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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阅读-糖雪球啊(40)

    这便去。
    凌琅的音声带着动情的低沉。他吻了吻谢相迎的眉心,用帕子将手上和谢相迎锦袍上的脏污一并擦拭干净, 又将帕子仔细收好, 这才理好衣冠, 带着人穿过这长长的漆黑的巷子。
    天渐渐全黑下来,各处五颜六色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二人一黑一白,身姿挺拔,立在街上十足惹眼。
    两道的商铺屋檐下挂着不少密密的彩灯,每个彩灯之下都坠着用彩纸包着的花签。
    那贩卖花签的小贩正在吆喝,见两人走近,忙抬头道:两位公子抽两个花签吧,看看能得个什么好话。咱们这些诗都是文人大家所作,在花神殿开过光的,夫妻抽到了可保白头偕老,恩爱一生。同窗抽到,可保仕途顺遂,前路无忧。
    文人大家。
    谢相迎看了那头顶的花签一眼,摊子上凌琅已丢了一锭银子过去。
    小贩将二人领到一片悬挂的花灯下,道:这边是同窗之谊。
    要夫妻。凌琅沉声道了一句。
    夫妻?那小贩看了凌琅一眼,心下会意,忙为两人换了地方。
    什么夫妻。
    谢相迎悄悄拧了凌琅的胳膊一下。
    凌琅吃了痛,也不生气,只略略一笑,从那花灯之下拽下一枝用彩纸包着的花签。
    正是缱绻情浓时。
    凌琅看着手里的签子,往谢相迎眼下递。谢相迎瞥了一眼,心道这大家的文采也不怎么样,作起诗来跟凌琅的大白话竟没有一点儿区别。
    该这位公子抽了。那小贩提醒道。
    谢相迎在坠满花灯的屋檐下转了一圈,伸手抽了一张红色的纸。包着花签的红纸被打开,谢相迎看到签子上的字后愣了一愣。
    是什么?
    这花签里都是吉祥话,怎么能叫这人的神情如此凝重。
    凌琅低头去看,却见薄薄的竹片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真亦假时假亦真。凌琅将这句话念出声来。
    正是缱绻情浓时,真亦假时假亦真。他将这话重复了一遍,问那小贩道,这两句诗是何人所作?
    那小贩挠了挠头:这,小人也不知道,大半是路过的文人,只留笔墨不留姓名。
    文人才子们喝酒赌诗向来是随处提笔,好些话都是小贩从茶楼抄来的,也不知怎么抄了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来。
    小贩见凌琅一身玄衣,谢相迎又披着雪白无暇的狐皮大氅,便知这两人不是普通人。他笑了几声,道:若是不满意,小人再赠二公子两签。
    他的姿态很低,生怕得罪了哪位官家的贵公子。
    不必了,我对这位郎君之情日月可鉴,便是那签中的真。凌琅面上没有笑意,一双眸子定定落在谢相迎身上。
    凌琅说他的情是真的。
    半张脸埋进雪色皮毛中的人神色微怔。谢相依没有说话,只从那摊子上取了笔在彩纸上落下几行字。
    交结满铺青丝绕,正是缱绻情浓时。
    一朝别离轻相见,常将无时当有时。
    茫茫万里江河路,雁字锦句书难行。
    真亦假时假亦真,每向梦中还说梦。
    寥寥几笔不能与文豪比拟,却将这不详的诗句变成了思君之言。
    凌琅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心下忽有酸涩之感。当日北上去的匆忙,不曾与谢相迎好好道别,从冬日离去到夏日归来,足足六月未见,却不曾想竟是永别。
    谢相迎读的诗不少,最喜那挑灯看剑的豪放派,却不知为何今日落笔,尽是满纸怨言,婉约之风。
    他放下笔,那花签贩子看到这么几句,连声叫好。倒不是这词写的有多绝妙,是这短短时间内转换诗情的能力实在是高。
    寓情于诗。
    六个月的时间,谢相迎写了足足三十七封信。放过信鸽,去过驿馆,也托北去的官员稍过信,但从未得到一个字的回复。凌琅从前用他的时候,日日写信诉尽衷肠来讨他的计策,不用他的时候,居然如此铁石心肠,连句问候都不曾有。
    近乎十年的情谊,他把北齐当做自己的故乡,为凌琅绸缪。纵然没到那鞠躬尽瘁的地步,也从未做过一件对不住北齐的事。
    可是凌琅呢。
    谢相迎在心里是埋怨凌琅的,这种怨怼平日里十分幽微,如一汪静水,虽不太引人去察觉,却源远流深扎入骨肉。偶而爆发出来才发现,原来不是静水,是深藏于心底的滔天巨浪,猛烈的可怕。
    可到底没有那爆发的时刻。他本质上是个极为安静的人,不愿对人表露心际。从不愿去记得不好的事,也更愿意去发觉每个人身上的好。凌琅与旁人不同,谢相迎越是觉得这个人聪慧,无人能及,便越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无法原谅。
    他不能容忍赤心一片的自己,成为这个人的棋子。
    谢相迎看着满街的花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相迎。
    凌琅唤了一声,这才将陷入回忆的人唤回魂来。
    谢相迎抬眸,看到凌琅那一双潭水似的眼眸。这人的眸子深邃,一眼望不到底,但今日,谢相迎在凌琅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上元节,要放花灯祈愿吧。
    谢相迎听到自己问了一句,这个习俗还是凌琅在八重宝塔时告诉他的。
    一旁站着的小贩闻言,忙从摊子下的麻袋里取出几个河灯道:小人这里有荷花灯,放在水面上漂亮的很,这位公子可要?
    谢相迎已听见那小贩的话,却并未看那小贩,只抬眸看向凌琅。
    摊上又多了一锭银子,凌琅扔下银子,依旧与谢相迎对视。
    这花签贩子看了两人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忙将几个花灯包好,递到凌琅手边。
    凌琅接过花灯,一并带走了谢相迎写下的诗句。他向来喜欢谢相迎的笔墨,旁人眼中狗屁不如的字迹,他总是爱不释手。今日这些字是谢相迎为他写的,他得回去裱起来,放床头日日看着。
    两人在人挤人的太平街走着,谢相迎一路逛,凌琅便一路跟着。但凡什么东西谢相迎多看两眼,凌琅便往那摊上扔银子。
    路过羊肉摊子,不必谢相迎言说,凌琅便买了一大包。现烤的炙羊肉,香的诱人,凌琅特意吩咐那店家要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
    出来的匆忙,吃些东西再逛吧,这家店在太平街很有名。
    凌琅把那炙羊肉递过来的时候,像极了给主人献宝的小狗。谢相迎看着他,忽觉面前这人好像有很多面。南灵神殿里这人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帝王,今日却越发像个与心上人一同逛街的青涩少年。这人从前在西偏殿时就是这样对他的,眉眼含笑,可着金贵东西往他屋里送。
    谢恒云曾说凌琅是个危险的人物,或许在谢恒云与朝臣们面前,凌琅更多的是帝王的狠厉。
    狠厉与温柔,究竟哪个才是他,亦或者两个都是他。
    谢相迎不太懂,但也能猜测一二。人是多面的,不若话本里那样单一,冷面的帝王在心爱的侍君面前温柔些许,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正如那商纣王再如何残暴,也不会用这残暴手段对付心爱的妲己。
    谢相迎想到此处,心下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意思,也对凌琅这番好接受的有几分坦然。凌琅既然说他是最得宠的侍君,那身为侍君恃宠而骄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接过凌琅递来的炙羊肉,没有放入口中,只看了凌琅一眼,道:臣累了。
    凌琅提了满手的东西不能扔下,只道:前边有茶楼,算时辰花车该过来了,咱们去等着。
    好。
    谢相迎将手抬到胸前,想起自己手里没有扇子,忽又放下。
    凌琅见谢相迎此番动作,眯了眯眼睛,一时老实的很,没再像清净斋里一般与他亲昵。
    两人到茶楼里,包下二楼赏景的台子。谢相迎倚靠在栏杆上,转头看着楼下拥挤的人群。
    一直到那花车过来,谢相迎才发现,今年的花神居然又是莲花。赵王曾说这花神是一年一换的,要十二个轮着扮,怎么今年还是莲花。
    谢相迎回头看了凌琅一眼,凌琅启唇道:打从三年前,这花车便只有莲花了。
    见谢相迎歪了歪头,凌琅又道:是朕让的。
    原来是如此,这人还挺喜欢莲花。
    谢相迎眉眼微垂,对面凌琅又开了口。
    朕不喜欢莲花。
    凌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相迎一度怀疑卓萤给他的铃铛是不是绑定了凌琅,不然他心中所想,如何能被凌琅知道。
    朕喜欢那扮莲花的人。
    凌琅目光灼灼,直盯着眼前的人看。
    谢相迎愣了一愣,凌琅这是摊牌了,不打算跟自己演那缱绻情深的戏码了么。这人在对着自己最宠爱的侍君说什么呢。
    可朕却不知他的心意,你说他与朕所想一样么?
    凌琅含笑望着谢相迎,谢相迎没有回话,只低头将目光落在楼下的花神身上。
    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谢相迎总是会回避。
    花神车上是个婀娜多姿的女子,她一手执花,一手拿着铜铃。谢相迎看那女子的动作忽觉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
    相迎这是又要变回哑巴了么。凌琅问了一句。
    你早知我
    对,朕知道,你的眼睛从不骗人。朕知道你那些爱慕与深情是假的,但却忍不住让自己相信。
    白日里上朝,夜间有日思夜想的美人陪伴身侧,何乐而不为。凌琅一边如此打算,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但他亦没什么办法,天下事,事无巨细只要着手去做,总有解决的法子,唯独谢相迎,是他一生不解之难题。
    他甚至怀疑有朝一日谢相迎要他的命,他也会双手奉上。不过好在这人最是心软,必定舍不得伤他。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因为什么会如此疏远我。凌琅问他。
    谢相迎眸中的恨意是掩盖不住的,凌琅可以接受这个人躲着他,但这种无端的恨意,他不接受。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能恨他,唯独谢相迎不可以。
    谢相迎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如何去表达,他心里乱的很,却还得保持清醒做该做的事。
    我谢相迎启了启唇,最后又合上。
    想吃点心吗?你爱吃的那家铺子在附近。凌琅突然问了一句。
    谢相迎看着凌琅,点了点头。或许他们两个都需要片刻思考的时间,他要好好想想该如何言说。
    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凌琅眸中的光微晃,这一声在期盼中带着些恳求。
    谢相迎点了点头,道:我不会离开,还没有放河灯呢。
    等见完了阿召,他会回来,会告诉他自己心下困扰已久的事。哪怕凌琅真的要害他,他也要知道真相。
    那我这就走了,说好了,在此处等我。
    凌琅为谢相迎顺了顺大氅上雪白的毛,转身往楼下去。
    待这人离了视线,谢相迎才起了身。
    他不知柳如眉有没有将东西递进摄政王府,但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总要去看一看才放心。
    谢相迎往后巷去,在昏暗的巷中,他看到了那个从前总是沉默不语,一脸懵懂的人。
    阿召。谢相迎唤了一声。
    阿召转过身,在见到浑身雪白的人时愣了一愣。他像只踏雪而来的狐狸,与从前那人如此相像,却又完全不同。
    或许有些难以置信,我就是摄政王。谢相迎开门见山,并未过多解释。
    你是殿下。
    阿召知道谢家公子与凌倾允是同一个人,但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少年会是摄政王。
    时间紧迫,谢相迎见阿召紧蹙着眉,问他道:你的萤姐姐在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死在马上的,是什么人把尸身送到宫中的。
    他急于想知道这件事。
    阿召听见这些旁人绝不可能知晓的问题,从陌生人口中吐出,怔了片刻,回应道:是姜姬。
    姜姬?
    这人不是在东陵吗。
    阿召道:殿下的马是在入夜时分,被姜姬姑娘牵回来的,是奴才和卓萤姐姐将公子的尸身,连夜放回了西偏殿的榻上,这事旁人不知晓。
    这么说,姜姬前辈也知道我就是摄政王了,那卓萤呢
    听阿召话里的意思,他死之后卓萤还活着。
    阿召闻言,一双眼睛带了些水汽,他哽咽了几声道:殿下的尸身入棺椁的那个晨日,萤姐便没有醒过来,奴才去她房里叫,发现人已经没气儿了。
    没有气息了。
    谢相迎的眼睛泛着血丝,卓萤说的没错,一旦他身死,这丫头也活不下去。
    她葬在何处?卓萤若身死,为了掩人耳目,必然是要秘不发丧的。
    阿召抹了一把鼻涕,道:没有下葬,人的尸身如今在王府的密室中。萤姐在送殿下尸身入谢府时说过,无论如何要将殿下的魂魄唤回来。姜姬姑娘记下了这句话,每逢大小节日,都会在殿下去过的地方行招魂术。
    招魂术。
    这么说,这三年来,是姜姬一直在召他的魂魄。
    阿召点头道:姜姑娘是乌徕国的圣女,对此等邪术颇为精通。去年七夕夏夜,姜姑娘又在荟萃楼招过一次魂,她说感知到殿下的魂魄尚留于世,却因远在千里,无法唤回。
    远在千里。确实是远在千里,那时他尚在燕国皇城。
    姜姬前辈都在什么时节招过魂?
    谢相迎问他。
    阿召道:七夕乞巧节,中秋节,下元节和除夕夜都招过,今年该上元节了。
    北齐大大小小的节日,也就这几个最被人重视。
    上元节,她今日去招魂了?
    谢相迎变了脸色,这样一个被送去东陵的人,回到北齐后四处招魂,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是,就在那花车之上。
    花车。
    谢相迎愣在原地,怪不得方才会觉得那花车上的人动作如此眼熟,原来不是在祈福,是在招魂。
    去拦住她,让她离开。我已到北齐,无需再招什么魂。让她尽快离开,走的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
    谢相迎有些着急,口中连珠炮似的吐了许多话。
    这花神车在数千人眼下经过,其中也包括王侯府上的探子。那招魂术的动作如出一辙,必然会被认出来。在上元祈福之时招死人的魂魄,北齐的贵族不会放过她。
    殿下,姜姬姑娘说上元节阴魂眷恋故土,是最有把握的。
    我已经回来了,快去!
    谢相迎的音声大了几分,把阿召吓了一跳。
    奴才这就去。
    阿召头一次见谢相迎如此生气,他点了点头,往巷外跑去。
    谢相迎闭了闭眼,远处人声鼎沸,他的心却寂静一片。巫蛊之术在哪个国家都是大忌,一旦姜姬被发现,必然会被言行拷问,姜姬性子硬,只怕难逃一死。希望阿召在花神游街之后,能尽快带着这人离开。
    人从巷子出来,匆匆往茶楼去。他离开的时间不短,凌琅大概已经回来了。
    谢相迎在人挤人的街上穿梭。
    在快要到达茶楼时,看到那门前抱着点心袋子的人,正坐在石碣上等着。他面色沉的厉害,像只失魂落魄等待主人来接他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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