强,只是她生来命好,总有许多人为她撑腰,因而生活便总有许多余裕可供她辗转腾挪,总不至于山穷水尽罢了。
    ……可眼下她却没路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小最亲密的兄长朝着一条死路不回头地奔,拼命想拽却阻拦不住,心中的张皇与无力已然强烈到几乎没顶,只因她感到了一股类似诀别的气息……那样清晰,宛如一声困兽的悲鸣。
    她不甘心,伸手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臂,打定主意要大声地哭、大声地同他争吵,撒泼耍赖逼他就范!可拉扯之间他们却忽而听到洋楼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嗵。
    嗵。
    嗵。
    ——像是成队的军警在向他们逼近,每一下都像狠狠敲在了人的心上。
    白清嘉立刻不敢动了,甚至连拽住哥哥手臂的手都已经开始剧烈地颤抖——是警察来了吗?还是军队?他们发现革命党了、要来抓人?她二哥会怎么样?会被抓到牢里严刑拷打还是直接被推上刑场枪毙?她能救他吗?父亲能救他吗?
    她不知道,早已六神无主,余光又见那几个革命党拿着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个个满面凶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她二哥亦已沉下了脸,平素的闲散早已消失不见,无形的冷锐使他看起来有几分陌生,她看着他严肃地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眉头紧锁着拉着她快步向后门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要带着她逃?
    这……这怎么可能逃得掉?
    她惊疑不定,匆忙之间却只能闷头跟着他走,后来却被一个从楼上匆忙走下来的洋人拦住了——那是个个子不高的英国男人,也许是这座洋楼的主人吧。
    他看上去同样十分不安,可却对着白清远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与此同时……
    ……看向了白清嘉。
    咚。咚。咚。
    大门被敲响,震动的门板仿佛即将被死神推开。
    白清嘉的大脑一片空白,独自僵着后背坐在洋楼的小厅里等待,而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手持枪械的革命党、包括她的二哥,就藏匿在小厅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一旦被发现……这里就会变成凶恶的战场、变成残酷的地狱。
    此时急促的敲门声越发频仍,死亡的迫近正在毫不留情地加速,白清嘉眼睁睁看着那个英国男人走出了小厅、顺着狭窄的走廊去到了门边,拐角的墙体阻挡了白清嘉的视线,可她的听觉却将盲区之内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嘎吱。
    门开了。
    交叠的脚步声渐次响起,还有纷杂混乱的交谈声传进了房间。
    有人进来了。
    嗵。
    嗵。
    嗵。
    一步步走近。
    小厅的地毯上已经出现了对方的影子,幽暗又缥缈,像是一场纠缠不休的梦魇。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抬头,看见了一双被墨色浸染的眼睛,像这个至暗的黑夜一样低沉又深邃,曾在并不很遥远的过去平静且温和地注视过她,甚至还曾一度出现在她深夜朦胧的梦里。
    竟是……
    ……徐冰砚。
    第37章 动魄   最深沉处又隐隐藏着一缕风月……
    白清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见到徐冰砚:她的亲哥哥沦为了逃犯, 而他则作为一个缉捕者出现,腰间别着枪,门外跟着不知多少凶神恶煞的军警。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漆黑的眼底生出了一瞬的波动, 眉头同时微微皱起, 莫名显得更加严肃和凌厉。
    “白小姐。”
    他还是向她点头致意。
    她想接话的, 可在那个当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个犹豫的工夫就错过了他, 他已侧身看向了那个洋人,语气十分冷淡地问:“汤姆森先生?”
    那洋人会说汉语,只是有些蹩脚,此时神情也有些紧张, 答:“是的……军官先生。”
    徐冰砚看着他,目光平稳又刻板,从军装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特批搜查令, 说:“我奉命进租界搜捕逃犯, 现在需要搜查你的住所,请你配合。”
    说完, 几乎没等汤姆森有什么反应, 已经要下令让还等在门口的军警们进门了。
    汤姆森汗如雨下、脸色陡然苍白了下去,看着面前这位冷漠的军官不知该作何言语,而白清嘉却仿佛已经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响,眼前更出现了二哥满身鲜血的幻象, 她不受控制地从小厅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呼吸已经有些不稳。
    “三少爷——”
    还未想好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她紧紧地看着他,努力想要维系平静, 甚至还想努力露出笑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拥有能左右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
    可她该同他说什么呢?
    “……我们许久未见了,能否一起坐下喝杯茶?”她紧张又生疏,手心已经出了汗,“至于外面的军官们……你能不能让他们先去搜别家?留些工夫给我们说说话……”
    她二哥说得对,她是平白生了一副勾人的相貌,其实什么撩拨人的手段也不会,此时对他刻意的逢迎显得十分生硬,明眼人一看便晓得她心里藏了秘密,是在拼命掩饰。
    他当然不会看不穿。
    漆黑的眼睛已经默默地观察起了这间屋子,很快就在厅里茶几的烟灰缸里发现了刚刚熄灭不久的烟头,那是华人自产的土烟,可不是洋人会抽的东西。
    屋子里有人。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抬眼时又撞上了她凝视他的眼神,故作冷静却藏匿脆弱,微红的眼角看起来是刚刚哭过,像一朵即将从枝头坠落的夏花。
    ……她在恳求他。
    他没说话,径直转身向洋楼门口走去,背影消失于走廊拐角时白清嘉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绝望,可随后她却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是在跟他的士兵说:“先去搜另一条街吧,我稍后过去。”
    ……她如获劫后余生。
    三分钟后他们一起坐在了厅里,面前各自放着一杯英式红茶,这光景在将近十点的夜晚看起来总不免有几分滑稽,可于此时来说又显得分外严肃。
    汤姆森先生看出他们要叙旧,已经自发避开了,原本狭小的空间由于只剩他们两个人因而也显得空旷起来,白清嘉抬眼去瞧,只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神情冷清,红茶的热气蒸腾着,丝毫未能减轻他身上军人式的严肃。
    她艰难地找到了一句开场白,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这实在太像套话了,普通又寡淡,说出口以后她就自觉不妥当,唯恐冷场,故而连忙又追上一句:“当时你说要去山东办事,都还顺利吗?”
    这就好了很多,起码让他有话可以答。
    “一切都好,”他静静地看着她回答,“齐鲁一带形势已经稳定。”
    她点了点头,其实没听到什么实际的答复,但也还是“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犹疑,问:“上次的事情之后……徐隽旋有没有为难你?”
    这是她真心记挂的事、可不是临时攒出来凑数的,自今年一月别过之后便一直担忧,心想徐家人都那样专横无礼,只怕他会因为她而承受什么皮肉之苦。
    他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真心,神情因此缓和了一些,答:“没有,小姐不必多虑。”
    的确没有。
    事发之后他就去了山东办事,徐振就算知道了那天的始末也无法即刻将他召回上海,因此只是通电痛斥了一番,警告他不要擅作主张妄动愚念,另外又罚了他一年的薪俸。
    这些都是小事,自然不必说给她听。
    而她听了他的话却仍半信半疑,沉默的男人太过神秘,似乎永远不肯对他人袒露全部真实。
    “那就好……”
    她只能顺着他的话接,顿一顿,又忽然提起:“……我退婚了。”
    这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即便意义不突兀、说法也肯定是突兀的——她其实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表达,譬如“你二哥同我姐姐结婚了”,这样话语的重点就成了他们,而这句“我退婚了”的重点却成了她自己,乍一听总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引申的意味。
    他微微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自己也愣住了,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言感到惶惑,几秒之后情绪又翻腾为羞耻,尴尬又懊恼。
    好在他是体贴的,并未以沉默加剧她的狼狈,只说:“……我知道。”
    此处的语气很独特,明明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却不知何故就是显得温柔,夹杂着一点叹息的意味,依稀克制又柔情。
    她心中一动,又抬眼去看他,正遇上他凝视她的眉眼,像山川一样坚毅又开阔,最深沉处又隐隐藏着一缕风月,她的心弦于是忽而被拨动了,发出朦胧的低鸣。
    可惜此刻的心动并不纯粹,起码她心中还藏着更重要的事,指望着能利用眼下他对她小小的特殊来保护这藏了一屋子的革命党,眼底的春色因此而盛开得更热烈了,又故意讨好他,问:“你知道?那你怎么不给我来信?又不是不晓得我住在哪儿……”
    她没做过这样讨好人的事,难免拿捏不好尺度,幸而这疑问在这几月之中她是真的有过,因而说起来语气便也存了三分真,小小的嗔怒和抱怨,带一点娇和一点媚,是猫咪生来就有的天分。
    他其实知道她在盘算什么,眼前的小意只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目的的遮蔽、并非全然出自真心,可他就算明知道这一点也还是难免心生波澜,原本平整地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有点局促,有点不自然。
    “我……”
    只开了一个头,再没有下文了。
    ——也对,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在这些日子里经常想起她?想起她那夜拉住他袖口的手、想起她穿着他的外套的样子?还是说他在听闻她和徐隽旋婚约作废时内心卑劣的窃喜?说他那些在深夜里时不时就会执拗地冒出来的荒唐妄想?
    没法说的。
    一个字都没法说。
    而此时的沉默终于再次给了她的安全感,她明白自己这场无声的博弈中已然获得了某种优势,而她必须抓住它并乘胜追击。于是她站起来了,大着胆子向他走近,心脏同时被紧张和亢奋支配,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的注视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她听到自己对他说:“今晚的月亮很美……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天知道这是一句怎样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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