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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26)

    小白龙金灿灿的眼珠子瞪着我,委屈又愤怒:你敢骑我试试。
    照楚一把揪住他龙须说:有这磨叽的功夫,早都到东海了!等到了自个儿的地盘七太子你再作威作福吧。
    小姑娘脾气爆,我也不敢多耽搁,连滚带爬地爬上龙背,跟着这两人腾云驾雾地去了。
    小白龙初时很不听话,气冲冲地倒转腾挪,不肯好好飞。我只管抱紧了龙身,不敢吭声,小姑娘也不以为意,因没人理他,七太子闹了一阵便累了,终于不再赌气。
    于是一路流云翻飞、霞光昳丽。我在龙背上举目四望,只见云海翻涌,仙山座座。间有仙人御风驾云,往来亦不过虹影一道,十分轻盈逍遥。我很是艳羡。
    然飞了一阵,又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眼熟。这广袤天地之间的仙山仙府与苦水河边的野树野坟似好像并无区别也不知这些神仙每日都做些什么,是否也同我似的尽日做些闲事、说些闲话?
    我趴在龙背上,心中正因天界亦不过如此而有些怅然,小姑娘在前头突然开腔道:话说回来,敖午,宝罗大仙今年藏在乾坤图中的宝贝是什么啊?
    七太子听了甩了甩尾巴,显然还在气头上,没有理她。
    照楚便又说:这回的东西似乎很不错?凌虚子叫我来苍崖山守着铃铃果,若是算上你,现今都有三个人来偷了。你年纪小,也就罢了,有些个老神仙也颇不知羞。
    我眼看七太子那对雪白的耳朵霎时便竖起来了。
    照楚见状抿嘴笑了笑,又道:罢了,一大把年纪也怪可怜的。那几个果子便当做个人情了。
    七太子立马叫道:这怎么行!是谁!要叫宝罗大仙取消他们的资格!
    照楚又问:到底什么好东西啊?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的。
    七太子说:是千叶莲啊!
    照楚吃了一惊,道:千叶莲?就是那什么,相传曾是如来宝座的那个么?
    七太子说:到底谁偷到铃铃果了!
    照楚说:这东西,上次拿出来的时候差点将你们东海龙子龙孙一窝端了,今年老龙王竟还许你去?
    七太子说:他自然不准我偷偷去。又说,上一回!那是因为六哥他们带着个拖油瓶,今年我一个人去!
    拖油瓶?照楚笑了一声说,我怎么记得当时还是那个拖油瓶最先找到的千叶莲。敖汜想争功,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那条蛟龙为了救你六哥还搭上半条命。
    我耳朵里听到蛟龙两个字,默默竖起了耳朵。
    才不是!七太子矢口否认,是他自己误入千叶莲,仙力又弱,遭神物反噬才受的伤,同我六哥有何干系?
    照楚冷笑:哦,敖汜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七太子说:他当年仗着有广陵神君撑腰,不知天高地厚,在东海作威作福不说,还
    照楚打断他:真是笑话。那蛟儿的胆子就针眼儿那么大,头一回见我真身,吓得缠在神君身上不敢下来,还作威作福?
    七太子问:你到底是谁啊!
    照楚说:我是你姑奶奶。
    七太子气得一挺身,猛地打了个筋斗,照楚又将他那两条龙须一拉,便听一声痛苦的龙吟响彻天地。
    我连忙抱紧了龙七的身体,劝道:两位有话好好说。
    好不容易等七太子翻了几个筋斗,顺了气了,我正头晕眼花,便听照楚还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不过你那蛟哥哥笨也是真笨。都有广陵神君这样一个师父了,还想着要认回生父生母,要不是神君看他可怜,提前去东海打点,东海那两位哪里这么顺利就接受他?
    七太子反唇相讥:什么蛟哥哥?爹娘认了,我们可没有认。
    敖午的话叫我听得心惊肉跳。
    庄子虞这条小蛟竟然的确就是东海龙王生的?并且当年还曾想认回这个爹?
    而龙海的那一大家子却全不将他当回事,只是看在广陵神君的面子上勉强为之?
    我一时胸中被什么扯住了似的,有些难受。虽说早有预料庄子虞身世可怜,但现今听这龙七太子说起他的语气,所谓作威作福,恐怕只是敖午的一面之词。庄子虞不是作威作福的人,他当年在东海的日子也许十分不好过。
    只他心中埋藏着如此往事,却从未露出一丝耿耿于怀。我此刻回想,唯一的线索也只有那疼死了三个字而已。他当时蹙着眉,眼中的痛苦很细微。他原不是不知冷暖的人。
    但他最终修得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情,恐怕又全赖他那位师父的照护与教导。
    待二人语气稍缓,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广陵神君为了他徒弟,提前打点了龙王和碧澜灵女?
    小姑娘说起这个来,很耿耿于怀:是啊。神君在苍崖山上几千年,原本只收过他一个徒弟连我他都不肯收结果那条银蛟一回东海,东海老六敖汜就成了他徒弟!你说老龙王,自己生的孩子不肯认,还逼着别人收自己儿子做徒弟,谁听了不得说一句无耻?
    七太子听了又开始在云里翻筋斗了。
    但确实挺无耻的。
    等七太子翻完了筋斗,我又问:那么广陵神君与东海龙宫结怨,也是为了他徒弟罢?
    照楚冷笑了一声说:还是那一年的秘游会。他们几个兄弟一齐在乾坤图之中遇险被困,龙王和灵女来救,将老二、老六救起来后,底下还有一个被困着,谁知他们问也不问,各搂着一个直接回东海了。那蛟儿便独自在底下困了三天三夜。广陵神君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赶到的时候脸色都黑了。
    别说广陵神君这个做师父的了,我光是听了这段脸色也铁青了,同是生生子女,就因龙蛟有别,就弃他于险境而不顾,这怕不是不救,而是想趁机置他于死地只因蛟龙天生有缺么?可即便是这缺陷,也非他本意要得,而是拜生父母所赐啊。
    难道这就是句芒说的东海龙王欠着庄子虞的人情么?
    用命换来的人情?
    七太子大概也是头一回听到这事,听完很是惊愕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照楚说:你不必同我说。此事本与我无关,我只是看不惯你们这样欺负那个笨蛋。
    七太子气势弱了下来,辩护道:当时二哥和六哥伤势很重,爹娘情急,可能忘了底下还有一个。
    是啊。龙王和碧澜灵女什么都忘了。稀里糊涂地生了他,稀里糊涂地丢了他,还想稀里糊涂地杀了他。我揪着龙鳍,听到自己突然讥讽地出声。
    敖午和照楚都怔了怔。
    照楚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像看到死人回光返照。
    只是这东海七太子的话实在叫我压根发痒、牙关发紧。
    你说什么?七太子语气又不对了。
    我其实很理解敖午回护至亲的心情,因为这跟我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尽管我还称不上是庄子虞的至亲。我真羡慕那位广陵神君啊,庄子虞吃的苦他全看在眼里了,想他所想、疼他所疼。我呢,我只有一句隐约的、遥远的、简短的疼死了。
    现在我也疼死了。
    我木着脸说:在下说错了么?你爹娘不是从一开始就后悔生下了他?既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干净利落地杀了他呢?噢,莫非是怕背上弑子的骂名么?恕在下直言,人间虽则污秽糟浊,但这等虚伪无耻之行径在下界亦十分难出其右了。
    照楚张着嘴巴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惊讶与赞赏齐飞,似乎觉得我这个野鬼很了不得。
    敖午被我说得脑袋好像空了片刻,他许久没说话,而后,我突然感到腰上被什么东西一卷。我只觉手上一滑、脚下一空,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凌空甩了出去。
    啊。我当然立刻就后悔了。
    逞一时之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本来要去东海见庄子虞的。
    哎,不过也没关系。那位神君为他破例,因他动容,想来话也必说得十分好听,庄子虞并不缺我这几句安慰的。
    第59章 自渡崖
    如果我从房梁上摔下来不会疼,那么按理我从天上摔下来也应当不会疼。我做了鬼以后已经不再怕死了,但还是怕疼。因此在坠落的过程中,我心中除了未能再见庄珩一面的遗憾以外,还真心实意地在祈祷,如若我注定要魂飞魄散,万请散个干干净净,因我实在受够苟延残喘的戏码了。
    但我没有摔到底。我摔到一半,七太子在天上打了个转,又掉头飞下来接住了我。
    我重新坐在了龙背上。
    照楚回头来看了我一眼,帮我拨了拨被风吹乱糊在眼前的头发,见我一脸呆相,很不忍心地安慰道:没事了。
    敖午还是气哼哼地,没说话。
    七太子都已经作出如此让步了,我按理应该要识一些抬举。
    但我也没说话。
    照楚这么一个暴脾气,难得试着圆了两句场,也没人理她。于是一路沉默飞到了东海。到了东海边,七太子又轻轻一甩尾巴,将我甩到了临海的一座悬崖上。我在山顶看着那个小姑娘和那条小白龙继续往东海飞去,远远地听到照楚大声抱怨道:你也太小肚鸡肠了!你是龙诶!
    七太子说:他骂我爹娘啊!我把他带到东海做什么?我仁至义尽了!
    照楚说:那我不也骂你爹娘么!
    七太子说:我也想甩了你啊!问题是我甩得掉吗!
    果然骂人的前提还是拳头要够硬啊,我又被这条小龙上了一课了。
    我爬起来,目送那一人一龙飞远后,绕着山顶踱了两圈。这座山四面的山势都很险峻,山腰还飘着几片云,是凭人力绝无可能登顶的陡峭高耸。其中东面临海,望下去是一面光秃秃的绝壁,底下海浪拍岸,势如千钧,看着十分生猛。
    崖顶有一棵朝西歪斜的老松,松下有一石台,石台上刻着一方棋盘,其上散布着许多小石子。大概经年日久,风吹雨淋,棋盘的纹路已几乎被消磨殆尽,石子也多不在其位。这悬崖一般人绝上不来,那么这盘棋要么是在桑田变沧海的远古之前便摆在此处,要么便是什么仙人的遗迹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仙人倒也真会挑地方。
    只我此刻没有心思考虑这些旁杂了。我挨着老松坐下来,看着苍茫无垠的东海,望洋兴叹了一回。
    当真人生处处皆有预示,此情此景,望洋兴叹、寸步难行,不正是我过往一生之缩影么?那后头三世我虽然没看,但不论是他宋涿,还是我梁吟,最终的境地又有何差别呢?
    哎。雨丝成网也好,被困悬崖也好,命运之难以逃脱,现今又有体会。
    只不知庄子虞在东海究竟如何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记挂他,却不很担心他。我不知照楚何故说他笨,莫非庄子虞这样的人在天界也只是中下之资?或者是庄子虞从前曾有过心智未开的时候?但庄子虞在我眼里是绝称不上笨的。况且现今句芒也去了,更多一重照应。
    我靠着那棵松树想了一时,忽然在海风与海潮声中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我当是听错,没有在意。过了一阵,又听到一声叹息。
    谁?我四下望,然崖顶光秃秃的只有一台、一树与我而已。
    那声音回答道:公子莫怕。我乃自渡山上的常青松,闻见公子身上的气息颇似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故发此叹。若扰了公子静坐之思,还望见谅。
    我:
    接二连三,怎么谁都能在我身上看出个故人来?我当真是没脾气了。
    我也叹了口气,起身来道:原来如此。无妨。
    这常青松既然已有灵,我自不好再靠着,便往外走去,谁知那松树灵却挽留道:公子可否便留在我旁边?他说道,那位神君已有千年不曾回来此地。此地人迹罕至,我因那位神君而成灵,一生只见过他一个。至今已有千年未曾见他,心中十分思念。
    故而要借我身上这一丁点儿的相似,来慰藉自己么?
    这树也是棵可怜的树。
    我走回树下,仍旧坐下,道:你既已成灵,何不自去找他?
    那松树语气有些赧然道:实不相瞒,那位神君在时,我虽日日沐浴在他灵气之中,却始终不曾同他说过话,故而也不知他道号几何,洞府又在何处。且我修行不足,灵身尚不能脱离肉体。
    我说:总归有几样东西你可借此与他相认的罢?总好过在此地苦等。
    那松树便说:那位神君惯常穿一身靛蓝道袍,那颜色极深,好似深不见底的一泓湖水,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然其袖中伸出的手却是极白的,白得像霜雪。我最喜看他在树下独自弈棋,左右互博,手起子落间,我可从中想见他以指为剑驱邪除祟时果决利落的样子。
    千年未见,这松树的说法搀了诸多臆想,已是不能当真。但他所说那神君弈棋的样子,却叫我又想起了庄珩。我其实很爱看他与傅桓一道下棋,棋是其次,但他那拈子的手势倒真是十分风流。
    我说:那么他长什么样呢?
    松树说:那位神君的模样,我没敢多看。只记得有一年自渡山下了雪,他立在崖边望着东海,雪片落满了头,那位神君的面容神色似与冰雪浑然一色、相得益彰,看起来十分冷清,十分寂寞。其实这里常年连只鸟都难得见到,神君仙君们来来去去也只是路过,我一直不知他缘何突然落在此地。然而那一回他看着东海的样子却叫我有些明白了。
    他明白了,我没明白:他是为了来看海?
    松树说:或许正是。他在这里,大多数时候的确只是望着东海罢了。或许那东海之中有他挂念之人吧。
    哎。你挂念着他,他挂念着别人。爱而不得,原是天下常见之事。大家都是同命相怜之人。我心中涌起惺惺相惜之感,道:若果真如此,那你还是别去找了。他原不知有棵树因他成了灵、生了情,既不知,恐怕也无法回应你什么。未免徒增伤心,还是忘了他罢。
    松树说:公子误会了,在下区区树灵,岂敢有那非分之想?所以想再见他一面,只是想回报当日恩泽罢了。
    我听罢沉默了一时。哎,我在这世上飘荡许多年,自诩通透,然而一棵树想得都比我明白许多。我说:原来如此。同命相怜,又不免想帮他一帮,便说道,在下虽只是一介野鬼,却认得两位神仙,若足下不弃,可留一张画像于我,他日若探问到,必来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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